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第19章 不如温柔同眠
作者:温瑞安  文章来源:温瑞安全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6/24 21:21:57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花落满地而无声。
  暮真近了。
  远空有一颗星子亮起。
  很大。
  很亮。
  “好大,好亮,那颗星!”温柔仰着杏靥,眨着星目,问:“那是什么星?”
  桃花簇簇在暮深里烘着一处处猩红。
  她知道王小石博学,一定懂。
  她也想弄通许多道理,知道许多事情。可是,那得要费好大的劲。
  她懒。
  她享受懒。
  她要过得懒洋洋的,但又要刺激激地活着。
  于是她懒人自有妙方,需要的时候,她自会找人帮忙,向人求救,到时自然会有人来助她、帮她,使她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解决许多难通难透的难题。
  她可不必费心。
  也从来都不担心。
  所以,她看到星,就问王小石:“那是什么星?”
  她知道王小石懂。
  因为王小石勤。
  而且奋。
  ——勤只是勤力,奋还得奋发。
  王小石的勤,是有目共睹的:
  他在未得志前的汉水画舫上,雷纯抚琴,白愁飞高歌,王小石陶然之余,仍不忘在船上读书,还写了几首诗,温柔还记得他写过“且将无奈化为翼,海阔天高任我飞”。就算他当了“金风细雨楼”的三楼主,乃至他不欲与白愁飞争权退回“愁石斋”与“回春堂”替小老百姓医跌打风湿之时,他仍每天苦读不休,从不懈怠。
  这只是勤。
  温柔还格外留意到他纵在这一路逃亡下来,居然每天总会找时间,埋首苦读,吟哦自得。
  有月光时,他借月光。
  没月光时,他借星光。
  无星无月时,他也双眼透过障障层层的幽暗,努目看书。
  问他,他答说:“无光,更好,一举两得,可顺此练习黑中视物的目力!”
  他甚至借刀光看书。
  不止读书,对于习武,王小石也是一样。
  再苦,他也读。
  再忙,他也练。
  不舍昼夜,不辞苦艰。
  别人有问,他说:“人对自己有兴趣的事,怎觉得苦?每天肚子饿了就得吃饭,每天口渴了就要喝水,谁觉苦了?我脑子空了当然要念书,体魄歇够了自然要运作,哪有苦这回事?享受才是真的嘿!”
  这就是奋发了。奋发跟勤力毕竟是不一样的,奋发是不具备任何条件之下依然勤力如故。
  ——这么奋发的一个人,怎么却似乎不像白愁飞那么雄心勃勃、跃跃欲试?
  ——这到底是怎么一个人呢?
  温柔不清楚。
  也不知道。
  她觉得不清楚的事特别美。
  例如月色。
  朦胧月色掩映,最引人遐想。
  就像白愁飞。
  ——他死前的那一晚,到底有没有对自己起坏心?到底是否有真意?到底是忠的还是奸的?
  这都不甚清楚,但回忆起来反而有余味。
  暧昧和朦胧虽是一种美,但不是星光。
  因为星光太小。
  太淡。
  ——一旦不清晰,就看不到了。
  那么微弱的星光,就算那般清坚地照向自己,也像隔了一百万年后的一个微弱的招呼。
  (但现在正向她招呼的,仿佛还愈行愈近、愈来愈大的是什么星呢?)
  ——总该有个名字吧?
  所以她问王小石。
  王小石却捂着胸口道:“那?那是我心。”
  “嗯?”
  温柔没听清楚。
  王小石这回拿她的手来按住自己胸膛,“我的心。”
  “轻佻!”
  温柔笑了,还笑着刮了他一下,“你的心不还在这儿吗?怎么又飞到天上去了?”
  王小石笑道:“就是因为心在这儿,跟上面的遥遥呼应,所以才那么亮。”
  温柔嘻地笑了:“我知道了,你的心要变成三尖八角的了……”
  忽然一声惊呼。
  原来:
  长
  空
  有
  流
  星
  划
  过
  斜
  斜
  坠
  落
  。
  绚烂的流星,照得两人脸上一亮,仿佛还热了一热。
  “掉到哪里去了?”温柔不依,“你的心!”
