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派武侠”革命家──古龙其人其书(三)
 
2005-03-21 12:01:00   作者:叶洪生   来源: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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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柴田炼三郎对古龙的影响
 
  古龙小说的文体、笔调、风格及分段法是长久以来人们哓哓不休的话题。有的说是受到了美国作家海明威的“电报体”影响;有的说是受到电影剧本“肢体语言”(动作)、注重气氛及精减废话的影响;有的则归咎于出版社或报刊一向“论稿纸行数计酬”之惯例,诱使作者不得不用散文诗体分行分段,以拉长篇幅、增加收入等等。这些说法都有其部分道理,但并不全对。
 
  因为论者往往“见木不见林”,多忽略了古龙小说的文体风格曾历经三变的事实。
 
  其一、撇开其处女作《苍穹神剑》墨守传统武侠陈规不谈,由《孤星传》(1960年)至《浣花洗剑录》(1964年)是为一变。这段时期,其文字段落大小不一,笔调伤感凝重,类似海明威的“电报体”;兼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颇有“文艺武侠”之风。因而老少咸宜,无人会非议其改良式的文体风格。
 
  其二、由《武林外史》(1966年)至《多情剑客无情剑》(1969年),是为二变。这段时期,其文字段落越来越小;自《铁血传奇》以降,分段更很少超过三行者。但句法简洁,节奏明快,近乎散文诗体或叙事诗体;却仍属可接受的合理范围(即不违反文法规则)之内。尤以《武林外史》首张江湖浪子之目,扩大此前《情人箭》的侦探/推理小说之风,乃由《铁血传奇》的“盗帅”楚留香与《多情剑客无情剑》的“小李飞刀”李寻欢建构完成其最具代表性的“古龙风格”。
 
  其三、由电影剧本改写成小说的《萧十一郎》(1970年)至《天涯.明月.刀》(1974年),是为三变。这段时期,古龙迷恋于电影语言,越变越离谱,乃陷入“为突破而突破”的困境。而其滥用电影分镜手法分行、分段的结果,遂使句不成句、文不成文(*文法上的复合子句及条件子句均不可拆开),赫然形成一种新的“文字障”── 世人印象中的古龙文体风格云云,多半是指此一阶段的作品而言,实不足为训(详后)。
 
  在古龙三变中,最值得探讨的是第二变。而促成其“豹变”的关键人物,正是著名的日本时代小说家柴田炼三郎。
  按:柴田炼三郎(1917~1978),日本冈山县人,庆应义塾大学中国文学系毕业。他很早即跨入文坛,是继日本“国民作家”吉川英治及小山胜清之后,第三位擅写《宫本武藏》的能手,成名犹在司马辽太郎之前。柴田氏于1951年以《上帝子民》获“直木赏”(*日本两大文学奖之一,另一为“芥川赏”);1970年代以《英雄在此》获“吉川英治赏”,并以历史小说《丰臣秀吉》、传奇小说《水浒英雄传》等书驰誉于世。
 
  其实柴田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不是时代小说、历史小说,反而是武侠传奇作品。其中尤以1955年5月在日本《新潮周刊》开始连载的《眠狂四郎》系列,由上百个故事连缀而成;前后写了十多年,历久不衰,令人啧啧称奇。此外,《源氏九郎》系列则以香花秘剑、“风雅的暴力”取胜,亦名噪一时。
 
  柴田深受日本近代文学奠基者森鸥外(本名森林太郎,1862 ~ 1922)、文坛泰斗吉川英治(1892~1962)等前辈宗师所引进、实践并发扬光大的西方浪漫主义文艺思潮影响,首创以侦探/推理小说笔法技巧来写江湖浪子屡破奇案的武侠故事。他擅长运用富于诗意的精炼短句、精采对话与干净利落的旋风快打(一招判生死)交织成章;更加借用电影分镜手法,营造不同时地的场景气氛及人物心理变化,乃形成东瀛所谓“风雅的暴力”式小说特色,凄绝而迷人。
 
  ── 以上所举种种概念性的“柴田武侠素描”,恰恰与1966年以降的古龙武侠风格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尤可异者,是古龙中期代表作之一的《铁血传奇》(1967年)主角“盗帅”楚留香,竟与柴田笔下的眠狂四郎、源氏九郎之生活习性、行事作风乃至人物描写、出场方式等构思,有着惊人的酷似!而《铁血传奇》仿效《眠狂四郎》故事系列,分成《血海飘香》、《大沙漠》、《画眉鸟》三部曲(合为一书),就更非偶然了。 【79】
 
