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作品浅析

 

2008-09-03 00:00:00   作者：斯徒乱码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对古龙的阅读，开始得很晚。

　　当我还在反刍一样翻来覆去地阅读金庸，我的同学们早已陈青云、卧龙生、萧逸、温瑞安和古龙等人看个不休了，其中古龙影响最大，常听同学说他的小说写得不错。那时我对金庸情有独钟，始终不肯看其他人的作品，更重要的是拿起其他人的武侠小说，第一感就是文字太差，不堪卒读。由于缺乏了解，在我们上大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古龙已经去世，曾经拿起《大旗英雄传》翻了翻，立刻判断出作者也就是一般高中生的文字表达水平——心里对古龙这人流毒之广、贻害之深远感到十分诧异，同时也对同学好友的鉴别能力表示深深的怀疑。

　　大学二年级的那个暑假，我照例到书摊去租书。实在不舍得再看金庸的小说了，我必须将阅读间隔再拉长一些，让自己尽可能地对情节遗忘，以便重读时获得更大的快感。翻来翻去，我租了一本古龙的《流星·蝴蝶·剑》，打算作为反面教材进行批判，以便警示那几个有同好的同学。结果却适得其反，我从此开始不紧不慢地寻找古龙的真品进行阅读。

　　那时古龙小说盗版特别多，其中有大量经过或没有经过古龙授权“贴牌”的作品，真可谓鱼龙混杂、泥沙俱下。与我同时代的很多爱好者，一定都看过“吉龙”和“古尤”的武侠小说吧。

　　刚开始，我对古龙小说的阅读是可有可无的，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都将古龙小说作为对金庸作品连续持久阅读的一种调和。但是随着阅读小说增多，尤其是阅读古龙小说精品的增多，我逐渐改变了对古龙的看法：古龙不是调味剂，而是一道真正的大餐。

　　
　　先说古龙的文笔。

　　古龙的文字经过长期创作产生了飞跃。从早期作品中学生式的平铺直叙，到中期的偶尔露峥嵘的变化，已经可以看出古龙对自己的文字表达尽力苛求。《绝代双骄》已经是大制作了，但除了人物对话之外，叙述语言上还是乏善可陈。《风云第一刀》中的叙述语言有了显著求变的痕迹，但仍未完全定型。到《流星·蝴蝶·剑》，古龙的叙述语言已经干净、诗意和警醒，在文字上的唯美展示无遗。小说的开头就这样吟咏：

　　流星的光芒虽短促，但天上还有什么星能比它更灿烂，辉煌？
　　当流星出现的时候，就算是永恒不变的星座，也夺不去它的光芒。
　　蝴蝶的生命是脆弱的，甚至比鲜艳的花还脆弱。
　　可是它永远是活在春天里。
　　它美丽，它自由，它飞翔。
　　它的生命虽短促却芬芳。
　　只有剑，才比较接近永恒。

　　读到此处，不禁让人遐思联翩，感到妖艳、凄美，又仿佛升华。很多人都说古龙的语言像是散文诗，我不否认，但是我认为，古龙的语言重心还不在其辞藻之华美，而在于构成它的理趣。

　　在古龙后期很多成熟作品中，语言俨然成为他捻熟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小李飞刀”，语到意到，例不虚发。盖其英文科班出身，深受西方句式影响，结合自己逻辑思维特点，久经研习，独特的“古龙体”遂应运而生。喜爱朗诵的朋友应该有这样的体会：一个句号大约要停顿两字节，而一个段落大约需要停顿四字节。古龙后期小说中句式出现了大量短句和一句一段，且频繁地分段，正是有意无意地利用了阅读者思维上习惯的停顿，从而使阅读者精神上得到短暂的缓释，这样，读者的思想就能从专注阅读的束缚中旁逸斜出，去考虑一些文字的言外之意。

　　个人认为《风铃中的刀声》中有两个章节是古龙文字的范例。一是关于“杀人者的影子”章节，二是“刀魂与花魂”章节。

　　忽然间，满天彩霞已现，夕阳已如火焰般燃起。
　　姜断弦心里忽然现出一片光明，随随便便的就把手里的花枝插入瓶中。
　　瓶中的花枝忽然间就呈现出一种无法描叙的宛约细致的风貌，花枝间所有的空间和余隙，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这一枝花填满了，甚至连一朵落花的残瓢都再也飘不进去。

