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石

 

2021-05-18 16:27:10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闲人一步一步走向那拱顶上枝灯闪烁，如繁星之夜的屋子。
　　阴女孟簇仍赤裸着坐于羊毛丛之中。她看也不看闲人。闲人突然觉得这女人很孤单，很可怜。
　　但阴女孟簇很倨傲，问：“她醒了？”
　　“醒了。”
　　“醒了就好，醒了比糊涂时好，醒了比梦时好。”她盯住闲人，像猫瞅老鼠，“恭喜你。”
　　闲人没讲话。他知道这些话不是她要对他讲的。他稍稍有点惊异，阴女孟簇从不对人讲这么多话。
　　“你觉得我话多么？我老了？”
　　他心里一震，摇摇头。他忙收摄心神。
　　阴女孟簇浩然一叹，这一叹似无限伤心。
　　她给闲人讲述了一段往事。


　　她曾经带人去扫荡一个庄镇。
　　那个男人让她仇恨，她恨他恨不能生嚼骨肉夜寝其皮。
　　她尤其恨那个女人，他那个女人叫云姬，是一个比她还要漂亮的女人。她恨那个女人，就也恨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叫海云天。
　　她舍恨七年，终于有一天带着人去血洗了那个庄镇。男人被她杀死了，女人被活活掐死。
　　她在那个庄镇里见到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孩子，这孩子骨骼清奇。更让她震惊的是，他像海云天。她就把这个孩子带回来，把他养大。她爱他，喜欢他，但不让他在她身边像男人。她让他成为她的孩子，她的侍妾。
　　她好不得意。夜深人静，她对冥冥之中的海云天和云姬说：瞧，你们的儿子，是我的侍妾……


　　阴女的脸忽阴忽晴，她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日子。这些日子有苦楚，有泪水，也有仇恨。但没有甜蜜。
　　她除了苦楚和从肆虐中得到报复的快乐之外，她还找到了什么？她看着闲人。她的白发是不是苦楚的泪浸泡出来的？
　　她凝视闲人，说：“你和她一起去，为我杀人，杀了他。”
　　闲人不动声色：“杀谁？”
　　“海……大少，还有那个泉庄的小狐狸。”
　　闲人不动。
　　阴女孟簇看着他：“你不愿意？”
　　闲人一字一顿地：“我怕你后悔。”
　　闲女孟簇突然吼起来：“你滚，你给我滚出去！”
　　闲人走了，厅室又复归沉寂。她像在这里埋了一辈子，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人早生华发，人年华如逝，人悲欢聚合，让她体味生生苦楚。她躺在羊毛上，看拱顶枝灯盏盏。一共是九九八十一枝灯，灯如星闪。她像是人已痴迷，颊边流下了清泪。


