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酒壶虽然是用锡做的,可是银光灿烂,简直就像是纯银的酒壶一样。
不过这个大半尺高的酒壶现在已不能称之为酒壶了。那是由于五只瘦黑还有半寸指甲的手指一捏之下,整个酒壶马上变成讲不出像甚么的形状。
那五只黑瘦手指一捏再捏,锡壶终于变成一枚圆形锡球。这时当然更加不像酒壶了。
除了捏锡壶那人之外,另外还有两对眼睛瞧着他那只手的动作。这两对眼睛的主人一个瘦瘦黑黑,相貌和捏壶之人有点相似。另一个则方面大耳,三绺黑须,大有飘萧仙气。
事实上他们三个人都是修仙学道之士,年纪都在四十左右。那时候北方道家以龙门派为主,这一派在道家本身来说也称为北派,宗旨是清静专修的丹法,与张紫阳真人的南宗“北派”大有区别。
不过在武林中在江湖上,人人只知龙门派剑术,乃是玄门正宗内家剑法之一。至于道家讲究的甚么清静单修,或者性命双修合籍双修等等,绝大多数人就的确不甚明白不甚了解。
这三个道人走到江湖上,一定有不少人认识。因为龙门派除了掌门林清元真人的大名之外,江湖上人人都知道的(亦即最有名气)就是龙门三子──冲虚子华阳子和一真子。前者就是这间旅舍客房内方面大耳三绺长须的道爷,把锡壶捏成圆球的是一真子。
冲虚子摇摇头表示不满意:“你应该好像捏希软泥巴一样,让那些锡从指缝中冒出才对。”
一真子苦笑道:“我知道。”
华阳子叹一口气道:“咱们居然在无形无声中中了剧毒,而现在已恢复了五成已经算是非常幸运。你怎能希望老三完全回复功力?”
冲虚子道:“不是希望,而是必需马上再回复多一点,因我已听见马蹄声。”
在北方主要交通工具就是骡马,所以马蹄声十分平常之至,反而如果听到汽车的马达声才可以算是希奇之事。
一真子把锡球丢在桌面,任得它滴溜溜滚动。他声音态度都很沉着:“老大,你猜是那一路人马赶来?”
方脸大耳的冲虚子侧耳再听一下才回答:“奇怪,一共至少有六匹马,但步伐沉稳齐整,可以比美训练最严格的战马。我猜黑夜神社或者野趣园金算盘一定训练不出这种第一流战马。所以我们不妨换一个方向猜想。”
华阳子立刻道:“如果不是官家精选战马,我只能想到关外大牧场。他们有的是练马高手。听说他们的精锐铁骑天下无双。你们大概不反对我的猜测吧?”
齐整稳健蹄声顺着旅舍院墙绕向东边,竟然不是冲着他们来的。
冲虚子反而双眉紧皱,道:“我们可以来到这儿,大牧场的人当然也可以。但问题是他们昂首阔步而来,这就大有古怪了。你们坐一会,我出去瞧瞧。”
他的话大概就是命令,所以没有人提出异议。
不过冲虚子出去一下就回转来,双眉皱得更紧,说道:“是大牧场之人没错,为首的一定是徐奔。但六匹马却一共有九个人之多,尤其是徐奔,他鞍上的女人是谁?”
华阳子一真子都把嘴巴闭得无可再紧,只因为“天涯海角”徐奔的名字他们都极之熟悉,那完全是因为师妹凌波仙子的关系。本来就算以清静无为的玄门中人而言,在出家之前有心上人,或者女道士有男人追求并非奇事,但问题出在冲虚子身上。冲虚子出家前跟凌波仙子的感情不但不比寻常,甚至凌波仙子会投入龙门派成为女冠也是有冲虚子的缘故。
至于“天涯海角”徐奔对她的痴恋不但人人皆知,而且亦是她赶快出家原因之一。现在徐奔从关外赶来,马鞍上有个看不见面孔的女人,这个女人除了凌波仙子之外还会是谁?
种种原因凑在一起,所以目下那华阳子一真子两人,你就算用铁笔硬撬,也休想他们开一下口。
冲虚子又道:“咱们这番前来野趣园,一路上受到各地武林的注意,不论是想攀交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总之咱们行踪一直被人监视,而且一直被人传扬宣布,所以咱们也一直不得安宁。”
仍然没有人哼声开口,那华阳子一真子好像王八吃秤锤───铁了心,看来要他们开口讲话必是极困难之事。
所以仍然是冲虚子的话声。他又道:“虽然咱们后来隐蔽起行踪,也特地多绕点路。但既然江湖上都知道咱们目的地是天津卫野趣园,所以我们后来发现情况并没有如何改善,也就变成理所当然了。”
华阳子一真子虽然不开口,但眼睛仍然可以表示询问意思,因为这些已成过去的“情况”,究竟跟现在大牧场之人有何关系?如果全无关系,何以在发现大牧场人马之后,又炒冷饭呢?(事实这个话题已经研讨过许多次)。
冲虚子面色很严肃,又道:“你们不必为了吕凌波而有所顾忌。你们难道没有想到,假如咱们不能立刻找出正确答案,又假如咱们不能立刻正确行动,事情反而会更糟么?”
