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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红炉上一点雪
作者:温瑞安  文章来源:温瑞安全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8/11/6 16:16:59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自私、写诗还是大公无私的大师?

  一路上,八百里,佛法高深的三枯大师抑或是给罗白乃整治蛊弄得团团转的三姑大师,都背着两口褡裢,跑在前边。
  前面有山贼,却听他指挥。前边有盗匪,也先让他给打跑了。
  前头若有道上的人物,自会为他开路;前方若有官兵,遇上这位秀气大师沉重的禅杖,可谓倒了八辈子的霉。
  这位“大师”像认识了不少绿林好汉,而一路上不管黑的,白的、官的、民的,对大师都不是闻名已久钦仪效命,就是闻名丧胆掉头就跑。
  所以,有他在,群侠的逃亡历程,有了不少方便。
  少吃了许多苦。
  这大师却吃得起苦。
  太阳烈照,他光着头,连笠也不戴一顶。
  大雨滂沱,他也拒绝撑伞——连方恨少好心为他遮上一遮,他也一拂袖拨走了雨伞,径自走在雨中。
  这一下,方恨少脸上挂不住,只好恨恨地说:“好啊,走在雨中,好不诗意!大师像位诗人,还多于像个和尚!”
  总之,大师吃苦耐劳——或者说,他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挨的是“鞭”,就跟牛一样。
  大师从没怨言。
  人家睡觉他守夜。
  别人吃饭他最迟。
  他不以为忤。
  他任劳任怨——这里当然不是那两个原来在“刑部”跟随朱月明,后来改投了蔡京的恶棍的名字。这绝对是一个对他的赞美。
  而且,大师还十分听从王小石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对王小石十分维护,言听计从。
  大家甚至有点怀疑三姑大师跟王小石到底是什么关系?
  罗白乃有次趁王小石走了开去劝解仍郁郁寡欢的唐宝牛时,真的问了大家这个问题。
  于是众说纷纭。
  大家邀较老成持重的唐七昧先估。
  唐七昧说:“是天衣居士生前安排下接应他爱徒的人吧?”
  大家再要性情比较古板的梁阿牛来猜度。
  梁阿牛:“同门?”
  然后到大家胡猜,那就离谱了:
  “师徒?”这是班师的猜测。
  ——究竟谁师谁徒?况且两人年龄相距不远。
  “兄弟!”这回是方恨少的看法。
  那到底谁兄谁弟?
  “旧部。”何小河认为。
  ——理由很简单:像王小石这样的人材,不可能只到了京师后才叫红,在他入京之前,一定也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因此,何小河认为王小石在江湖上一定有很多朋友,在武林中也一定会有很多他的旧部。
  说不定,“三姑”就是其中一个。
  现在轮到罗白乃说了。
  他的推论比谁都荒谬。
  简直不可思议。
  “女友”。
  ——什么?
  大概都不懂他的意思。
  ——女友?!
  “他是他的女友,”罗白乃绝对异想天开,“或者,他们根本就是一对夫妇。”
  何小河又好气又好笑,“你是说,三姑大师是个女的?!”
  “那有什么不可以?”罗白乃仍振振有词,嘴里也念念有词,“既然连郭东神都可以是个女的,三姑大师有啥不可以是女子?何况他也长得那么俊。”
  这倒是。
  其实,三姑“大师”的年纪和样貌,一点儿也不“大师”。
  他非但不老,还清俊得不得了,脸上常流露出一种乏倦的情愁来,眯迷着眼靥,一张清水浸着月光石卵的脸蛋儿,光着头反而觉得他俊得有采,美得发亮。
  那是一种高贵的情态,还带着香味佛意,不是一般美女能有,不是一般俊男可得。
  所以罗白乃这样一说,大家倒狐疑了起来,竟然有点怀疑三姑大师是否真的女扮男装了。
  何小河笑斥道:“胡言妄语……难怪你跟他改了个同音法号作‘三姑’……我倒没看出来。他一上来就是大师,我反而没想到其他的。”
  梁阿牛不解也不同意,“他是大师,大师怎会是个女的?”
  罗白乃立即反诘:“是谁规定世间的大师就不许是女的?”
  梁阿牛为之语噎。
  方恨少笑说:“可惜他剃光了头。”
  “可惜什么?”罗白乃也反斥道:“世间漂亮的男女,要真的是好看,就算剃光了头,牛山濯濯,也照样美得杀死人。”
  方恨少马上认可:“对,像我,就算撷下方巾,也美不可方物。有人说我改穿女装,还胜红妆呢!”
  “呕!”
  那是何小河装呕的声音。
  “什么?”方恨少故作不懂,问,“何姑娘可有喜了?”
  温柔一跺脚,脸色遽变。
  班师却叱斥他徒弟:“小豆丁,你别乱来胡搞的,人家三枯可是得道高僧,你不是有那个……意思吧?你可别捣破了头,坏了人家修行!”
  罗白乃可不说这个,更不想听他师父这个。他见温柔不悦,以为独漏了问她“高见”所致,便笑嘻嘻地找上了温柔:
  “你呢?恩婆对三姑有何高见?”
  温柔救过他,他既不能叫“恩公”,有时便叫她“恩婆”,温柔向来也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好玩新奇。
  可是,这时温柔却板起了脸,噘起了嘴儿,说:“什么三姑六婆的,大师小徒的,有啥了不起!”
  说着,她又一顿足,转脸就走了。
  罗白乃不意温柔这下说翻面就翻了面,冷丁怔住,搔了搔头皮,笑与大家说:“我的姑奶奶又发脾气了。”
  心里却爱煞了温柔恼怒的时候,两边粉腮像刚蒸好且发得玲珑可人的小包子一样,好像一口咬下去香甜入心肺似的。
  温柔拧身去了。
  大家还在喁喁细语,趁王小石仍在劝解唐宝牛,三姑大师上了一蚊山找走马卖解的那一帮人马,要他们暗帮偷渡王小石这一股人的流亡,所以这干流亡男女才正好可以谈论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都一致认为三姑形迹可怪可诡,也可敬可佩。
  ——例如:三姑背上的两个褡裢,左边那个,一旦解开,里面有着令人意想不到、各种各类、稀奇古怪之事物。
  右边那个,他却从来没开过。
  也从来不肯放下来。
  说三姑大师吃的是草,挤的是奶,耕的是田,睡的是棚,后三样都对:三姑确是吃苦耐劳,不嫌不弃,他除了成天至少要沐浴三次之外(无论多荒僻之处,他还是能找到水源让他沐浴),别的都是个苦行僧的款儿,但他依然素净伶俐,香气自放。
  但他吃的绝不是草。
  而是花。
  他也不是吃花,而是沿路只要见着了花,就凑过嘴鼻,在那花蕊深深一吸气,“索”的一声,他好像就很餍足下。
  饱了。
  便整日不吃任何饭菜了。
  每次罗白乃都很好奇,也凑过去看大师如何“索花即饱”。
  三姑当然不喜欢有人旁观。
  所以往往罗白乃在身旁,他就不吸花了,走开了。
  偏生罗白乃好死缠烂打。
  他还问出了口:“大师,吸花呀?”
  大师只合什,“阿弥陀佛。”
  罗白乃又直截了当地问:“大师,您是吸花香就饱了吗?”
  三姑只念:“善哉,善哉。”
  罗白乃赞叹地道:“大师太诗意了。大师在家时可是写诗的吧?”
  三姑淡淡地道:“花比诗美。一朵花就是一首诗。诗有造作,花不。一个人好,本身就是一首诗;好人是好诗。”
  罗白乃似懂非懂,忽有点领悟地道:“那么,大师太自私了。”
  三姑大师倒没料到罗白乃会忽然这样说。
  “吃花嗅花,有这么大的好处,大师怎么不介绍推荐大伙儿都吃些花儿呢?看来大师是多吸花儿精华才会出落得如此又白又嫩吧?”罗白乃理直气壮(其实他就算理屈也一定气壮——他的经验是:不管理屈理直,总之,一定要气壮了再说;气壮,则理屈也可直;气弱,则理直亦只能屈),“这样说来,一向给人誉为大公无私的大师岂不太自私了吗?”
