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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四 回 山野茅屋邂逅高人 海神破庙别有洞天            双击滚屏阅读

第 四 回 山野茅屋邂逅高人 海神破庙别有洞天

作者:陈祖基    来源:陈祖基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7/24
  解骊珠得悉父亲惨遭不测,不啻是睛天霹雳,胸中痰往上堵,眼珠往上翻,几乎颓然倒地,幸有姬澄持住,但已仅存游息。此情此景,把这位散荡了一辈子始终以“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为处世哲学的老英雄上官彤,也惹得心旌摇摇,悲从中来。
  他叹息着说:“好来!这一晚上,喜、怒、哀、乐、悲、惊、恐的事情,全叫我碰上了,你们别慌,没事儿,反正一客不烦二主,把妞儿交给我就是了。”说罢,他叫姬澄把解骊珠小心地放到兽皮榻上躺平,然后伸出手掌,神奇地翻了两翻,隐隐间有丝丝风声,兽皮上的毛茸似水波微澜。这是“混元一气功”的手法,是内气功中之上乘,功到效生,解骊珠很快就苏醒了过来。
  解骊珠得到了这个出自师哥之口的噩耗,真是五内俱焚,按她的孝心和烈性,生不能手刃不共戴天之仇顽,死亦当追随父亲于泉下,但这儿是人家的家里,既不便嚎啕痛哭,也决不可能以身殉孝,只能两肩抽搐,偷偷饮泣。
  她的心思,一眼就被上官彤看破了,这位胸有城府的老怪侠,略一思忖,就找到了劝慰的语言。他寓意于诙谐地说:“妞儿,你哭歪了鼻子,也不能把你爹哭活了,老头儿我说话喜欢直来直去,如今,你是解门唯一的独根苗儿,替父报仇还得靠你,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那个紫脸老头儿,找你父亲寻衅,不也是为了几十年前的旧账吗?人家有那么长的心计,你干吗就没有卧薪尝胆的毅力呢?要是你眼下就想去冒险,想轻生,落一个喂鹰犬填沟壑,死无葬身之地,你就枉为威名远扬的‘金鞭无敌’的后代了!我就这么几句话,你自个儿瞧着办得啦!”
  听了这一段话,解骊珠觉得心头一震,眼前的阴翳被驱散了,迷惘被廓清了,心也被拨亮了。她噗通一下跪倒在天南怪叟的面前,俯首说:“老前辈的教诲,句句是金玉良言,使孤女如拨云见日,顿觉豁然开朗,骊珠一切谨遵老前辈的吩咐。”
  “好!这才有点儿将门虎女的味道”上官彤一拍大腿称赞说。他见骊殊能转悲痛为坚毅,心中十分高兴:“来,咱们再详尽聊聊,然后从长计议,嗯,我说澄儿,你有干净的衣衫不?咋不找一件来给柳老弟换一换?你瞧瞧他身上——”姬橙应声取衣,解骊珠赶紧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柳荫崖更衣己毕。