一真子一手按住圆锡球,因为那锡球快要滚出桌面范围。不过他总算开口了,虽然所讲的话使人泄气。他说:“老大,这枚锡球如果像希泥一样从我指缝挤出,自然不应变成一枚圆圆的锡球。但现在的事实摆在眼前,咱们看见的是锡球,所以我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讲才好。”
一真子用隐喻方式表示,意思其实十分显明。既然目前人人功力减弱了一半还不止,看来任何情况都失去主动改变的能力,因此那大牧场高手徐奔鞍上的蒙面女人是凌波仙子也好,不是凌波仙子也好,总之暂时是没有资格查究干涉就对了。除非一真子一手捏住锡球,能够使锡球变成希泥一样由指缝挤出,那时才有资格出头说话。
华阳子连连点头。冲虚子微微一笑,看来很冷静,绝对没有丝毫冲动迹象。
他慢慢伸手出去,拨开一真子的手,拿起那枚锡球放近眼前,好像鉴赏希世宝物一样定睛注视锡球。
那锡球本来只不过是一个酒壶而已,决不是罕见贵重之物,老实说连多看一眼也是浪费多余。但冲虚子既然慎重其事托在掌心鉴赏,那华阳子一真子就不敢怠慢,连忙运足眼神同时也动员全部脑细胞查看推测。
“我已经考虑过咱们功力减弱的问题。”冲虚子说:“但假如我抵挡得住徐奔,你们联手的‘日月合璧剑’能不能抵挡得住大牧场铁骑冲杀之威呢?”
华阳子蔼然微笑道:“老大,咱们虽然身在江湖,但咱们终究是玄门修真之士。我意思是说咱们老早已没有使气斗狠的江湖习气,咱们难道一定要去硬碰大牧场铁骑?”
冲虚子笑容似乎比他更和蔼亲切。他说:“不是硬碰,而是不能不先考虑最糟糕的形势。我看本门‘日月合璧剑’若是你们联手使出,大牧场方面就算连徐奔也算上,大概也无法攻破你们的剑阵。所以我其实只考虑我自己,我和徐奔单打独斗的话,我胜算有多少呢?”
他一面说话一面合拢手掌,掌心那枚锡球忽然变成希泥糊面一样,一条条从指缝冒出。
一真子欣然道:“老大,还是你行。”
华阳子声音显然响亮和强硬得多:“现在还有甚么问题?咱们马上动手。”
冲虚子道:“假如徐奔鞍上的女人不是吕凌波,你们记住一定要忍气吞声,咱们就算再三行礼赔罪也没有关系。但如果是她,咱们先兵后礼,我意思是说先把人抢回,才问问凌波的意思。她若是不反对跟徐奔同行,咱们就飘然回山。她以后的事情咱们就不必管了。”
一真子沉吟道:“先问问凌波意思才动手岂不更好?”
冲虚子轻轻叹口气道:“咱们虽然不喜欢在江湖斗狠,但这件事却关系及龙门派声威,所以咱们必须先把人弄回,再让她走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一真子忍不住笑道:“先礼后兵我听得多了,但先兵后礼却还是第一回听见。哈,哈,老大,你脑子没有问题?仍然跟从前一样管用?”
华阳子道:“不论先礼后兵也好,先兵后礼也好,我心中只一直嘀咕一件事,那就是咱们昨夜中毒之事,不知与大牧场有没有关连?”
冲虚子摇头道:“一定没有。咱们昨夜并非‘中毒’那么简单,你们想想看,刺入老三(即一真子)屁股的毒针,那种机关弄得多精巧?老实说,我至今回想起来,心中仍然无限赞叹惊佩。以老三身手,屁股一碰椅子,立刻知道椅子承受不住重量,知道椅子会垮下去,所以他原式不动让椅子垮塌,屁股连一寸一分也不曾下沉,但谁想得到这时竟然会有一支毒针向上弹射呢?”