  由此可知,古龙“新派武侠”的定型定位,是跟他借镜日本时代小说── 特别是柴田炼三郎的作品── 获得灵感启示分不开的。正因彼等每有新作多先在报刊上连载发表(*以1935年《朝日新闻》连载吉川英治《宫本武藏》为嚆矢),故而为因应社会大众阅读习惯,其文体、分段均尚短小精悍,不得不向“新闻体”倾斜。而柴田则更变本加厉,将“新闻体”发展成散文诗体,常以一两个字分行分段── 这便是古龙亦步亦趋,形成所谓“古龙文体”的根源所在,别无奥妙可言。
 
  当代女作家冯湘湘曾以《古龙和柴田炼三郎》为题,撰文指出:这两位武侠名家的文风、体气、小说人物、故事桥段、武学境界等方面,有多处雷同,如出一辙;并举相关文字段落“对号入座”,作了一番比较,颇可参考 【80】 。其实“偷师”柴田炼三郎者,不止古龙,还有金庸。如《倚天屠龙记》中刀剑互击断裂,发现内藏兵书、秘籍的构想,即来自柴田《秘剑血宴》写水火双剑中之藏宝图。类此者不胜枚举,足见柴田对台、港武侠作家影响之大,实无可讳言。 【81】
 
  《武林外史》掀起江湖浪子之风
 
  有了以上的认识,再回头看1965年以后的古龙作品,许多疑团皆可迎刃而解。同时也透露了一项讯息:即1965年的古龙仅开了一部新作《名剑风流》,而且没有结局(*两年后由乔奇续完)。这是否意味着这一年的古龙除倾力完成前作《浣花洗剑录》之外,正徘徊于日本武侠传奇的海洋中,寻找新的突破口?
 
  这答案显然是肯定的。因为尽管吉川英治《宫本武藏》、小山胜清《岩流岛后的宫本武藏》及柴田炼三郎《决斗者宫本武藏》都曾先后给予他一定程度的启发,但毕竟以历史人物(三实七虚)为主角的时代小说非其所长,也不合其情性、志趣。恰巧柴田的《眠狂四郎》、《源氏九郎》等江湖浪子故事系列能投其所好,以其聪明才智,焉有不从中取材之理!
 
  古龙曾公开说:“模仿不等于抄袭。”实则他是一面模仿,一面抄袭。如《名剑风流》将还珠楼主小说中最骇人听闻的魔教“化血分身、金刀解体、血遁DA法”(化为阴雷爆炸)都原封不动地端出来,算不算“抄袭”?但我们对此并不感到讶异,因为这正是浪子古龙在面临“新派武侠”大转变之前的小插曲、小阵痛,无足轻重。而《武林外史》才是他由日本浪人武士走向中国浪子武侠的新开端,意义颇不寻常。
 
  《武林外史》于1966年春先在香港《华侨日报》连载,全书共有四十四章,约一百二十万言。主要是叙述奇侠沈浪为揭发“万家生佛”柴玉关(欢喜王/快活王)伪善欺世、独霸武林之阴谋,联合熊猫儿、金无望等道义之交,与邪恶势力斗争的故事。其中又穿插了“马大哈”姑娘朱七七对沈浪的一片痴心,以及王夫人、王怜花母子和白飞飞等对快活王的爱恨情仇;写来扑朔迷离,步步惊魂,极尽波谲云诡之能事。
 
  顾名思义,所谓“武林外史”显由《儒林外史》得到灵感,乃有别于“武林正史”而言,并具有两重用意:
 
  其一、宣告武侠新时代来临── 本书打破以往武侠小说着重“寻宝/ 学艺 / 复仇 / 争雄”的故事窠臼,改变了传统江湖格局(*托言七大门派为争子虚乌有的《无敌宝鉴》已伤亡殆尽 );而代之以“英雄出少年”的武侠新生代全面接班,重新洗牌,别开武林新局面。
 
  其二、建立浪子 / 游侠新模式── 本书主角沈浪、熊猫儿天性豁达,四海为家,任何事都不在乎;但却重友尚义,武功高强,无人知其来历。这种兼具浪子、游侠双重性格特质的武侠人物,为古龙小说首创;并以此一浪子/游侠之人物典型为基准,添枝加叶,不断复制于以后的作品中。例如《铁血传奇》之楚留香、胡铁花;《多情剑客无情剑》之李寻欢、阿飞(转为内敛型);《萧十一郎》之萧十一郎、风四娘(女光棍);《欢乐英雄》之郭大路、王动;《大游侠》之陆小凤、《九月鹰飞》之叶开等等皆是。
 