  王小石傻呼呼地道:“我也不知道。”还下意识地按了按自己的胸口。
  温柔见他傻样子,就笑他说:“你这人!”用手指在他额上一捺,“没心的了。”
  王小石只好讪讪然笑道:“有意就好,反正,心已经给你了……”
  忽听唆的一声,温柔忙留意倾耳聆听:像有什么连着落花自树上落了下来,还发放着些微儿仿佛不属于桃花的馥香。
  听到落地声,温柔就过去捡,像只好玩的小鼬鼠,馋的时候任何声色香味都触动它去觅食似的。
  温柔这就离开了王小石的怀抱。
  王小石惘然若失。
  ——啊,余香犹在……
  (幸好,这情缘仍可再续。)
  ——可是,自己刚才何不……
  (何不什么?)
  ——何不亲亲她呢?
  (这机会可是千载难逢,万古难过的啊!)
  ——尤其是温柔这么一个活泼的女子,难得这般似水柔静。
  (不过,亲一个女子,该怎么亲?如何亲法?)
  ——想像过多次,但真到这时,又不知从何“下手”?
  (想到这点,王小石不觉因紧张、心怯而微颤哆着。)
  (“下手”?那太难听了。但不说“下手”,那该用什么字眼?“下嘴”?那更难听,而且也难看得很哩。有人说:人对付他人,用“出手”二字,是太重了,像禽兽。有人说,鹰对付猎物是“出啄”,豹子格杀食物是“出爪”,人对付人用“出手”,与飞禽走兽何异?可是话说回来,不用“出手”,该用什么?打架叫“交手”,打人叫“动手”,对付人叫“出手”,不然叫什么词儿?“动脑”吗?“交尾”么?“出舌”?!)
  (也许亲亲温柔的这一桩事儿上用“着手”比“下手”好些吧?)
  王小石故意想岔开了去,这一想到歪理上,他才比较不那么紧张,身子自然也不会微抖了。
  ——看来,做“贼”心虚,这话准没错。
  王小石竭力使自己想到正路上去,却见温柔喜滋滋地拾掇一物回来,还摊开小手,给他看。
  王小石鼻尖几乎碰到温柔的掌心:“啥呀?”
  温柔笑嘻嘻地道:“你的心。”
  王小石这才看清,抬头高高兴兴地问:“桃子?”
  温柔娇笑着:“你的心又变形了。现在可变成桃花的心了。”
  “还好只是桃心,”王小石道,“不是花心。”
  说着,也到树下去,在花冢里捡了一颗。
  却见温柔咬了一口桃子,粉腮胀卜卜地转鼓了几下,才蹙起秀眉嚷道:
  “苦的!你的心。”
  王小石笑道:“还涩着呢,桃子落早了。”
  他也把手上的桃子咬了一口,嚼了几下,大惊小怪地说:
  “我这颗是甜的。”
  “真的?”
  “还香哪。”
  “那我吃一口。”
  “你真的要吃吗?”王小石认真地问,“这颗是你的心唷!”
  “小石头!”温柔乍红了脸瞠道,“就贫嘴,会逗人!”
  王小石忽听这一句,忽觉有点耳熟,但没细想,却已佯作呕吐:“噢噢噢,我说错了,我认了,这心苦的,涩的,臭的……”
  温柔跺足叱道:“臭石头!你再说!”
  王小石吐舌道:“真话不可以说,假话又说不得,那该说什么话呀?你说!”
  忽地,温柔“哎呀”了一声,像一气连中三五十镖的样子。
  王小石吓得像挨了一枚石头:
  当头!

  桃花瘾

  温柔一叫,王小石就像当头着了一颗流星石,忙问:
  “怎的?!”
  温柔气急败坏地道:“不好了。”
  王小石更是急切,“什么不好了。”
  温柔情切地说:“刚才那一颗流星掠过,你有没有许愿?听说见着了流星在它光芒未消之前许的愿,会很灵的。你可许了愿没?”
  王小石这才放了心,“许愿?没。”
  温柔却问:“为什么不许愿?”
