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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不想伤害她的温柔
作者:温瑞安  文章来源:温瑞安全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6/22 16:43:00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她很快就发觉对方不想伤害她,而且还有一种不忍心伤害她的温柔。
  这些日子以来,由于丈夫的冷淡,使她自己觉得自己青春已逝,年华不再,所以她不敢再做灿烂的笑,不敢作惹人的爱娇。而今,她看见这男子一见着她就手忙脚乱、神魂颠倒,她就知道自己那些以为已经逝去的,却还是在的;而且,她甚至觉得这个叫韦青青青的汉子还千方百计让她感觉到自己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美丽、并拥有这样颠倒众生的魅力。
  入夜了,他竟然高声叫人送食物进来。
  外面的人大概是因为“投鼠忌器”吧,一一如他所嘱,叫翠儿送进来。
  他拿着食物的盘子,鼻子用力一嗅,即先端给她吃。
  “我不饿。”她淡淡的说。
  “可是你不能不吃一些。”韦青青青道:“你放心,没有毒的,我嗅过了;有毒,我都一定会闻得出来。”
  “难道你的鼻子是狗的么?”她听了好笑。
  “嗳,”他摸摸他的鼻子,煞有其事的说:“也许是因为我小时候常跟野狗抢吃之故,不小心,把它们的鼻子换过来了。”
  一句话,便可听出他有段坎坷的少年时。
  “不要伤害他好不好,”她看看他的狼吞虎咽,忽然很诚挚的说:“你不是他的对手。”
  他嘴里还啃着一条鸡腿,兀然,顿住,半天才说:“只要他肯放过我。”
  “我知道你的武功很好,不然你也不会冲得进这里来;”她说,“可是,你冲得进来,为何不闯出去呢?”
  “我说过,我来此地,为的是要见大师兄──到现在为止,大师兄仍没见着;”他吮着手指,津津有味,像是在酒楼上大块朵颐一般,“此外,我要闯破他们的包围,难免还是得要拔刀──我的刀只有一招,叫作‘千一’,即是把‘斩经堂’的绝学全融为一招,可是,这一招既出,杀人还是伤人,连我也控制不住,至少到目前为止我还控制不了,但我也不愿意滥杀无辜,甚至也不愿伤人。”
  他想用蚊帐揩手,后来觉得这样不好,又想找那桌上那刺绣了一半的腹围来揩去手指上的肥腻,但又觉得这样更不好。情形很尴尬。梁任花丢给他一块没用得旧布,才解了他的围。他咕噜咕噜的喝了几口酒,精神还是愉快的,但眼神仍然很忧郁。陡地,他大喝一声:“从西苑潜进来的三个人,再不出去,我可要不客气了。”
  梁任花立即听到衣袂掠过围墙外去的微响。
  “所以,我才只好在这儿等大师兄他回来,”这汉子才把刚才说了大半的话接完。“请师嫂不要见怪。”
  “好,那你等他吧。”梁任花对这不速之客无可奈何,赌气的道,“我累了。”
  韦青青青立刻走开一些。
  走到门槛处,蹲坐下来。
  “大嫂请自便。”
  梁任花仍是有些不放心。她虽然也是闯过江湖的女子,对方说来也不是什么外人,但叔嫂之嫌,男女之防,总是不便。但她身体里像还有另一些生命在消耗她的精神、她的力量,她不得不休息。
  她没有上床,却坐着支颐睡去了。
  第二天给鸟惊喧吵醒了。不知是什么鸟,像报仇似的展开喉咙,像要赶走寒冬肆威似的。她一醒,就觉得冷,打了一个寒噤,就发觉披在自己肩上的袄袍。
  那大汉就在槛边,紧闭着双目,原来他的睫毛是很长的,有一阵微颤。原来在他身上的披毡已不在了,梁任花觉得有些歉意,又有些赧然。
  她看了他一会儿,晨光透过藤架的影子,轻柔的拂照在他粗犷的前额上。她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他前胸衣襟焦裂了一大片,那显然不是灼伤而是给一种极厉害的掌功震伤的,那种伤一定深入肺腑。甚至能教五脏易位;不过,她回忆昨天的相处和对话里,这汉子一点也不让人感觉到他的负伤。
  于是她去柜子那儿去找金创药。
  她找药的时候,他就睁开了眼睛。
  他一直看着她找药时的各种灵巧的动作和眼神,眼神里有着连他也不可置信的深情。
  她忽然觉得有人注视她。
  她回过身来,就看见他的眼神。
  “你醒了?”