  “啊!——”当大家看到柳荫崖换下来的衣衫,都不禁吃惊而又叹惜地喊叫起来,那身衣衫被血和汗粘糊成一片,就像从地里刨出来的霉烂尸衣一样。看着这身衣衫,就可以想象到,片刻之前他所经历的那场鏖战该是如何的激烈和险恶!所谓“英雄爱英雄”,姬澄虽是第一次相识柳荫崖,但己由衷地唤起了对他的敬意和好感。他向柳荫崖贴近了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着他的双肩和胳臂。
  “我说柳老弟,你缓过气儿来了没有?说说吧,你师父后来究竟是怎么的?我就不相信那个紫脸老头儿会是天上的二十八宿下凡,他到底有多大神通?!”上官彤坐下来,架起了腿,这回脸上的神色显得很庄重。
  这句话提醒了大家,姬澄也催促说:“对呀,柳大哥!你定定神,好好想一想,把你所知道的事儿说个详尽,大伙儿合计合计,也许能探出点儿蛛丝马迹来。”说过,他又端上一大碗开水。柳荫崖喝了一大口,站起身来向上官彤拱了拱手,然后坐下来,一段慷慨悲壮的事在他嘴里流了出来。
  解承忠让紫脸老人那把怪异的大折扇紧紧封住了门户,知道自己已是万难取胜。眼见那头梅花驴居然驮着女儿闯出重围——他自然不会知道这是柳荫崖急中生智所耍的手法,还以为是老天见怜,心中快慰不少。情绪一定,精神陡增,已经乱了的鞭法,复又有条不紊起来。他倏然一个“倒转乾坤”,使出了“奇门夺魂鞭法”的余招,一连串的复杂招式,在瞬息间一起抖出,迫使紫脸老人不得不停止进招而转为守势。但此人老谋深算,刁钻圆滑,他在展,闪,腾,挪之中把高大的身躯慢慢蜷缩起来,犹如一条守候门洞的狗,伺机扑咬。他见解承忠几个招式刚落,立即又放开身段展开折扇转守为攻。但见那半张圆桌面大小的折扇一抖展,翻上下,走两翼,跳跃招展,旋转扬扑,顷刻间,地面上的沙尘和石子对着解承忠面门席卷而来,有如浪卷沉沙、风扬积雪。解承忠不禁一阵寒战,稍一松弛,尘粒没头没脑地撒了他一身,如暴雨扑面,利镞穿骨,连眼耳嘴鼻都灌满了。解承忠连忙一个“退避三舍”往后跃出一弓之地。
  在这种势均力敌的对峙中,瞬间的迟疑,就会陷于被动。此刻,紫脸老人见解承忠渐走下风,连连冷笑,一声唿哨,那秃鹫亦应声相随在长空一声尖啸,迅疾盘旋,如利剑悬顶,增强威胁,为紫脸老人制造了一个有利于进袭的条件和气氛。紫脸老人跃上一步,高喊一声:“姓解的,你接招!”旋而身形一转,那把折扇像一只扑扑抖动的大翅膀,贴着解承忠的衣襟忽闪忽闪而过。这时,他的身形出现在解承忠的左边,从横里袭击过来,但尚未等到解承忠接招,他却刹住了招式,扑地又纵到解承忠的右边,挥舞折扇似收似放地迎面劈来。
  这是一种叫“八面屏凤”的套路,讲究的是移步轻灵,进退相随,迈步招跟,步跟招出,旋转如风,倏然隐现,如云龙在天,如蛟龙潜海,如狡兔逸林,如蛱蝶穿花,起、落、进、退、反、侧、收、纵、手、眼、身、法、步如干动枝摇,游展圆活如骏马泼蹄,在对手的周围似有分身术地交织成一扇屏风,令人如痴如迷,往往使人顾此失彼。
  紫脸老人是深知解承忠的功底的,他用的是一种旨在消耗对方精力和体力的战术,然后以逸待劳,可以稳操胜券。经过这一番纠缠,解承忠好比被强风刮动的树干,根盘有点儿动摇了,他气粗了,浑身在透汗。他暗暗吃惊,这手法在江湖上倒也是很少见到的,真搞不清此人究竟是师承哪一宗哪一家?他几乎不敢把自己的钢鞭去和那把折扇接触,因为在刚交手时,他就感到那扇面上似乎有股牵引力,就像铁器接近了磁场,钢鞭在往回收时,必须化点儿力气才能脱出。渐渐,这股吸力和引力越来越大了。解承忠知道,这说明自己的功和力在衰颓下来。强敌当前,致命的搏击快似电光石火一般,不敢直接硬碰硬地短兵相接,岂非又软了一着!他自知今日必败无疑了。
