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山九仞　功亏一篑

 

2023-12-13 06:57:0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昨天晚上他自己亲手洗好，扯平，用竹竿架起，晾在窗口的衣服已经快干了。
　　虽然还没有完全干透，穿到身上之后，很快就会干的。
　　这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还是他那年老多病的母亲，在他临行时密密为他缝成的，已经被他洗得发白，有些地方已经磨破了，但是只要洗得干干净净，还是一样可以穿出去见人。
　　贫穷并不可耻，可耻的是懒，是脏。
　　他穿起衣服，又从枕下摸出个用同样蓝布缝成的钱袋。
　　里面只剩下一小块碎银子了。
　　这已是他全部财产，付过这小客栈的账后，剩下的恐怕只有几十文钱。
　　通常他都睡在不必付房租的地方，祠堂里的神案下，树林里的草地上，就是他的床。
　　为了今天这一战，他才忍痛住进这家小客栈的，因为他一定要有充足的睡眠，才能有充足的精神和体力，才能赢得这一战。
　　付过客栈的账，他居然又狠下心，把剩下的钱去买了半斤多卤牛肉，十块豆腐干，一大包花生米，和五个大馒头。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种极奢侈的享受，简直是种不可饶恕的浪费，平常他只吃三个钱的硬饼，就可以过一天。
　　可是今天他决定原谅自己这一次，今天他需要体力，吃得好才有体力。
　　何况，过了今天，情况就可能完全不同了。
　　名声不但能带给人荣耀和自尊，还能为你带来很多你平日梦想不到的事，财富和地位也全都会跟着来的。
　　他很了解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咬着牙，忍受贫穷和饥饿。
　　他绝不让自己被任何一件不光荣的事玷污，他决心要从正途出人头地。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两个多时辰，他决心要找个好地方去享受这些食物。


　　他在万松山庄附近的山麓间，找到了一个有泉水，有草地，有红花，有绿草的地方，四面花树围绕，天空一片澄蓝。
　　这时候浓雾已消散，太阳刚升起，碧绿的叶子上，露珠晶莹，亮得像珍珠。
　　他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撕下块牛肉，牛肉的滋味比他想像中还好。
　　他觉得愉快极了。
　　就在这时候，一个女孩子就像是只被猎人追逐的羚羊般，窜入了他这个秘密的小天地。
　　这个女孩子竟是完全赤裸的。
　　这个女孩子美丽而年轻。