  “我今天要走了,”他徐徐站起来,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说:“对不起,谢谢你,打扰你了。”
  “你不是要留到大师兄回来跟他说话吗?”她奇道。
  “本来是的,”他喃喃地道:“可是,我没仔细想过……这样子,对你总是不大好……”
  “也没什么……”声音很小,可是样子却是很坚定的表示不在意、不在乎的,就似韦青青青表示要走的心意一样坚定。
  “但总是对嫂子不大方便……”话未说完,外面已有人放声大喊:“是我啊,小韦,韦师侄,我来了。”
  韦青青青喜容一展:“是他!”
  梁任花奇道:“谁?声音好熟!”
  “‘捉影客’楼三师伯,”韦青青青喜悦里带了点防针刺指般的审慎,“我请他来主持公道的。”
  “捉影客”楼独妙和“捕风叟”解严冷一起走了进来。
  “韦师侄,”解严冷呵呵笑道:“看来,你对我有一些误会。”
  “听来,”楼独妙也说:“昨天晚上你们真有一场误会。”
  “误会?要真的误会,也是一场要命的误会;”韦青青青也步出“报应廊”,向他请来澄清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冤屈的三师伯道,“昨天晚辈几乎就命丧在这里。”
  “这里面有些关节,是需要解释的……”楼独妙沉着也沉重地道:“你血气方刚,要稍安勿躁……”
  这时,梁任花也姗姗步出,盈盈一幅,“小妇人向两位请安。”
  楼独妙注目一凝,瞪着正在韦青青青身后的梁任花失惊也失色地叫道:“总堂主夫人,你,他把你怎么了?!”
  韦青青青一听,一惊,回首。
  楼独妙左手中、食、无名指同时射出三口“幻影神针”,右手食、中、无名指闪电般扣向韦青青青的脖子!
  解严冷也同时发动了。
  他的手如刀锋。
  出手掠起一阵刀风。
  他眼神也如刀。
  他要一刀切断韦青青青的腰──要是一刀切不断对方的腰,他显然也不介意只要这一刀能割下对方的头!
  韦青青青霍然回手之际,因为太关注梁任花而分了心。
  三枚“幻影神针”,没有风声,没有形体,只有感觉到三个细小的死亡的影子,已经逼近,已经逼得极近,他在刹那间,身子像一条鱼在布满荆棘的沙岸上一颤一弹,跳了起来,三针避过,同一霎间,他的后颈也被攫住。
  那是要害。
  但更要命的是,他发现他刚躲开的飞针,正射向本来在他身后的梁任花。
  “小心──”他大叫一声,一挣身,抄住一支飞针!
  另一支飞针却给梁任花在仓惶中躲过。
  一口飞针却射中她的左肩胸上!
  韦青青青狂吼一声,这时,楼独妙三指已运全力,注入巨劲,而解严冷的掌风卷着清晨的冷风如剑锋般锐刀锋般毒的向他斩至!
  他已没有了选择。
  他只有、只好、只能:
  拔刀(剑)──
  千一!!!
  “千一”!
  ──把“风刀霜剑”的一千零一招化作一招的“千一”!
  解严冷大叫狂嚎:“是刀!是刀法!他把剑招去掉,全变作刀法!”掩面而逃(满面鲜血,自指缝里溢出!)
  楼独妙呜咽呻吟。他已跌倒于地。全身上下,没有一根骨头跟每一块肌肉不是在绞扭、压挤、变形!他也不知自己已死了没有(死了怎么感觉到痛!?不死又怎么会这样痛!)”
  韦青青青收刀。
  他扶着受伤的梁任花,急电般驰入“快意阁”去。
  张巨阳、陈苦莲、平另彭等一伙人,张弓搭箭、拿刀挺枪的,只等解严冷和楼独妙一声令下,就要马上攻进去。
  却见解严冷跄踉掩面怪叫的跑出来。
  “千一!”捕风叟哪里还有一点供奉的尊严、长老风范?“好可怕的一招!”
  平另彭“嘭邦”地砸手中的铜锣,就要率众攻进去,夏天毒忽一长身,拦阻道:“慢。”
  平另彭吼道:“你怕?”
  “你没看到严供奉的情形吗?”夏天毒说,“我们硬杀进去,只怕也讨不了好;逼他出刀,谁也占不了便宜。还是等总堂主回来再说。”
  陈苦莲苦着脸说:“可是,夫人在里面……这狗贼……我们就不管了吗?”