　　这已经是现代白话文字描述极高的境界。

　　
　　再谈谈古龙的创作特点。

　　如果说金庸是一位工笔画大师，那么古龙绝对是写意的绝顶高手。古龙在创作手法上不落窠臼，像孙悟空一样使尽解数七十二变，虽是不得已，但对于武侠小说创作来说的确是别开了生面。

　　金庸的小说由表及里，非常注重写实。古龙的小说则是由我及他，由内而外，“我知故我在”，比较唯心，比较率性。“避实就虚”是古龙创作主要特点，也是古龙采取明智的策略应对金庸这尊活佛的上策。

　　一是人物背景虚。古龙的人物，淡化了历史背景，有的根本连社会背景都比较模糊，很多人喜欢称呼古龙笔下的人为“浪子”，我认为他们是一群边沿人。这些人多无正当职业，贫富分化十分明显，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古龙对人物的塑造有其自己的道德和美学标准，在这里，丰富的人性元素和独特的性格魅力占据了第一位。古龙张扬人性，其实在审美上对“善恶美丑”这种简单划分进行了的极大丰富，在他笔下，已经不再有单纯“好人”、“坏人”的生硬划分，没有“名门正派”与“旁门左道”的对峙，有的只是人性、人物性格冲突。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古龙失去了是非界限和价值趣向，古龙在多部小说中毫不隐讳自己人性“泛恶”的观点，但是他更相信人的积极向善。人在由恶向善的转变中形成自身性格冲突、与社会环境和他人的冲突，也通过冲突最终实现人自身的沉沦或升华。无论李寻欢、阿飞、荆无命、林仙儿，还是孟星魂、高大姐、司马超群、卓东来，他们都是有七情六欲的人，都有自身致命的缺点，都有把欲望当成理想、把寂寞聊作享受的夸张，都有不合时宜的美化，也都有在冲突中深深堕落难以自拔的痛苦。从这种意义上来讲，古龙笔下的这群人才是真正平等的人，作为个体，都成善与恶、美与丑此起彼伏、相互轮换乃至交相辉映的人性竞技场。

　　二是景物描写虚。如果大家注意，一定会发现古龙对场景描写并不是很在意——严格地说应该是很随意，古龙真正在意的是人的内省。一切入眼的景物都是道具，莫不是为了人进入情境服务。这是对西方现代派写作手法的学习，也表现出古龙独特的情感生发方式。人们往往忽有所思，忽有所感，但却又似乎不可名状，古龙通过信手拈来的美酒、菊花、木屐、夕阳等丰富的景物，打通了与人的情感关联，赋予了这些没有生命的东西全新的象征意义，并成功地把人的不易捕捉、不可名状的复杂情感寄寓在这些经过美学处理之后的景物之中。如果说金庸的山水风物气势磅礴、栩栩如生，那么古龙的景物就是琥珀珍珠，有着人情一样精致的呈现，但却能够成为永恒的一瞬。

　　三是武打场面虚。无需多说，古龙也自承写不过金庸，不过这正是古龙聪明的地方。古龙对一招一式机械地过招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并通过孟星魂、高渐离、丁宁、姜断弦、花错、郭大路等众多人物的实战，力图证明影响胜负的因素除了武功基础之外还包括人的体力、心态、心理承受能力、经验（甚至是失败的经验）和判断应变能力。古龙小说中李寻欢与上官金虹的经典对决，读者甚至根本就没有看到过程；而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紫禁城，造势太甚，早就轰动江湖，对战描写不是侧重双方的招式变化，而是注重双方的情感起伏。从阅读习惯上来讲，古龙全方位的感官刺激读者，以深入的心理暗示调动读者，从而一举摆脱了读者通过对双方拆解繁琐的招式来判断高下的依赖，在梁羽生、金庸之后，开创了武侠小说武打描写的新局面。

　　此外，古龙非常善于制造悬念，对故事的谋篇布局也非常考究。按照现在的眼光来看，古龙的很多小说就是电影文学剧本。据说古龙本人在生活安定、无需为粱稻谋的时候，写作前总要更衣洗手，将手指甲剪得干干净净，一面剪指甲一面构思，然后左手燃烟，烟不绝缕，右手执笔，笔下生花。的是大师风范！