  王小石苦笑道:“我不知道这个……”
  温柔嘟起了嘴,忽又满怀希望起来,双手合在颈下胸前,仰首说:“一个许不及,不要紧,待下一个,就来得及许愿了。”
  王小石表示了怀疑,温柔鼓着腮执意地说:“我就知道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王小石本没怎么放在心上,见温柔如此虔诚,连她的玉颈和秀颔都透露出一种极柔极美极祥和的幽光来,心中不由温柔敬诚了起来,也双掌合十,抬头望天,说:
  “是的,总还会有下一颗流星的……”
  忽然,这次是两个人都“哎哟”了一声,目瞪口呆,愣愣地望着黑麻麻的无垠苍穹,怔在那儿。
  原来刚才那颗又大又亮的星,竟不见了!
  好一会,温柔才期期艾艾地道:“那星……你的心不见了耶!”
  王小石也在极目找那颗星,搔着头皮说:“对呀,我看它是躲起来了吧?”
  温柔狐疑地道:“……会不会刚才的流星就是它呢?”
  王小石偏头想了想,“不会的吧?这么大这么亮的一颗星,也会那么一下子就……那个了吗?”
  说到这儿,大概有点顾星自怜,竟感伤了起来了。
  温柔却又满怀高兴地说:“不要紧。就算是它也无妨。我爹说:一样东西一万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是毫无意义的。那星在天空十万年百万年,再亮也是寂寞的,只有它爆炸了、焚烧了,那才有火花、有强光、有力量、有意思!我想,流星就是爆炸时飞动的星星吧?那才凄厉那才美!你若是它,才算没白活呢!滚动的石子是不会生苔藓的。”
  王小石仍在设法寻找那颗星,听温柔这么说,忍笑道:“你几时学了这大番道理来安慰我?我看它大概一时半刻让密云给遮去了。这会儿天色不稳定,今明恐有雷雨。晚上看不真切,上边一定布满乌云呢!”
  温柔见他左张右望,踮足伸脖的,像只猴子,笑着打了他一下,啐道:
  “找什么?不如等吧!”
  “等?”
  “等流星呀。”
  “还有流星吗?”
  “有的吧?”温柔想了一下,肯定地道:“天空那么大,总容得下三五颗流星吧?有次我在家里,一直等到天亮,我就知道流星还会再现了,果然一夜里就足足等到四枚流星。”
  王小石本来想笑她,“你以前可真闲啊!”忽又想到:这妮子而今也一样的闲!同时也为她真诚所感,就不取笑她了。
  于是,两人就坐在花树下。
  看花飘。
  等流星。
  ——流星啊流星,你怎么不来?
  流星不来,春风不吹,三月的柳絮不飞,四月桃花落尽,那时纵有千千星花飞雨在苍穹掠过,可还能照亮这一对恋人眼里恋爱的星星?
  元夜却将风倒吹
  飞絮流萤复活帏
  流星不来。
  流萤却来了。
  且各提一盏盏、一点点、一星星、一丁丁小灯笼,无处不在。
  星光点点。
  在人间。
  ——在心。
  尤其是在情人的心。
  他们眼窗里都是星:
  点点颤动、霎动,忽高、忽低,有起、有伏,迷人但不炫人的光芒,迷离也迷惑的点缀了整个院子、整个苍穹。
  “许愿吧。”王小石用肘触了触温柔的臂。
  温柔“噗”地笑了:
  “这是流萤,不是流星。”
  “都一样,”王小石悠悠地说:“只要能发出属于自己的光和热就好。”
  “多美。”
  温柔赞叹不已:
  “在点灯哪。”
  她的感怀似愈渐深刻起来,感叹也分外深明了:
  “我像它们就好喽——多自由自在呀!”
  王小石心忖:她可比它们都自由、都自在呢。
  他没把这个想法说出来,却听桃花树上有只老蝉在“知了、知了”个不停。
  他听了就笑说:“你才不像它们。”
  温柔白了他一眼,“那我像什么?”
  王小石说:“像蝉。”
  温柔诧然,“什么?”