  幸好解承忠虽然在被迫后退,身躯还不离中定,就是说尚未失却中线和重心,这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武术中有“立身须中正安舒,支撑八面”的说法。他蓦地纵前三步,变守势为攻势,以太极图中阴阳鱼盘旋缠绕,循环无端,忽阴忽阳,阴阳互变的要诀,藏三昧于飞转的钢鞭,采用闪进迂回侧击之法,一招“美女照镜”破门而入。这下倒大大出乎紫脸老人的逆料,他来不及收拢折扇,只有马上移扇面于正中接招。猛听“咔嚓”一声,钢鞭居然把鲨皮扇面戳了个窟窿,并且击断了一根扇骨。好一个紫脸老人,这个突兀的骤变,并没有使他慌乱,他鼻孔里轻轻地哼一声,右手一挥,合拢的折扇已把钢鞭严严实实地夹在一起了。
  就在这个时候,解承忠猛听得头顶上“呼啦”一响,秃鹫的铁爪在向他面门抓来,而紫脸老人又伸开左手,以“霹雳掌”手法进击解承忠的右肋,而夹住钢鞭的折扇又从头顶上压将下来,真是又猛又快,数管齐下。解承忠只得再度后退,一步两步,业已退到了深不可测、险陡无比的剑劈崖边。他的整个身躯像被大雪压弯了的树枝,向外倾斜,失去了重心。
  解承忠只得发出软硬功,似“险峰挺松”般硬挺着。但他自己心底清楚,要这样持久下去是不可能的,要化险为夷那就更为艰难。
  解承忠似乎看到了即将发生的结局,反而心底踏实地涨红了脸说:“朋友,今夭我算是在你手上栽定了。咱们总得结个来世之缘吧!事到如今,你总不该再鬼鬼祟祟地连个真名实姓都不让我知道吧?”
  紫脸老人闻言得意地一阵冷笑,手上又加了点儿功劲,压得解承忠丝毫不能动弹,然后反问说:“姓解的,难道你真的会把几十年前泉州城里的事儿都给忘怀了吗?”
  “啊?!——”解承忠心里像被猛地撞了一下,往事似烟云一掠,他惊讶万状地说:
  “怎么?你,你,你是……”
  “嘿嘿,嘿嘿!”紫脸老人发出午夜枭啼般怪异的笑声,“你到底把我这位老朋友给想起来了!是的,是我。
  就是我!我没有死,我活得很好!这些年来,你巴结权贵,威名远扬,得意于江湖;我看破时局,收心养性,修炼在深山。
  今天,知道你即将回归田园,故此特来送行。怎么样,够朋友吧?”在风声杀声交织成一片喧闹嘈杂之中,这番对话,也只有他俩才能听清楚。
  解承忠听到那人说他“巴结权贵”顿时怒火高燃,怒目厉声地说:“呸,你这寡廉鲜耻的叛逆,我恨当年存一念好生之德而让你漏网偷生,我恨现在不能手刃你这个叛逆,以慰泉下无数英烈。”
  紫面老人浑身抖索,他像被蝎子螯了痛处,创伤与愤怒使他那难看的紫脸变得更其可怖。他抽搐着身子厉声尖嚷:“姓解的,你还有何脸面说出‘惩叛逆,慰英烈’的豪言壮语呀!是的,我曾是叛逆,可我敢于以铁血之躯来洗此耻辱,而你,你曾算是英雄,你为什么不能追随众英烈效忠捐躯?你为什么为钱帛而丧失气节甘作权贵鹰犬?就因为你这些年横行江湖,欺凌义士,我才特来‘惩叛逆,慰英烈’的!”