  三姑大师微笑,摇头,“不是我不教,而是你们一定不从。”
  罗白乃不解。
  所以他要三姑大师作解。

  吃花狂僧

  “我吸的不是花,而是花的味儿,是花香。”三姑大师道,“我吃的不是花,而是花的粉儿。”
  罗白乃奇道:“花香可以闻,这我知道,但花粉却能吃吗?如何吃得?”
  三姑道:这是世间最纯净的事物。花粉是花蕊的粉末,是花之魂、香之魄、活命之源。你想,蜜蜂、蚂蚁采了这点粉蜜以饲蜂后、蚁王,寿命特长,体壮精强,且能独产下千万蜂蚁子孙,可见其延寿强精、美容祛病之效。千多年前《神农本草纲》已载:花粉为食物上品,久服可轻身、益气延年。人见我寡吃,以为我苦,不知我享受,不知此方为人间圣药。”
  罗白乃啧啧赞叹:“原来花粉那么好,我今后也吃。”
  三姑大师笑道:这不易吃。你功力未足,分不开来杂质,吸了也收不了。何况,世人太贪馋、杂食,以致吃了什么好东西下肚,都给混杂了,吸收不了,如同白吃。”
  罗白乃仍是热衷,“我也可以戒食的呀。你告诉我有什么不可以吃的?”
  三姑大师道:“你呀?不行。”
  罗白乃愈发急了,“我为什么不行?我聪明,用心就行。”
  三姑道:“你是聪明,悟性也高,要不,我也用不着跟你耗。但聪明人反而贪多务得,难成大器。先专心才能用心,人若花心已先散了心,心力也没可着力了。”
  罗白乃诧道:“那还要什么着力处?”
  三姑问:“要你戒食荤,你成不成?”
  罗白乃搔首道:“戒吃荤?那就是没肉吃了。那多难过呀,光吃菜,嘴里迟早淡出个鸟来!”
  三姑笑道:“这就是了,你那头吃肉,这头吃花,那还不如杂七混八的胡吃一通好了:正如道释儒齐修,茅山、密宗、炼丹齐习一样,到头来不但一事无成,一失准儿还会成了失心疯哩。”
  罗白乃听了还不服气,“大师。这我可不明白了。你也是禅学上有大启悟的人,穿华衣和打补丁本就没有什么分别,豪宅与茅寮也是一般栖身,吃肉的和吃素的,还不是一样,大师又何必自苦?何须着相呢?要真的心头有佛,又何必计较吃什么?吃山珍海味,不见得就富,吃青菜白饭的,不见得便穷。”
  三姑道:“这不是相,而是心。相由心生:心才是根本,唯心生意,念念无尽。这分别可大了。禅是自然,浑成一体,但该分的,还是要分的:该做的,还是要做的。否则人跟朽木,岂有分别?又如何成佛度众?有益众生的便是佛,慈悲就成佛,佛岂是一无动静的废人?你我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你想不想给人切成一块一块的、流血流泪地吃下肚里去了?要是不愿意,又为何吃其他有血有肉的?你吃它们,就是在枉造杀孽。它们会痛,会怕,会求饶,求生,一旦想保住性命,就生惧畏,如此遭你残杀的牛羊猪狗,都死得不甘,它们的身子都是活着的,然而你为了吃它们的肉便把它杀了,它的肉岂甘心为你所食?蝮蛇一紧张就分泌毒液,鳗鱼一遇敌即以电殛,大多动物濒死前都渗泌毒素于全身,只是你不曾察觉而已。自然酒肉穿肠烂,身体自然会坏,元气也不充沛了。禽兽也会反扑、报仇的;那叫报应循环,因果不昧。你也不想死,不想人为了你的财物、名权或皮毛血肉而无端劫杀你、无故加害你,那你又为何逞口腹之欲,而夺取别种生命的活命机会呢?况且,青菜红果,确要比大鱼大肉有滋味,只是你吃不出荤的腐味来,也吃不出素的滋味。”
  罗白乃仍不认同,“我们是练武之人,怎可以只吃蔬菜?不吃肉,力从何来?不杀生,又何来肉吃?何况,不吃白不吃,你不吃,人家可是吃的,你少吃了,便给别人占便宜了。再说,其他鸟兽可也一样杀生的呀!大鱼吃小鱼,老虎噬鹿,飞鹰搏兔,蟒蛇吞鸡,弱肉强食,自古皆然,也是自然律法,我又何独故意去违反法则,跟自己口腹食欲过不去呢?”
  三姑却睇了罗白乃一眼,反问了一句:“那你认为强的可以吃弱的,大的可以吃小的,那么,蔡京、王黼、梁师成之类就活该任意串割黎民百姓,天下第七、惊涛书生、神油爷爷等人就可以吃定你了?”
  罗白乃喃喃道:“这……也不可以这么说的……”
  饶是他机伶善辩,一时却没了对词。
  三姑又斜睨了他,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蔡京相爷那些人权势不大么?方小侯爷等人武功不比你高么?”
  罗白乃鼻尖已微渗出汗珠,“他们……我是人,我会反抗的,怎能任由人欺!”
  三姑笑了。他的皮肤又白又嫩,白得像剥了层皮的葱心,不止是人最高贵秀气的肌肤,甚至还带了点仙味才能有的造化。
  他笑起来的时候,忽然间脸上就有了许多皱纹,皱得十足好看。
  天下间没有皱纹能皱得那般好看的了。
  ——也许,这就是常年念经修佛的好处吧?
  罗白乃心底里暗忖:
  ——三姑到底多大年纪了,怎么左看、右看都不出来?
  “你会反抗,别的动物、禽兽、鱼鸟就不会反抗吗?万物都是有生命的。你吃它一口。每一口里都有着它们的生命。你切下自身一块肉看着吧:那儿尽是生命。你要活多久,祖先,父母、妻室,还有你自己费多少心,才有这一块肉,你还舍得吃下肚里去吗?那是会痛的哦。”三姑要言不烦地说,“你不吃自己的,却吃人家的,岂不自私、狠心吗?”
  罗白乃嗫嚅道:“那……那该怎么办?要我不吃肉,那……那太……”
  三姑好言好语地说:“也没要你一天就办到。你尘缘未尽,佛性未固。今天戒了,明天又犯了。明天犯的,更变本加厉,所以不如不求速戒。一天戒一些,少吃一些,少作一些孽,日子有功,加起来就功德圆满了。戒律不是制限,而是自发的,那才能从‘戒’中入‘定’,‘定’中生‘慧’,强求是没有用的。”
  “对对对,”罗白乃猛想起一个对他有利的例子,就忙不迭地道:“我师父也是。他也尝试过茹素吃斋,但吃了一阵,火气却更盛了。他也试过念经潜修,但连波般经还没念完七七四十九遍,他已经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且头头碰着黑,所以就索性不念不戒了。”
  三姑反问:“那你念经、戒斋,原来是为了要走好运、别有所求的了?
  罗白乃期期艾艾地道:“这……这也不是这样说……不过,要是连基本的好处都没有,这苦……受来作甚?”
  “哦,是受苦吗?叫你戒荤,让你神清气爽,益寿祛病,这是苦吗?教你念经:让你净化心灵,救人度己,那是苦吗?”三姑似笑非笑,这时候的他最俏,“世人既多分不清苦乐,现在连受苦还是受惠都不清楚了。大家都争名逐利,贪图私欲,到头来,文明丧尽,只挣得个无明。”
  罗白乃怔了一会,喃喃地道:“大师,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一段话。”
  三姑这回倒悾然问:“什么人?什么话?”
  罗白乃睖视三姑,道:“王小石。”
  三姑大师忽然飞红了脸,别过了头,眴向别处,他原先的淡定闲静也一下子消失于无形。
  罗白乃仍睖视三姑,道:“只不过他不是用‘无明’二字,而是用一个字。”
  三姑眈目下视,漫声问:“什么字?”
  罗白乃道:“那是唐七哥名字的末一字。”
  三姑恍然道:“昧。”
  罗白乃道:“便是这个字。”
  三姑大师饶有奇趣地问:“他却是因何提出这个‘昧’字来?”
