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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高手
作者:温瑞安  文章来源:温瑞安全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6/18 14:07:02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育翁正作场;
  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唱蔡中郎。”
  如此用唐教坊的二十八调遗音中的十八调,唱了一段,由未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未色打浑,添一人作装孤,演起“黄梁梦”来。
  这浑名“鼓子词”的杂剧,扛堂扛堂地在台上演,戏台稍嫌简陋,显得搭建匆匆,但戏服华贵,而且一徘排、一列列,坐得满满,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戏,闲嗑瓜子。或交头接耳,时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戏台旁嬉踢毽子,妇女桅子膏味道好一阵冲鼻。在戏台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皱了皱眉,搐了搐鼻,仰天打了一个喷嚏。
  这教千人万人中首先望得着的人,便是“君临天下”李沉舟。
  李沉舟也并非专注在唱词上,他略带倦意的眼神游这四顾,时有父老妇孺来问好道平安,他也连忙起身,脸带微笑的招呼:元大妈还有做饵块么,真是好手艺,吃过便难忘……庚四爷的风湿痛好了些么,回头叫秀山给四老爷上药去……戴细官怎么了,上次给唬着的事,究竟压惊了没有?……如此一一相询,如煦煦暖暖家人语,谁也难以想象,在峨帽金顶以一人而对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视眈眈下,谈笑自若、技压群众的“权力帮”帮主李沉舟,在这里一样亲切如家长、笃诚如君子,温文识礼的慊慊淳儒。
  李沉舟便是常常凑办些节日,诸如梨园、弹词、大鼓、参军戏等,给帮中家人娱赏。李沉舟也偶出现其间,跟大家殷勤问候。他对属下极严,对属下家人则视若至亲,放帮中上下,无不对之愿效死相报。
  这时台上的戏开得正闹,一名白胡子自发自眉的老爷子持拐杖巍巍颤颤走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子连忙搀扶,李沉舟也扶另一边,笑道:“汤公公越来越健朗了,再过几年,连我也自叹弗如。”
  那老公公想说话,张开手,嘴也呀呼呀呼的,一时说不出话来,白胡都盖住了嘴巴,李沉舟笑着替他酪湿了胡梢,梳理了纹路,旁边的老头子笑道:“帮主,您提携我几个儿子,又迁升我几个孙子,连同那几个小反斗,也一人得道,鸡大升天,您待我们汤家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难报碍…”李沉舟微笑道:“这是哪里话,汤家五代同堂,都为‘权力帮’立过大功,是帮里欠汤家的恩典哩。是了,您老今年三月才做过九十大寿,令尊大概也年龄过百了吧……”那老头儿笑得眼皮都睁不开了,说:“帮主您好记性,我爹他三十九岁生下了我……”李沉舟咋舌道:“老爷子福寿并昌,真了不起。”那汤老爷子似老得连手都不灵便了,挠着头讲不出一句话,只能点头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了解,这时又来了帐房吉先生。这老先生已喝得醉态阑珊,委顿不堪,手中犹执着秤锤,一摇一摆地打着酒呃,李沉舟笑道:“怎么,吉先生打起‘醉拳’来哟?”
  吉先生醉斜着眼,笑道:“‘醉八仙’?我只会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谙武功,帮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艺,吉先生在帮里住久了,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说,模样又怪形怪状,众下都笑了,李沉舟拍拍他的肩道:“吉先生,坐下来听戏吧,是兰陵工的破阵子呢。”吉先生当下颔首,李沉舟拉了张紫檀木凳子叫他坐下了,又去搀扶汤老太爷和汤老头父子落坐。
  这时戏正演到了“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齐兰陵王,文才武略,骁勇善战,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敌,乃刻木作假面,常着之以临阵。曾破周师于金清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而作此舞,以模拟其指麾击刺之状,世称“兰陵王人阵曲”,在唐时已盛行。戏者戴着可怕的大面具,身着紫衣,挥金妆刀,执鞭而舞。
  这时台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随着交集的乐音,而且上盘旋着振翅欲翔一般的龙蛇,剧烈地旋转着。李沉舟微笑地看着。这时“兰陵王”忽地一个纵身,半空翻七个筋斗,人人一齐喝得一声彩。
  这时鞠秀山匆匆走了过来。鞠秀山是“权力帮”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阴功死于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于伏虎寺中,“剑王”屈寒山殁于骑鹤钻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于峨嵋山下,“人王”邓玉平被杀于鸿门,“药王”莫非冤浣花萧家丧命,“权力帮”中现只剩下了“水王”与“刀王”。
  鞠秀山在权力帮是个儒生。权力帮虽是武林帮派,但也亟需文藻之上、才识博洽的人来应付些事理。帮里交给鞠秀山的差事,无不一一办理得妥妥贴贴。日久之后,立了无数小功,又不以自居。李沉舟知道了,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无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踪神秘,常无故不在,启人疑窦。李沉舟便派给他极棘手的事,来考验他,鞠秀山虽遇凶险,但依然处理得稳稳当当。李沉舟万般考较他后,试出此人任劳任怨,克勤克俭,而且谆谆谏言,耿耿忠心,便提升他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李沉舟知这鞠秀山向来稳重淡泊,遇事精明强干,而今见他手持一物,脚步稍有些仓急,知发生了事儿,当下问:“什么事?”鞠秀山道:“人头。”李沉舟一皱眉,遂又展开,问:“什么人头?”
  鞠秀山用身背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打开那布包的结,张开来凑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整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狮公虎婆”与“长天五剑”,俱是“权力帮”的要将,当日“五龙亭”、“古严关”、“海山门”之役,这七人均有参加,而且举足轻重。而今“狮公虎婆”中,“虎婆”首级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锁紧双眉。换作往比权力帮自是赔得起,但这些年来,权力帮损兵折将无算,连对朱大天王的攻势,都得改为自保,易反攻为守,步步为营,对萧秋水那一伙人也以连横而非对立,权力帮处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李沉舟当下问道:“她怎么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狮公虎婆’轮值,她的尸首是被送来的。”李沉舟问:“送来的人呢?”鞠秀山道:“死了。”李沉舟问:“怎会死了?”
  鞠秀山道:“送这颗头颅来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头一送到我手里,立即就死了。”
  李沉舟道,“那对方断无可能为了送这颗死人的头,而费如此周章。”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目光闪动,道:“那么这颗人头定必有问题了。”
  鞠秀山道:“是有问题。”
  李沉舟问:“什么问题?”
  鞠秀山用五只手指,轻罩住那“虎婆”的头盖骨,道:“这头壳曾给人用刀整个小心地剜去,然后掏出里面的东西,而塞入炸药,接缝得极其巧妙,若不留心,很难发觉得到。”
  李沉舟沉吟道:“这炸药能不能自燃?、鞠秀山立刻摇首:“不能。”
  李沉舟道:“那么敌人之所以杀“虎婆’,是为了将她的头内安置炸药,这塞满炸药的人头,当然是为了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鞠秀山垂首道:“是。”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你以为那安排这道毒计的人,会在什么时候下手?”
  鞠秀山道:“现在。”
  就在这时,那戏台上飘飞倏忽的、兰陵王”,呼地斗然翻出,纵刀斜削,金刀耀日,一刹那间,下了七记杀手。”
  同时间,左边的吉先生,秤锤忽然点打而出,疾戮李沉舟后心七大要穴!
  同一瞬间,右边的汤老太爷,白花花的胡子变作鞭子,“督”地迎头鞭下,左手“大韦陀件”,右手“小金刚拳”,双锋贯耳,连环打出!
