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  子 疑案未明还孽债 忏情无奈托遗孤
 
2022-07-22 12:14:0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何亮是看着她长大的,一向对她的爱护真可说得是无微不至,此时他心中滴血,放软语调道:“小姐,我相信你现在仍是被这奸贼蒙在鼓中。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女子,决不会像他那样丧心病狂的!”言下之意,倘若她知道了丈夫所做的事,还要认他为夫的话,那也就是“丧心病狂”了!
  何玉燕惊疑已极,喝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快说!”
  戈振军缓缓说道:“师妹你要留在这里也好。不过只怕你受不起刺激!”
  何玉燕道:“天塌下来,我也不怕!”心想:你们这样冰冷的目光我都受得了,还有什么刺激受不了。
  戈振军道:“好,那我就请你老实回答我,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和耿京士在一起?”
  何玉燕粉脸飞红,说道:“大师兄,你问这个干吗?”
  戈振军喝道:“回答我!”
  何玉燕道:“我不是和他在一起,还能和谁在一起?”
  戈振军道:“整个晚上,他都是在你身边吗?”
  何玉燕心头一震:“大师兄,他、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他早已打探到我们的行踪,昨天晚上,就来窥伺?”
  原来昨天晚上,耿京士的确是曾有一段时间,不在她的身边。
  他们在一间小客店投宿,何玉燕午夜梦回,忽然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大约过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他方始回来。连何玉燕也不知道他是去了什么地方。
  是据实回答呢,还是替他隐瞒呢?何玉燕迟疑不敢作答。
  耿京士站出来道:“我自问做的不是亏心事,也用不着隐瞒。不错,昨天晚上,我是为了一点私事,曾经离开那间客店。”
  何亮大怒道:“你还敢说你做的不是亏心事,我说你简直是丧心病狂!”
  戈振军用手势止住何亮,何亮退过一边,咕哝道:“你审问他吧。其实此事已是铁证如山,还何须审问!”
  戈振军回过头来问耿京士:“什么私事?”
  “会一个朋友。”
  “这人是谁?”
  “你没有权利知道我的私事!我也不是犯人,不能让你当作犯人一般审问。”
  昨天晚上,耿京士也是这样回答妻子的问话的。何玉燕惊疑不定,心中隐隐感到了“不妙”,劝丈夫道:“京郎,你既是问心无愧,那也不妨对大师兄直说。”
  耿京士苦笑道:“连你也不相信我了吗?”
  何亮叫道:“我忍不住了,戈少爷,你不许我说,我也要说。姓耿的奸贼,你犯了弥天大罪,还敢装作没事人一样,气煞我也!”后面这两句话,是指着耿京士大吼的!
  戈振军道:“好,他不敢说,你替他说!”
  何玉燕诧异之极,说道:“何大叔,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何亮道:“我当然知道,昨天晚上,我亲眼看见他的。他犯的罪行,抵赖不了!”
  何玉燕道:“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请你说吧。我总该有权利知道吧?”
  何亮的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但声音却是十分冷峻,说道:“昨天晚上,他根本不是去会什么朋友,他是回到你的家中,杀了你的爹爹!”
  雨已停了。但何亮此言一出,却是恍如在何玉燕的头顶上空响起一个晴天霹雳。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呆了一呆,茫然问道:“何大叔,你,你说什么?”
  何亮流着泪叫道:“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还不知道么?”
  何玉燕晃了几晃,好不容易才稳得住身形,叫道:“我不相信!我不相信!爹爹怎会死在他的手下?”
  何亮摇一摇头,叹息道:“大叔几时对你说过谎话,你不相信也得相信,你的爹爹真的是已给奸人害死了。这个奸人就是……”
  何玉燕抢先叫道:“这个奸人绝不会是他!”
  何亮道:“我亲眼看见的还能有假?”
  耿京士冷静得出奇,说道:“大师兄,师父遇害之时,你在不在家?”
  戈振军咬牙道:“我若在家,焉能容那奸人逃走?”
  耿京士道:“那么我想问何大叔几句话,可不可以?”戈振军道:“可以。”
  何亮余怒未息,哼一声道:“你还想狡辩?”
  耿京士道:“我还没有问,你怎么知道我是狡辩?”
  何亮道:“好,你问!”
  耿京士道:“师父是昨晚什么时候遇害的?”
  何亮道:“约莫是将近二更时分。”
  耿京士道:“昨晚我们住在牛眠镇……”
  何亮迫不及待就截断他的话道:“牛眠镇离咱家不过二十五里,以你的轻功,半个时辰也足够来回了。”
  耿京士道:“昨晚二更到三更时分,牛眠镇是一直在下着雨的,那时你在家中,外面是不是也下着雨?”