  罗白乃道:“大致也跟你这样。我做了些事,多问了两句,他就说了这个。”
  三姑愔然笑了笑,道:“你又犯什么事,才让他说你了?”
  罗白乃道:“我在杀蚁。”
  三姑奇道:“杀蚁?”
  罗白乃说:“对。我们逃到猫林那一带,找不到宿头,只好往地上睡。偏那儿苍蝇多,蚊子又多,连蚂蚁也来凑热闹,我给叮了几口,一时火起,便杀了几只……”
  三姑说:“阿弥陀佛,虫豸蚁蝇,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又没咬死你,你又何苦弄死它们?”
  罗白乃:“他也是这样说,可是我不同意。那是无用的、有害的东西,杀了也就杀了,我又不是杀了有用的、好的东西。”
  三姑问:“他怎么说?”
  白乃:“他说:世上没有无用的东西。粪便可以成肥料,使蔬菜水果肥大多汁,喂得人胖胖壮壮。朽木枯草,小可填坑,中可饲畜,大可盖房,无一物无用。就算苍蝇、蚊子、蚂蚁,全都有它们的用途,没有了它们,鸟、蛙、蛇都吃什么?然而,鸟的羽毛可为我们披衣,有的蛙和蛇,从唾液、脂肪到皮、胆,都是上佳的药材,可治疗暗患恶疾。世间没有没有用的东西。如是,难道一个人残废了就该杀了吗?他自有他的用处。然后王小石就叹了一声,说:‘人只以为自己有用,其实是给蒙昧了,失去真正的智慧了。’”
  三姑大师莞尔道:“难怪。”
  罗白乃反问:“难怪什么?”
  三姑大师道:“难怪王小石不肯当官,他是不能当。难怪王小石还是不能长久当‘金风细雨楼’楼主,他终究是当不了。他就是佛性大。”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倒不大注意三姑这番说话,仍得意地转述他和王小石的辩驳:“我却不同意他的话,反问他:‘你这也不可以杀,那也不可以杀,那你就等别人来杀你呀?’”
  三姑问:“他怎么回答?”
  罗白乃道:“他说:‘那不然。别人杀我,我也会还手。如果杀一人能救苍生,死一人能活天下,我就当杀人者也无妨。’我见这难不倒他,就想别的问题来考倒他。”
  三姑倒听出了兴味,“你怎么考倒他?”
  罗白乃哈哈笑道:“我跟他说,他要是真够佛心,大慈大悲,为何还是常有吃肉?不干脆出家当和尚去了?”
  三姑就问:“他怎么——”
  罗白乃也不待他问完,已说:“他就跟我这样说:小罗,我们这个时候,应该少几个出世的和尚,多几个入世的侠士,那就可以多帮几个人,多救几条命了。我不是佛心高,而是侠心不灭,你可别误会了。我吃肉,但不杀生。已经杀了劏了的,我吃了也不讳忌。但为我活杀的,我一概不吃。我是习武决战的人,要有力气,不能完全把骨肉全戒掉。——大师,这番话可跟你有点那个,那个不一样呢!”
  三姑似咀嚼沉思,好半晌才说:“我也弄拧了:看来,他确只是侠心高,而不是佛性大。不过,这样说好了,侠心佛心,都是很近的东西,他说他是练武打杀的人,非吃血肉不可,那却是荒唐话:大象够壮够大,却只吃枯草、水果。牛的力气远胜于凡人,但只吃草。猴子够灵活了吧?吃的也只是果仁而已。”
  罗白乃眨着一双灵醒的大眼睛,仍是问道:“可是吃斋茹素又怎样?这世上都没报应的。人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可是我最常见的是恶人得势,就算死了,也寿终正寝,极尽哀荣。反而是善人好人,没好下场,且多丧于恶人手里。又有补语说什么:若然不报,时辰未到。可是他们一直得势当权,享尽富贵荣华,到死的那一天仍不报,我怎知道世上有没有报?就算他们下地狱、受折磨,我又没见过,怎知道!这当真成了: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没尸骸了!如果没有报应,行善作啥?行善和行恶有啥分别?如有,那就是善行者自讨苦吃,恶行者快意平生。”
  三姑听了他这一番话,蹙着秀眉,显得很有些沉重和感慨:
  “你这些话,却也有没有问过王小石?”
  “有!”罗白乃坦然道,“所以他又第二次跟我说了那个字。”
  三姑一怔,然后随即想起,“昧?”
  “对。就是这个字。”罗白乃兴致勃勃地说,“他说:‘报应不爽,因果不昧’这八个字。”
  三姑慥然道:“好个报应不爽,因果不昧——王小石可有跟你解说这两句话的真义?”
  罗白乃懵懵地道:“没有。他只是叹了一声,说:世上就算未必真有报应,但世事总有因果,不可轻忽。”
  三姑道:“那你明白他的意思没有?”
  罗白乃道:“有些明白,也有些不明白。”
  三姑道:“你明白的是哪些?不明白的是哪些?姑且说来听听。”
  罗白乃道:“他的意思大概是说:报应未必是我们凡人可以眼见的,但不可因此而不做好事,多做恶事。”
  三姑说:“这还不足。既然有因果,便是有报应。有的人成天修桥铺路,布施行善,但不幸夭亡,遭逢意外,那只是我们凡人可见的一面。我们不知道他前生做了什么孽,后世修成什么功德,就算不信轮回,我们也不知他是否这头做好帮人,那头劏鸡杀鸭,在有意与无意之间,间接或直接的涂炭过生灵。就像你师父,他一修佛,就遇波劫,便生畏怖,马上不修了,这就坏事了。其实,一个人佛缘深,魔障也特别多。佛与魔,本就是一线之隔而已。这种人一修佛道,心魔反噬,挣扎蒙昧,所以把未来的孽劫先行应验了。通常真佛度人,自己也得代为应劫,不惜身入地狱,遍身血污,饱受魔侵,历尽浩劫,更何况是凡人?所以你师父一修就遇祸,那是应劫,能应始能度,是好事,修对了头,度了小则平安,大可成佛,且可见出他是佛性未泯。可惜,他一遇劫便怕了,放弃了,这就前功尽弃了,往后只怕仍得要遭劫。就像人害了病,医生予他下药,他服了又吐又泻一样:那就是治对病灶的兆头,可惜病人反而怕了,为了不吐不泻,就不服药了,那么,这病怎么好得?怎生治理?”
  三姑叹了一口气又道:“人对报应的看法,十分短浅。以为眼见该报的不报,该应的没应,那就不肯修这功德了。谁知报应虽未人人立见,但因果循环,总是及时,所以说,人本是佛,只是人自己要脱离佛性;魔坏不了人,只有人坏得了自己。”
  罗白乃听了三姑说理,很觉舒服,但舒服得来又倦倦欲睡,他望着三姑那吹弹得破的脸靥,这回便说:“我可不明白一事。”
  三姑流丽地笑了笑,说:“世上没明明白白的事,只有明明白白的心。不明白,用心问,就算还不明白,也会分明些的。”
  罗白乃这回诚恳地道:“我不是像方恨少这般饱读诗书,也不似王小石那般名动江湖,更不如唐七昧有家势实力……你却为啥常在有意无意间提点我?”
  三姑哈哈笑道:“我提点你?你不是也常提点我吗?”
  罗白乃这下愧恧地道:“哪有的事……大师说笑了。”
  三姑正色道:“因为你是平常人,所以我才跟你多说几句。”
  罗白乃迷惑地道:“平常人?”
  “不是平常心就是道,便是佛吗?”三姑道,“当然,你是个悟性很高的平常人。”
  罗白乃怃然又复了一句:“平常心?”
  三姑看他懵懵的,便又提醒了一句:“其实,自然就是真,真就是佛。真是佛,美是佛,善也是佛。八万四千法门,无不是佛。只要能悟道,就是法门。你可以从剑中悟道,书中悟道,平常心中悟道。你那次在六龙寺说我指垃圾、狗屎,都有用意,那后来成了我背上的褡裢,那也算是一种大智慧了,也就直指人心的说法了。”
  “哦?”罗白乃受了鼓舞,返回倒雀跃起来了,释然道:“那我既已悟了道,岂不也可算是得道高僧了?”