  这刹那,直如电光石火,李沉舟摹地不见了。
  他已闪到了台上,那手握赤金鞭,执持紫全刀的“兰陵王”,与他正斗在一起,只见人影倏忽,如两只大乌般此起彼落,看戏的人,无不因变起非常,愕然立起。
  他们站起来的时候,汤老太爷已倒了下来。汤老太爷的招数,突然打空的时候,便等于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秤锤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时,他已发觉自己背后已多了一人。
  汤老太爷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了他的心窝。正中心房,那人飘然身退,汤老太爷倒了,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离、老迈不堪,汤老头儿这时俯伏过去,哭道:“爹,你……”泣不成声。那青衣罗帽的青年双手放入袖内,也不为已甚。
  吉先生的武功比汤老太爷要好。他化解了汤老太爷的一轮急攻后,再要觅路而逃,已来不及,这时他可一点醉态也没有了,在鞠秀山的一双如水长袖下,失尽了先手,锤秤也丢飞了。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经”中的“兵强则灭,木强则折。坚强委下,柔弱处上。”
  吉先生左冲右突,仍然冲不出鞠秀山掌影笼罩之下,忽地“水王”将袖一卷,声势转弱为强,如一张大铁帚般迎面扫了过去。
  吉先生见来势如此盛强,忙拍出双掌,想借势后纵,并乘机逃遁,忽觉来势陡缓,又化强为弱,水袖舒展,竞在他手中塞了一物。
  这时吉先生的双掌,正全力一击,手中忽多了件东西,吉先生情急间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内劲,“波”地一声,那事物被他捏穿,“轰”地一声,火石硝烟,吉先生惨嘶而倒。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头。
  “兰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颜色夺目的戏服灿灿闪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还强十倍。他初只求打中头颅,引起爆炸,与李沉舟同归于尽,但李沉舟一上来就把他迫回台上,使他远离了炸药。他只好再求其次,想要伤敌,一上来就变了七八种武功,却连李沉舟的衣袂都没法沾到。最后只求得脱,但李沉舟身形东倏西忽,“兰陵王”金刀霍霍,闯了十次,被化解了十次。
  “兰陵王”长叹一声,口刀自刎,李沉舟轻哼一声,身影一闪,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击中他腕后三寸处的“会宗穴”,“兰陵王”金刀呛然落地。
  “兰陵王”大喝一声,舞服上的金饰一齐急响,他人如大鸟般跃起,平飞掠出,掠到了一柱擎天的旗杆上,轻轻一点,宛似飞燕在天空一折,又掠了出去。
  这轻功简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却几乎撞到李沉舟!
  天空那么阔,他竟撞上李沉舟。
  “兰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却“味”地倒飞而出,宛若流星,斜挂纵落,在鸡蛋花树丫上一点,又疾地冲天而起,这次去势,比刚才更道劲急,他的舞服在骄阳下映耀,犹如孔雀开屏,破空而去。
  可是天空那么大,李沉舟仍是在前面的路上等着他。
  就在这时,“兰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来,这急旋之际,他茧绸长袍,竟然冒出一般白茫茫的浓烟来。
  所有的人都怕那烟有毒,捂住了鼻子,“兰陵王”越旋越急,白烟也愈来愈浓,并发出啪啪火花,在浓烟之中,一倏淡淡的人影破空斜里射出。
  他那令人神驰日眩的衣服,已置于地上,他的人着了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出——就象壁虎逃避敌人留下了断尾,来吸引住敌人的注意——他的身法快如鬼腕。
  李沉舟跃开,静静他说:“慕容若容,败了便败了,你不该逃走的。”
  这时“兰陵王”的身子已跃上了围墙,陡地一顿,在轻轻柳梢弯稍稍迟疑一下终于跃落,李沉舟轻轻叹了一口气。
  忽地一人自围墙外升起,倒落口墙瓦上,怔在当堂,背向众人,只听围墙上有人说:“是的,你不该逃走。”
  那去而复返的是“兰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墙内来,咽喉如喷泉一般涌冒着鲜血,喉咙格格有声,在脸具后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一落下,恰好来了一阵凤,那柳丝在围墙外点头也似的,这时围墙上便飘来了一个人,身着青衫文士中,正在用一条洁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脸上带了个淡淡的微笑,是柳随风。
  李沉舟没有再说什么,他蹲下来,俯视汤老太爷的伤势。汤老太爷的伤当然是没救了。
  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挣扎起来,妄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让他握住了,汤老太爷展开了一个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只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理解的眼光。
  汤老太爷大口大口地喘息一会,道:“…好……帮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进步了。”
  杀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秋息静静地在一旁看着,没有作响。汤老太爷嘴角不断溢出血来,已神衰力竭,支撑不住,犹自问道:“你……杀我的是……什么刀?”
  兆秋息杀人,每杀一人,即换一刀,天下闻名,只听他道:“是清臣守节刀。”汤老太爷听得一震,阎阁双目,竞淌下两行清泪来。
  原来唐开元天宝年间,安禄山反于范阳,择兵南下,西进潼关,颜皋卿与弟真卿两兄弟起兵勤王,举事响应,以号召勤王有功,加御史大夫:未几河推凡十六郡,重归唐室。后常山城破彼俘,安禄山擒之,因曾对他礼遇有加,痛斥之:“何负汝而反耶?”皋卿正气凛然的骂道:“我为国讨贼,恨不能斩汝!”安禄山怒极,便将颜皋卿和幼子颜诞、便子颜诩,一同肢解处死。
  颜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写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门忠烈,官拜太子太师。玄宗曾叹其二十四郡县无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识真卿作何状,乃能如是!”李希烈兵变,宰相卢相因畏惮真卿刚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议真卿去汝州安抚,李希烈掘坑于廷,胁以为相。真卿叱之日:“汝知有骂安禄山而苑者颜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师,知守节而死,岂受诱胁?”卒被害,颜真卿字清臣,这“清臣守节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节而铸的。
  汤老太爷知自己乃丧生在这柄刀下,潜然泪下,汤老头子悲声位道:“爹爹,帮主待我们闺家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汤老太爷勉力嗡动嘴唇,苦笑道:“孩儿,我这般做,确是丧尽天良,全无心肝……但慕容家……慕容世家对我们先人,有过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岂能不报……”汤老头哭道:“可是帮主对我们家也有恩呀……”汤老太爷溢然道:“那是后……后来的事……”说到这里,目光涣散,已眼见不活了。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吧。今日的事,不会向你后人追究。”
  汤老太爷听了这一句话后,才算放了心,便咽了气。汤老头抢天呼地,嚎陶大哭,李沉舟拍了拍他肩膀,站了起来,这时烟雾已散尽,帮中的人,早已在这顷刻间不慌不乱地离开了场地。戏台上只剩下了几个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随风、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汤老头,以及汤老太爷、吉先生、“兰陵王”的尸体。戏台上空荡荡。
  李沉舟问:“他真的是慕容若容?”
  青衫人点点头,走过去,把“兰陵王”的面具解下,现出一张极端清秀的脸孔。
  李沉舟端详了一阵,道:“相貌是跟传说相象,但象,并非就确实是他。”说罢看着青衫人,似要等他口答。
  “是他。”青衫人道:“慕容世家有三绝,‘银针金缕拂穴手,其人其道还其身’。”
  他说着慢慢张开手掌,食、中、无名尾指,各夹住一枚五寸一分见长的细针,在阳光映照下亮晃晃是一阵光芒,李沉舟点点头道:“是‘慕容银针’。”青衫人淡淡一笑道:“我差点也接不了。”李沉舟一笑道:“连江南柳五也差些儿没接住的,当然就是‘慕容神针’了。”青衫人道:“既是‘慕容神针,那这人着不是慕容世情,就是慕容若容或慕容小意了。”青衫人柳五笑了一笑,又道:“慕容小意是女的,慕容世情……他若来了,死的恐怕是我。”
  李沉舟颔首道:“那他确是慕容若容了。”微唱一下又道:“可惜。慕容若容惊才羡艳,威震夭南,今番却丧命于此。”李沉舟看着地上的尸首,又说了一句:“可惜。”
  鞠秀山忽道:“帮主,他们在帮中隐伏了那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么一击?”