　　
　　最后谈谈古龙的作品。

　　古龙的作品良莠不齐，尽人皆知。我自己的意见是：《武林外史》堪堪可读，之前的作品最好不要去读。对古龙作品的评价，我宁愿比较宽容地以其后期成熟作品作为标准，否则对古龙容易产生误解。

　　《武林外史》场面很大，开篇就诡异奇幻，非常吸引人。不过沈浪一出场就高大全，在以后也没有任何发展，很苍白的一个人。至于他为什么喜欢朱七七那样咋咋呼呼的女子，也让人感到高深莫测。小说亮点是王怜花，此人十分有趣——如果该书没有王怜花，其乏味程度不难想见。

　　《绝代双骄》不必多说，古龙经典作品，遗憾的是文笔稍次。我常想，如果古龙能在其表达能力达到颠峰状态的时候改写一次就好了。该书出场人物太众太随意，前后衔接并不太好，不过此书还是让大家承认古龙是个有很多缺点的天才。

　　《风云第一刀》是《绝代双骄》之后的又一次大爆发，“小李飞刀”、“兵器谱”的无形价值难以估量。我并不太喜欢李寻欢这个人，感觉这人有些变态。与《绝代双骄》一样，小说中人物出场之后一战而亡的情况很多，感觉是古龙对书中人物喜新厌旧，没有按照自己最初的构思去延伸人物个性。在古龙手里，很多人物也像他描写过的景物一样，都是道具。

　　《流星·蝴蝶·剑》是古龙高水准的创作，无论语言表述还是情节安排，都接近古龙所追求的完美。有人说古龙开篇对《教父》模仿痕迹太重，不过我倒是认为，比起中国著名作家刘心武强称梦中偶得“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名句，与黄庭坚暗合的笑话来，古龙采用“拿来主义”借鉴，毕竟还是坦白得多。小说中孟星魂极力摆脱杀手阴暗命运以及对爱情、友情、生命的渴望与追求，如诉如泣，如花一般悠然绽放，暗香如缕。

       《边城浪子》、《天涯·明月·刀》系列，傅红雪集中地体现出古龙独特的人物形象气质特点。我宁愿将这种人物看作是一种象征，即残缺的东西总是不断追求完美——这就像伤口愈合的过程一样。癫痫患者、跛子、浪子；天赋的仇恨与莫须有的义务、极度压抑的人性……傅红雪的情感冲突和大爆发往往通过癫痫（羊癫疯）来实现，这无疑是可悲的，但是从傅红雪对生存状态的应对和对命运探索的过程来看，这一切其实都已经有了深刻的哲学意义。由傅红雪这个形象不难看出陀思妥也夫斯基的《白痴》、《卡拉玛佐夫兄弟》对古龙的创作产生了及其深远的影响。

　　《英雄无泪》这部小说，很多古龙爱好者都没有提及，对此我感到十分遗憾。我个人认为《英雄无泪》是古龙小说中对审美最具冲击力的作品，也是人物塑造最为丰满的作品之一。卓东来这个人物性格异常复杂：他高贵而自卑，坚韧而脆弱。古龙通过一出《俄狄浦斯王》式的命运悲剧，赋予了卓东来太多的个性冲突，也得到了极高的美学价值。同样，在对司马超群的觉醒和反抗意识、朱猛的豪侠与重义情结的刻画中，这些冲突也得到了极为充分的体现。

　　《欢乐英雄》是古龙小说中的无上绝品，也是我阅读次数最多的古龙作品。小说珍珠串式的结构让人欣喜不已，既可单独把玩，又可串通起来欣赏。小说极力歌颂友情、赞美爱情。王动、郭大路、燕七、林太平等人面对任何挫折，永远保持乐观积极的生活态度和自得其乐的生活方式，也永远不会放弃兼济天下的英雄主义梦想。此书的格调在古龙所有小说中无疑是为最明亮的。

       《风铃中的刀声》如果不是狗尾续貂的话，应该可以成为古龙小说中的珍品。部分章节的文字，前面已有提及，完全可以入选大学中文教材。

　　对古龙的《七种武器》、《萧十一郎》、《大人物》等作品，限于篇幅不能尽述，只好割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