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一个驸马由谁做

 

2021-04-27 14:08:43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京都汴梁。
　　深夜。
　　路面上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兵马司的巡城队伍一次次踩踏石块路面，发出咔咔的马蹄响声。
　　宫门前，御林军在守卫着宫门，两个校尉带几个禁军在宫门盘诘出入之人。
　　皇宫是不夜城。
　　刚刚从这里抬进去几顶轿子，轿内坐着的是京都教坊的乐妓，宋代皇帝自太祖太宗以下，都十分雅好音乐，尤好京都俚曲，常常让教坊司中名流乐妓，排演上来聆奏。每一次聆听这乐奏，皇帝便龙颜大喜，十分快活，皇宫之人也都染了这习性，不喜从宫内乐伎处听曲儿，偏喜宫外教坊那些沦落风尘的乐妓舞女的演奏。
　　这大概也是一点儿刺激，是一种乡间俚曲的刺激。
　　那几顶轿子进去之后，又有几个衣服模样极象江湖人士的人匆匆护着两顶小轿走来，一个人向这守宫门的校尉示一木牌然后指指这两顶轿子，说了几句悄悄话。
　　那校尉一惊道：“是真的么？”
　　那人就点点头。
　　这两个校尉也心照不宣，同那人点头致意，然后故意去打轿帘，看一看轿内。
　　一看心中明白，果然是这两个人物回来了。却不知为什么都剃了光头，让人猜疑不定，他们为什么要剃光头，难道出去的日子不好过么，非要剃度出家才混得一碗饭吃？
　　轿子里的人对这校尉也不说一句话，不言不语，只是凝睛看他。
　　校尉一笑，道：“好，好，走好。皇上这会儿八成是在暖香阁。”
　　那人一笑，挥挥手表示明白他的意思，就带着这两顶小轿，一直入宫去了。
　　皇上真的在暖香阁。
　　皇上有了一个女人，一个真正让他心中喜欢的女人。
　　这女人叫沐珠。
　　沐珠是南人，被淑妃看中，买来做宫女的。
　　但这沐珠聪明，人极机灵。
　　一日太后去淑妃处闲坐，正赶上沐珠侍候。
　　太后这人喜暖茶，暖茶又要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就十分难调。加上这老人心躁，要喝时就一阵急火似地叫，叫来了太烫太冰了都不行。太后这喝茶的毛病确实让宫中人都极头疼。
　　偏在沐珠这里，太后喝的茶总是正好。
　　太后一边同淑妃闲聊，一边喝茶，放下茶杯，这沐珠便将茶杯拢在袖内，及至太后又伸手想拿，这一杯茶便又落在太后手里。闲聊之时不觉，后来才知这茶始终温热，就问了沐珠一句：“你这小东西，用什么鬼神让这茶热着？”
　　沐珠很挚朴地一笑：“喏，在这儿。”
　　大热天的，她竟然在袖中用了一只小小的袖炉。
　　太后一笑，当时也没讲什么。
　　三日后，太后懿旨，调沐珠去皇上寝宫。
　　沐珠初入皇上寝宫，自然也不知她这个淑人是做什么的，她以为只是为皇上铺铺被子，为皇上暖暖茶什么的。及至见了皇上，才明白全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当皇上批阅那些奏章时，这沐珠就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皇上，看得人也痴痴的。
　　皇上以为她只是象以前那些女人一样，站在他身后，随时等他诏令，谁知一抬头，却看见沐珠一双漆黑双眼正盯着他看。