  李沉舟道:“昔怀一饭之恩,不惜吞炭纹身,毁容燔发,只待一击,要成大事,牺牲是免不了的。只借他们这志在必得的二击,委实讨不了好,全军尽没,亦未免大令人惋借了。”
  柳五柳随风忽问道:“老大是怎样看出他们要出手的?”李沉舟一晒道:“其实也没什么、慕容若容演的‘兰陵王’,技艺很高,而且一身武功,无论怎样假装,都是假装不来的,秀山这时拿那装炸药的人头给我,我问起知道这炸药须力击才致爆炸,那这些伏兵显然都是为了杀我……”李沉舟笑了一笑,又道:“他们不该找轻身功夫那么好的人来饰演动作如许频繁的角色……只不知道,安排演戏的人,向来细心、今日竟教人混了进来也不知!”
  原来“权力帮”中,每一组人事都分得极其周密,接待有接待的,稽查有稽查的,甚至跟踪有跟踪的,杀人有杀人的。诸如厨子,不但手艺高明,而且善于分辨毒药,所以若有人在莱中下毒,根本就不容易;至于今日居然教人冒充了“兰陵王”的戏子上来,确是不可能的事。
  这时一人奔了过来,双手向李沉舟递上一面密封,李沉舟随手拆开,道:“原先的‘兰陵王’角阿忽雷,三天前遭人勒毙……这下可好,没得查了。”原来“兰陵玉”一发动,局面一受制,帮里即有人紧急勘查“兰陵王”的底细,却发现原先演“兰陵王”的阿忽雷,早已被杀多日。
  柳随风悠然道:“上个月前老大要‘屠龙屠虎’打听的事,不知消息如何?”李沉舟道,“‘屠龙屠虎’,已经死了。”
  柳随凤讶然道:“已经死了?”“屠龙屠虎”为当日“九天十地,十丸人魔”中“千手人魔”屠滚之子,两人武功凶狠霸道,犹在其父之上,而今竟都死了,连柳随凤都微微有些震讶。
  李沉舟道:“不但他俩死了,连我们派去川中庸门卧底的‘不回刀’杜林,在慕容家做好细的‘铁脚老李’,都先后遭了殃。柳随凤听着听着,诧异之色却是愈浓。
  原来这些日子以来,“权力帮”给萧秋水等一般抗力,摧毁过半,剩下的又与“朱大天王”抗衡,声咸大减,实力渐弱,江湖上道消魔长,此消彼长,总是轮个没完。“权力帮”日下仍是“天下第一大帮”,除“朱大天王”势力及“神州结义”外,确也无其他势力可与之相颉颃的。
  “蜀中唐门”隐伏于川中;近数十年来,只要弟子出来行走江湖,必人才超卓,干出一番轰动的大事来,“即墨”墨家,自成组织,纪律甚严,我行我素,颇有野心。“神州结义”一脉,原予“权力帮”最巨打击,但萧秋水与李沉舟在峨嵋金顶一见如故,并且砥志抗金,所以反而抵消了彼此的战祸。
  萧秋水跟他的弟兄正矢志杭金,转战于疆场之上,李沉舟亦派人参战,也从此得调养之机。“朱大天王”一般怎能容让“权力帮”恢复,所以攻势更是频急。
  这年间,“朱大无王”的“七大长老”和“权力帮”的“四大护法”,全皆在燕狂徒或峨帽山之役中战死,朱大无王的“三英四棍·五剑六掌·双神君”,也只剩下了断门、闪电、腾雷三剑臾以及雍希羽之“柔水神君”,至于“权力帮”,伤亡更重,八大天王”中,仅剩下了“水王”和“刀王”,“十丸人魔”中,只剩下了“无名神魔”、“神拳天魔”、“一洞神魔”、“血影魔僧”、“快刀天魔”五人,“双翅·一杀·三凤凰”中,只有“蓝凤凰”高似兰与“红凤凰”宋明珠还活着。
  烧是如此,“权力帮”还有李沉舟、赵师容和柳随风三大巨头、虽是帮威衰靡,版图日蹩,但声势武功,非但别帮他派无可强项,就连“朱大天王”,相映下也黯然失色。
  而个不回刀”杜林是“快刀夭魔”杜绝的儿子,刀法端的非同小可,早在唐门卧底,却无缘无故叫人识穿了,杀了尚不知晓。“铁脚老李”系已故的“飞腿天魔”顾环青的师弟,武功直追顾环青,却也叫人看穿了,死于慕窖世家之中,柳随风微显优色,又问:“盛文隆呢?”
  盛文隆外号“拳打脚踢”,是老拳师“神拳天魔”盛江北的嫡亲儿子,在朱大天王麾下化名“宗以权”,潜伏已久,近日一直未有消息。李沉舟摇摇头,道:“还是没有讯息。”
  柳随风不禁问:“老大,您看,要不要将师容姊召回?”
  李沉舟道:“师容随萧秋水抗金,这里纵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分了她的心。”
  柳随凤垂首道:“是。”
  李沉舟道:“你心中想到了什么事,无妨直言。”
  柳随凤稍稍沉吟一下,即道:“以近日情势而言,朱大无王、慕容世家都有野心,唐、墨二家,也有异动,恐怕日内就要出事,此刻帮中人少,再分出去抗敌,恐为不智……”李沉舟考虑了一下,忽然豁然一笑道:“老五,咱们昔日也曾只有七个人……后来更只剩下了两个人,也没怕过,今日怎么啦?”
  柳随风也随着微笑,但仍微有怔忡之色。李沉舟看在眼里,道:“你莫要过分操心。朱大无王从前扳不倒我,现在也扳我不倒。唐门实力隐伏,倒是危险。墨家子弟,绰厉取死,但有唐门牵制,谅无大碍。”
  柳随风道:“但萧秋水一股,杀我帮中人实众,若不趁此灭之,任由其坐大,恐有将来之患。”
  李沉舟沉思了一下,说:“萧秋水赤手空拳,全仗信义二字打天下,他的际遇是好,但我不能杀他。他确确实实在抗金,国难当前,一切私怨都应当放下,我们不但不应在此际分他的心,更该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何况萧秋水真个是全力以赴,复国杀贼,并非乘机扩张实力,我们在此时夹击他,必贻笑天下,万万不可。”季沉舟笑了一笑,眼神里又有一层似有似无的倦色:“如果是我看走了眼,就算他日萧秋水更恁威风,我也认了。”
  柳随凤蹙眉不语。李沉舟善于鉴貌察色,当即道:“怎么,你还有话说么?”
  柳随风答:“是。”
  李沉舟道:“无妨直言。”
  柳随风迟疑了一下,李沉舟知其必有极难启口之事,叫道:“老五。”
  柳随凤微微一颤,应道:“在。”李沉舟更看出他是满怀心事,于是道:“老五,你跟我闯荡江湖数十年,连师容未来前你就到了,有什么话儿不可说的,除非你不把我当哥哥了。”
  柳随风慑懦道:“老大如此说,折煞小弟,只是……只是这事……这事跟师容姊有关……”李沉舟脸色一沉道:“是她的也可以直说!别婆婆妈妈的,罗嗦什么!”
  柳随风一颤,终于道:“…·我听外人传闻,……师容姊近年来跟萧少将军东征西伐……宛若情侣……只怕他们……他们已……”这几句话下来,连兆秋息和鞠秀山都变了脸色。只见李沉舟默不着声了好一会儿,脸色愈来愈沉,忽“哈哈”一声,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见柳随风脸色有些惴惴,便收了声,说:“老五,江湖上的人长了嘴巴,有什么不可说的?你也是大风大浪过来的人,怎么连这点都勘不破?,柳随凤忍了忍,还是禁不住要说:“可是这回事盛传得很厉寄,恐怕不是空穴来风……”他说着,知道李沉舟不会相信,不禁有些激动,一条青筋,横在他额空上问了问:“老大,还是查查的好,免得受了欺还不知道。”
  李沉舟忽然一闪身,到了柳随风身前,一扬手,众人都吃了一惊,李沉舟的出于何等之快,手已搭到了柳随风的肩膊,柳随凤却连眼睛都未多霎一下,李沉舟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兆秋息和鞠秀山这才算松了一口气,李沉舟道:“你提醒得好。不过第一,萧秋水不是这样的人:第二,师容我信得过;第三……就算他们在出生人死的征战中作出苟命的事,也是相孺以沐/只要心没有变,作出这些事,我不介意。”然后他以手按着柳随风的肩膊,一双眼睛如一柄龊炼淬厉的剑,看着他,慎察地问:“你懂了没?”
