错误
这小楼并不能算很小,楼上居然有四间房,四间房都不能算很小。 唐缺把无忌带到左面的第一间:“你看这间房怎么样?” 房里有宽大柔软的床,床上有新换过的干净被单,推开窗外一片青绿,空气干燥而新鲜。 无忌道:“很好。” 唐缺问道:“你想不想在这里住下来?” 无忌道:“想。” 唐缺道:“我也很想让你在这里住下来,你高兴住多久,就住多久。” 无忌道:“那就好极了。” 唐缺说道:“只可惜,还有一点不太好。” 无忌道:“哪一点?” 唐缺不回答,反而问道:“你住客栈,客栈的掌柜是不是也会问你贵姓大名?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到这里有何公干?” 无忌道:“是。” 唐缺道:“我有没有问过你?” 无忌道:“你没有。” 唐缺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问过?” 无忌道:“你为什么?” 唐缺道:“因为,我不能给你机会练习。” 无忌道:“练习什么?” 唐缺道:“练习说谎。” 他又眯起了眼:“谎话说的次数多了,连自己都会相信,何况别人。” 无忌道:“有理。” 唐缺道:“所以这些事我们只能问你一次,不管你是不是说谎,我们都一定能看得出。” 无忌道:“你们?” 唐缺道:“我们的意思,就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些别的人。” 无忌道:“别的人是些什么人?” 唐缺道:“是些一眼就看得出你是不是在说谎的人。” 他又用那双又白又胖的手握住了无忌的手:“其实我知道你是绝不会说谎的,可是你一定要通过这一关,才能在这里住下来。” 无忌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问?” 唐缺道:“现在。” 这两个字说出口,他已点住了无忌的穴道。 无忌让他握住手,就是准备让他点住穴道。 无忌一定要唐缺认为自己完全信任他,绝对相信他。 ——个自己心里没有鬼的人,才会去信任别人。 他一定要唐缺认为他心里坦然。 ——如果你要别人信任你,就得先让别人认为你信任他。 他一定要唐缺信任他,否则他根本没法子在这里生存下去。 强烈的灯光,直射在无忌脸上。 四面一片黑暗。 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得见黑暗中有轻微的呼吸声,而且绝对不止一个人。 他既不知道这些人是些什么人,也不知唐缺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来了。 他也不知道这些人准备用什么法子盘问他。 黑暗中又有脚步声响起,又有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其中有人只淡淡说了四个字就坐下。 “我来迟了。” 他并不想为自己的迟到解释,更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明白,如果他迟到,就一定有理由。 他好像认为别人都应该等他的。 他的声音低沉,冷漠,充满自信,而且还带着种说不出的骄傲。 听见这个人的声音,无忌全身的血一下子就已冲上头顶,全身都仿佛已被燃烧。 他当然听得出这个人的声音。 就算把他打下万劫不复的十八层地狱里,就算把他整个人都剁成肉泥,烧成飞灰,他也绝不会忘记这个人。 上官刃! 这个人赫然竟是上官刃。 上官刃终于出现了。 无忌虽然还看不见他,却已经可以听得到他的呼吸。 不共戴天的仇恨,永远流不完的血泪,绝没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苦难和折磨…… 现在仇人已经跟他在同一个屋顶下呼吸,他却只有像个死尸般坐在这里,连动都不能动。 他绝不能动。 他定要用尽所有的力量来控制自己。 现在时机还没有到,现在他只要一动,就死无葬身之地! 死不足惜! 可是如果他死了,他的仇人还活着,他怎么能去见九泉下的亡父? 他甚至连一点异样的表情都不能露出来! 绝没有任何人能了解这种忍耐是件多么艰难,多么痛苦的事。 可是他一定要忍! 他心头就仿佛有把利刃,他整个人都仿佛已被一分分、一寸寸的割裂。 可是他一定要忍下去。 上官刃已坐下。 灯光是从四盏制作精巧的孔明灯中射出来,集中在无忌脸上。 无忌脸上已有了汗珠。 他虽然看不见上官刃,上官刃却绝对可以看得见他,看得很清楚。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在这种情况下遇到上官刃。 他相信自己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有时连他自己照镜时都已认不出目己。 但他却没有把握能确定,上官刃是不是也认不出他了。 上官刃如果认出了他,那后果他连想都不敢想。 他坐的椅子虽然宽大而平实,他却觉得好像坐在一张针毡上,一个烘炉上。 冷汗已湿透了他的衣裳。 黑暗中终于有声音传出,并不是上官刃的声音,上官刃居然没有认出他。 “你的姓名。”黑暗中的声音在问。 “李玉堂。” “你的家乡。” “皖南,绩溪,溪头村。” “你的父母?” “李云舟,李郭氏。” 问题来得很快,无忌回答却很流利。 因为只要是他们可能会问的事,他都已不知问过自己多少遍。 他相信就算是个问案多年的公门老吏,也绝对看不出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说的当然不是真话,也并不完全是假的。 ——如果你要骗人,最少要在三句谎话中加上七句真话,别人才会相信。 他没有忘记这教训。 他说的这地方,本来是他一个奶娘的家乡,他甚至可以说那里的方言。 那地方距离这里很远,他们就算要去调查,来回至少也得要二十天。 要调查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更花费时间,等他们查出真相时,最早也是一个月以后的事,在这一个月里,他已可以做很多事。 他一定要尽量争取时间。 他说: 他的父亲是个落第的秀才,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父母双亡。 