  “嘿。”三姑大师又怄然起来了。
  “怎么?”罗白乃又搔头皮,“我又说错了?”
  三姑恝然道:“明心见性,见性成佛,那还得修行,不是三两句机锋,几句俏皮话,那就成佛升天的事。”
  罗白乃这回恪敏地问:“那我要怎么个修法,才能像您那么德高望重?”
  三姑一听,便知道这少年人又犯上心躁意急的毛病了。正如一般众生念经修佛一样,为的是功德、改运、善报,乃至富贵、功名、权势,如果只为了这些,不如不必花时间拜佛诵经,多去做事行善便是了。所以他怃然道:“我没有德望,只有两口褡裢。”
  罗白乃呆了一呆,憧憧地说:“背了两口褡裢,就可以成佛悟道吗?”
  “不是,”三姑答,“有两口褡裢,只是两口褡裢。”
  罗白乃伸手道:“那你给我一个。”
  三姑挥手道:“你自己也有,我的怎能给你。”
  他紧接又道:“每人自己都有。入得忉利天,谁无包袱褡挞!”
  罗白乃大惑不解什么是“忉利天”?
  三姑道:“那就是三十三天。为欲界诸天之一,或称兜率天。”
  罗白乃仿佛慑服了一下子,随即又执意地问:
  “但你还是没指点我,我怎么才能成为你?”
  三姑道:“你不是我,我不是你,你怎么能成为我?”
  罗白乃说:“你若度我,你不就是我了吗?”
  “要人度不是度,自度方为度。”三姑已有点兴味索然,只念了一句:
  “寒时寒杀阇黎,热时热杀阇黎。”
  罗白乃一愕,问:“什么阇黎?”
  “阖黎是阿阇黎的简称,就是僧侣的意思。”三姑倦然道,“面对吧,它在你对面,中间没有捷径。”
  说完了这句,他就垂目合什,表示不再多说了。
  罗白乃不得要领,越不甘心,不久又借故挨近三姑大师搭讪,不过,三姑多不回答,有回应也只一句数字了事:
  譬如罗白乃问他:“你再指引我条明路吧!”
  三枯不语言。
  罗白乃问急了,他就用手一指:
  指的是他脚下的路。
  罗白乃沉思片刻,又问:“我当下该走什么路?”
  三姑指了指嘴巴。
  罗白乃当然不解,待又再问,三姑就说:“贪多嚼不烂。”
  罗白乃拧不过三姑,便又逗开个新话题:“你原号三枯,我叫你三姑,你恼不恼?若恼,我改称你三枯大师如何?”
  他以为大师一定会着紧,会喜欢,会回应。
  大师只说了一句:
  “都一样。”
  “都一样?”
  “都一样。”大师说,“既然狗屎、垃圾都是禅,三姑和三枯都一样是大师。”
  这是近日三姑大师对罗白乃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了。
  也许他觉得罗白乃太急攻求进,贪多务得,他就三缄其口,不教了。
  就算罗白乃苦候在三枯大师身侧三个时辰,三姑走路时就走路,打坐时便打坐,吃花时只吃花,就是不去理睬他。
  罗白乃没法。
  就连这次、这时,忽听温柔跳了出来,大呼小叫:
  “何姊,何姊,我来了,我来了呀……”
  罗白乃莫名其妙。
  温柔仍在欢呼:
  “何姊,你在哪里……我可来了,我那个可来了!”
  罗白乃直着嗓子嚷了一句:“恩婆,你来了就来了,叫老天爷做甚?”
  温柔白了他一眼,啐道:“贼杀的,关你娘屁事!”
  罗白乃怔了怔,伸了伸舌头,“哗,好粗俗!”
  只见何小河一长身掠了过来,执着温柔双手,欢忭地问:
  “是真的?”
  “真的。”
  “来了?”
  “来了。”
  两人都点了点头,无限喜欢、开怀的样子。
  罗白乃旁观在眼,更为不解。
  他只好去问大师:“来了就来了,她们两个疯婆子在高兴啥呀?这总不会也是禅吧?”
  三姑不答。
  罗白乃再问,也不答。
  问了也是白问。
  只不过,三姑光滑细致的脸上,现出了一丝难以觉察的笑纹。
  那是笑意多于笑容。
  笑容只是表情。
  笑意在心。

  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

  说也奇怪,罗白乃本来灵灵省省的,而今却有些儿浑浑噩噩地缠着三姑大师学佛修禅,这会儿倒是比较少去痴缠温柔了。
  近日说过“来了”的温柔,可轻松多了,罗白乃少去骚扰她,她可是对王小石生起了莫大的兴趣。
  她开始对王小石好奇。
  因为王小石这个人,很奇怪。
  他在对敌之际,镇定从容:布阵行军,更一丝不苟。这一路上向东南婉蜒回进,他可烛照在心,令追踪者和截杀者把握无定,但他自己却指挥若定,过关斩将,手挥目送,气定神闲。不过,在有些事情上,王小石又直如小孩一样:梁阿牛为了交饥,要打杀鸟雀,他就跳着脚跟这“太平门”的高手脸红耳赤地争吵了一场。
  他一路捡石头:凡是奇趣、特别(这倒不分美丑)的石头,他都捡起来,小的往行囊、衣襟里揣,大的重的,他就将之移开,小心置放,生怕给人乱胡践踏、破坏似的。
  他可不只是待石头,而是对任何动物、生物,都十分爱护。有一次,他还为一只受了伤的蜥蜴裹伤,耽搁了些时候,还几乎遇了伏袭。
  他连对植物,也一视同仁。
  他禁止——至少是不喜欢——大伙胡乱斫伐木林、野草,若要生火,他也只捡些枯草朽枝,别人不解嘲之,他还是说那一句:
  “世上无一物是无用的,任何人都不该为不必要的理由去篡夺其他事物的生机。”
  有一夜,大家围着火聊天,不知怎的,大家都罚王小石答他们至少一个问题。唐七昧和方恨少见他不肯猎杀鸟兽以进食,就各出一难题折他:
  方恨少:“你不打杀动物,却有时还是照吃肉不误,那岂不是仍假借他人之手杀之,你只坐享其成?”
  王小石道:“我不是和尚,我吃肉的。世上也有百无禁忌的大师,酒色财气,无一不沾,尽管他可能佛法精深、进入化境,但我还是瞧不起的。既是佛门高僧,就该修行,修行就是以身作则,而不是只用张嘴编人骗话,只光说不行。我不是修佛的,我只想少作孽:能少杀一生命,就少杀一生命;能少为私欲而害人,就少为私欲而害人;少吃一口肉,多活一条命,何乐而不为之哉?要我杀了吃,我不干。但已杀了的、烹了的、煮了的,我无法使之死而复生,不如用它有用之肉体,以果我腹,让我以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便吃了也无不安。”
  唐七昧则问:“但你也不是不杀人的。傅宗书也死于你手。你不杀生却杀人,岂不矫情?”
  王小石:“那要看杀的是什么人?我一向的原则是:杀一人以活天下人,我乐而为之。要是杀的是蔡京、梁师成、童贯、朱勔这些人,我能杀必杀,下手决不容情。我不主动去杀生,因为我不想作为这果报循环的起首人。凡事都有因果,一般人只见到现在的果,不知道还有远因,而且,今天的果也可能是明天的因。有无报应,我不肯定,但因果确是循环的,你今天杀人,人明天杀你,或因而杀了别人,别人再杀他人,他人有一日却不知因何杀了你——其实是有原因的:是你自己开始了果报的循环。所以我决不愿做这恶报恶因的起始,但如果他人做尽恶事,害遍了人,那他已做了因,我就义不容辞地去让他尝得恶果。杀人如是说,世事亦如是观。谁要先伤天害理,总有一天,也为天所伤,理所害。”
  何小河盈盈笑道:“你这叫替天行道了?”
  王小石笑:“这是天道,也是人心。天道就是人心。”
  梁阿牛则问得直接:“我问句混话:你为何这么多好兵器不用,却偏爱用满地都是的石头?”