  何亮道:“是在下雨。”
  耿京士道:“我记得师父有早睡的习惯,那时他已经睡了吧?”
  何亮道:“我不知他是否已经睡着,但我听得他好像是在梦中发出一声惊叫,我跑到他的房间去看,那时你这奸贼已经把他害死了!”
  何亮口口声声,说是他亲眼看见,似乎已是没有辩驳的余地了。
  耿京士忽道:“师妹,你的爹爹有没有点着灯睡觉的习惯?”
  何玉燕道:“当然没有!”
  耿京士道:“何大叔,你听见我的师父呼叫,想来不会先点亮了火把,才跑去看吧?”
  何亮道:“不错,我没有看清楚你的面容,但我看见了你的背影。那时你正从窗口跳出去!你是十岁那年拜师的,今年二十二岁,十二年来,我看着你长大,看了十二年,纵然我老眼昏花,也绝对不会认错人了!”
  耿京士道:“若在平时,你看见我的背影,就能认出是我,那不稀奇,但在昨晚……”
  何亮道:“昨晚怎样?”
  耿京士道:“昨晚下着雨,无月无星,依你所说,我又正在施展轻功逃跑,你又怎能从瞬息之间所见的背影就认得是我?”
  何玉燕心头一宽,说道:“是啊,大叔,恐怕是你对他先有了偏见,这才——”
  何亮厉声道:“耿京士,你以为这样狡辩,就可以脱了嫌疑么?不错,我是没有看得清楚,但我可听得清楚!”
  何玉燕道:“你听见什么?”
  何亮道:“我跑进你爹房间的时候,听见他正在骂:你这畜生,我教给你武功,你竟用来……话声中断,没有骂完,他就咽了气了。”
  “畜生”通常只是用来骂忤逆的儿子和徒弟的。倘若何亮说的不假,凶手的确似乎是除了耿京士就没有第二个人了。
  耿京士面色大变,呆了片刻,忽地问道:“大师兄,昨晚你何以不在家中?”
  戈振军还没开口,何亮已是怒气冲冲替他回答:“岂有此理,难道你还想反咬你的师兄一口吗?玉燕的爹就正是因为你骗走了他的女儿,给你气出了病来。昨晚戈少爷是给他到镇上抓药的,四更时分,他方始回来。”
  戈振军道:“我到药店拍门,有药店的老板可以替我作证,那时镇上正敲三更。”
  耿京士叹口气道:“我可没人作证,看来我是非背这黑锅不可了!”
  何亮大怒道:“你这奸贼,你这样说,难道是我和你的师兄串通了来害你不成?”怒不可遏,一巴掌就打过去。
  耿京士闪身避开,说道:“何大叔,你服侍师父多年,我是把你当长辈一样敬重的。请你不要开口就骂,伸手就打。否则……”
  何亮大怒道:“否则怎样?你这弑师逆徒,我恨不得吃你的肉!”
  他的武功虽然远不及耿京士,但咫尺的距离,他拼了老命,一扑上去,耿京士还是给他抱住了。他果然张开口就咬。
  耿京士也似动了气,双臂一振,将他推开。
  咕咚一声,何亮倒在地上。
  戈振军连忙将何亮扶起来,一探他的鼻息,已是气绝!
  戈振军面色铁青,放下何亮尸体,拔剑出鞘,喝道:“耿京士你想杀人灭口,可还有我呢!”
  何玉燕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什么?何大叔,他,他已经死了么?”
  耿京士这刹那间不觉也呆住了。刚才那一推,他自己觉得是并没有用多大气力的,难道真的是失手将他打死了?
  他心神尚还未定,戈振军已是唰的一剑向他刺来。
  耿京士出剑抵挡,叫道:“失手打死了何亮,是我的过错。但弑师之罪,我却决不能承担!”
  何玉燕也吓得慌了,叫道:“大师兄,你怎不容他分辩?”
  “他还有什么可分辩的?”
  “他为什么要弑师?不错,我们是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惹得他老人家生气。但我绝对不能相信,京士会因为害怕爹爹的责罚就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
  “当然不会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
  “那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戈振军板着脸道:“你一定要知?”
  何玉燕道:“我一定要知道!”
  戈振军叹了口气,说道:“我怕你受不起,本来不想让你知道的——”
  何玉燕哽咽道:“爹爹死了,何大叔也死了,还有什么事情更能令我受不了呢?”
  戈振军继续道:“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不让你知道,你只会说我公报私仇。好吧,你既然要知道,那就告诉你吧。因为他是满洲的奸细!”