　　大双儿站在海大少面前，说：“我要走了。”
　　她要走了，佩剑，包裹，一身戎装。
　　海大少不语。
　　“我无处可去，但可以回泉庄。有时梦中见了恶人石，上面又哗哗流水，美人泉又有泉水了，就笑醒了，我要回泉庄去。在那里搭一间木屋，继续吃我的松仁鱼米、松仁虾米……”
　　海大少不讲话，眼睛看天花板。小镇客店的天花板自然是污迹斑斑。
　　海大少轻轻喟叹：“你走吧，早晚仍然会是我一个人……”
　　大双儿凄凉地一笑：“不会，有她照料你，你会好的。”
　　她，当然是指夜探海大少的孟簇。
　　海大少不讲话。
　　大双儿慢慢走向屋外。每一步都是迟疑，走出去十步，十五步，她的一生就与十年的过去告别，一切皆成旧忆。
　　突然，她听见了一声响。这是兵刃破空之声。她疾忙回头，扑上去。
　　她点住了海大少臂上的穴道。
　　海大少把匕首刺在了胸上，刺在心脏上。他胸前流了血，说：“还好，你总算回头看看我了。你让我静静地死去，好不好？”
　　匕首再深入去一分，人就没救了。
　　她流出了热泪：“你干嘛这么干？你是个男人么？你干嘛扎自己？用刀扎自己有什么难？谁都会……”
　　他脸色苍白，人抖如纸：“我想来想去，只好扎自己。”
　　大双儿哭泣：“那你为什么不扎我？你可以先扎死我，然后再扎你自己。你是个男人，干嘛不振作一点儿，干嘛总是怕她，她能怎么样？最多把你杀了，最多把我杀了，杀了你，你也该是一个男人……”
　　海大少的脸色越来越白，但他的目光越来越热。
　　海大少与大双儿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自己。
　　“海……少爷……”
　　“叫我海石。”
　　“海石？”
　　“对，我叫海石。只有我自己有时叫我海石。外人不会，也不知道。你叫我，叫我海石……”他眼中闪光，那是旧忆在闪光。
　　“他叫我海石。他说，想了好久，叫海潮海涛海怒海浪海舟都不好，一切过去，仍有海石在，就叫海石吧。他说完就大笑。”
　　“他是谁？”
　　“一生中我总想的一个人，他叫海云天。他是我的父亲。”
　　“你母亲叫云姬，她很美么？”
　　他点点头。母亲美极了，在他的记忆中，只有那乌云似的长发，美艳如玉的面容，还有那艳如朝阳的笑。她叫云姬。
　　“你像她，你像她一样美，大双儿，我一天天看着你，就更想她。你明白么？”
　　大双儿走上去，抱住了他的头。
　　海大少啜泣着，任她亲抚。


　　一辆马车，沿官道向关东飞驶。
　　赶车的是一个年轻人，穿一身褴褛衣服，满脸疤痕，长得极丑，又很可怕，让人不敢看他。
　　车厢帘垂下，车中有人。
　　马是良驹，飞驰而奔。官道上，车奔如箭。大路上光光的，没人行走。
　　突然路面上有一物横放当地。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物什，人眼不尖，就完完全全被忽视，车马可以一践而过。但那飞践的结果极可能惨祸立生。
　　这东西没什么惊人处，只不过是一把尺子，一把精钢为握，玄铁为身的尺子。
　　赶车人勒马而定，双马惊嘶，人立而顿。马车生生在这尺前一丈勒住。赶车人回身，向车中人说了一句话。
　　他人身子一飘，人就来到尺子前，他抓起了这一柄尺子。细细看。果然不差，柄是精钢，身为玄铁。
　　赶车人突然嘶吼一声，沉声道：“湖人，你在哪儿？出来！”
　　道两边没有声音。从身后缓缓走过来两个人。
　　两个人均站在他身后，身影欺在他眼前。果然是湖人、井人。
　　湖人与井人凝神看着这衣衫褴楼的赶车人。
　　“你怎样易容也没用，她知道你一举一动。”井人说：“她很生气，要人取你与大双儿的命。”
　　湖人笑：“本来我们不是你的对手。可你重伤未愈，这就不一样了。”
　　井人说：“你和大双儿，死定了。”他与湖人站在海大少身边，伺机而动。
　　赶车人冷笑，他的笑渐渐变成了灿若朝阳的笑。
　　因为这时，车厢帘打开了，从车上走下来一个艳绝天下的美女。
　　湖人与井人也惊呆了。他们熟悉这个女人。但他们从来没见到过她这样光彩照人。
　　这一下他们真明白了那句“杨家有女初长成”那一个初字用得有多妙了。
　　赶车人在笑，让他马上死在湖人与井人的手上，又有什么关系？这个爱他怜他的女人跟他在一起，这就足够了。
　　井人的手、湖人的尺，一要出手，志在必得。
　　赶车人轻轻一笑，他把那一把尺子递出去。
　　湖人接尺，问：“你不想动手？”
　　赶车人摇摇头。井人和湖人杀气渐浓。
　　车中人袅袅娜娜地走下来，和这丑陋的赶车人站在一起。
　　他们静静地等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