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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纤纤出铁手 矫矫舞金蛇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出城七八里,远远望见一列黑色围墙。单铁生道:“那就是了。”袁承志疑心大起,暗想:“这明明是红衣童子进去的所在。莫非单铁生查到了大盗落脚的地方,故意引我们来,好做他帮手?要真是王公的别府,哪有起造得如此古怪的?”寻思这几日来尽遇到诡秘怪异之事,倒要小心在意。

  这时沙天广也想起了袁承志日前所说的无门大宅,问单铁生道:“这座宅子没门,不知人怎样进去?”单铁生道:“总是另有秘门吧。王爷的别府,旁人也不敢多问。”

  袁承志决心静以待变,不出主意,且看单铁生怎样,仰头观赏天上变幻不定的白云。

  忽听得鸡声咯咯,两只大公鸡振翅从墙内飞了出来。跟着跃出两名蓝衫童子,身手甚是便捷,数扑之下,便捉住了公鸡,向袁承志等望了几眼,又跃入围墙。

  青青道:“这样大的公鸡倒也少见,每只怕有八九斤吧?”胡桂南道:“公鸡再大,也飞不到那么高,有人从墙里掷出来的。那两个童儿假装捉鸡,其实是在察看咱们的动静。”沙天广道:“嗯,那两个童儿武功也已很有根底,这地方真有点儿邪门……”

  话未说完,突然轧轧声响,围墙上露出洞门,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人穿一件天蓝色锦缎皮袍,十分光鲜,袍上却用杂色绸缎打了许多补钉,就如戏台上化子所穿的全新百衲衣一般。待得走近,袁承志、青青和单铁生都是一惊,原来就是那日在雪地捉蛇的乞丐。

  这人怪眼一翻,向袁承志道:“日前相公赐我美酒,尚未回报。今日难得大驾光临,请到里面,让我作个东道如何?”袁承志道:“好极,好极,只是骚扰不当!”那人也不答话,左手一伸,肃客入内。

  袁承志当先进去,见那围墙用厚厚的青石砌成,铁门厚达数寸,外面漆得与围墙同色,铁门与围墙交界处造得细致严密,是以便如没门一般。众人每走进一层围墙,铁门就在身后悄无声息的关上。走入红墙后,那人请众人到花厅坐下,家丁端出菜肴,筛上酒来。

  众人见菜肴丰盛,然而每一盘中皆是大红大绿之物,色彩鲜明,形状特异,似乎都是些蛇虫之类,哪里敢下箸去?那人哈哈大笑,说道:“请,请!”伸筷从碗中夹起一条东西,只见红头黑身,赫然是条蜈蚣。众人尽皆大惊。那人仰头张口,把一条大蜈蚣津津有味的吃了下去。青青一阵恶心,险些呕了出来,忙掉头不看。

  那人见把对方吓倒,得意之极,对单铁生道:“你是衙门的鹰爪孙,想是要库银来着。哼,你可知我是谁?”单铁生道:“恕小人眼拙,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那人哈哈大笑,喝一口酒,又吃了一条不知甚么虫,笑道:“在下姓齐名云璈,无名小卒,老兄也不会知道。”单铁生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说道:“啊,原来阁下是锦衣毒丐。在下久闻大名。”

  袁承志从没听过锦衣毒丐的名字,见单铁生如此震动,想必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然而日前见他斗蛇,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又听单铁生恭恭敬敬的说道:“贵教向在两广云贵行道,一直无缘拜见。”齐云璈道:“是啊,我们到京师来,也不过几个月。”单铁生道:“在下久已不吃公门饭,这次齐英雄们来到京城,弟兄们消息不灵,礼貌不周,在下这里谢过。”说着连连作揖。齐云璈自顾饮酒吃菜,并不回礼。袁承志心想:“公门捕快欺压百姓之时,如狼似虎,见了硬手,却如此低声下气。且看这事如何了结。”

  单铁生道:“弟兄们胡涂得紧,得罪了齐英雄还一直不知道。只要齐英雄吩咐下来,我们做得到的,无有不遵。”齐云璈道:“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取了库银四万五千两,这数目实在太小,实在太小!预计取足十万两,也可以罢手啦!”单铁生道:“户部傅尚书跟五城兵马周指挥使知道之后,定会来向诚王爷赔罪。我们做下人的只好请老哥赏口饭吃!”

  齐云璈怪眼一翻,森然道:“你既知银子是在诚王爷别府,难道还想活着走出去吗?”

  此言一出,人人为之色变。忽然间厅外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子声,声音惨厉难听之极,各人都不觉打个寒噤,寒毛直竖。青青握住袁承志的手,惊道:“那是甚么?”

  齐云璈立即站起,叫道:“教主升座。大家去听凭发落,瞧各人的造化吧!”单铁生惊道:“贵教教主也到了北京?”齐云璈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径自入内。

  单铁生道:“情势紧逼,咱们快走!要是五毒教教主真的到了,大家死了连骨头也剩不下一根。”袁承志还想看个究竟,但觉青青的手微微发抖,周围情势又确是阴森森的十分可怖,说道:“好,大伙儿先退出去再说。”众人刚要转身,突然砰的一声,背后一块不知是铁板还是大石落了下来,花厅中登时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大吃一惊,又听得一阵惨厉的怪响,似是恶鸟齐鸣,又如毒虫合啼,众人听了,当真是不寒而栗。突然间眼前一亮,对面射来一道耀眼光芒。白光中两名黑衣童子走进厅来,微微躬身,说道:“教主宣召!”