其实他自己和华阳子亦都是中了极精巧奇妙的机关暗算。例如华阳子由于看见一真子情况不对赶忙过去查看时,忽然地面由坚硬变成柔软,往下沉塌,华阳子想也不想就一手搭住方桌一角,身子腾起两尺停在空中。可是他这时也不必查看地面情形了,因为桌角忽然也冒出毒针,刺破他手掌。
此时那冲虚子的确显示出玄门修养功夫。他不但不生气不着急,反而微微一笑,双手齐抓住华阳子一真子胳臂。华阳子一真子不但得到冲虚子内劲托住身形,因而四肢百体都不必用力就稳住不动,而且还得到冲虚子源源送入体内的内家真力帮助,将毒力逼聚在伤口一小块部位。
冲虚子双脚寸步不移,料想就算有更奇妙的机关埋伏也等于没有,谁知忽然一阵香气瀰漫全屋,冲虚子登时骇得面色都变了,提住华阳子一真子跃出房外。
房外夜色墨黑,寒风刺骨,却居然无人现身侵袭。但这范家庄小小村落之内,显然大有古怪,仍然逞强留下绝对不是好主意。因此冲虚子只作一次深长调息,就放下华阳子一真子,三个人迈着稳定雄健步伐走出屋子,找到坐骑连夜离开。
虽然事实上冲虚子没有受伤,可是他一来曾经吸入少许毒气,二来他在屋外那一次稍为长久的呼吸中,已经将本身大量真元输入华阳子一真子体内,所以连他后来也一样只剩下一半功力。
但冲虚子内功之深厚果然是“龙门三子”之冠,那华阳子一真子还恢复不到六成,冲虚子却好像已经完全复原了。
冲虚子又道:“机关埋伏即使精妙得天下无双,但如果没有测料敌人每一个动作的上佳头脑,又有甚么用处呢?可是世上亿万之人个个动作习惯都多少有点不同,所以你若是摆下针对某甲的机关,对某乙就可能失去效用了。”
一真子道:“对,你讲得很对。但这些理论还不能证明与大牧场绝无关系。我们讨论的只是这一点对不对呢?”
冲虚子道:“假设大牧场之人知道我们将会投宿范家庄,那里只有这么一家小客栈,当然也可以肯定我们必定落脚在那小客栈。由此推论,他们便也可以预备陷阱等我们掉进去。”
华阳子道:“对呀,但你的结论却是否定的。我真不明白你怎样想的?”
“但你们想想看,当时我们将要投宿这侯桥镇或范家庄,一直都没有决定。由决定之后直到抵达宿处,决不超过一个时辰。换句话说,那些针对我们的精巧奥妙机关只能在一个时辰之内布置。如果用更接近事实更精确的说法,暗算咱们的人其实只有很短时间布置,短得只有由咱们入庄到拍开客栈门走入房间这么一丁点时间而已。”
华阳子颔首道:“大哥分析更无可疑了。既然只有如此一丁点时间布置机关埋伏,此人必是这一门当世第一流人物。就算不是‘巧手天机’朱若愚,我瞧也差不多了。”
“这种人物大牧场好像没有。”一真子也连连点头:“那么这个人是谁?”
“此人是谁以后再说。目前先处理吕凌波的事。”冲虚子一直侧耳聆听外面传来的声音:“大牧场人马已经停住,地点好像是在那边巷口药材铺旁边。那儿既无客栈又无饭馆,他们如果不是抓药,就一定是另有特别原因。”
一真子笑道:“八成是抓药,莫非他们也中了暗算?”
× × ×
药铺字号是“仁昌老店”,由于店面相当宽敞,所以现在没有一个客人时,看来就感到零落空荡得有点可怜了。
不过在药铺右边过去第三间屋子大门前,却甚是热闹。六匹毛色油亮踢足昂首的骏马,再加上八九个人,有男有女,这些人就是以“天涯海角”徐奔为首的大牧场铁骑。现在只有李政夫妇徒步走到门口,其余的人都留在鞍上。
开门的是一个仆妇。她认得李政夫妇,所以啊一声:“我马上禀报姑娘。”
李政道:“等一等。”接着便招呼门外六骑进去。大门内是个露天大院子,那些马匹拴在一角之后,所有的人都走入在大厅。
清丽可爱的马玉仪终于出现。这时大牧场之人才开始解衣裹伤,而李政的妻子李何氏有马玉仪帮忙,所以也在另一房间迅即再度上药包扎好伤口。
厅门是用棉帘隔断寒风,所以相当和暖,但马玉仪却有惨不忍睹之感。她没有忘记那天晚上大牧场十二铁骑威风凛凛的形象,可是现在只剩下八个人,而其中还有三个人是负伤了的,不问可知他们这一仗必定打得极之惨烈,在江湖上人命毕竟十分脆弱十分微贱。只不知沈神通现在怎样了?还有那俊美得有如女孩子又温柔又聪明的刘双痕呢?