  王小石指着桃树道:“树上那只蝉儿。”
  温柔的眼波顿时黯淡了下来,“我还以为你会说我像桃花呢。”
  王小石有点讶异,“你不是说过你不喜欢像花的吗?”
  温柔的语音跟以前大不一样,还略带了点失望与无奈:
  “以前是以前。今晚是今晚。今晚我想如花似玉。我想跟桃花一样,我很想过一过桃花瘾。”
  王小石怔了一会,好像懂了,又似没懂。
  温柔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你为什么说我像蝉?”
  王小石想冲淡她的感伤,故意哈哈一笑,“因为你一天到晚都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知了知了,跟蝉一样。”
  温柔一笑,委婉地说:“你是在拐着弯子骂我。”
  王小石愣了,“怎么回事?我可弄不懂了。”
  温柔眼里闪着两朵幽静清明的萤光:“你不是在嫌我的聒躁,就是讽刺我不懂装懂。”
  王小石叫起撞天屈来:“我可——可真的没这个意思!我心里没这个意思!”
  温柔扯了扯他,昵声道:“信你了,信你了,你这没心的人。”
  然后甜着脸让他看看自己浅笑时的深梨涡儿,“那你原意是什么——要照实说。”
  王小石只好坦坦诚诚地“招供”:“长寿。”
  “长寿?”
  温柔这回可怎么都弄不明白了。
  “萤火虫生命比较亮,也比较短,凡是燃烧生光着火的东西的生命都比较短促。”王小石直估直白地说,“蝉会脱壳,叫得通天作响,又会隐色,寿命比较长。”
  然后他直直地望着温柔:
  “我希望你长命百岁,幸福快活。”
  温柔忽然觉得很感动,几乎淌下泪来,哽咽地说:
  “……小石头……”
  王小石心里乱着,不知该如何去抚慰跟前这泪眼婆娑、温香玉软、呵气若兰、乍嗔乍媚的人儿是好,却觉得首要之务是不能令她伤情、伤怀,是以故意岔到别处去了:
  “说实在的,要是你刚才见着流星,能及时许愿,你会许个什么愿?”
  这样问了出口,王小石又觉得自己太过冒昧、唐突。
  ——人家小女孩的心事,凭什么要告诉你啊!

  

  温柔却徐徐地闭上眼睛,双掌合十。
  她的眼盖很杏。
  睫毛很翘。
  她双掌一合,玉肩便略略耸起来了,以致胸脯因肩腋之间的堆挤而拱出来一个优美丰隆的弧型,那颈肩的斜坡便愈显细长匀柔了,在桃花树下,萤光掩映里,竟把最纯真和最诱人的美和媚都合而为一了。
  王小石看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动,看得出来她的身材和样貌都美到了极致,王小石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能有这种莫大的福份,来拥有这活色生香、可珍可惜的美丽女子。
  只听温柔温柔地说:“我给爸爸许了个愿,希望他老人家身体健康,他女儿只是风夜里的流萤,到处乱飞,直至光耗完了就休了,他不要再记罢这只无心不归家的萤火虫儿……”
  流萤漫布夜空。
  温柔如是说。
  王小石强忍心里的感动,却要引走温柔心里泛起的伤感。
  所以他说:“哈哈。”
  温柔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似怪他煞风景,“你笑什么?很好笑哩!”
  王小石故意地说:“你刚才说那个‘爸爸’,到底是你洛阳城里的爹爹还是我?”
  温柔剁了他一下,又跺了跺足:
  “死石头,老爱开玩笑!开什么玩笑?人家说认真的!”
  她猛地反过来问王小石:“倒是你!要是你刚才对流星许愿,许什么愿?”
  王小石见温柔果然已自低落的情绪抽拔出来,他也就开心了起来,心里想哪件就说出来:
  “我!我嘛,我?我只愿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身壮力健!”
  温柔听了直皱眉,“怎么那么小家子?不太平凡了吗?”
  王小石不服气,“平凡?我这可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齐备了呀!”
  温柔直摇首,“就是样样齐备,才没意思。那些贪宫污吏出来主事什么祭祀、典章的时候,上香祈祷,祭天拜地,说的还不是这几句话吗?你怎么跟他们一样?”