  “呀呸!好个叛贼,休得狗血喷人!”仇恨与愤怒使解承忠迸发出一股意想不到的功力,“嗖”地一声,居然把被夹紧在折扇中的钢鞭抽回,他不去理会顺势而下的折扇,却以最后的绝招向紫脸老人扫出悲愤至极的一鞭。紫脸老人得意疏忽,没防备死灰还能复燃,想躲已经来不及了,无奈只得收左臂上迎。“啪”地一下,钢鞭正好击个正着,紫脸老人痛彻心肺地一声裂帛怪叫,随即把折扇往空中一旋,早就在盘旋欲下的秃鹫得到了进击的信号,闪电般地直扑解承忠。解承忠猝不及防,待要挥鞭上护,后脑勺已被啄了一喙。
  就在这时,忽地跃上一个蒙面人,喝了声:“姓解的,吃我一剑!”剑光似游龙直刺解承忠胸窝。解承忠已摇摇欲坠于悬崖之缘,力怠神疲,上挡来势凶猛的秃鹫,哪有余暇余力避此突如其来的偷袭之剑!身子稍作后仰,“哎哟!——”一声慨然悲壮的长叹,即从剑劈崖上坠下了深不可测的崖底。
  秃鹫扇着翅膀在惨淡的月光下盘旋,嘴喙滴着殷红的鲜血。
  断崖缝隙间的枯藤衰草瑟瑟地抖动着。
  宿鸟被惊飞,怪叫着扑翅飞散。紫脸老人投眼看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崖壑,绷着脸呵斥蒙面人:“我事先说过,姓解的事由我自己了结,不许你们出手伤人。哼,谁叫你出此一剑?!”蒙面人似乎有些委屈地说,“人不伤犬,犬必咬人。
  师尊,弟子完全是为了您哪!”紫脸老人又哼了一下,他兴许是惊喜过度,又似乎是心怀不快,他单手执扇,呆呆地立于崖边,纹丝不动,忘却了往事,忘却了当前,忘却了左臂的伤痛,几乎也忘却了自己的存在……这是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往事。此时,柳荫崖泣不成声,解骊珠更是伤透了心,连一老一少的两个局外人也感叹欷嘘,嗟伤不已,禁不住一掬同情之泪。
  柳荫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杀出重围的。他说:“后来,我只觉得跟我交锋的人一下子都无影无踪了,眼前所见的只是一条又粗又长、头如畚箕大、两眼绿光闪闪、口里吐着火舌喷着腥涎的大蟒蛇向我扑绕过来。我吓坏了,怎么到了这步田地,连虺虫都要帮着恶徒来欺侮我?我用尽平生之力一个”旱地拨葱“,窜起居然有数丈之高,后来我也不知怎地,竟然让我从斜刺里跃出圈子。我只迷迷糊糊地听到背后有人在喊:‘得了!年轻轻的要学到这一步,也不容易,是条汉子,让他走了吧!’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上官彤说,“哪儿来的什么吐火的蟒蛇?分明是你两眼昏花所产生的幻影,不过,那老头儿怎么会起了好生之德,不来追杀你,这事倒也费解。”
  随后,他也跟柳荫崖讲了他怎样地把他弄到这里的经过。柳荫崖再申谢意。解骊珠还在悲恸不止,上官彤劝阻说:“人死也难复生,最要紧的是要寻到这紫面老头儿,探个究竟,方可报仇。妞儿,你要懂得节哀,别哭坏了身子,留得五湖四海在,何愁无处下金钩。好了,时间已经不早,我可要躺下了,你们也各都休息一会儿,反正夜间不便行事,天亮以后,咱们先去把老镖师的尸体找回来,好让他入土为安。”说完,上官彤又跃上横梁,仰面一躺,一会儿就鼻息浓浓。这鼾声产生了连锁感染,使三个年轻人也顿觉沉沉欲睡。于是,骊珠横在靠榻上,姬澄和荫崖挤在地上的兽皮里,起初他们还在辗转反侧,但到底是太疲乏了,渐渐都朦胧睡去。
  屋内一片静谧。