  王小石答:“兵器再好,也须人打造。再好的利器,也胜不过自然妙造。我取之于大地,用之于人,战天斗地,自成一派。”
  这回到班师问:“这一路来,我注意到你的两个习性,我也想跟你一样,却不知如何才能做到?”
  王小石问:“我的坏习性多,老师说学,是客气了,却不知指的是哪一桩?”
  班师道:“你这一路来,无论环境多恶劣、多艰苦,只要一有时间就读书,有时间便习武,我学不来。”
  王小石笑道:“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不会没时间做?”
  班师道:“可你武功已这么高,才识又好,还用得又这么努力费神吗?”
  王小石笑说:“我没有才识,还不下死功夫,不是白活吗?若我有才识,再不下功夫,那就连这一丁点的才识也没了。”
  班师恍然道:“你的功夫原来就是这么做来的。”
  王小石:“人在一生里只能专心做好几件事,甚至只一件事儿。我喜欢习武,因为它除了强身健体之外,又可济世救人,而且它好玩。读书也一样,不同的只是:强的是心,健的是脑。人以为他怎么一笔下去就是画,一刀下去就见神,一下子就有妙着,一凝神就有佳句,其实那都是日常功夫,大才情都在小功夫上立起来的。”
  本来该到唐宝牛问。
  唐宝牛却不问。
  只喝酒。
  他平常虽然豪迈,但不嗜酒。
  而今却一有机会,就酗酒。
  所以反而是王小石问他:“你喝够了没有?”
  唐宝牛答:“没有。”
  却打了一个大酒呃。
  王小石耐着性子道:“你可不可以不再喝了?”
  唐宝牛直着眼咕哝道:“好汉子都喝酒。”
  “你以前可不是这么想的。”王小石道,“能喝酒不算好汉,只是酒鬼。喝醉了对人对己,都不算好汉。”
  唐宝牛歪着身子晃着头说:“醉了好,醉了可以消愁。”
  王小石叹道:“一醉不错可解千愁,但千醉却是只跟自己有仇。”
  到温柔问王小石。
  温柔最认同(也有共鸣)的一点就是:
  她也不喜欢吃肉。
  她爱吃青菜水果。
  她不嗜吃肉的原因,跟三枯大师、王小石却有不同。
  三枯是戒杀。
  王小石是不吃活杀。
  她是不吃喜欢的动物:
  ——例如牛、羊、猫、狗、兔。
  她也不吃令她觉得丑陋恶心的禽兽:
  ——譬如老鼠、蛇、虫、蛙、鳄。
  她吃与不吃,主要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与佛无关。
  ——只不过,见性就是直指人心,见性何尝不就是成佛?
  不知佛的,未必就不是佛。
  温柔却只偏着头,侧首看了王小石一会,问:
  “你是不是人?”
  王小石笑了,笑得乐乐的,“你说呢?”
  “你是人,”温柔说,“为什么不会累?”
  王小石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温柔又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打呵欠,也没见过你累。”
  “我体力还好,”王小石指了指自己的心胸,“但这儿有时还是会累的。”
  温柔又直视着王小石,好像准备要好好地“研究研究”这个人了:
  “你知道你这样一个一个回答人问题的时候,像谁?”
  王小石倒是一愣:“像谁?”
  温柔撇了撇唇,道:“像三姑。”
  王小石一怔,道:“大师?”
  温柔的鬼心思又生出来了,就说:“那你不妨也有个称号。”
  王小石知道她要他问,他便问:“什么称号?”
  “六婆。”
  温柔答。
  说完之后,她脸上的酒窝儿可笑得一浅一深的,煞是好看。
  王小石好似看得痴了。
  一直没问王小石的罗白乃马上拍手叫好:
  “六婆大侠,三姑大师,哈哈,乌鸡白凤丸,天生一对,天造地设!”
  这种乱给人起名字、吆乐唱愁的事,罗白乃最是擅长。
  温柔听了,却板起了脸,叱了一声:“萝卜糕,你嚷嚷什么!没给你一顿子贼打不成!”
  罗白乃马上噤了声,还不知自己踩了温姑娘哪一条尾巴。
  轮到三姑大师问了。
  三姑不同。
  他只指指地上的石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心。
  王小石亮了眼。
  点了头。
  他也指指地上的石头,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
  他们这一指一点间,似问了很多问题,答了很多问题,说了许多话语。
  “你不是学佛参禅的吗?”这回班师偷偷地问他徒弟,“他们在干啥?他们在说什么?”
  “他奶奶的!”罗白乃悻悻然道,“他们大概是说:你的头我的头都是石头死人头!”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

  那天晚上,来到“黑森林”前,三姑大师跟诸人说:
  “大家小心了,这儿很黯,老衲为诸位开路,但仍请留意当前。”
  梁阿牛听了就咕哝着:“什么留意当前,咱们八百里下来都提心吊胆的,一个黑森林算啥!”
  温柔也凑着月色遥指笑问:“黑森林,可是前面山坡那一大片密林?是长得密集了些,看去却也不怎么嘛。咱们刀山火海也闯过,也不觉得刀太利、火太烫,这黑林子也总不能把明白人染成黑菩提吧!”
  说着就娇笑了起来。
  三姑大师知他们并不在意,就说:“老衲还是奉劝诸位,小心当下为要。”
  他年纪不大,还焉知是男是女,却常喜自称为“老衲”,大家对他这称号都甚不以为然。
  王小石见势就笑说:“这‘黑森林’在这一带有点名气,在江湖上也有名堂。”
  方恨少也听过些传闻,于是配合王小石的话题,道:“对,曾有不少武林中立得起万儿的人物,却都折在这里。”
  温柔仍不经意,只奇道:“这林子里的蛇虫鼠蚁、毒物猛兽,有这般厉害?!”
  王小石道:“这儿地形古怪,地处沼泽,瘴气奇重,一不小心,容易失足,不可不防。而且这林子里的一树一叶、一草一石,全是黑色的,泥作玄色,树密而浓,盘根错节,路僻难辨,晚上入林,摸黑着走,真可谓伸手不见五指,得要小心为人所趁。”
  梁阿牛仍不放在心里,“月黑风高,谁没走过?一座林子,去他奶奶的最多只能变出一窝子鬼魅来!我姓梁的还是抓鬼的呢!”
  一谈起鬼,温柔倒有点变色。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是鬼这门子的事和鬼这个字。
  于是她又开始尤怨了:
  “既然这儿有险,干吗要晚上才入林?天光白日的,不是平安得多吗!这不是闲着没事,自找苦吃吗!”
  王小石委婉地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这儿若从白天过,太阳一照,天气转热,瘴气就盛,毒气氤氲,只怕除了不呼吸的山魈、僵尸之外,谁都过不了这偌大的一座林子,所以非得俟到晚上还真渡不了这森林。”
  王小石一提山魈、僵尸,温柔又皱眉又苦脸的,跺足咬唇道:“叫你别提那什么……什么的,你还提!”
  王小石陪笑道:“三枯大师要赶在晚上入林,也情非得已,为的是大家的好,大家还是小心些好。我看这些天来他欲行又止,时缓时速,有时日夜兼程,有时昼伏夜出,便是想在这两三个重要关卡上选对最好的时机渡去。”
  三枯听了,望了王小石一眼。
  眼里有无限谢意。
  他知道他没有白做,因为毕竟有人了解他的苦心。
  王小石也深注三枯一眼。
  眼里也有说不尽的感谢。
  他了解对方为他们所做的一切,甚至知道无法以致谢来表达。
  两人微微颔首,约略一揖。
  温柔却看不过眼。
  她悻悻然地道:“鬼就鬼,阴便阴,什么黑森林不黑森林的,我温柔就硬桥硬马地闯它一关,用不着眉来眼去的。”
  三枯忙道:“我们一路上停停走走,确是要选准时机,过前边四个大关。‘黑森林’便是其一。我选定今晚有月光照明,趁此渡过,可防黑中有变,可惜天有不测之风云,今夜风大,密云四起,只怕浮云掩月无定,这是谁也料不定的了。有月色时好走些,没月光时只有闯,大家最好鱼贯而行,首尾呼应,让唐巨侠走在中间。”
  大家见他说得认真,也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由三枯大师开路,王小石押后,唐七昧和梁阿牛一前一后夹着居中的唐宝牛。
  唐宝牛也真的默默地走在这一行人的中间。
  要换作平时,他一定会认为让他居中而行,是受人保护,是莫大的耻辱,是对他能力的轻侮,他是绝对不会接受的。
  而今的他,却不吭一声,不发一言,只跟着大家走。
  ——他是逆来顺受?