  王小石叫起屈来:“不一样啊!”
  温柔就追问下去:“什么不一样?”
  王小石愣了愣,急得有些期期艾艾起来,“我……我……我是衷心的呀!因为那几件事儿没一样可以让我独力办到的,我、我、我只好祈告上苍保佑了。”
  温柔噗地笑了。
  王小石就问:“你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
  王小石不明,“你笑我什么?”
  温柔笑眯眯地道:“我笑你傻。”
  王小石指着自己鼻子,睁圆着牛大的双目,嘴巴张成“O”字,“我——傻——?’温柔这回就说:“小石头呀,你觉不觉得你有点……有点儿那个……”
  王小石问:“哪个?”
  温柔惋惜地道:“想你有一身好本领,就是太没野心,太没志气了。你连当今宰相也杀过了,京城里第一大帮的第一把交椅也坐过了,就连世上第一有权大奸大恶的蔡元长,也给你一再激怒、胁持,却奈不了你的何!可是,你却老爱混着活,不思长进,为了两个糊涂闹事的朋友,连在京城三分天下的“金风细雨楼”老大也不干了,却跑去威吓蔡京放人,好吧,这又成了流浪汉了。瞧,就算我们这逃亡,又和尚又尼姑又有个失心丧魂的,还有我这凑热闹的,可连逃亡也逃不出个大起大伏、大惊大险来,却只留在这客店好吃好穿看桃花开桃花落的还不知要等谁来!小石头,你说,你是不是可只欠缺了点志气!”
  王小石认真地听。
  眼里掠过了一阵黯然。
  听完了就说:“谢谢。”
  温柔讶道:“谢谢?”
  王小石认真地道:“谢谢你的意见呀!”
  温柔又杏目圆睁,“我这样诋毁你,你都不做辩解吗?”
  王小石笑道:“这哪算诋毁!说的可都是实情。只不过,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有大志,我的大志只是:要让我喜欢的人活得好一些,如此而已。当然,这些人中也包括了我自己。我自小想当游侠,不管而今当上了没有,我总有这个自诩。是游侠,不是浪子。浪子与游侠都了无牵挂,但浪子不负责任,游侠却负责到底。我是个当惯游侠懒做官的人。若要牺牲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快乐、那么多的自由,才换回来一点权、一点名、一点利,我是决不肯干的。要是我自己做一点点牺牲,便能换回来大多数人的幸福和快活,这我又极愿意去尽一份心、尽一份力,却也不怕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温柔微喟道:“但你这样到头来换得什么?我也是你这样儿的人,所以最知道这想法。我天天玩玩儿,闲着没事管闲事。但我是女的,我可以这样没志气。你却不可以,你是男的,小石头,我也是为你好才劝你。”
  王小石黯然道:“所以我才真的谢谢你。”
  温柔温婉地说:“我知道你有才,人又好,才为你不值。论才,苏师兄、鬼见愁都不及你,但他们成就却比你大。你一向喜欢石头,可是,天下又有几块好石头让你争来着?你若连石头都保不住,却怎么安邦定国,祈求天下太平?”
  王小石低下了头,只低声道:“这我有我的看法。”
  他见温柔不了解他,心里未免难过,语音也就抑制不住地低落了。
  温柔毕竟是女孩儿家,也觑出来了,就省觉自己可能把话说重了,就催说:
  “有话你说。”
  “没有。”
  “有话你就说嘛。”
  “说了。”
  “你要不说,就不拿我当朋友了?”
  “你要听?”