  柳随风以上齿咬咬下唇,隔了半晌,道:“懂。”李沉舟放下了手,舒了一口气,道:“你们都出去吧。兆秋息、鞠秀山、柳随风以及汤老头子,霎时间清理了地上的尸首,退了出去。
  李帮主说“都出去”时,便没有人能留在他身边,任谁都不能够。
  李沉舟待他们都离了之后,仍站在原来的地方。这地方原是他问身过来去拍柳随凤肩膀的所在。现在柳随风已不率,适才在他身形一晃之际,柳随风如果闪躲,他说不定会真的出了子。可是柳随凤却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
  所以他也没有出手。
  从来没有人能在他面前讲赵师容的坏话,从来没有。他与赵师容自相识起迄今;武林中无不目为“只羡鸳鸯不羡仙、赵师容不但武功、智谋、组织、办事都有过人之能,而且从来知道自己的份位,不以自己才艺有所逾越,只一心造成李沉舟的霸业;跟赵师容在一起,决不会跟弟兄疏远,或耽迷于美色,或捎磨了壮志。赵师容,不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子,更是他的好助手。
  赵师容从未出过错,所以没有人能说她的坏话。
  李沉舟隔了良久,缓步踱了起来。当他离开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时,青有板上,两道深深的履印,嵌了进去。
  刚才的话,已激起他心中万丈波涛,但他不动声色,硬生生压了下去,那真气到了脚下,竟将石板踩得深陷进去。
  ——师容,究竟是不是?
  他脑海里浮现了萧秋水剑气纵横,有王者风貌的样子…·又想起了那巧笑情兮的赵师容他竭力甩了甩头,心里一个声音在喊着:不会的,不会的…——要真的是,师容,你无需瞒我。
  这院子深远,李沉舟踱过那戏台侧畔,回首望去,只见一列列、一排排的座椅空空,人都去了,只留下一地纸屑、瓜子壳等物。他看了心里嗒然若失,继续往院子里走过去。
  他愈走进去、花树花叶愈荫浓。他一路上萧索地走。走到一丛丛一簇簇的黄花爬满了的地方,稍稍停下来,想到往日赵师容曾在这里,与他相嬉。这地方没他允许,谁也不能进来,也谁都进不来。他就跟她闹着,在树浓荫处,两情缠缮。后来赵师容翻过身来,以手支额,发上都是草叶,痴然出神。
  那时暮阳金澄亮的一颗,坠悬在海空那边,照得她侧脸金红了轮廓,李沉舟看得心里喜欢,忍不住说:严你好美。”赵师容只是痴痴地凝视那远处,李沉舟也随而注目过去,赵师容在晚霞里伸出了手,说:猕看,花好漂亮。”
  李沉舟只见那牵牛花的色泽在夕阳里渗进殷红一抹,却见赵师容侧脸挽高舍的脸蛋儿,竟比花还柔匀,心中怜借无限,便亲了一亲。赵师容淡淡一笑,两人就要相呢,忽见花架上有一双黄雀,你跃过来,我跃过去,振翅比翼翔了回去,叉追逐回来,落在花间上,吱吱卿卿,煞是亲蜜的样子。
  赵师容妩媚一笑道:“你是它,我是它,它们是我们两个。”李沉舟笑道:“我们两个脏鬼……”说着又胳肢她,搂着她在草地上打滚。
  这时忽飞来了一只长红色长嘴蓝顶的美丽小乌,那母的小黄雀,就飞开了,跟那红嘴鸟在一起,开始上下飞翔,吱啾莫已,到了后来,甚是亲蜜,那雄的黄雀立在一旁,甚是沮丧的样子。赵师容见了,撇着嘴道:饿才不是它哩。”
  说时那雄黄雀忽然掠起,直往地上重重一摔,撞在石上,迸出了脑浆,竟自死了。李沉舟、赵师容都吃了一惊,未料到那雄雀竟如此烈性,都来不及阻止。那雌雀竟自与红嘴鸟飞了。
  李沉舟心中恙然大怒,心忖:这小鸟儿天性如此薄情,不如杀了!当下拾了一粒石子,道:“待我将它杀了。”赵师容侧首问他:“杀了谁?母雀还是红嘴乌?”李沉舟见赵师容在夕阳中脸红得象秋天最美丽的颜色,又柔和无比,竞自痴了,怔了一下,才道:“两只都杀。”可是说着话时,两只鸟儿都飞走了,只剩下黄色雄雀的尸体。
  李沉舟这时想起来,心中一阵惆然。
  这时他已走到林子里一棵紫檀树下,重重地踏了三脚,只有轧轧之声,不远处一棵极大的银叶板根,其根部缓慢裂了一个大洞,里面有一个身段窈窕的红衫人,一耸肩就跃了上来。
  这人艳若桃李,杏腮含春,正是“红衣”宋明珠。宋明珠自从在丹霞山一役,巧战“别人流泪他伤心”邵流泪,重创了他后,自己也被打下深崖,与萧秋水有过一段夙缘。
  她依然是红衣劲装,黑腰带黑靴鞋,眼睛象明珠一般的亮。
  宋明珠跃上来,道:“宋明珠拜见帮主……”李沉舟第一句就问:“小蓝回来了没有?”
  宋明珠一愣,即道:“没有。”忽又想起道:“但据‘长天五剑’自翟塘捎来的讯息,高姊姊只怕眼下就到。”
  李沉舟嗯了一声,又问:“你识得萧秋水,他为人怎样?”
  宋明珠又是一呆,没料到李沉舟会这样问。李沉舟见她有些狐疑,即道:“你曾被朱大天王的长老邵流泪击落山崖,被逼服‘阴极先丹’,萧秋水也被迫食;阳极先丹’,但你两人都守礼始终,我都知道了。我问的是,萧秋水的人,节制力、克抑之能如何?”
  宋明珠一阵诧异,这事只是她和萧秋水的事,李沉舟如何得悉?她当下不敢再犹疑,说:“丹霞山之事,到最后仍不致坏了名节,当然是事有凑巧,掉落在、草虫’上,但由始至终,把持得住的,不是我,而是他。”宋宋明珠明艳如火,说到此处,在李沉舟澄澈的目光下,仍不免有些赦然。
  李沉舟道:“那你心里恨不恨萧秋水?”
  宋明珠用上齿咬了咬下唇,道:“恨。”遂而又摇了摇头,道:“不恨。”
  李沉舟问:“为什么恨?为什么不恨?”“三凤凰”原是归总管柳随风所隶属,李沉舟很少对她们温言谈笑,柳五则不然,柳五一生不对女子疾言厉色,如果他不喜欢那女子,他宁可杀了她,也不斥骂她。
  宋明珠抬了抬眸,长睫毛颤了颤。她不明白今日李帮主怎么会忽然问起她这些事情来,但是觉得眼前的人,如家长一般亲切,使她禁不住将一切都倾吐。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他在那时,不该太拘泥古板,心里又很感谢他的拘礼。”宋明珠坦然说,“我自小闯荡江湖,也经历过些辛酸,武林人不是对我畏之如蛇蝎,便是图非分之念……象萧秋水这样的人,确实很少,他……好象不是人。”
  李沉舟扬眉微笑道:“哦?”
  宋明珠忙道:“好象不似一个真的人,我总是以为活生生的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李沉舟道:“也许他是因为唐方……”
  宋明珠咬咬唇又说:“要是为了唐方,那更不应如此。在那种时候,又有什么好怪罪的?萧秋水和唐方是名满江湖的爱侣,但飓尺天涯,始终未能在一起,这我也知道……唐方姑娘我没见过,江湖侠侣,心胸绝不致如此狭窄,而我自己也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能取而代之……只不过,唉,萧秋水真不是人!”