　　皇上就不禁有些好笑，笑她不知这宫中礼仪，不知该站在皇上身边，竟然自己取一个小凳坐在皇上一边。但一想这是内宫，又没有什么人看见，她站着坐着又有何妨？就只是一笑，不再管她。
　　沐珠偏偏这时长长一叹。
　　女人在皇上面前，常常是又怕又缠，怕是怕皇上对她没了恩宠，那样她的日子就混不下去了；缠是想从皇上这儿弄上个儿子女儿，也闹个皇娘当当。这些女人都一个模样，一副心思，让皇上怎么不怕，怎么不烦？
　　可这沐珠不一样，竟然在他面前不是打点精神，却长长地叹气。
　　皇上道：“你叹什么？”
　　沐珠道：“皇上也不容易做的，每天要看这么多奏章，要想这么多事。”
　　皇帝心中一楞，心下对她有了一份喜欢。这个女孩子不同于其他人，她知道皇上不容易，这就有了体恤之意，那些女人从来只冲他要儿子要女儿，哪里有闲暇来体恤他？
　　皇上这时便笑，说道：“你以为这龙椅难坐，其实容易得很。你不信来坐一次，你坐我这儿，看这一本奏章，看完之后用这朱笔批上一道圣旨，看他们谁敢不行？哪怕你这圣旨全是混话，人家也照做不误，这就是做皇帝的容易处了。”
　　沐珠一听，马上站起，双手象扇子一样用劲摇：“不，不，我可不敢，我要坐在这龙椅上，天打雷会劈死我……”
　　皇上此时心境好，哪管她应不应，走上去抱起沐珠，把她放在龙椅上。
　　皇帝这是头一回用劲儿抱女人。
　　他心里也自一动，这女人柔弱纤细，却是极为纤巧，是个柔若无骨的女孩子。
　　皇上对女人，又多了一分情意。
　　沐珠就坐在了龙椅之上。
　　皇上让她看奏折，她不不敢不看，就急急忙忙，心中打鼓地看了一本奏折。幸好这奏折不算太长，她匆匆浏览一遍，又战战兢兢地提笔写字，写下了几十个字，把笔恭敬地放好，马上逃一样离开了龙椅，躲到一边去了。
　　皇上来看她所批的那一条奏折。
　　臣陕西转运使胡铭呈文：
　　陕西荒旱，民力凋敝，地方官吏一应人等均该轻财赋，减徭役，且体恤圣上慈恤之心，养民兴利。有陕西知府路归远不察民情，不恤民力，生祠急建，倍增繁冗，为一官之私，害万民之力，此绝非我大宋臣子所为。呈文请圣上睿察，审详细情，以定其罪。
　　这一奏折极易，是皇上平日看上去很可丢下不复的折子。皇上看毕，再看沐珠这一批。
　　朕承天诏运，有大宋兴盛，臣下官吏，当体恤朕之苦心。陕西知府营祠靡费，非朕本心。着川陕经略安抚使查实，如系确是，当将陕西知府羁解来京，交刑部议问。
　　皇上当时心惊，知道这沐珠是一个才女。
　　才女有许多，有的女人好诗歌赋，好唱吟作答，显一派文人儒士之风。这类才女是有才气，但却被皇上视为小才气。更有的女人可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能于镇定之中主乱事，虽千军万马齐发，我自镇定如故。这是才女，也有才气，却被皇上看成是有中等之资的才气。象能闻达知识，有过人之目力，可于万千之诉讼之中理序清源，做一个不糊涂、不唯唯诺诺的人，才是大才女。
　　唯有大才女，才会对这帝王奏折、天下诸事有兴趣。
　　皇上大悦，叫沐珠来。
　　沐珠这一回却躲在竹帘之后，满脸绯红，随你千呼万唤，就是不肯出来。
　　皇帝心里又是一喜，对这沐珠添了两分喜欢。
　　沐珠为皇上铺好被子，想转身走去。
　　龙床之外，又有一床，那是随侍之人寝息用的。沐珠以为皇上该睡了，她也要打下帘子，烧好涎香，悄悄走出去睡。
　　不想皇上却睁开了双眼。
　　皇帝的一双眼睛也亮闪闪，灼灼似贼。
　　这眼光烧得沐珠心慌。
　　皇上伸出手：“你要去哪儿？”
　　沐珠努努嘴。
　　皇上道：“你是淑人，你知道不知道？”
　　沐珠点点头。
　　皇上笑了：“这床上，该是有淑人睡的地方。”