  王小石抬头,眼光清而亮。
  温柔倒窒了一下,反问:“会不会很长?我最怕听长篇大论的劝世文了。”
  王小石忙道:“不长不长。我长话短说。我这就说了:你太瞧得起我了。说英雄、论英雄,我比不上苏师兄的雄才伟略、沉潜高深;我也比不上白二哥的志大才高,飞扬纵横。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不择手段不惜牺牲也要达到目的的决心,这点志向我可天生就没有。我只是王小石。我的宏愿一直只是要当个快乐的小老百姓,一个开开心心的平民。帮得了人我才出手,否则我宁可让一让、忍一忍。我喜欢石头,但不是喜欢那些特别珍贵的,甚至也不是一定要特别的,只要是一花一草一木一石一树一人,我都爱它,爱它的特色。我爱石头,喜欢它就在原先那儿,我并不要去挖它出来、搬回家,然后自个儿占有着它。因此我特别鄙薄当今圣上赵佶和蔡京这一群狐群狗党,为太湖水底一块石头,为泰山巅峰上一棵松树,不惜翻江倒海、翻山越岭,把那块石、那株松生生掘土、挖剖,千里强运,道死无算,才运到皇宫,供他们几个人赏乐。这种事,我听了也觉得恶心,只觉得他们是不恤人、不恤物的家伙,根本不配看花赏石爱美人拥江山。就像这株桃花,多漂亮啊,却要硬生生地把它刨了根,砍了干,移植于宫中,就让他们一人独赏、三五人看,我就最是不能容忍这种自私不仁的人。”
  温柔笑望着他。
  笑盈盈的。
  看得十分欣赏。
  笑得十分春风。
  笑和看都很桃花。
  王小石不禁给她看得有些儿不自在了起来,语音便有些乱了:
  “所以,就连逃亡,我也有我的方式,我的看法。”
  温柔趋过去,双手轻放在他腿上,幽幽地问:
  “你说,怎么个不同法儿?我听。”
  王小石心中一荡,道:“我曾在江湖上有个好友,人称‘九现神龙’,他为人侠义,却为亲信所害,万里逃亡,十分凄苦,久经鏖战,终能翻身,他视逃亡为人生之历炼。我则不然。我当逃亡是场游戏。没退哪有进?不走怎会来?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玩输了游戏,就该换一换手气,不妨避上一避,待会儿再来。谁也想胜完再胜,赢了又赢,可是世事岂如人意?凄凄苦苦的逃亡也是逃,高高兴兴的逃亡也是逃。逃亡只是一种转战,失败得起才是英雄。谁说逃亡一定要抱头鼠窜,狼奔豕散的?我当逃亡是你追我逐的玩意儿,我是边走边玩,边逃边游。且将无奈化为翼,天空海阔任我飞。逃亡自不必打锣敲鼓、吆喝唱道的,可也不必垂头丧气,恓恓惶惶。逃只是一种生存的方式,进的背面,也是攻的变奏。我当逃是桃,是花开成熟了才掉地的桃子——没有桃实桃核,哪有今天这棵大桃花树?”
  然后他问温柔:“你说是不?”
  温柔发出鼾声。
  大声的。
  故意的。

  桃花劫

  王小石胳肢弄“醒”了温柔。
  温柔怕痒,一面笑一面避一面叫道:“吓死人了吓死人了,那么臭那么长,可听得我把前年五月五龙抬头时候的粽子都得连竹叶白泡的一股脑儿地吐出来了。”
  王小石装生气,虎虎地道:“你又要人讲,又不听人讲,你、不、守、信!”
  温柔向他挤眉弄眼扮鬼脸,还刮脸羞他,“是你不守信用在先哩。说好不长篇大牍的,结果我听了八个半时辰你才讲到序文,哎呀我的天,有理的都给你说尽了,没理的也早听没气了,谁够你牙尖?论英雄,你是颗石头;要论舌头,你可长过长青松柏哩!”
  王小石扬着拳头在温柔面前脸上直晃,“你好夸张呀你。给你口杯子你说有池塘大,我才讲三百句话你说七匹布长!你说大话可不必等流星、火星、天狼星的,反正就你说的没人说!”他用鼻子发出重重的“哼哼嘿”两声,表示忿恨。
  他还转脸过去,不看她,看星。
  温柔笑得吱吱格格的,乐不可支,拊掌笑说:“好嘢,好嘢,小石头终于给我温女侠一气气翻了壳,露出乌龟尾巴来了。”
  王小石还鼓着脸。
  温柔这才收敛了些,凑过去,问:“怎么了?生气啦?小气鬼!嗯?”
  她过去摇摇他,像摇晃一棵摇钱树似的,“喂,喂,你真的生气啦?”