  李沉舟笑道:“或者是怕你不愿意?”宋明珠拾头看向李沉舟,挂了一个甜甜的笑意:“我会不愿意吗?”
  李沉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抑或是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笑得咭咭连声,花枝乱颤,道:“帮主,他连您的虎威都敢攫,还畏惧什么来着?”
  李沉舟点了点头,问道:“那你呢?你怕不怕?”
  宋明珠一愕,问:“怕什么?”
  李沉舟道:“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低头,低声道:“他不知道的。’李沉舟大笑道:“你以为他会不知道?”宋明珠错愕抬头,只见李沉舟笑道:“连我都知道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宋明珠倏地变了脸色,李沉舟紧接着一句:“柳五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了。”
  宋明珠紧抿着唇,点了点头,好久以前,还有两只“凤凰”。“金余凤凰”冷笑卿便因不听他的话,忽给柳五下令抓起来剥光了衣服,当众批判后活活淹死。“火凤凰”水柔心因恋上武当派卓非凡,两人打得火热,不听柳五劝告,柳随凤使一把火,烧毁了水柔心的容颜,水柔心愤而自杀。
  宋明珠每当想起这些事儿,冷笑卿被淹死时的一头湿发,惨白的双颊……水柔心被烧的的脸疤,疯狂的笑声…便暗自惶粟。
  李沉舟微笑再加了一句:“柳五不杀你,便很可能因为丹霍山那儿,你并没有做出什么对不起他的事儿。,宋明珠听得不住颇首,李沉舟又道:“可是柳五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他随时改换一切态度……今天他不生气的事,明儿他再想想,或许就会佛然大怒了。”
  宋明珠又惴惴不安起来,李沉舟又说:“可是如果我去说情,或许他会碍在我面上,不会怎样……”说到这里,便止住不说了。
  宋明珠颤声问:“您……您要我怎样?”
  李沉舟正色道:“我不要你怎样。首先,你是柳五的人,我问的话,你都可以不必答。
  但是你现在有求于我,我可以向柳五说,不过,你先要口答我一个问题、做一件事。”
  宋明珠考虑了一阵子,毅然道:“帮主,本来您有事相问,我匆无不言。”
  李沉舟笑了一笑道:“可惜我问的就是柳五的事。假使…”李沉舟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假使柳五要你杀了我,你杀不杀?”
  宋明珠的脸色一时回不过来。这问题包含了三项:第一,柳随凤有没有叫宋明珠杀他?
  第二,柳五有没有生过杀李沉舟之念?第三,要是有,宋明珠杀不杀?
  宋明珠神色变幻了一会儿,李沉舟一直在看着她,在仔细看着她。宋明珠吸了一口气,道:“五总管曾提起过。”
  李沉舟一展眉,道:“提起过杀我的事?”
  宋明珠默默点了点头,脸色也恢复了红润,道:“是。五总管说,如果有一天,他要我杀你,从那时起,我便可以杀他了。”
  李沉舟皱眉道:“为什么?”
  宋明珠盈盈望着他道:“他说,因为他那时候已不是人。”
  李沉舟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他的叹息如落叶一样飘忽。“你有没有听过‘老伯’的故事?”
  宋明珠摇摇头,李沉舟道:“那是一个才子写的故事。‘老伯’是帮会领袖,他跟:万鹏帮’争霸,起先占了上风,后来儿子、得力助手,都死于狙杀,他假装被打得无法还手斗其实暗中培养最后全力一击:要攻陷‘万鹏堡’。帮中可信赖的人,只死剩律香川一人。他就在没有出击前将帮中一切交给他,却不料交给了他之后,立即就遭到了律香川的暗算。原来最可怕的敌人不是对手,而是朋友。”李沉舟说到这里,双眼又有一种空漠的神情,平视宋明珠道:“我今比可算也接近这种田地1所以我不能再疏忽,纵是最好的朋友,也要留意一些。”
  宋明珠睫毛颤动,忽然问了一句:“帮主觉得五总管有嫌疑?”
  李沉舟不答反问:“柳五知不知道我常找你们来聊天儿的事?”
  宋明珠垂首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李沉舟笑了,悠然望天:“他该知道的。”
  宋明珠想了一会儿,问:“那您……您要我做的是什么事?”
  李沉舟轻声道:“杀了我。”
  宋明珠一惊,惊然道:“什么?”
  李沉舟淡淡笑道:“对。就是杀了我。”
  宋明珠退了两步,仍不敢相信李沉舟说的是真话:“您要要我杀你……”李沉舟微笑,陡掣出一柄金光烙溜的短力,道:“对,你快杀了我。’宋明珠讶骇莫已,嚎懦问:“为……为什么……”李沉舟道:“因为用这柄刀杀我,杀不死我;若真的有人用刀杀我,我就死了。”李沉舟见宋明珠疑窦丛生的样子,知道她尚未明白,便笑道:“我叫两个人来,你便明白了。”
  说着拍了两下手掌。两声掌声一过,一株高大的桐木材后,问出两个人来。一人全身蓝衣劲装,身材高挑颀昂,如铁骑风云的大将军,却是清谷秀雅的女子。
  宋明珠诧唤:“高妹姊!”
  这女子便是宁蓝凤凰”高似兰,她身边的人,黑布蒙脸,身形看来甚是熟悉。
  “宋明珠不禁问道:“你……你已回来了?,”高似兰点点头,李沉舟道c“她早已在三天前口来了,”转身向高似兰说:“你告诉她盛文隆所探得的虚实吧。”
  “是。”高似兰应,即向宋明珠道:“盛文隆潜伏在朱大天王鹰下已三年有余,却忽被瞧出身份,他逃了出来,而杜林和老李都死了。他逃出来时只剩下一口气,我去接应他时,迟去一步,他便给人千掉了。他只来得及告诉我几句话……”宋明珠睁大着眼睛听下去,她知道这“几句话”必有很大的干系。用生命换来的话语,通常都是极珍贵的。果然高似兰道,“盛文隆说:朱大天王、慕容世家、唐门三方面都派出了杀手,要在帮中里应外合,杀了……帮主。这“帮主”两个字,原本就是“李沉舟”的名字,高似兰当着李沉舟的脸,就算是转叙,也有讳避。李沉舟接道:“今日看戏的时候,已来了一批杀手。”
  高似兰固不知晓,哦了一声。李沉舟道:“来的是慕容世家的人,而且都是一流好手。”
  高似兰问:“是慕容小意?”李沉舟摇首道:“不是,是慕容若容。”高似兰剑眉一扬,又问:“让他逃了?”
  “李沉舟摇首,笑道:“一个也没逃得了。”高似兰柳眉一竖:慕容若容?”李沉舟道:“也死了。柳五亲手杀的。”
  宋明珠杏目圆瞪,问:“所以您怀疑柳五杀人灭口?”李沉舟摇首道:“柳五手下,向难有活口,这不能疑他,但是还有庸门以及朱大无王的杀手要来……与其让他们先动手,不如我先死了好些。”
  宋明珠依然不解。李沉舟道:“我死后,权力帮的大权落在什么人手上?”
  床明珠不假思索便道:“师容姊。”
  李沉舟道:“可是如果师容在河北一带艰苦作战呢?”
  宋明珠想了想,道:“那就理应由五公子当家。”
  李沉舟道:“我死了以后,帮主就是他,朱大无王和唐门的人,以及那不为人知的内好,如果要灭权力帮,就得先杀柳下,宋明珠双目一阵亮:“我明白了,若无人杀五公子,五公子就是那内好。”柳随凤在当年创帮七雄中排行第五,年轻潇洒,位居总管,所以被称为“五公子”或“柳总管”。
  李沉舟笑了笑,没有直接作答,宋明珠禁不住要问。“如果内好不是柳五公子呢?”
  高似兰微笑道:“那五公子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宋明珠急切地道:是呀。”
  李沉舟问:“柳五的处境为何会危险?”