　　丁鹏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仿佛已停止，心却跳得比平常快了三倍。
　　他从未接近过女人。
　　在他的家乡，并不是没有年轻的女孩子，他也并不是没有欲望。
　　他总是拚命克制自己，什么法子他都用过，把冰雪塞进自己的裤裆，把头浸在冷水里，用针刺自己的腿，跑步、爬山、翻跟斗……
　　在没有成名之前，他绝不让这些事使自己分心，绝不让任何事亏耗自己的体力。
　　可是现在他忽然看见了一个赤裸的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赤裸女人。
　　那雪白的皮肤，坚挺的乳房，修长结实浑圆的腿……
　　他用出所有的力量，才能让自己扭过头去，这女人却走了过来，拉住了他，喘息着道：“救救我，你一定要救救我。”
　　她靠得他那么近，她的呼吸温暖而芬芳，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的心跳。
　　他的嘴里发干，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这女孩子终于发现了他身体的变化，她自己的脸也红了，用一双手掩住了自己，道：“你……你能不能把衣服脱下来借给我？”
　　这件衣服，是他唯一的一件衣服，但是他毫不考虑的脱了下来。
　　这女孩子披上他的衣服后，才比较镇定了一点，垂着头道：“谢谢。”
　　丁鹏也总算比较镇定一点，总算能说出些话了：“是不是有人在追妳？”
　　这女孩子点点头，眼睛里已有了泪水。
　　丁鹏道：“这地方很隐僻，别人很难找得到，就算有人追来，你也不必怕。”
　　他是个男子汉，天生就有种保护女人的本能，何况这女孩子又这么美。
　　他握住了他的剑：“有我这个人和这把剑在，你就不必怕。”
　　这女孩子又比较放心了，又轻轻的说了句：“谢谢。”
　　她好像只会说这两个字，说完了，就垂下头，闭上嘴。
　　丁鹏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他本来应该问：“妳为什么要逃？是谁在追妳？为什么追妳？”
　　可是他忘了问，她也没有说。
　　她身上虽然披了件衣服，可是一件短短的衣服，是绝对没法子把一个成熟的女孩子全部掩盖住的。
　　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身上能令人动心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的心还在跳，还是跳得很快。
　　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发现她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的那包牛肉。
　　这一餐很可能就是他最后的一餐了，他身上已只剩了一个铜钱。
　　但他却毫不考虑的说：“这些东西全是干净的，你吃一点。”
　　这女孩子又道：“谢谢。”
　　丁鹏道：“不客气。”
　　这女孩子就真的不客气了。
　　丁鹏从来也没有想到，一个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吃起东西来就像是一匹狼。
　　她一定已饿了很久，受了很多苦。
　　他甚至已经可以幻想到她悲惨的遭遇。
　　——一个孤单的女孩子，被一群恶人剥光了衣服，关在一个地窖里，连饭都不给她吃，她想尽一切方法，才乘机逃了出来。
　　就在他为她的遭遇叹息时，她已经把他的全部财产吃完了。
　　不但牛肉豆干全吃完了，连馒头都吃完了，只剩下四十来颗花生米。
　　她自己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慢慢的把这点花生米推了过去，慢慢的说：“这留给你吃。”
　　丁鹏笑了。
　　他本来非但笑不出，简直连哭都哭不出的，却又偏偏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女孩子也笑了，红着脸笑了，脸红得就像是阳光下的花朵。
　　笑，不但能使自己美丽，别人愉快，也能使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缩短。
　　他们忽然都觉得比较自然了些，这女孩子终于说出了自己的遭遇。
　　丁鹏刚才的幻想，和事实相差得并不太多。
　　这女孩子的确是被一群恶人绑架了，剥光衣服关在一间暗室里，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一粒米，那些恶人以为她已经饿得不能动了，对她的防守才放松了些，她就乘机逃了出来。
　　她对他有着说不出的感激：“能够遇见你，真是我的运气。”
　　丁鹏的手一直紧握住剑柄：“那些人在哪里，我替你去找他们。”
　　这女孩子道：“你不能去。”
　　丁鹏道：“为什么？”
　　这女孩子迟疑着，道：“有些事现在我还不能说出来，可是以后我一定会告诉你。”
　　这其中仿佛还另有隐情，她既然这么说，他也不便再问。
　　这女孩子又道：“现在我只要能找到一个人，就可以安心了。”
　　丁鹏道：“你要找什么人？”
　　这女孩子道：“是我的一位长辈，已经有六七十岁了，却还是喜欢穿大红的衣服，你只要看见他，就一定能认得出来。”
　　她抬起头，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恳求之意，轻轻的问道：“你能不能替我去找他？”


　　丁鹏当然不能去，实在不能去，绝不能去。
　　现在距离决定他一生命运的那一战，已不到两个时辰了。
　　他还饿着肚子，还没有练过剑。
　　他一定要好好的培养情绪，保留体力，去对付柳若松，怎能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去找一个从未见面的老头子？
　　可是他偏偏没法子把“不能”这两个字说出口来。
　　要在一个美丽的女孩子面前说“不”，实在不是件容易事。
　　那不但要有很大的勇气，还得要有很厚的脸皮。
　　一个男人一定要经过很多次痛苦的经验后，才能学会说这个“不”字。
　　丁鹏在心里叹了口气，道：“不知道这位老先生在什么地方？”
　　这女孩子眼睛里立刻发出了光，道：“你肯替我去找他？”
　　丁鹏只有点头。
　　这女孩子跳了起来，抱住了他：“你真是个好人，我永远忘不了你的。”
　　丁鹏相信，自己这一生中，想要忘记这个女孩子，恐怕也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