他流浪江湖,遇见了一个躺在棺材里的异人,把他带回一个坟墓般的洞穴里,传了一年多武功和剑法。 那异人病毒缠身,不能让他久留,所以他只好又到江湖中去流浪。 那异人再三告诫,不许他以剑法在江湖中炫耀,所以他只有做一个无名的杀人者。 以杀人为业的人,本来就一定要将声名、家庭、情感,全都抛却! 他和唐玉能结交为朋友,就因为他们都是无情的人。 最近他又在“狮子林”中遇见了唐玉,两人结伴同行,到了蜀境边缘那小城,唐玉半夜赴约,久久不归,他去寻找时,唐玉已经是个半死的废人。 他将唐玉送回来,除了因为他们是朋友之外,也因为他要找个地方避仇。 他相信他的对头就算知道他在唐家堡,也绝不敢来找他的。 这些话有真有假,却完全合情合理。 他说到那棺材里的异人时,就听到黑暗中每个人的呼吸都仿佛变粗了些。 他们无疑也听过有关这个人的传说。 可是他们并没有多问有关这个人的事,就好像谁也不愿意提及瘟神一样。 他们也没有再问边境上那小城里,令唐玉送命的那次约会。 唐缺无疑已将这件事调查得很清楚,无忌在那里安排好的一着棋并没有白费。 他们争议的是,是不是应该让一个有麻烦的人留下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咳嗽,所有的争议立刻停止。 一个衰弱而苍老的声音,慢慢的说出了结论。 “不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总是唐玉的朋友,不管他是为什么把唐玉运回来的,他总算已经把唐玉送回来了。” “所以他可以留下来,他愿意在这里呆多久,就可以呆多久。” 所以无忌留了下来。 夜。 窗户半开,窗外的风吹进来,干燥而新鲜。 唐缺已经走了,临走的时候,他眯着那双笑眼告诉无忌:“老祖宗对你的印象很好,而且认为你说的都是真话,所以才让你留下来。” 要瞒过一个已经做了曾祖母的老太婆,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能瞒过上官刃就不容易了。 这也许只因为他做梦也想不到赵无忌敢到唐家堡来,也许是因为无忌的声音、容貌,都的确变了很多。 无忌只能这么想。 因为他既不相信这是运气,也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很想看看上官刃是不是也变了,可惜他什么都看不见。 他只能感觉到那地方是个很大的厅堂,除了唐缺和上官刃外,至少还有十个人在那里。 这十个人无疑都是唐家的首脑人物,那地方无疑是在“花园”里,很可能就是唐家堡发号施令的机密中枢所在地。 去的时候,他被唐缺点了晕睡穴,唐缺点穴的手法准而重,他什么都没有感觉到。 回来的时候,唐缺对他就客气了,只不过用一块黑帕蒙住他的眼,而且还用一顶滑竿之类的小轿把他抬回来。 他虽然还是看不见出入的路径,却已可感觉到,从他住的这小楼到那地方,一共走了一千七百八十三步。 每一步他都计算过。 从那里回来,走的是下坡路,有三处石阶,一共是九十九级,经过了一个花圃,一片树林,还经过了一道泉水。 他可以嗅到花香和木叶的气息,也听到了泉水的声音。 经过泉水时,他还嗅到一种硝石硫磺的味道,那泉水很可能是温泉。 蜀中地气暖热,很多地方都有温泉。 现在推开窗户,就可以看见刚才他们经过的那片树林。 走出树林,向右转,走上一处有三十八级的石阶,再转过一个种满了月季、芍药、山茶,和牡丹的花圃,就到了那个温泉。 一到温泉,距离他们问话的地方就不太远了。 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找到。 这一路上当然难免会有暗卡警卫,可是现在夜已很深,防守必定比较疏忽。 何况他今天才到这里,别人就算怀疑他也绝对想不到他今天晚上就有所行动。 他认为这是他的机会,以后就未必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他决定开始行动。 窗子是开着的,窗外就是那片树林,窗户离地绝不超过三丈。 可是他并没有从窗户跳下去。 如果有人在监视他,最注意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所以他宁可走门、走楼梯,就算被人发现,他也可以解释。 “新换的床铺,还不习惯,所以睡不着,想出去走走。” 他已学会,无论做什么事,都先要替自己留下一条退路。 门外有条走道,另外三间房,门都关着,也不知是不是有人住。 这里想必是唐家接待宾客的客房,郭雀儿很可能也在这里。 但是无忌并不想找他。 他绝不能让唐家的任何一个人看出他们是朋友。 这也是他为自己留下的一条退路。 小楼内外果然没有警卫,树林里也看不出有暗卡埋伏。 近年来,江湖中已没有人敢侵犯唐家堡。太平的日子过久了,总难免 有点疏忽大意,何况这里已接近唐家的内部中枢,一般人根本就没法子进入这地区。 无忌却还是很小心。 树木占地很广,以他的计算,要走四百一十三步才能走出去。 他相信自己计算绝对精确。 就算走的步子,大小有别,期间的差别也不会超过三十步。 他算准方向,走了四百一十三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又走了三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他再走五十步。 前面还是一片密密的树林。 无忌手心已有了冷汗。 这树林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竟像是永远走不出去了。 难道这树林里有奇门遁甲一类的埋伏? 他看不见。 浓密的树叶,档住了天光夜色,连星光都漏不下来。 他决定到树梢上去看看。 他这个决定错了。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多小的错误,都足以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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