  这个刺激果然更大,大得令何玉燕都站立不稳了。
  何玉燕站立不稳,坐在地上,颤声道:“大师兄,你,你有什么凭据,说,说他……”
  戈振军道:“过去一年,你们是住在什么地方?”
  何玉燕道:“松花江畔,一个渔村。”
  戈振军喝道:“为什么要跑到满洲人的地方?”
  何玉燕道:“那是为了避免碰见相识的人。”
  戈振军道:“耿京士,我要你回答我!”
  耿京士道:“师妹已经替我说了,你还要我回答什么?”
  戈振军道:“只怕你是瞒住她吧!我说,你跑到那地方,是因为便利你和买主接头!”
  耿京士脸上挂着苦笑,目中则已露出凶光,涩声说道:“不出我的所料,大师兄,你果然是要找个藉口杀我!”乒乒乓乓,他们又打起来了!
  何玉燕道:“你们暂且不要打好不好,大师兄,我有话要说,有话要说,求求你——”
  耿京士道:“师妹,别求他了。他不会放过我的。”
  戈振军却叹口气道:“师妹,你还不相信他是坏人吗?好吧,你有什么疑问,说吧!”
  何玉燕道:“我们在那里打鱼为生,同一条村子的都是渔民。在那里住了一年,根本就没有见过满洲官员。要说有‘买主’的话,那也只是收购我们鱼获的买主。”
  戈振军道:“收买奸细,并不是一定要由官员出面的。”
  何玉燕道:“村子里没有几个人,他也很少和外人来往。我看不出有什么可疑人物。”
  戈振军道:“有一个三角眼、招风耳的汉子,你认得吗?”
  何玉燕道:“这人名叫霍卜托,是小镇上一间鱼栏的买手,我们打的鱼,都是卖给这间鱼栏的。他怎么样?”
  戈振军道:“这是去年上半年的事情,下半年这个人就忽然不见了,对么?”
  何玉燕惊疑不定,说道:“不错,听说是那间鱼栏换了买手,至于为何换人,我们从来不管闲事,没有问过。大师兄,你知道这个人?”
  戈振军道:“这个人我没见过,不过,他的身份,我倒知道!”
  何玉燕道:“哦,他是什么身份?”
  戈振军道:“他是长白山派数一数二的高手,在当鱼栏买手之前,他的身份是金国可汗努尔哈赤的卫士。”(注)
  何玉燕暗暗吃惊,她怎也想不到那个相貌丑陋,看似平庸已极的鱼栏买手竟然是个武学高手。
  只听得戈振军继续说道:“不过,他现在的身份则是满洲派出来的细作了,他奉了努尔哈赤之命,目前正在咱们大明的京师活动,姓名也改用了汉人的姓名,叫做郭璞。”
  何玉燕道:“大师兄,即使你所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却与我们有何相干?我们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这个身份。”戈振军道:“你不知道,耿京士知道!”陡地喝道:“耿京士,你现在还不招认么?”
  耿京士道:“你要我招认什么?”
  戈振军道:“你为什么要从关外回来?”
  何玉燕道:“大师兄,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是我叫他回来的。因为我怀了孕,想回家——”她粉脸通红,但为了要救丈夫的性命,也顾不得忌讳了。
  戈振军道:“师妹,你给他骗了,表面看来,他是应你之请,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因为他接到了霍卜托的一封密信,是霍卜托叫他回来的!”
  何玉燕惊疑不定,说道:“哪有这样一封密信,我从没听、听——”
  戈振军利剑似的目光已是射向耿京士,冷冷说道:“他当然不会对你说的。”陡地又提高声音喝道:“耿京士,事到如今,你也应该知道瞒不过我了。你敢说没有这封信吗?你敢不敢让我搜?我知道这封信是你要拿来当作信物的,料想未曾烧毁,不是在你的身上,就是在你的包袱里!”
  耿京士那个随身携带的包袱,在刚才避雨之时,已经放在那块形似横伸出来的石屏风底下,何玉燕伸手就可触及。耿京士面色大变,不知不觉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何玉燕也是不觉想道:“倘若他当真是像大师兄说的那么坏,我也不该袒护他了。”一咬银牙,立即打开丈夫的包袱。
  打开包袱,果然就找到一封信。
  信上写的是:“弟在京师,侥幸已获晋身之阶,不日当可谋得一官半职。兄回里了当大事后,请即来京一晤。知名。”
  信上虽然没有署名,但何玉燕却认得的确是霍卜托的笔迹。她卖鱼给霍卜托,也常向霍卜托买捕鱼的用具,有时为了方便,甚至还找他到城里代购日常用品,因此,就有了帐目的来往。每逢月底,霍卜托都开有清单给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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