  ——还是不争意气?
  抑或是根本没有了感觉,失去感觉了?
  ——这好一个天神般的虎汉,而今却常默默垂泪,黯然神伤,到底是失去斗志,还是生无可恋了?
  月亮当头照落。
  黑林遇月份外明。
  可是要是一个人内心是抑郁、幽暗的,月再明,日再亮,也照不进他心头那无底深潭里的。
  可不是吗?
  “可不是吗?”温柔发现林子里虽然一草一木都是黑的,但因为总有些月光自叶缝林间筛进来,走着走着,心里也安然多了,便说:“这也没什么嘛。”
  方恨少故意问她:“什么没什么?”
  温柔便索性把话说尽了:“一点也不可怕,我还以为是什么地府冥宫呢,原来只不过是一座暗一点的林子。”
  她话说到这儿,忽听夜枭还是什么的,呱呱呱呱地鸣叫了几声,还有什么事物大力拍打着翅膀还是胸膛,且嗖的一声自她身后几株林木之间滑了过去,身前不远的一丛密草堆里,还发出了几声像濒死者哀唤一般的呻吟。
  温柔听得花容失色,再也不打话,只听三枯大师在前面还是在说:
  “留意脚下,注意当前!”
  温柔唬得心头噗噗跳如鹿撞,巴不得什么也不去留意好了;她初时觉得自己越走越快,但到林子稍有空蔽处一望才知,原来不是自己走得快,而是月亮走得快;再走一程,这又省觉也不是月亮走得快,而是云朵随风游走舒卷飞快。
  她这下才了解三枯大师选有月色普照之夜渡此密林的深意:要真是初一到初五的月黑风高时,要渡这片密林,只怕还真的过得更不易呢。
  不过现下这林子已渡大半,眼看没凶没险,但自己身畔这干讨厌得简直灭绝人寰的猪朋狗友,老在平时说自己胆小,这回,总要威风威风给他们看看才算不枉了“温女侠”这名号!
  ——怎么个威风法?
  得找个人吓破他胆子才行!
  温柔想到这里,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非罗白乃莫属了!
  ——嘿嘿嘿嘿嘿,萝卜糕,看本姑娘这回还不把你吓死也得吓个屎滚尿流才好玩呢!
  是以她踮着脚尖,摸黑脱队前行,蹑足到了罗白乃后头,用力一拍罗白乃后膊,尖叫一声:
  “呜哗!”
  然后她就欢天喜地、一厢情愿地想像,想像罗白乃给她吓得三魂不见七魄、狗屎成了堆垃圾的样子。
  有所谓“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情形便是这样。
  罗白乃也不是没给唬着,而是他经温柔这大力一拍,大声一叫,他就立马转身,摆出个七情上面的惊吓表情,且字正腔圆地说道:
  “哎、呀!我、吓、死、了、我、吓、死、了、我、真、的、给、你、吓、死、了!”
  大家听了见了,都忍不住哄笑了起来,连夜行密林的紧张味儿也冲淡不少。
  ——这小崽子怎么一早就已提防我会来唬他?
  太过分了。
  ——这回吓他不死,下回得要吓得他失心丧魂半疯半癫才得消这心头大恨!
  温柔百思不得其解:她却忘了世上有影子这回事。
  有月光就有影子。
  月光虽柔,却也是光。
  月下当然也有影子,这影儿还有个很美的名称:叫做“月影”。
  温柔蹑近唬人之际,一向机伶反应高于武功实力的罗白乃,当然是早已发现了。
  ——温柔吓他。
  怎么办?
  ——却不能避。
  因这小妮子是变态的,一旦吓不着,以后就算咽了气,只怕她也准要把死尸开棺劈盖地揪出来吓个不死不休才甘心的!
  ——就只好让她吓了。
  是以罗白乃便装出那个表情。
  岂料温柔仍是不满意。
  还十分不满足!
  她以为罗白乃是故意调侃她,故而更不忿不平。
  这时,三枯又在前边苦口婆心地叮嘱:“小心脚下,别脱行伍,留意当前,勿怠毋懈。”
  王小石也在后头提醒道:“这时分、这当儿,就别嬉闹了,还是提防——”
  温柔听了,心中更是老大不悦:
  ——这么唠叨,可一点都不好玩的!
  ——这般严肃赶行,像什么?算什么?倒似湘西的赶尸队伍哩!
  想到“赶尸”,温柔心头有了个映象,便发了毛,赶行几步,忽脚下一软,眼前一黑,忽地软黏黏的什么都像给一张黑色大布袋蒙住了,啥都看不见了,什么都没了,黑了。
  温柔想要挣动,但眼前尽黑,她又偏离了队伍,又苦于呼叫不出,只觉一团黑漆幽暗里直似有鬼魅妖魄似的,尽缠住自己臂腿,往地底里拉扯。
  她挣不动。
  也挣不脱。
  叫不出。
  也呼不得。
  就像是一场噩梦。
  一个黑色的恶夜里的恶梦。
  她慌透了,心头里一直在叫嚷: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这次是撞鬼了,这回死定了……”
  直至耳际那一声喊:
  “明头来明头打,暗头来暗头打!四方八面来旋风打,虚空来连架打,打打打打打打打!”
  这连声喝打,才把她打得直似霹雳一声,醒了过来。
  这才见到一点光。
  月光。
  还有另外一点光:
  一柄精链打造的方便铲在月下飞舞时,铲口上映月华所绽放的:
  寒芒!
  温柔这才算“醒”了过来。
  也站了起来。
  接下来,她发现不是自己“立”起来的,而是让人给“扶”起来的。
  扶她的是王小石。
  眼前却有人在连声呼叱、交手、搏战。
  出手的是三枯大师,他(还是她?)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缠黏上了几个黑点黑影,像黑夜里的妖魅一般盯着这个挥舞方便铲的大师。温柔只看了一眼,便发现那几个可怕的黑影子正是刚才黏贴着自己的“事物”:虽然她还没弄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事,现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灭却心头火自凉

  原来温柔真的是一脚就踩到陷阱里去。
  这陷阱当然是白高兴、泰感动、吴开心、郝阴功等人所伏下的。
  他们首要的目标当然是:
  王小石。
  万一伏不着王小石,抓住了温柔也是一样。
  所以他们摸黑行动。
  他们当然伏不着王小石。
  所以就只好伏着了温柔。
  温柔中伏之际,正好有乌云遮掩了月华,天地为之一黯。
  在这密林里,可不止是一暗,而是全黑大暗了。
  他们立即缠住了温柔,扣拿住惊慌中的她,要迅速借地形遁走。
  可是走不了。
  可惜走不了。
  因为一人拦着了他们:
  是一名大师。
  大师背着两口行囊,手里拿着支禅杖,禅杖上有九个圈环,一抖一动,便豁琅琅的响。
  大师第一招却不是用禅杖。
  而是用手。
  用手一揪。
  这一揪,便从这“大四喜”手里抢走了温柔,四人还待追夺,便遇上了大师的禅杖。
  四人各用最阴毒的招式和攻势,缠上了大师。
  可是没有用。
  这时云已破、月已出。
  月照大地。
  温柔已脱险。
  王小石已站在她身边。
  郝阴功攻三枯的头,三枯轻轻挥杖,挡过了攻势,反击郝阴功的头。白高兴抢攻三枯的背,三枯轻轻化解,让过了来势,反打白高兴的背。吴开心猛攻三枯的下盘,三枯一一跃避,踹足飞蹴吴开心。泰感动要封住三枯的禅杖,三枯手挥目送,杖影如山,把泰感动封死在他的杖法里。
  四人虽如鬼似魅,但大师只扬声叱喊:
  “明头来明头打
  暗头来暗头打
  四面八方来旋风打
  虚空来连架打
  人来人打,妖来妖打
  神来神打,鬼来鬼打
  不来不打,来了就打
  我啛!打打打打打打打!”