  其实,上官彤并没入睡,他只是用这种法子诱发他们的睡意,让他们好好儿歇息——怪叟对年轻人是体贴入微的。现在,他却翻身坐了起来,交叠着腿,三根指头捻着两撇上翘的尖胡子,默坐在梁上发楞。半晌,他轻轻一拍大腿,喃喃自语:“嗯,我就是这个主意。”
  他似落叶轻飘下梁,悄然出门,直奔风陵渡而去。
  他估量了一下山川地势,借着破云弄影的月色,仔细地在周围巡视,地面上还印有依稀可辨的马蹄痕、杂沓的脚迹、纵横的车轮印,除此之外,却没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那解承忠和柳荫崖的两匹坐骑怎么也会销声匿迹了呢?看来,这帮行动诡谲的神秘客是异常工于心计的,他们对现场已经作了一番周密的清理。天南怪叟暗暗骂了一声:“龟孙子,我就不信你们会是钻了地洞的老鼠!”他仗着自己一身无与伦比的绝技,决定下深壑探个究竟。他身子一缩,以“拿大鼎”之势,头脚倒悬,施展“壁虎游墙”之功,全身紧贴剑劈斧砍的悬岩,居然直沿而下,他蜿蜒地游了一会儿,见不远处的岩石缝隙里,吐出一根碗口大的长藤直宕崖底,他刷地倒翻过去,不偏不倚双手正好抓住长藤,随即簌辘辘地滑了下去。上官彤感到自己好像已经抵达幽深的崖底,但脚下却是软绵绵的,几乎陷没了膝盖,他知道这是长年累月枯枝败叶堆积腐烂而成的“沼泽地”。他赶紧用轻功提纵术跃了过去,又随手折了几根松枝,扎了个松明把,敲击火石点燃,照见的又是另一番天地。
  这里怪石嶙峋,阴森可怖,蓬断草枯,鸟飞不下,昏惨惨云迷雾罩,呼喇喇风惊叶落,隐约间似雷鸣,似虎啸,似鬼哭狼嚎,连艺高人胆大的天南怪叟也只觉有股凉气直透脊背,令人毛发悚然。他踮起脚尖,时而东时而西地摸索了半个时辰,终于傻了眼了,因为他除了看到一些坠毁散架的车轴和断木残片外,根本就不见解承忠的尸骸,哪怕是连一星半点儿类似尸体散骨的东西也没有。他不甘心,又继续往前走,但断崖已无通道可循了。
  他不由得嗤笑起自己来,“咳,真是老糊涂了,人体又不是铜打铁铸的,从那么高的地方往下摔,碰碰撞撞的,还能留多少痕迹?就算有那么点儿,也早就饱了飞禽走兽的口福了。”于是,他决定返身顺藤缘攀而上。突然有一样东西映入了他的眼帘,在行将熄灭的松明火的光照之下,在石缝里发出黄澄澄的光。上官彤跃上一步,伸手一抓,沉甸甸的,凑近一看,原来是条鎏金钢鞭。“无敌金鞭”四个大字在他脑际一闪,想必这是解承忠所佩之物。“有了这玩意儿,我也不虚此行了。”他自慰地嘀咕着。
  等上官彤回到茅舍,那三个年轻人尚沉睡未醒。他没去惊动他们,蹑手蹑脚地又跃上了梁头,仰身躺下。这回,他可是真的睡去了。
  一宵已过,直抵来朝,三个年轻人几乎同时醒来,但天南怪叟尚稳如泰山地横卧在梁上。
  姬澄把早饭烧好,三个人坐在桌子的下方,静等上官彤醒来,他们全神贯注地看着梁上,连眼都没眨一贬,但不知怎么一来,在毫无觉察之中,上官彤已经蹲坐上首,似笑非笑地捻着胡子。
  三人连忙起身行礼,上官彤把手一扬说:“罢罢罢!澄儿,你饭香菜香的,薰得我口馋流涎,再也睡不稳了!来,都自己动手,慢着可就全是我这馋嘴老头儿腹中之物啦。”说着,他自管自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饭罢,上官彤木然坐着,好像昨天没发生过什么事儿一样。解骊珠和柳荫崖都心急如焚,恨不得插双翅飞到剑劈崖去寻找尸骨,可是又不好随意催促,他们看着上官彤这种慢条斯埋的神态,更觉坐立不安。这时,上官彤又跃上梁去,在三人一愣之间,已把一件物品端放在桌上,说:“妞儿,你认识这件东西吗?”