  宋明珠一愣,即答:“因为有人要杀他呀!”
  李沉舟道:“所以只要保护着他,或者说,监视着他,不管如何,那暗杀者,迟早都会出现。”
  宋明珠恍然,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忽又清然道:“可是……可是您……您又怎能死去呢?”
  李沉舟道:“所以便要你杀了我。”
  宋明珠又茫然了起来。李沉舟道:“我杀了我。”他指住那蒙面人,然后又指住自己,一字一句道:“我的英魂才能口来保护或者监视柳五”高似兰把那人的面中扯下。那人的样子,竟和李沉舟长得一模一样,不过目光痴呆,挂了一个笑嘻嘻的神情,宋明珠竟未见过世界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人,但精神气质竟又如天渊之别!
  李沉舟缓缓道:“他不似的地方,如果死了,就谁都看不出来了。”
  死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或者说没有表情。总之一个人死了,便失去了知觉、能力、武功、智渝感受,以及一切。
  但真正有武功、才能、判断、敏感、智慧的人,仍潜伏在帮中,在暗里监视着一切。
  宋明珠这才了解了李沉舟的用意。
  只听李沉舟道:“这人天生痴呆,容貌和我相似,一当帮主的时候,就开始养他,将他养了好久,藏了起来,他要什么便给他什么,一生不愁吃、不愁注不愁花用/他容貌有不妥的,便给他易整,到了今天,他长得和我几乎一模一样,他生存的享受,都有过了,但生命的意义,便是为我死,而我因他死而继续活下去。。人,李沉舟顿了顿,继续道:“所以要你一剑,将我杀了。”
  宋明珠瞠目道:“我为什么要杀帮主?”却见那酷似李沉舟的人:不知死之将至,依然嘻嘻傻笑,呆呆不已,心中不禁一阵发寒。她一生任性行事,视人命如草芥,所以才在丹霞山上,一上来就重伤了吴财,杀了劳九,而今见到这好似没有脑袋过了半生的人,也不知怎地,竟有些惊然。
  李沉舟道:“你杀了‘我’的理由是:萧秋水和你在丹霞山的事;你将那颗‘阴极先丹’扣了起来。”
  宋明珠退了一步,嘎声道:“…您……您怎么都知道?”
  李沉舟平静地笑道:“我怎会不知道?我知道你并非独吞,而是给了柳五,柳五告诉你,这事不可张扬,是也不是?”
  宋明珠低下了头,花容惨淡。
  李沉舟道:“柳五一向风流便搅,他有多久没理你们了?”
  宋明珠知道在这帮主面前,是什么都瞒不住的,当下用力咬下唇,道:“已经一年多了。”
  李沉舟点头哺哺道:“这可能便是那‘阴极先丹’之故。柳五虽功力深厚,天生颖悟,但‘阴极先丹,的威力,确要了他不少代价。”
  宋明珠听了,头垂得更低。李沉舟补充道:“你便为了这个,畏罪拒抗,连同左常生,将我杀了……当然,以我功力,你们很难轻易杀得了我……”高似兰接道:“李帮主平日喜欢在这林中踱步,每次他都吝欢在这里静思默想帮里的应对之策,你和我便匿伏在前葵树下的机关里,而左常生假装拿飞鸽传书禀报,三人一齐动手,杀了‘帮主’,由于帮主武功高强,所以左常生也死了…”宋明珠问:“那……那高四姊又为何要弑帮主?”高似兰是原存“五凤凰”的老四,“血凤凰”奠艳霞是大姊,“金凤凰”冷笑鲫是老二,“火凤凰”水柔心是排行第三,“蓝凤凰”高似兰居第四,“红凤凰”宋明珠则是老么。
  高似兰淡淡地道:“因为我将梁斗等人被擒之处告诉了萧秋水,才致萧秋水得上华山,使得上官、费二族互拼殆亡,萧秋冰的势力因而坐大小:我因怕帮主见罪,所以横加杀手。”
  宋明珠倒抽了一口凉气,道/那…人郊左人魔又固何杀“帮主’?
  高似兰淡然道:“他真的是想杀帮主,所以他只好死了。”
  宋明珠睁大了园眼,讶然道:“他……1高似兰道:“他是朱大天王派来卧底的人,也卧了这许多年了。”
  李沉舟道:“所以他杀了‘我’之后,只好死。
  宋明珠终于了解了这件事。但她还是有一事要问:“我们杀了”帮主’,天下之大,哪还有路可走?”
  李沉舟笑道:“你们跟着我,天下又怎会有绝路可走?”
  宋明珠喜上眉梢,劳心喜悦地道:“我们……我们可以跟着帮主。“李沉舟道:“嗯。一起做一些替‘权力帮,剔浊扬清的事。”
  高似兰忽道:“只不过这样之后,帮主您就不得露面了。”
  李沉舟道:“我当然不露面。我自小心里就想,死了之后再复活,一切都是不是一样?我在江湖上,做下了那么多的事,有善的,有恶的,有人当我是恩公,有人叫我为好贼,总之,就真是罪魁祸首,但也举足轻重……我一直有个异想,想知道我死后,武林中对我是怎样的评价?我死后,江湖会不会在风波诡谲中将我迅速忘怀,匈了不久之后,便连新的一代也不知道我李沉舟来了?只有我死,才能看出真心,访得实在。今日你俩要来替我了这心愿,只要能顺利找出元凶,日后定然有赏。
  高似兰和宋明珠拜道:“能为帮主效命,殊幸欣悦,怎能接受类赏……,毯样悦着,李沉舟心里却在悠然想到另一件事:师容,他心里狂喊,也唯有这样,才能试出你的真心了……要是你负了心,我就算抓拿到暗杀者,逮住了元凶,也难再世为人,而要永沦为鬼了……他边般想着时,一人正从林外小心翼翼走了进来。这人长袍阔袖,但在他身上穿来,一点都没有从容的样子。高似兰轻声叹道:“左一洞在武林中出名的好似鬼,今日却要平白做了冤鬼。”
  左常生一见李沉舟,慌忙作揖,李沉舟劈头第一句就问他:“朱大天王好。”
  左常生脸色,登时大变。他还未来得及回话,李沉舟自怀中掏出一只情鸽,递了过去,左常生错愕下双手接过,然后宋明珠和高似兰就同时出了手。
  “一洞神魔”的肚子本是空的,有个大窑窿,但这下他连胸臆上也多了个窑洞。
  “红凤凰”的脸姣心狠,“蓝凤凰”的冷艳无情,左常生这次就算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一击;就算逃得过,又有什么用呢?有李沉舟在。
  李沉舟不在了。李沉舟的死讯传出去的时候,全帮都震住了,有人以为是未日了,有人悲号当堂,茶饭不思,有人披白中、戴麻孝、有泪痛哭、无泪位血,有人兀自不肯相信。
  柳五不是其中任一类。
  他没有哭,只静守李沉舟尸身旁,足足三天,三天后,有人见到他叩了九个头,站起来时,额上冒血。然后他向旁边的人下达了一道命令:“向朱大天王投降。”
  在四川、湖北两省间,长江上游之“三峡”,长七百里,为行舟险地。
  三峡之首——翟塘峡上——有一艘吃饱了凤的帆船,顺流而下,航过时,忽然打起了一面炽红的血旗,然后又升起了一面小小的白旗。
  在旭阳照射下全色的江水晃漾,一座山头上,有一人举一黑色绣金龙的旗帜,招凤晃了一晃,这道旗号立即一山飘过一山,一丘传过一丘,一直传到霍塘峡上。
  翟塘峡有翻山越岭,连绵十余里的山寨,一匹快马,马上的人,俯身几乎贴在马背上,几乎同一条直线一般,举着一商赐色绣金龙的大旗,冲人山寨中,马蹄激起黄沙漫漫。
  黄沙未落,那人已勒马跃下平地,两名大汉:箭矢一般迎了上去、跟那大汉交头接耳几句,那两人脸上都露喜色,返身往寨内奔去。那持旗帜的大汉这才有隙裕在那大木捅中打一大盆水,泼洒向脸上去,来减低他身上狂奔过后的焕热。
  那两名大汉急奔,奔过了几个哨岗,到了一个用黑色木条建筑如铁一般威风的寨前,便停下了,一个高瘦赤精大汉走出来,那两名大汉俯耳过去,说了几个字、这烧窑的赤膊汉脸上立时出现欣喜之色,双目嘉许地看着两人,用力在他们肩膀上一拍,返身就掠了进去。
  他不知经过了多少道闸门,多少弄堂多少巷弄,忽在一处黑色窄门前止步,小心翼翼、恭恭谨谨地行近去,一个身着白衣、轻摇梧扇的文士,神色冷然的行了出来。
  那烧窑工人模样的人也凑过去,说了几句话,那文士脸上,立时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轻松平淡的容态,立即不见了,又追问了几句,沉思了一下,挥手叫那汉子去,但脸上已掩柳不住狂喜之色。
  他又沉吟了一阵,急将捂扇一阁,快步踱入窄门。窄门一过,原来是一宽敞至极,简直如平原一般的大殿,大殿上什么置设都没有,远处有一张三十余丈长的大理石桌子。桌子顶端,只有一张椅子。椅子后面,有一道屏风。
  屏风上绘有一只欲飞九夭、翼翔爪张的金龙。
  那大厅十分宽敞,没有门也没户,更没有屋顶,阳光就直接自天空洒了进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在这房子上面,除了日、月、星星、云朵,偶尔的雨水和鸟。
  那文士走进来时,脚步已禁不住为那喜悦而轻快起来。由于大厅太过阔大,以致那张奇长的桌子,不会让入觉得过长。
  那文士却知道天下英豪到此地来聚议时,都得站着,只有桌子那端的唯一一人,才有资格坐这唯一一张椅子,而且是坐着听那些站着的人报告,这对于那些诚切禀报的人来说,已经是一件令他们梦寐以求的殊荣了。
  可是那文士实在无法抑遏心里的兴奋,他每走近一步,脸上的狂喜之色就增多了一分。
  他急急走去,忽听一个声音,来自他的头顶。这声音,他知道,是屏风后的人说的。
  “什么事?”