  王小石心里却捂住笑捂得九艰十苦的,直乐得几乎哗啦一声喷出火山熔浆来了。
  他才不生气。
  他几乎从不对温柔生气。
  ——便因此,温柔才注重起来,醒觉自己确是失了言。
  其实他根本没有生气。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听他的话,他一向都认为:世上根本没有什么话足以说服别人,除非是你说的话正是自己心中所想能悟的道理和事情。
  因此他才不会生温柔的气。
  他只是逗她。
  ——让她急一下也好。
  她急了。
  她真的急了。
  她可怜巴巴地说:“小石头,算我说错了话好不好?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说着,她竟凑上了唇儿在王小石颊上亲了一下。
  “哇哈——”
  王小石大笑出声。
  ——才笑了一声。
  他立即煞住,心情极其复杂:
  ——一方面,陶陶然,只知道一件事:她亲我了,她亲我了,她竟亲了我,天,她亲了我,她亲了我,她亲了我一口,噢,老天,她竟主动亲我,她主动亲我,她亲我了,她亲了我……
  (可是,我该怎么回应呢?)
  ——失恋了十几次的他,对这种男女相悦的事还是少不更事、手足无措的。
  在最乐陶陶、活融融的时际,却因为他原先正佯作气愤时苦苦憋住了一窝子笑,在这一泄气的当儿(温柔哀哀认错之时,她一吻他就“崩溃”了),喀啦的一声全“爆炸”了出来:
  这可糟了!
  ——温柔一定以为我是在笑她的了!
  ——她那么好,还亲了我,我还笑她,我还是人吗?!
  王小石不禁痛恨自己!
  他正想解释,却见温柔刹那变了脸色,戟指他道:
  “你……你……你……”
  她气得粉脸发白,却说不出话来。
  王小石忙得七嘴嗑着了八舌,所有的口齿全都掉到澜沧江里去了!
  “我我我……温柔温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我我只是……这个意思,你的意思……意思我明白……但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我没有意思……我是无意,不不不,我是说,我无意但有心,就是对你有那个心心心的……”
  说实在的,他也不懂他现在在说什么。
  温柔掩着脸,呜呜地抽泣起来。
  王小石更慌了手脚。
  ——死了死了,这回唐突佳人了!
  他急得几乎一屈腿就跪了下去,认错叩头,但只晓得手足无措地在那儿,一味地说,断续地道:
  “柔儿,柔儿,你不要生气,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只听温柔伤心欲绝地说:
  “你,你没诚意……”
  “我有的,我有的,我真的有的……”
  “你都没有心的。”温柔又抽抽搭搭地呜咽着道。
  王小石本也想说:“我有的,我有心的……”旋又想到他的心刚才已变成桃子了,而且还给温柔吃掉了,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觉得自己确是欺负了她,真是没有心的,悲从中来,只觉放着好好温柔乡不珍惜,却因取笑伤了温柔的心,百感交集,竟也流下两行泪来。
  莫说英雄不流泪,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一哭,王小石便收抑不住,哇哇哭个不休,只觉今天明明走的是桃花运,而今却白白坠入了桃花劫去了。
  想到锥心处,越觉对不起人,哇哇地哭了起来。
  这却把温柔吓呆了。
  她忙放下了手,愣住了看王小石哭。
  ——却见她脸上一点泪光也没有!
  王小石哭到正酣时,忽见温柔万分震讶见神遇鬼似地望着自己,他哭到一半,可哭不下去了,问:“你……你没哭吗?”
  温柔答:“没呀。”
  王小石泪痕还在脸上,“你刚才不是给我气哭了吗?”
  温柔眼角开始有笑意,“我逗你的。”
  王小石瞪大了虎目(注意:是“泪眼婆娑”的大目),指了指温柔的鼻子,又指了指他自己的鼻子:
  “你、逗、我?!”
  温柔的嘴角也有了笑纹,“是呀,你假装生气,我佯哭,礼尚往来,那有什么不可以?”
  王小石仍怒着虎目(这回是“眼泪汪汪”的大眼),气得一时间耳朵都歪了,只说:“你……你……你——!”