  “鞭?!”解骊珠跳了起来,“这是我、我爹的金鞭!师哥……”“这正是我师父一生所佩之物,老前辈,这--”柳荫崖惘然地望着天南怪叟。
  上官彤不慌不忙地把昨晚三人睡后自己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末了说:“好不容易我才找到这条金鞭,至于解老镖师……,咳,咱们也别尽往坏处想,天无绝人之路,吉人自有天相,也许老镖师已然绝处逢生。”睹物思人,解骊珠抚胸大恸,柳荫崖捧着钢鞭,浑身在颤抖。
  “喂,你们怎么啦?别船没翻就往水里跳,你们是信不着我的话?吉人自有天相,老头儿我总有一天…”说到这里,这个爱饶舌的天南怪叟缩口了,“总有一天”怎么样呢?能叫他们父女团聚吗?他可从来不说这种没影儿的话。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伤重坠崖的解承忠还会活在人世间!那该说些什么呢?灵机一动,他来了个“王顾左右而言他”,转脸对柳荫崖说:“柳老弟,你跟随你家师尊走南闯北多年,平时在师徒间的言谈中,他就一点儿也没谈起自己过去有什么恩恩怨怨的事儿么?”
  “嗳!”柳荫崖眼前一亮,他拉着解骊珠问:“师妹,你知道有解弓弦这个名字不?”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解骊珠惊奇地睁大眼睛,眼角还淌着晶晶泪水。
  “别问这个,师妹,你先说说,解弓弦是怎么回事?”柳荫崖紧催着。
  解骊珠脸上掠过一丝迷惘,她呐呐地说:“我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还在我小时候,听妈偶然说起,爹为宋室大将的时候,不是叫‘承忠’这名字,是叫”弓弦‘,师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个爹早已不用了的名字?你怎么又突然问起这个?“柳荫崖感慨地说:”师妹,姬兄,若不是老前辈提醒,我差点儿糊里糊涂地忘怀了一件事,列位有所不知,在我师父遇难坠崖之后,我曾听闻到那紫脸老人嗟咤长叹:“解弓弦哪解弓弦,我为吐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怨气,本不想伤你呀!唉,一代武师,落此下场,时也,命也!’你们说,这是不是有点儿蹊跷?”
  上官彤饶有兴趣地跃到师兄妹中间的桌上一蹲,左顾右盼地说:“嗨,可有点儿味道出来了,是嘛,我原就不相信,磨道上哪会找不出驴蹄印儿的。妞儿,你告诉我,你爹有哪些结交数十年之久的老世交?让我好琢磨琢磨个究竟。”
  解骊珠沉思了一会儿,说:“据晚辈所知,他老人家只有两位最要好的老朋友,一位是教我发子母金梭的吕源吕伯父,另一位我从没见过面,可我爹常常念叨着他,这人名叫夏观风,轻功极佳,江湖上称他为‘踏雪无迹’,据说还是我爹同门的师兄。那年我妈去世,爹给他送过讣告,他也托人捎来了丧仪,我记得他是住在安徽巢湖边的八仙山麓附近。接到夏伯父的来札,我爹曾感慨地叹息说:‘白云苍狗,世事无常,浮生长恨欢娱少,匆忙故人今总老,咱俩驰骋战场,带醉痛饮鞑子血,惜乎壮志未酬,回天乏术。但愿河清人寿,有朝一日你我能剪烛西窗,把兴废往事,斟入茶盏酒盅!’爹对他的感情特别深。老前辈,你问这干嘛?”
  “别急着问,容我老头儿好好想想。”上官彤双手乱摇,把竹筒在手上掂了掂,扯了扯胡须,转问姬澄:“澄儿,‘夏观风’这三个字我好像有点儿熟悉,你总不会想不起来吧?”