  “有什么好管的!谁教夫人自己不小心。”夏天毒嘴边浮起一个比夏阳更毒的微笑来,语气却很温和,甚至还相当君子,“这样子,总堂主回来了,才有好戏可看,可不是吗?”
  张巨阳立即点头。
  他也是这样想。
  这时,他们都看见另外一位长老:“捉影客”楼独妙,连滚带爬得自“报答园”里挣扎了出来,像趁妖魔打哈欠时张了张口他才能趁机溜出来似的,那种身法可谓独步而且妙绝天下。
  “他们怎能对你这样子?!”
  “没关系……可是他们伤了你!”
  “你也伤了他们?”
  “……因为他们伤了你!”
  “那一招……就是‘千一’?”
  “……我把‘风刀霜剑’合为一招了。”
  “我明明看见……解供奉已扣住了你的咽喉,但你好像……?”
  “我没事。”
  “我想,一个人,是不能有弱点的,就算有,也不能让人知道。只要给人知道你的弱点,人人都会向你的弱点下手了,于是弱点往往也成为致命伤。可是,也总会有弱点。人身上最明显的弱点,就是要害、要穴,于是,我一早就把身上七十二道大穴,全用“爱恨神功”封住了──--别人来攻我的死穴,反而等于是攻我的强处──我正怕别人不来攻。”
  “啊……”
  “怎么了?痛吗?”
  “──不痛。只是……你为什么把这些都告诉我呢?”
  “……大概是因为你问吧。”
  “可是,你告诉了我,就不是等于把你的弱点和要害也让我知道了吗?”
  韦青青青没有答,只微微笑。
  第一次,梁任花感觉到他的眼神不那么忧郁。
  梁任花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韦青青青以为她痛。
  他正替她把出毒针、敷上金创药。他以为自己太用力了,那霎间的神情,像要把自己的手齐腕剁下来似的。那是太过白皙,但淡黄如烛光的柔肩,和隐约可见像一场美丽的失足的乳峰,还有那靠近了有一股清甜的香味,已把心眼与视线钉死在那里。拔刀、出剑、突围、破阵,也没有这样失了步骤的心头狂跳。跳得连心都仿佛不属于他的了。
  “你是怎么知道,”梁任花有意消灭他的窘态,“连楼长老也是来对付你的呢?”
  “因为我已上了夏天毒一次当,”韦青青青也觉得说点别的事比较好些,“我上过一次当,决不上第二次。”
  “可是,你见他们伤了我,你就分心了……”梁任花注视(也观察)着他,说,“所以才要使出‘千一’?”
  “因为我现在的弱点就是你……”韦青青青说到这里,忽然警醒地道:“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师嫂受伤!”
  “看来!你已揽上了虎尾,不易摆脱了;”梁任花仿佛听到他前面那一句话,只用她的“江湖经验”说,“不过,幸好你自己就是一条龙。”
  “现在,我也只有等大师兄回来了。”
  “你也跟他……?”
  “不……我希望不会跟他动手。”
  “如果动手,你胜了,也不要伤他,好吗?我可能已怀了他的孩子了,他还不知道呢!”梁任花整理好了衣服,用一种说开了反而就不会不好意思的态度说:“谢谢。”
  韦青青青涨红了脸,一双手没处放。但认真而诚恳地点头。他手上还沾着梁任花身上的血。
  “你为什么叫──韦青青青?”梁任花带着令人心动得动了心的笑意望着他,并一个字一个字地念:“青青青?三个青?好怪呢?”
  “我父亲,”梁任花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答得绝无一丝隐讳,乖得就像个小男孩,“他有三个红颜知己:一个叫方清霞,是他初恋和最钟爱的女子,但却嫁作他人妇,成为父亲毕生的遗憾。一个叫戚倩芝,她就是我母亲,父亲极爱她,可是她多病体弱,生下我没多久就逝世了,她是我父亲终生的遗恨。还有一个叫狄楚静,她一直都有恩于父亲,也钟情于父亲,但是父亲那时因母亲之逝世而悲狂,几次伤了她的心,忽略了她的好意,待父亲省觉时,她已削发为尼,遁入空门,长伴青灯古佛了。她是父亲一辈子的余情。也许……父亲为了纪念她们三个吧,就把她们三人闺名里共同的一个“青”字,放在我的名字里,以为终生之念。这样,我便成了韦青青青了。”
  梁任花听得有趣。这样的话,这汉子岂不就背负了三个女子的恩情了吗?她忽然想到,这汉子对自己的情呢?
  她当然只是这样地想,并没有真的问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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