  袁承志心想,不知有甚么古怪,前去看个明白再说,当下挽了青青的手,跟着黑衣童子首先走了出去,众人跟随在后。转弯抹角的走了好一阵,经过一条极长的甬道,来到一座殿堂。殿上居中设了一张大椅,椅上罩了朱红色的锦披,两旁各站着四个童子。黑衣童子上殿分站两旁,每一边都是分穿红、黄、蓝、白、黑五色锦衣的五名童子,那两名身穿红衣的就是日前盗库银的童子,这时那两童垂首低眉,见到众人毫不理会。

  只听殿后钟声当当,走出一群人来,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站椅子两旁,每边八人,共是一十六人。锦衣毒丐站在左手第二。右手第二人钩鼻深目,满脸伤疤,赫然是个相貌凶恶的老乞婆。

  袁承志心想:“这必是伤害程老夫子的乞婆子。”低声问单铁生:“他们在捣甚么鬼?”单铁生脸色苍白,声音发颤,低声道:“那是云南五毒教啊,这一回咱们死定了。”袁承志道:“五毒教是甚么东西?”单铁生急道:“啊哟,袁相公,五毒教是杀人不眨眼的邪教,教主何铁手,你没听见过吗?”袁承志摇摇头。

  单铁生道:“乘他们教主还没出来,咱们快逃吧。”袁承志道:“瞧一下再说!”

  单铁生心中怕极,决定单独逃走,突然叫道:“在下失陪了!”话未说完,已拔起身子,向墙头窜去。站在左手第三的高个子身形一晃,追了过去,跃起身来,伸手抓住单铁生左踝。单铁生身子一弓,右掌往他头上直劈下去。那高个子举手一挡,啪的一声,两人都震下地来。高个子冷笑一声,回班站立。

  单铁生只觉左脚和右掌均为兵刃所伤,剧痛刺心,举手一看,掌上五个小孔中不住流出黑血,不由得大惊失色,再提左脚看时,也有五个小孔,心里一吓,倒在地下。原来那高个子十根手指都戴了装有尖刺的指环,刺上喂着极厉害的毒药。沙天广上前把单铁生拉起。

  只见十名童子各从袋里取出哨子吹了几下,二十多人一齐躬身。殿后缓步走出两个少女,往椅旁一站,娇声叫道:“教主升座!”

  只听得一阵金铁相撞的铮铮之声,其音清越,如奏乐器,跟着风送异香,殿后走出一个身穿粉红色纱衣的女郎。只见她凤眼含春,长眉入鬓,嘴角含着笑意,约莫二十二三岁年纪,甚是美貌。她赤着双足,每个足踝与手臂上各套着两枚黄金圆环,行动时金环互击,铮铮有声。肤色白腻异常,远远望去,脂光如玉,头上长发垂肩,也以金环束住。她走到椅中坐下,后面又有两个少女跟着出来,分持羽扇拂尘。

  那女子一笑,说道:“啊哟,这么多客人,快拿椅子来,请坐!”众童子忙入内堂,搬出几张椅子,给袁承志等坐下。

  袁承志等心中疑云重重:“五毒教教众都如此奇形怪状,横蛮狠毒,教主本人当更是凶恶无伦,难道把单铁生吓得魂不附体的五毒教教主何铁手,便是这个年轻姑娘么?”

  那女子娇滴滴的说道:“请教尊客贵姓?”袁承志道:“在下姓袁。这几位都是在下的朋友,请问姑娘高姓?”那女子道:“我姓何。”袁承志心中一震,暗想:“那么她真的是五毒教教主了。”

  那女子问道:“阁下是来要库银的么?”袁承志道:“不是。这位单朋友是吃公门饭的。我们却是平民老百姓,跟这位单朋友也是初交。官家的事嘛,我们不敢过问。”那女子道:“好啊,那么你们到这里干甚么来着?”袁承志道:“我有一个姓程的朋友,不知甚么地方开罪了贵教的朋友,受了重伤,因此过来请问一下。我那姓程的朋友说,他跟贵教的朋友素不相识,只怕是误会。”那女子笑笑道:“啊,原来是程帮主的朋友,那又不同啦,我还道袁相公是鹰爪一伙呢,来啊,献茶!”众童子搬出茶儿,献上茶来。众人见茶水绿幽幽地,也不见茶叶,虽然清香扑鼻,却不敢喝。

  那女子道:“听齐师兄说,袁相公慷慨好客,身怀冰蟾至宝,原想不会是鹰爪一流。”袁承志心想她若是教主,怎会又称座下弟子为师兄,真是弄他们不懂,当下含糊答应。那女子道:“袁相公冰蟾的妙用,可能让我一开眼界么?”

  袁承志心想如将冰蟾交到她手里,只怕她撒赖不还,当下取出冰蟾,在单铁生的伤口上吸毒。五毒教人众见伤口中黑血片刻间便即去尽,都是脸现欣羡之色。

  那女子好胜心起,说道:“当真是剧毒之物,只怕这冰蟾也治不了。”袁承志心想:“他们是五毒教,我这冰蟾克制毒物,正是他们大忌,还是谦抑些为是。”说道:“那当然啦,天下厉害毒物甚多,这小小冰蟾,有甚么用?何况又是死物。”青青却不服气了,插口道:“那也不见得。”

  那女子听了袁承志的话本很高兴,听青青插口,哼了一声,道:“取五圣来!”五名童子入内,捧了五只铁盒出来。另外五名童子捧了一只圆桌面大小的沙盘,放在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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