  姬澄点点头说:“是的,我祖父的人秩大庆之日,他也曾赶来祝寿,我见过,可那时候我还不到十岁,他老爷子可喜欢我哩,在我家住了十多天,我打弹子有一招叫‘连升三级’,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着哇!”上官彤用手一拍大腿,“我看那紫脸老人一准是在宋营里和你父亲结有什么梁子,夏观风也是一员宋将,要查明这个神秘的老头儿,非找夏观风不可。”
  “老前辈此言有理。”解骊珠有点儿喜形于色,“只要有了仇家的踪迹,上刀山下火海,我也要立即赶去以死相拼!”
  柳荫崖也正色地说:“为了报师父之仇,我柳荫崖就是下龙潭,人虎穴,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上官彤猛捶了一下桌子说:“嘿,就会胡来,以死相拼!以死相拼!哼,要死还不容易?你们两条命加在一起,能压扁紫脸老头儿吗?没出息,既然你们那么想死,我真后悔把你们俩救了出来!”
  两个人被上官彤没头没脑地一顿抢白,都呆呆地楞住了。细细一回味,话虽难听,情意却深长。师兄妹不约而同地跪倒在上官彤跟前,叩着头说:“晚辈心乱如麻,全无主见,求老前辈指点。”
  “咳,这回我愿受你们一拜了。”上官彤知道,此时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即侃侃而说:
  “冤要伸,仇当报,但必须弄清根由,不能稀里糊涂老是纠缠那种莫名其妙的恩恩怨怨,更何况,若要报仇,靠你们两个人怎么行?得有耐心,且须从长计议。如果你们肯依我,就这么办,今天休息一宵,叫澄儿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弄上,咱们美美地吃上几顿,明天,柳老弟继续遵你师尊的主旨,送你师妹去太湖商家,但千万要在商家静等,没我的传语,决不可轻举妄动。澄儿,你呢?还恋着这间破屋干吗?找夏观风的事就交给你,一有下文,也即去商家等我,不见不散。女婿是半子,那小商也该尽点儿孝道。至于我嘛,天马行空,独来独往惯了,反正我己经沾上了此事,就不会袖手旁观,你们看怎么着?!”
  三人垂手恭立着说:“谨遵台命!”柳荫崖和解骊珠和天南怪叟虽是初识,但他们都觉得这老头儿一点儿也不怪,而是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热火!
  一宿无话,第二天,姬澄倾自己所有的几两纹银悉数交给柳荫崖,供她师兄妹俩作盘缠,荫崖也不推让,他们拜别了天南怪叟,窝别鹰眼神弹子姬澄,解骊珠上了梅花驴,柳荫崖后随,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槐花集。
  天南怪叟又对姬澄作了一番叮咛,拎起他那从不离身的竹筒,飘然而去。
  鹰眼神弹子姬澄稍事检点,腰缠软鞭,肩背铁胎弓,披了件挡风的青布大氅,撒开两腿,大步流星地上路了。
  他晓行夜宿,很少耽搁,那日在抵达山东地面时,已是金乌西沉,薄暮冥冥,他在蒲镇六户店一家挂有“刘李停车”招子的酒店里,喝到了一种叫“满口芳”的醇醪,凭添数分豪兴,不觉多饮了几盅。
  当他正待起身离店时,外面走进两个人来,都是江湖术士医卜星相一流的人物,他们一坐下就嚷着要酒要菜,其中一个在腰间解下个圆滚滚的包裹置于桌上,两人放浪形骸地对酌着,后来似乎意识到边上还有个人在,就嘎然缄口了。这不由引起姬澄的好奇和疑窦,但转念一想:自己有要事在身,还是少管闲事,不惹是非为上。就决定走了。
  当他擦身经过这两人桌子的时候,突然闻到一股触鼻的血腥味,他下意识地瞥了一下桌上的包裹,这时,姬澄虽已离店,但不知怎的,两条腿竟会不听使唤地徘徊不前,他认定这两个人决非善良之辈!那血腥味肯定大有来由,他踱进了不远处的松林坡,以观究竟。