  那文士听得心头一栗,忙道:“禀告天王,有喜事相报。”
  这文士正是“柔水神君”雍希羽,他是“朱大无王”手下两员大将之一。那声音却冷冷地道:“你为了一个息讯,在行走时大意到不得了,从你走过来的五十二步中,至少有四十七次可以供人一击得手,可谓大意至极!”
  雍希羽一听,不由自己的淌出了冷汗,惶惧不已。那声音才问:“是什么事?行近相告。”
  这时屏风后走出一个星铄老叟,身着铁色长袍,背负双手,走了出来,正是朱顺水。雍希羽慌忙走前一步,稽首下拜。
  “叩见天王。”
  朱顺水一挥子道:“你说。”
  雍希羽即道:“李沉舟死了。”
  朱顺水将头一扬,目如厉电,瞧得雍希羽猛地一震,朱顺水双目如电硕一般掠过后,半晌,才一字一句问道:“消息确实?”
  雍希羽拜伏道:“翔实。”
  朱顺水的神色不变,但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丝狂喜之色。他缓缓地站立起来,虽身材不甚高大,但精悍无比。他一站起来,雍希羽即垂手退过一旁去。
  朱顺水站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来回踱步,雍希羽知道朱大天王遇事喜欢来回踱步沉思,更不敢惊扰。朱顺水踱了一会儿,便走人了屏风之里。
  待他再从屏风另一边出来时,他已有了决定。他简短地下令:“柳五必然来降。但其实是假烽。此令三十六分舵,七十二水道,假意受降,全面备战。”
  消息传到墨家子弟那里时,墨家子弟正随大将刘铸与会兵在顺昌决战。处处都有墨家的子弟在磨剑抚刀,刀光映得墨家人的脸上油然寒光。
  墨夜雨听完了消息,只说了一句话:
  “派十个精锐的去吊唁,若没死,在灵枢上补一刀;如果死了,杀光他棺材旁边的人。”
  墨家大弟子墨最没有发问。但墨夜雨仿佛已瞧出他心里所问。
  “李沉舟若未死,则是等咱们去,咱们不能不去;李沉舟若死了,他的手下定沉不住气,进攻咱们,咱们也非去不可。
  墨夜雨说罢,走到中天皓月下,仰头闭目沉思。他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银缎的披风如一只大自蛾,披在他身上,从背后看去,他的双眉竞长及须边,额顶泛映着月色煞白。
  墨最静静退了出去,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知道墨夜雨在临大事时,喜独自在天穹下仁立沉思,不容人相扰。
  唐门唐君秋系蜀中唐门与俗世红尘的总联络人。所有的唐门弟子,要出去闯荡江湖之前,都得让他审定过,或要通过他的考验。
  他在唐门二代子弟中排行老二,坐镇中州,他离得虽远,但一直是唐门的“咽喉”,要人唐门的人,不管是武林中人,不管是官宦、货商,都得通过他的势力。他在唐门,可算是主理外务的首席人物,跟主理内务的老大唐尧舜,俱是手执大权的人物。比起专门训练高手与杀手的老三唐灯枝、老五唐君伤,可说是铢两称悉,各有千秋。
  可是这次从唐门内堡派来的好手,一批又一批,如唐大、唐朋、唐柔、唐猛……都是有去无回——甚至连“唐门三少”的唐肥,也铩翎而归;而这次派出来的人,更是老五唐君伤的手上第一号人物——唐宋。
  唐未来到了他的地盘,这事连唐君秋都不敢怠慢。唐门高手,一旦执起法来,是六亲不认,甚至可以大义灭亲。
  唐君秋知道外面出了事。儿十年来暗中训练的唐家堡好手,已逐个遣出,有重要任务完成。他的两个重要手下:唐本本和唐土上,也垂手待命。
  “他把这个近年来所听得最轰动,但也最对唐家堡有利的消息向他对面的白衣少年说了。
  那少年却不动容。
  少年沉吟了半晌,轻轻呷了口茶,时已秋未,天气微寒,他却轻轻摇了摇招扇,然后又哼了个小调,唐君秋一直在等,等到了后来,这少年人居然似已睡去,手里还有一下,没一下的径拨着扇子。
  唐君秋感受到那微未的一点点凉凤——系从那扇子吹过少年的发襟再传来的——唐君秋感到一阵阵莫名的愤怒。
  着不是,若不是他知道这人就是庸宋——唐家内堡的人捣什么鬼,一个比一个更骄做了?上次从这儿出来了一个后朋,又做又慢,出去还不是叫“权力帮”给杀了!
  ——难道这些人真当自己老了?
  可是自己为庸门奋斗挣扎几十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运筹帷幄,冲锋陷阵,他哪样未立过汗马大功?居然叫这些“内堂,训练出来的小毛头儿小觑了!
  ——可是怒归怒,脾气是发作不得的。
  ——自己这几年来好女色,唐老太太已深深不喜,唐宋是唐老太太手边红人,更是得罪不得。
  想起唐老太太,他就不禁机伶伶的打了一个寒噤。
  庸宋这时忽然问:“你冷么?”
  唐君秋笑道:“大白天的,不冷。”
  唐宋的眼,睁开了一丝窄缝,再问:怀冷你为何打冷颤?”
  唐君秋登时火起,但觉唐宋那睁开的一隙缝的眼内,却如冷电一般地陌住他。唐君秋居然能按捺得下来,心协我毕竟是他伯父啊,闯荡江湖也比他多,他敢怎么样?当下笑道:“我发个抖儿,十六少也要查根究问么?”
  唐宋懒洋洋地道:“二伯父打颤,我不想问;不过二怕父要是因为念起老太太就起抖儿,恐怕老太大会不喜欢……”唐宋懒懒地笑了一·笑又道:“堡里的唐朱,就是在做梦时愤然唤‘老太太’,就被唐老鸭处死了,这事你可知道?”