  只见郝阴功动手,郝阴功捱打。泰感动出招,泰感动捱打。白高兴抢攻,白高兴挨打。吴开心想攻,吴开心挨打。
  四人尽皆捱了打。但谁都没死,更没伤,亦没流血。
  显然是三枯大师饶了命、收了手。
  打着打着,“大四喜”四人情知不妙,打下去也只是挨打的份儿,对方若要杀他们,他们早死到黑森林白森林黑白森林去了,于是互打眼色,皆知势头不对,扯呼一声,各自滚的滚、遁的遁、退的退、蹓的蹓,全逃得影儿不见去无踪了。
  三枯也不追击,只拄杖微笑。
  月华下,他衣白如雪,像画里人物。
  然而梁阿牛却正风头火势,杀意未消,提一对牛角要去追杀那四人。
  王小石劝道:“穷寇莫追。”
  梁阿牛兀自气忿,“这几个狗日的已跟踪了咱们一大段时日,几次暗算不着,而今差点还害在他们手里,都让他们要走就走了?!”
  三枯大师伸手拦住梁阿牛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他们到底也没得手,我们何必杀人?”
  梁阿牛犹自不甘,“难道要等他们得手杀了咱们的人才来还手?你是出家人,戒杀,我姓梁的向来一天杀七人八人不眨眼,杀七十八十不眼红,杀个七八百儿的也不手软!’三枯只劝道:“要是他们不怕、不改、不知悔,迟早还会再来偷袭的,那时再杀不迟,不必急在一时。救人宜急,不急就救不了人;杀人宜缓,一缓或许能多饶一命。”
  梁阿牛气犹未消,火仍在冒,“饶这种杂种干屁?又让他们宄子屄子的害人去了吗!”
  三枯不禁皱了皱眉,只说:“阿弥陀佛,咱们总不能因为这样就名正言顺地先去害人命吧?”
  梁阿牛手上那对牛角咔嚓一交,竟敲击出星火来;原来他在牛角边上都镶上锋刃,大概是嫌牛角不够利不够锐,生怕刺戳下去人没死得成吧?
  王小石有意岔开他的话题,“你这兵器好别致,江湖上除了你谁也用不称手,非但是奇门兵器,还是冷门武器呢!”
  梁阿牛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牛角,居然大嘴巴开合了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何小河哼声道:“那是他的宝贝!他家有一头牛,养几十年了,养出感情来了,一旦死了,他比死了老婆还伤心,从今也不吃牛肉了,把牛角切下来,当兵器用了,用它杀人,万一敌不过,感情就用它来自戕吧!”
  梁阿半感激地望了何小河,道:“它是我家养的老牛,我叫它做‘阿忠’,咱梁家三代人都看着它长大、变老、最后死了,它鞠躬尽瘁,已通人性。它比忠仆还忠。它死了,我留着它一对牛角,这辈子都随我生来死往。有了几十年的感情,那是割不断、舍不了的,人能有几个几十年?我另外还有一支牛角,那是遇上一头病毙犀牛的纪念。不到生死关头,我还真不用它。奇怪,我叫阿牛,我属牛,伴我的,是头牛;小时住也住在‘牛角头’墩子上,遇上的是头有灵性的犀牛,兵器是牛角,脾气也牛强得很!”
  他居然说着拐了个弯,又回到忿忿未平的主题,“我的牛角既已拔出手,不沾血是不空回的。它已好久没饮敌人的血了!”
  “那容易,”三枯一面趁着月色为大家引路,谈着聊着已轻松步出密林,再也不见暗算伏击,“让我给它喝点血吧!”
  说着,竟捋高自己左臂袖子,右手纤指一挥,哧地标出一道血线,三枯用指按住伤口,将血溅射到牛角尖上,只听滋的一声,还冒了股绿烟,那牛角可真的会吸血似的,三枯犹温柔地道:
  “这样,它饮了血,你也不会想不开了吧?”
  梁阿牛没想到三枯大师竟会用自己的血来让自己的兵器饮血,一时怔了怔,只道:“这……它再渴也不饮自己人的血!大师这又何苦呢!”
  三枯抬眸平和地反问:“自己人的血和敌人的血,不都是人,都是血吗?”
  梁阿牛只说:“我只是心头气火,要杀人洩口气!”
  三枯凝眸温声道:“那你此际心头的火浇熄未?”
  何小河却蔑然道:“只是心头火起,却吹什么牛皮,说什么牛角一出,非沾血不回这等话儿,那天在六龙寺莲池畔,你不也拔出牛角却滴血未沾地收了工、交了货吗!”
  梁阿牛本因三枯滴血,已气消七八,听何小河这一轮抢白,又脸上青阵白阵,瞥气言语不出。
  方恨少却在此时更正道:“这你就不该深究了。俗语有谓:‘文人多大话,武夫吹大气’,有时为自壮行色,自重身价,多讲几句豪话放语,什么:‘本人不杀无名之辈’、‘刀一出手,例不虚发’、‘老夫纵横江湖四十年,未逢敌手’、‘我教你后悔你娘为何把你给生出来’之类的话,难免出口成章,说了也不觉夸张,不说还真若有所失呢!”
  何小河狠狠地盯了方恨少一眼,“我没说你,你却来当架梁!”
  方恨少舌头一伸,霍地开了摺扇把颜一遮,道:“对对对,我多说了,多话了,多事了,明儿剪发的时候一齐把舌头剪了。大师,你还在淌血了,也不拏金创药去止一止血!”
  何小河却仍盯着方恨少,“你又好得哪儿去?文人老爱吟诗作对,舞文弄墨,有个屁用?为杀敌,写几个字就能教胡马度不了阴山?为民除害,拏支笔可以教训强梁匪寇?赢利尚且可进民生,劳作亦可促进收益,你这种文人除了酸溜溜、阴恻恻、计这谋那的而又不敢明刀明枪明目张胆地去争名夺利,算什么人物?却来批评我、踩我脚跟上来了。”
  方恨少这下捅着了火山口,只在吐舌,“不敢,不敢。”
  他又嚷声直叫:“大师,大师,快裹伤吧!三百顿米饭,才贮四滴血,千万莫要折损了、白流了!”
  何小河兀自气呼呼地道:“小兔崽子!坏鬼书生!既找上了我老天爷的碴,却不敢嗑下去,算哪门子的种!”
  方恨少陡地翻跳了起来,却又忍了下去,只向班师咕哝道:“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
  班师见这场面唇枪舌剑,哪敢作声,还退了小半步。
  但方恨少的话还是给何小河听入耳里了,又冲着方恨少斥道:“什么小人与女子难养,养你个头!你们男人就好养了,管着吃饭,还要理他喝的,喝着吃饱了撑着,又想胔的。你们男人跟狗呀牛的有啥不同,难道好养了?!给草不吃,晚上还没学会吠呢!”
  梁阿牛忽叱了一声:“别骂牛!你骂别的我不管,就别骂牛!”
  何小河唬地一句:“我就知道牛是你的禁忌,但我可不忌讳这个,你不给说,我偏说,你奈我何就奈,不奈我何我还是何小河!”
  她一个女子,连开两处火头,却仍是风势不减,见阵骂阵,处处针锋。
  方恨少只巴不得找到别的水源头好浇火,他习惯了跟唐宝牛唱和,抓住他就说:“咱们不管阿牛,就问你句宝牛的:刚才温柔就在你身边失陷,你怎么不出手搭救搭救,你这袖手不理,就不当侠士吧,也总不成连人不当了!”
  唐宝牛仍是神情木然,但却很快有了反应,做了回答:
  “我救人?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只会害人。我不想连温柔也害了。我救哪个就害哪个。”
  他纵在答话,神色依旧木笃。要说有表情,也只不过在木然之色中带点讥诮,看了更使人心寒。
  方恨少只是跟唐宝牛多年来胡闹成了习性,一旦应敌时也不觉要与他拌嘴呼应,但这些天来唐宝牛都不瞅不睬、十问九不答,已成常事,方恨少这下见何小河红火烈焰的,惹不过,便随意向唐宝牛这么一问,没料唐宝牛还真的答了。
  答得还这般无情:
  这岂不是见死不救么?!