  一直待到漆黑,那两个人才从酒店里走了出来,他们向左右一观望,然后向西北方向而去,越走越快,身形十分矫捷。姬澄更断定自己没有估量错,就决定尾随,他猫着腰,以“灵猫捕鼠”的身法和步法疾行于后,为了不便前行者有所觉察,他始终跟他们拉开一段距离。
  追了有十多里地,前面两条黑影突然消失了,姬澄不禁暗暗称奇。他兜抄到林子的尽头,只见孤零零地一座似兰若的房廊,但门户倾颓,墙垣剥落,抬头一看,上悬一块髹漆斑驳业已歪斜的匾额,依稀可辨有三个大字:“海神祠”。其实在神州大地上,由于释道两教的交相蔓延,或通衢大道,或荒郊驿站,或村角桥头,这些似庙非庙,似亭非亭的小屋子多的是,常年闯荡在外的姬澄,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但今晚那“海神祠”对姬澄来说,好像一头张大嘴巴的怪兽,随时随地要把近前的人吞噬下去一般。那两人到此而没,难道是偶然的吗?这里面肯定暗藏玄机,如果自己贸然闯进去,敌暗我明,难免吃亏。姬澄踌躇了一会儿,迅速缘上了附近的一棵树冠,冷冷地细察动静。
  月黑凤高,这“海神祠”后面也不见通道,祠内死一般的寂静,“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姬澄决定进祠一探。他从树上下来,身子往下一蹲,用的是家传的“黄雀步”——这是他父亲姬九常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个成语故事中得到启示演化而成的,这步法适宜用于骤然闯入一个陌生环境,前后左右均不可测时,它既能提防敌人的腹背夹攻,又能提防脚下可能设有的陷阱,瞻前顾后,八面玲珑。
  姬澄踩着“黄雀步”进得祠内,但见一个小小的院落,左右两棵绿叶未凋的参天柏树,看来已年代久远,再往前走,只见光秃秃的一间正殿,既没有厢房,也没有退堂,满璧全是尘垢,烛台上还有半支残烛跳动着荧火之光,这已是祠的全豹。正中的神龛里供着海神的造像,赤发紫髯,两颗眼珠总有一大半凸出于眼睑之外,大鼻阔口,一对獠牙把上嘴唇都拱得发翘,海神头上戴的是尖翅乌纱,但一翅已经脱落,身上的红袍已泛为紫黑色,这形状倒有点儿像判官,煞是狰狞可怖,但据说海神的心田却是十分善良的,他正直而富有同情心,不畏强权,敢于仗义执言,为民请一一命。元代残酷统治的社会,是一个暗无天日鬼蜮横行的世界,在风浪里挣扎的渔民,生活是极凄苦的,他们祈求海神保佑自已出海平安、多福多寿,但又没有钱财和能力来修复这所破落的祠院。
  姬澄诧异了,这样一个简陋又空荡荡的地方,这两个人一进门就不见了,会藏匿到哪里去呢?难道他们没有进这里来?姬澄正待退出去,忽然听到神龛下面发出“轧轧”的声响,那蒲团下的石板在渐渐往上翘起。
  “地道!”姬澄心头一震,原来还有这么一个“逋逃薮”!他迅速巧妙地闪身躲在翘起的石板后面,石板开到四十五度角的时候,里面先后钻出两个人来,好一个艺高胆大的姬澄,就在这两个人勉强爬出地洞,还来不及回身关闭石板的一瞬间,说时迟,那时快,他就地使了个“滚石下坡”,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洞穴里去了。
  又是“轧轧”几响,他尚未站定,石板已经关上,他依然用“黄雀步”探索着向前走,走完一条小道,前方一并排有五间房间,门窗都关闭着,只有一间房的窗棂里透出了灯光。
  姬澄心里暗想:“这地下竟然还有这么个所在!不知住着些什么人?看来在这里也不止经营三年五载了,这就更怂恿他非得弄个明白不可了。
  他蹑步上前,用舌尖舔湿窗纸,戳一小孔往里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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