  这些古龙式武侠新生代有一共同的特色:即年岁甚轻(顶多三十左右),一出场就是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没有师承门派、苦练绝艺这一套,也不须为了复仇而活。他们大多好酒善饮,意气侃如;又屡破奇案,生死无悔。他们代表的是武侠世界中的一股新生力量,改写了“姜是老的辣”(年纪越大武功越高)的江湖神话,重斗智而轻斗力── 这正是古龙武侠小说“现代化”之表征。它由传统的条条框框中解放出来,随心所欲,拥有无限的可能。而这一切武侠本质上的变革,则与古龙文体、分段相辅相成,交融一片。所谓:“1966年的《武林外史》标志着古龙武侠小说创作的一大转折。” 【82】 其故在此。
 
  但我们并不认为《武林外史》“将侦探小说、推理小说及神秘小说等等叙事方法与形式,引入武侠故事,是古龙式『武侠革命』的真正开端” 【83】 。因为在此之前,《情人箭》和《名剑风流》均已做过相同的尝试,岂能置之不顾!其差别仅只在于所用侦探/推理/神秘小说的笔法或轻或重,间有深浅不同而已。谈不上什么“革命”不“革命”!
 
  惟以古龙此书牢牢扣住探案、揭秘的故事主题,抽丝剥茧,层层转进,绝不节外生枝;更首次让浪子挂帅,扮演智勇双全的侦探角色,则与《情人箭》、《名剑风流》写当事人为报杀父之仇而到处追查元凶的表现手法,大异其趣。特别是《武林外史》两次运用“三一律”(*人、时、地一致 )叙述沈浪等人在古墓、岩洞中的摸黑遭遇,充满了神秘气氛;事后并由沈浪代作者现身说法,解析其中疑团,颇有福尔摩斯探案之风。
 
  从此《武林外史》乃成为古龙笔下浪子型游侠探案故事的开路先锋。虽然它的小说格局不够壮阔,开场笔法仍承袭了传统武侠风格,不及同时期推出的《绝代双骄》(1966年2月《公论报》连载 )表现手法之新;但其人物性格描写生动,如见其面,如闻其声。像书中写沈浪之疏宕自如,智珠在握;写熊猫儿之狂放不羁,豪气干云;写朱七七之粗枝大叶,敢爱敢恨;写王怜花之千灵百巧,笑里藏刀;以及写快活王之枭雄气概、金无望之面冷心热等等,皆形象鲜活,直逼眼前,令人难忘。
 
  相较之下,《绝代双骄》以调皮捣蛋、花招百出的“小顽童”江小鱼为中心人物,集世间小痞子、小骗子、小魔星、小滑头等行为特质于一身,堪称是古今武侠小说中第一“鬼灵精”(*比金庸《鹿鼎记》之韦小宝出道犹早三年多)!亦有几分“小浪子”闯江湖的意味,且故事生动有趣,变化多端。可惜此书在本质上,仍不脱因情生恨、设计报复、孤雏学艺、武林秘籍、争夺宝藏、美女如云、无遮大会(一再表演“脱衣秀”)等等武侠老题材、老套数;故就创新的角度而言,实难与《武林外史》并驾齐驱,反而有“开倒车”之嫌。
 
  但无论如何,古龙毕竟由《武林外史》与《绝代双骄》的创作经验中,摸索出一条“欢乐英雄”叫好又叫座的发展规律;将快乐浪子跟游侠探案故事紧密地结合起来,自娱娱人,皆大欢喜!于是乃有一系列“盗帅”楚留香传奇故事的产生,风靡了无数读者;也促使他终于成为“新派武侠”的舵手,实至而名归。
 
  注:
  【79】 《铁血传奇》问世之前,古龙从未有过类似柴田《眠狂四郎》系列故事的作品。据覃贤茂《古龙传》(四川人民出版社,1995年)页38记载:1968年古龙曾与一位“东洋美女”同居达四年之久。另据古龙老友于东楼回忆:此前古龙已与这位日本女子(佚名,为武侠小说爱好者)交往过一两年。因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古龙受到柴田炼三郎浪子武侠作品的影响,应与这位日本女子的推荐有关。
  【80】 冯湘湘<古龙和柴田炼三郎>一文,原载于《香港文学》2001年3月号。
  【81】 可参见冯湘湘<金庸“偷师”柴田炼三郎>一文,发表于美国《世界周刊》2000年5月7日,39版。
  【82】 见陈墨《港台新武侠小说五大家精品导读》(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261页。
  【83】 同【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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