　　皇上比划一下，龙床很大，他比划出去一块，留给沐珠。又比划出一块，他自己正躺在这儿。
　　沐珠的脸儿发烧。
　　她用双手捂住了脸。
　　皇上在等她，等得也有点心跳。他这时认定心跳，慌乱这滋味很不错。
　　沐珠双手仍捂着脸，却话语儿轻轻：“淑人……淑人……就非睡这床上么？”
　　皇上心中很好笑，在笑她这天真，又很震撼，震撼于她这天真，他很认真地点点头。
　　沐珠不动了。她好半天没动地方，然后她突然身子一屈，将一条裙子丢在了地上，人象小鹿，一下子跳到龙床上，躺在那儿，一动不动了。
　　当然是皇上用手比划的那一点地方。
　　龙涎香仍在烧，皇上睡不着。
　　皇上翻了翻身，问：“你……睡着了么？”
　　沐珠叹一口气：“睡不着。”
　　她当然睡不着。
　　她不讲话，皇上也不讲话。
　　皇上在等，他从来没遇上这样的女孩子。他遇上的都是一些疯子，有的甚至刚刚进宫，与他在一起的第一夜，就开始向他扑来，向他要儿子。
　　沐珠不是那些要儿子的女孩儿。
　　她也一句话不讲，她在想什么。
　　皇上突然有点怕，他怕这女孩子也象那些女人一样。
　　龙床很大，两个人中间隔得很远。
　　皇上正在思忖他该怎么讲话，他决不能吓坏了这个女孩，他决不能让她感到有什么不快活之处。他突然明白了，他当皇帝当的，连几句好听的情话也讲不出了。
　　这时，沐珠突然闷闷地说了一句话：“这龙床睡上去……一点儿也不舒服。”
　　皇上乐了，皇上乐出了声儿，他马上转身过去，抱住了沐珠。
　　这是个很纤细很瘦小的女孩儿。
　　这会儿，皇帝不要听曲儿、不要吃饭、不要看奏章、不要与臣子见面，只是与这沐珠相对而坐。
　　他要看着沐珠，要一天总看着沐珠也看不够。
　　这时，有太监进来禀报，说是出宫去的人找回了金童银童。
　　皇帝这时想起了那两个孩子，那两个一模一样，俊俏可人的孩子。
　　他就向沐珠笑道：“你一天闲坐也是坐着，我让你看看我过去的两个书童，好不好？”
　　沐珠当然不会说不好。
　　太监就出去传旨。
　　金童银童走熟了这暖香阁，他们随太监慢慢进了阁，见到皇上正满脸笑容和一个妃子在谈笑，两人就忙跪下，给皇上请安。
　　皇上笑道：“好，好，我好，你们也好。起来吧，来让沐姑娘看一看你们两人的那模样是不是一样。”
　　金童银童乍一见到皇上，本想有许多话要讲，但被皇上这一声呼唤，就只好走上前来，给沐珠看。
　　皇上很开心，对沐珠显示他珍藏的宝物：“你看他们两人，一模一样。哈，又不知出宫去时闹了些什么好玩的故事，弄成了两个小和尚回来。沐珠，你看，这两个人呢……”
　　皇上看着金童银童。
　　金童银童自然明白皇上的把戏，就各自眨了几下眼皮。
　　皇上笑道：“这个是金童，这个是银童。你认好了，一会儿别认错了。”
　　沐珠见皇上兴致极高，就点了点头。
　　皇上让沐珠转身过去，再回转身来，又让她认哪一个是金童，哪一个是银童。
　　沐珠咯咯而笑，她叫不出他俩的名字。
　　皇上大笑道：“不光你叫不出，我也叫不出，刚才我与他们在一起眨眼，我才明白，眨左眼的是金童，眨右眼的是银童。从前有一个大臣犯了过失，他吓得汗流满面，我告诉他：你只要认出这两个哪一个是金童，哪一个是银童，我就赦你无罪。那个大臣一向聪明，这时也没了辙儿。他站在地上，汗流满面，又不敢擦。他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就是一声也不敢叫。最后他眼看无法躲过这一场灾劫了，突然高声一喊：“金童！”他这一喊是因为他看见金童银童脸上也都有了不忍之色，就冒险这么一呼，金童果然就答应了一声。这大臣忙叩头如捣蒜，说道：“谢谢你俩救了我一命。”