  唐君秋脸色变了。唐老太太就是唐门当今最有权力的人,也是当今武林中最有权力的女人,唐老鸭就是她近身婢仆。唐君秋脸色变得快,复原得也快,他居然阿傻地笑道:“是,是,十六少提点得是,我老不中用了,该多多学习……只不知……”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下去,待唐宋追问。
  谁料这十来二十几的小伙子,居然一点都不急,一句都不问,起来轻轻呷口茶,又躺挨下去,打起吨来,唐君秋暗骂了一甸:见鬼了!只好径自说下去:“对于李沉舟的死,不知十六少有什么打算?”
  唐宋的眼球略为转了一转,有气无力的问:“你呢?你有什么看法?”
  看法?这小子自己没主见,要探听我的底!好,看我的l“李沉舟死,柳随风不能服众,武功又不如人,正是一举摧之的好时候。”
  唐宋这时缓缓地,但完全地把眼睛睁开,他凝重地用手,将杯子端到唇边,吸了一口,茶含在嘴里,似在细细品茶,好一会才吞下,道:“这消息不似权力帮的真正讯息。上次我叫你杀的权力帮卧底‘不回刀’,杀了没有?
  在旁的唐本本立即答:“杀了。”他说的时候垂在两旁的两只手爪子紧了紧,他练了三十年的“鹰爪功”,随时可以飞身掐死敌人,比暗器还有效,杜林就是死在他的一双“鹰爪手”下。他向来都觉得自满。
  唐宋低叱了一句:“我没问你!”
  庸本本低头道:“是。”
  唐君秋忙道:“是唐本本将他杀了。”
  唐宋道:“你可知道他杀得奇差无比么?要不是他跃出窗口时着了我一记,他右腿内侧中了我一枚木棉针,恐怕早让他逃了。”
  庸本本听得全身抖了起来,原来他杀杜林的时候,已细察过局遭没有人,却让“不回刀”杜林警觉,跃出潜逃,却在窗口稍稍一顿,是以自己一击得手。事后才发现,杜林的“气海穴”有一枚绷针,却不知是谁神出鬼没般下手一原来竟是十七少!
  庸上上见自己的拜把弟兄脸如死灰,身子发颤,不明所以,也不安起来;唐君秋带这两人已久,一见此情形,心里已了然了八九分,当下调解道:“阿本在唐家堡,曾打下龙蟠虎踞的‘石头城’,早岁曾在猜凉山扫叶楼救过十六少的尊翁……燕子矾一带的基业,都可以说是他打下的……”唐君秋说那么多话,是为了借这些功绩来保住唐本本的位置。庸本本在他手下,善解人意,近年来的美女,多半是肉他跟贪官污吏勾结,才络绎不断的供应上来,另一个唐上土,可蠢笨得多了,连一句奉承的话儿也不会说。唐宋听了,哦了一声,向唐本本微笑道:“这些年来,辛苦悠了。你在唐门‘外围’,当什么职位?,庸宋如此柔声问。
  唐本本受宠若惊,答道:“是二大爷的左刺史巡使……。
  庸宋笑道:“很好,现封你为正司马……“唐本本大喜不过,正待致谢,唐宋又道:糙封溢号‘本赞公’。”
  他说完这句话,唐君秋的脸色就变了。庸本本脸色却没变。他已死了。他的尸首正缓缓的倒下去。在他一旁的唐土土,整个人都愣住了,脸色如土。
  庸宋却笑道:“你很好,既不贪花,也不好色,更不阿谈奉承,老太大很瞧得起你……他的位置,由你一并代了。”
  唐君秋额角隐然冒汗。唐宋又呷了一口茶,在饮茶的时候,眼睛眯得细细的,不知是观察人,还是在品赏茶的滋味。
  庸宋却笑道:“权力帮那桩子事,绝木如此简单,他既要我们知道李沉舟死了,咱们来个相应不理,以不变应万变……何况,”他笑了笑,悠哉游哉地道:“据说‘权力帮,中已有了我们唐家最厉害的人,主掌了一切……”唐君秋忙应:“是。”微拾眼望去,只见唐宋又在轻摇招扇品奈,唐君秋摹然发觉,这少年人在饮茶、摇扇时,眼睛眯成一条线,显然都在想事情,也不知怎地,一股寒意,自脚跟底直冒上了心头。
  唐家百数十年前也有一个阴毒、年轻而厉害的人物,叫做唐玉。他的故事已有武侠前辈精彩记传,令人读后犹有余悸。昔年“唐家堡”与“火凤堂”一战,死了不少人,但唐家堡的实力依然屹立不动。
  这百几十年后,唐门三大年轻高手,除了唐肥重伤,不知去向外,唐宋和唐绝,都是令人闻名色变的人。唐宋冷毛毒,而且六亲不认;外貌却温文儒雅。唐绝最绝,绝得连“唐门”也没几个知道他怎么绝法。
  慕容世情到了晚年,中年丧妻之后,最疼惜的是他的一对子女;他的儿子慕容若容,风流俊雅,才藻澎涌,悟性奇高,而且对弹词说书唱戏,俱有心得,他天生颀俊,而且嗓子又好,不但隐然有其父之风,在剧艺舞技上,也有小成。
  如果一定要找弱点,慕容若容只有一个弱点:“心高气傲!”
  “暗杀李沉舟”,这个意念,乃出自慕容若容本人,慕容世情并不知道。如果慕容世情知道了,定不会让他去;他既爱情这个聪明伶俐的儿子,更不想将潜伏在“权力帮”数十载的“伏兵”牺牲掉。
  ——李沉舟岂是如此轻易暗算得了的:
  可是慕容若容去喳算他,慕容世家与权力帮之结仇,来自纂容英之被杀。而慕容英之所以被杀,乃起白于权力帮与萧秋水在乌江之役后、误会有慕容世家的人与役,一大世家与一大门派,本已形成对立日显,何况还有这等肇祸恶因!这导致了后来的慕容英雄为南宫世家的”鸿门阵”所杀,而甫宫世家正是权力帮所指使的。,慕容若容年少气盛,想闯出一番事业,于是只身赴权力帮,狙杀李沉舟,突围不成,反被柳随风所杀。慕容若容再也没有回到姑苏去。
  慕容世情是先听悉儿子被杀的消息,过后三日,才传来李沉舟死亡的讯息。
  慕容世情当时在酒宴上听得独子丧命的消息。他的两粒眼泪,滴在玻璃色酒杯里,瞬即欢酒喧闹如故,十分畅愉,一点也没有哀伤之情。次日他到寒山寺去拜会一位老僧听禅,联袂到虎丘灵岩寺,邀游了一日,到了第三日,偕一群硕学名儒,武林泰斗,大宴于苏州沧浪旁,宴至半筵,悉闻李沉舟毙命的消息。
  慕容世情拍案大哭三声,悲声吭歌日:“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阔,罗帷白弧扬。揽衣曳长带,展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访惶。
  养乌向南飞,翩翩独翱翔,悲声命侍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沾涕忽霜裳。伫立吐高吟,舒愤诉穹苍。”他一面吟哦悲唱,走到中庭,拭泪道:“呜呼!沉舟既死,世情何复生?逝我李沉舟,天下难寻敌手!你们明天就随我去金陵拜祭他。”从此日起,便不酒不宴。全身槁素,绝少言笑。
  慕容小意是慕容世情唯一的爱女。她早已收拾好行囊,指派了人选,只待她父亲的一声令下,即可出发。她年初及笋,娇痴无邪,清美绝伦,琴棋诗书画,无一不精,她更精干的是,观察辨识她父亲的一喜一怒,所思所念,所以她知道她父亲“赴金陵”的决定,早在三天前游园、设宴、作乐、行酒的大热闹中,已筹划好了的。
  “赴金陵”不仅是一次吊丧,而是一次“行动”——慕容世家对“权力帮”的一次总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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