  这还算是唐宝牛吗?
  这下方恨少可呆住了。
  何小河跟梁阿牛听了这回答,忽也骂不下去了:人都变得这样了,还有什么可骂的!
  却听三枯大师说:“入了黑再见光,浪子回头金不换,真金不怕洪炉火,今儿大家都不免火燥了些,可别真的伤了和气了。灭却心头火自凉,路还长远着呢。”
  他自深蓝色的褡裢里掏出了一口炉子。
  红泥小炉。
  那小炉才一见风,就溢出浓浓的药香味,又有点像牛吐出来反刍时的味儿。
  罗白乃见了,忍不住问:“你褡裢里可真是什么都齐全哇!刀有剑有药有的,总不成棺材也有一副?”
  三枯笑笑望望天,看看地,“棺材早就备着,用不着身上背着。”
  说着他又再捋上了袖子,将白生生都如截藕的玉臂贴近小炉,然后电火苗子在炉里点了点,那药香味立即就更浓郁了,香得像人人都灌了一肚子的香菇熬汤一般。
  只见他臂上未干的血渍,一挨近了红泥小炉口的烟儿,那血痕立即凝成了艳红色的珠儿,滑落下来,滴入炉口里,竟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十分好听。
  很快的,三枯臂上只剩一抹痕,连血口儿也不复见了。
  众人十分错愕,惊疑地问:“你这是什么宝贝儿?遇血成珠还是见血封喉的!怎么药未到就病除了,不用妙手已回春了!”
  又见滴落到炉口上的血珠,一下子又转成了白色,就跟珍珠真的没啥两样,罗白乃不禁又问:
  “那滴在小火炉上的血呢?怎么变成珍珠了?!”
  三枯一笑,拈去那一颗白珠,揉成粉末,置入炉下的灰坑里,只说:“那有什么血?都化作雪了。谁留得住雪?水总是要流的、会干的。”

  天行健

  大家已出“黑森林”,都认为那儿一旦乌天暗地,凶险难防,不过看来敌人也并不算动了主力下了重手。
  唐七昧只冷笑道:“这不过是其中一关罢?决生定死,还远着呢!”
  这次到温柔忍不住问:“你说还有两三道‘黑森林’这样的关卡,可是真的?”
  三姑平和地道:“当然不假,要到小石头指定之地,至少还要过:猛虎闸、夺命斜、摆命直这几个要塞。”
  温柔是“见过鬼怕黑”,领教过“黑森林”这一团黑,她可胆怯了七八分,所以也顾不得人讪笑,只畏怖的问:
  “那又是什么地方?比这儿黑吗?”
  三枯含笑道:“不黑,不黑。”
  这时际,王小石忽凑近三枯,几乎就在他白生生的鬓边耳畔,说了几句话。
  三枯脸色微微一变,也在王小石耳际颈边,轻轻地说了几个字。
  然后一个点点头,一个摇摇头,似十分的有默契。
  他们说什么,温柔可没听见。
  听也听不见。
  没听见的温柔,也不知怎的,心中忽然毛躁起来,心忖:
  幸好两个都是男的,要不然,这般亲昵的说话,神神秘秘的,慌死让人听去,岂不——
  却又回心一想:
  这死三姑阴阳怪气的,谁知她(他)是男是女?!
  这一思忖,可就更火滚火烧了,就是眼前再来几关黑森林、白森林、红森林的,她也不要人伴,孤身只闯了——
  就在温柔火躁、王小石与三枯似在温馨密语之际,有两人也正在交头接耳、交换了些感想意见:
  罗白乃低声先说:“师父,你有没发现:这位三姑倒满会变戏法的。”
  班师倒沉着声道:“戏法?别小觑了。”
  罗白乃一向知道他这个师父或许武功不算太高,但阅历和眼光却非同小可,当下便问:“师父有啥发现?”
  班师之道:“他的杖法。”
  罗白乃虚心问:“什么杖法?那是天下无敌、世间少有的杖法吗?”
  班师之:“不是。”
  罗白乃更虚心了:“请师父指教。”
  班师道:“他根本没用杖法。”
  罗白乃道:“他刚才不是施杖法击退四名伏击者吗?”
  班师:“那是随手而出的杖,而不是杖法。”
  白乃:“你是说:他刻意隐瞒了他的实力?他不施杖法就轻易击败了‘大四喜’吗?”
  班:“至少,他隐瞒了他的杖法。”
  罗:“为什么?”
  师:“一、他不想暴露他的真正身份。二、他不想泄露他的杖法。”
  徒:“他有什么好遮瞒的?我们不是一路人吗?”
  师父:“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且,我看他随意出手几杖几式,就使我想到……”
  徒弟:“想到什么?”
  班师:“‘天行健’。”
  白乃:“‘天行健’?”
  班师之:“对,‘天行健’。”
  罗白乃:“天行健是什么东西?”
  班师之叹道:“‘天行健’也不是什么东西,只是古已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句话而已。”
  罗白乃仍不明所以,“——难道师父认为三姑不是个君子?”
  “也许我想错了,也许是我过虑了;”班师之忽一笑道,“毕竟,三枯是位出家得道的大师而已。”
  罗白乃百思不得其解,只嘀咕道:“她当然不是君子了。我看她是个女人,女人又怎会是君子?”
  班师之知道这回他这个聪敏过人的徒弟,因限于学识、阅历,没把他的话听懂。
  大凡一个人再聪明、机伶,才情再高,只要见识、学力、经验有限,再天才也无法突破自身的限长,超脱升华的去观察判断事理是非,这是殊为可惜的事。
  就连罗白乃也不例外。
  不过,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世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太深入、太分明,反而会不开心、不愉快、不幸福。
  另一对人物的谈话却很简短:
  方恨少:“三枯大师的蓝色褡裢,要什么有什么,但不知他的红色褡裢里却是什么?一路上,也没见他开过、用过。”
  唐七昧:“有人曾用一座城池来换一个‘纵剑魔星’孙青霞,有人曾用三十万两换王小石手上一块石头——至于三枯大师背上的褡裢,我们还是不要知道的好。’方恨少迷惑地问:“为什么?”
  唐七昧意味深长地道:“因为我们换不起。”
  然后他又别有意味地问:“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一路来行行重行行,到头来会走到哪儿去?”
  方恨少怔了怔,道:“不是要远离京师,逃离追捕吗?”
  唐七昧负手看天,悠悠地道:“本来是。不过,再这样走下去,只怕不会太久,就会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没发觉么?”
  至于王小石和三枯大师却又在温柔身前交换了一句什么话呢?
  王小石:“你看出来了吧:小河和阿牛最近火气盛了许多?”
  三枯:“有。难道是……?”
  王小石沉重地点了点头。
  三枯悲凉地摇了摇头。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月四至五日:武汉陈文昭寄来“读者报导”:《温瑞安走红书市》一文;不留须了;久旱逢甘霖;淑仪入Fax;浩泉传真;旋F贴心;罗维论评我小说;上海读者谢晟来信赞许我作品;电影《杀人者唐斩》新广告;方联系签订《白衣方振眉》等书已妥定;商报叶永顺约写专栏;张缮寄来冒名书《碧玉娇娃》;与兰君、何花痴、一笃嘢梁君悦酒店会汪容霞,签订四川友联图书出版《落花剑影》等书,并收取定银;罗立群来信欲出《梁癫蔡狂》《金梅瓶》《爱国有罪》等书;与寥湮、猪小弟、何无梁、审死钟庆祝于“避风塘”、“竹家庄”、丽港酒店,小迷胃痛,分别奖赏;遇季惟;只K不T无趣S。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月廿九日:万盛王传真交待丛刊八书账目及“海天版”:“刀”、“剑”、“枪”的细节;梅艳钟疏忽乃至父悼图文刊出失误,令人遗憾;惊悉小彗星与洋人拍拖,事已至此伤近绝,夏雪冬雷情转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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