  温柔连鼻子都开始皱起来了,“你又来装生气了?”
  王小石为之气结,但也放下了心,觉得无限舒畅,这才省起,用衣袖去抹脸上的斑斑泪痕。
  温柔的脸上连梨涡都显现了,只关心地问:“你刚才是真哭了?”
  王小石点了点头,有点气呼呼地(即是“雨后天晴”的牛眼)瞪了瞪温柔,“嗯。”
  温柔连眉也生起花来了,“你为什么哭?”
  王小石闷哼一声,不大情愿地答:“因为觉得对不起你、对你不起。”
  温柔听了,很感动的样子。
  但终于轧拉一声地大笑出来。
  她真的憋不住了。
  笑呀笑的,吱咯吱咯,像一口气生了十一个蛋后到处去宣扬广告的小母鸡。
  她终于笑乐了。
  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当中气甫复之时,却见王小石睁大了一双牛目虎虎地(也苦苦地)盯(等)着她:
  “你笑完了没?”
  温柔强忍笑意,捂着腰叫痛不已,只说:“笑死我了,笑死我了……”
  待她喘过一口气后,就柔声地问王小石:“你知道我为什么很喜欢跟你在一起?”
  王小石闷闷地、直直地答:“因为我真诚、可爱。”
  温柔忽正色、柔声道:“除了真诚、可爱,还有不让一天无惊喜!跟你在一起,天天有新花样,新鲜事儿看不尽。你瞧,我可从来没见过一个大男人会为这点小事哭到像个小婆娘儿那样呢……”
  说着,又憋不住夸拉拉地笑了。
  笑个不停。
  笑得直曲着肚子叫疼。
  王小石搔搔头皮,木口木脸,只低声自语:“你又知道我为什么那末喜欢和你在一起吗?”
  然后他自己念经念咒似地喃喃地答:“因为你成天都把我吓个半死……”
  温柔笑得告一段落,偶听他哼哼唧唧的,不知在说什么,她一撂后发(她可笑得前翻后覆,前仆后合的,连一头秀发都凌乱了,看去更有一种野性的媚),笑道:
  “你说什么?在骂我吧?”
  王小石哼哼两声,只说:“现在若再有流星掠过,我的愿望可要多加一两样。”
  温柔又笑了,笑得只怨王小石使她肚子都笑伤了,边道:
  “你大概是多加一样:不许我笑你吧?但愿你许愿许得够快,流星可是稍纵即逝的哦!”
  王小石“嘿嘿”地表示他心里自有分数。
  其实,他的想法倒是:
  如此良夜,如此中庭,如此星(萤)光,如此桃花……多幸福啊。
  ——人生世途多艰险,自古江湖多波折,要是能拥着这么一个爱笑多娇的人儿,共度此生,温柔同眠,那已是人生至乐的事,也是他在人世至大的祈求了。
  不如归去。
  温柔同眠。
  王小石如斯自忖。

  稿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十九至廿六日:电悉圳各路汇款收到;首次接获云舒信,可珍可惜;通化市读友石轶歇来信赐评;湖南侠友曾楚狂励我再创神州;阜阳工程师读友来信意诚;台湾读者贺日亮来信有心;南京电台欲访我;观册十数百帧旅行照一乐也;知雪梨已入主《大家健康》杂志;小想来函可爱;“风釆”刊出我“谈玄说异”之“斗数篇”;沈信感人;二获中国签证;立群来信澄清印数问题;荣德传真:电台欲访、要推出我之《微型小说选》、汇至深圳手续出岔遭退款;姐讯倩安好,我亦心安;方来港四月余,今终返,倾社相送;吾又孤翠一人,独战天下。
  校于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廿八至卅日:汪传真与花山合作出书张达扬似有变;齿酸症竟不药而愈;电劝姐作神州行,意动;习武伤颈肩筋,已复元;“棍”刊出遭误会、波折;发现冒名作:《江南七煞星》;李潜龙编纂之《温瑞安妙语录》寄到,编得甚用心、甚好;三入中国二赴深圳行:甚欢甚畅多斩获;首C;访青青家。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