　　皇上向沐珠讲这两个童儿，这两个过去在他的生活中有很多事儿可讲的童儿。
　　末了，他问沐珠一句话：“你喜欢不喜欢他俩的事儿？”
　　沐珠娇媚地一笑：“喜欢。”
　　皇上让金童银童去御书房等他。
　　他让沐珠先躺下，先躺在龙床上。他轻轻地说：“等我，等我。我一会儿就回来，好不好？”
　　沐珠屏息点头，一双眼儿漆黑，盯着他。
　　皇上进了御书房。
　　他坐下了。
　　金童为他正了正龙椅，银童把茶盅放在他手边，然后二人都退在他身前。
　　金童银童还是那么可人心意。
　　皇上啜了一口茶，说道：“你们两个人回来了，这就好……”
　　金童银童想等皇上说话，心想皇上一定问他俩在外面如何混日子，怎么做了和尚的，一定会问他们俩江湖上那些新奇事，那时他俩又会象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地讲这些事儿给皇上听。
　　但皇上不问他们。
　　只这一句话也弄得金童银童流下了眼泪。
　　他们心中委屈，以为见到了皇上，就可以好好倾吐一番了。
　　皇上一定是见了他们的信，不然皇上不会派人去接他们。
　　他们感激皇上。
　　皇上闭上双眼，眼前闪的仍然是那个一双眼儿黑漆漆的沐珠。
　　沐珠是个女孩儿，一个羞涩的女孩儿，她让皇上着迷。
　　皇上说道：“这次叫你们回来，也是为了以前曾答应过你们的一件事。”
　　金童银童一愣，皇上以前答应过他们什么？他们都忘记了，皇上对他们俩所做的许诺太多，但从没有一件真正做过。
　　皇上如今确是有道君王了，他做事比以前又认真了许多。
　　皇上慢慢说道：“我以前曾答应你们，让你们俩中的一个做我那女儿的驸马，这事儿我说到做到。驸马虽不是一个官职，但也够你们荣耀了，总比做一个书僮儿还强。”
　　金童银童先是一愣，做驸马？那只不过是皇上那日醉酒之言，怎么算得数？但如今皇上是认认真真讲话，他们怎么能不信？
　　可是，皇上是不是糊涂了，他那个女儿至今也不过三岁啊。
　　但皇上就是皇上，他就是下个诏书，要金童银童做他的驸马，做他三岁女儿的驸马，朝廷上又有谁敢不听？谁又敢对皇上给三岁的女儿选了一个驸马一事有一点异议？
　　皇上又说道：“可我不知道要你们哪一个做驸马，要金童，还是银童？我看还是你们两人都做驸马吧？”
　　金童银童以为皇上是昏了头，他一个三岁的女儿，早早许给了人不算，竟还要许给这兄弟两个人，这岂不是昏了头？
　　金童忙道：“不，不，还是给银童。”
　　银童也马上说道：“你大，就你先。”
　　这两个人竟然推让起来，兄弟之间，推让着做这个驸马。
　　当然还是由皇上来决定。
　　皇上看着这兄弟俩，久久不语，又一笑道：“好，你兄弟两人就一齐去做驸马，这也没有什么不可。”
　　金童银童大吃一惊。
　　但这是皇帝亲口说出来的圣旨，他们只好听从。
　　皇上的眼里也闪出一阵悲伤、痴迷：“我忘了告诉你们，在你们出宫以后，公主她……她死了。”
　　皇帝的话象一个炸雷，炸响在金童银童的耳边。
　　公主死了，为什么还要他们去做驸马？
　　他们当然也只有一死。
　　皇上又低下了头。
　　进来了主事太监。
　　金童银童明白，这个主事太监的功夫极高，他是皇宫大内的第一高手。
　　主事太监肃手听令。
　　皇上讲话时口气匆匆，也冷冰冰：“把这两个人带去公主陵墓，陪葬。给他们驸马衣饰，加正二品官衔。”
　　主事太监一声应诺，随手把这二人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