马玉仪默默瞧着徐奔将那个蒙面女人点了睡穴,安置在房间里,又等到他出来,等他自己开口。
徐奔用钦佩眼光瞧着她,声音也透出真挚之情:“你真了不起。如果是平凡女孩子,老早至少也问了一百个问题了。”
马玉仪微微而笑,声音非常温柔:“那么你现在有没有心情告诉我一些事情呢?”
徐奔叹口气,道:“可惜我当时不能不走,所以除了我们自己事情之外,后来的发展情况就没法子告诉你了。如果你还愿意听听我们的情形,我当然乐意详细奉告的。”
马玉仪只用一个恳切请求的笑容,就使徐奔极之情愿地将一切详情说出。
马玉仪当然非常想听,因为她知道徐奔一定会提到沈神通,那怕只提到他的姓名,她已经十分感激十分满足了。
徐奔最不明白的是何以当他最后提到大牧场人人拔刀向沈神通致敬告别时,马玉仪眼泪大滴大滴掉下来?
等到马玉仪恢复平静,徐奔才又道:“我们有人质在手,所以不怕金算盘会使甚么诡计阴谋。也因此我决定绕到这儿来保护你。一来金算盘势力很大,附近百余里方圆之地恐怕没有甚么事能瞒得他很久。其次,我们顺便也可以等等刘双痕消息。”
“可是你的人质现在在那里呢?”
这句话当然不是徐奔或大牧场之人说的,但亦不是马玉仪开的口。故此没有人不立刻感觉到问题严重之至。
大厅侧门帘子拨开,一个方面大耳三绺黑须的中年道人走进来。他虽然佩着长剑,却丝毫不影响他飘逸如仙的风度。
徐奔面色变得很阴冷很难看,因为他不但认识这个龙门派着名的剑客冲虚子,而且多年来暗中认定冲虚子乃是拆散他和凌波仙子那段情缘的人,所以他面色如果能够不难看那才是怪事。
冲虚子摆摆手,向其他按刀欲起的人笑笑,又道:“你们不必心急不必鲁莽。徐奔认识我,你们最好等他决定了才出手不迟。反正我既然现身,大概就不会立刻溜走。”
他自动现身乃是事实,故此理由实在非常之充分。如果他因害怕而溜走,那么他何必现身?
于是大牧场众人都立刻控制住自己,眼睛耳朵都等候徐奔的命令。
冲虚子衷心赞叹道:“大牧场铁骑果然名不虚传。好,现在我言归正传。我运气很好,居然毫不费力把‘人质’弄到手,同时也凑巧听见徐奔所说的话,因此来龙去脉我已大致了解。徐奔,不论你心里对我怎样想法,但有一点你大概不会否认,那就是我冲虚子以至龙门派的人,都有管一管凌波仙子事情的资格。”
徐奔道:“有便如何?”
冲虚子道:“你所谓人质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
徐奔仰天一哂,道:“你问我我问谁?”
冲虚子道:“别意气用事。如果我敢肯定她就是吕凌波,我当然会揭开她的面纱。但你却不同,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徐奔仍然哂笑望天,道:“我记得我好像还没有揭开过她面纱。我只能告诉你,她的声音和笑声都很像。唉,不是很像,简直就是她。不过我还是没有揭开她的面纱。”
冲虚子道:“咱们何必将一件很简单的事弄得那么复杂?其实你揭开一验便知,你为何不这样做?”
徐奔换上冷冷神情和声音:“那么你又为何不这样做?难道你们会认不出凌波仙子?”
他的眼光忽然转到马玉仪面上,表情也忽然变得很亲切温柔:“你不要害怕。我们男人之间本来就很单纯很痛快,是恩是仇一言可决。但一旦涉及女人,问题就丛生百出了。”
马玉仪道:“我明白。不过我只希望你忍耐些,不要轻易就冲动决裂。”
徐奔本来就很潇洒,所以他的微笑看来很有味道:“姑娘,我从来就不是个冲动决裂之人。”
“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是英雄人物,所以你敢爱敢恨。”
“我很羡慕刘双痕,因为他已经有了你。”
马玉仪也没有分说,暂时让徐奔误会她是刘双痕的女人并没有伤害。所以她又道:“但我也感觉得出那位仙长也是英雄人物。所以你们都一样,都不敢揭开那块又轻又薄的面纱。我好希望能够认识凌波仙子,因为我想知道她何以能够使你们这等英雄人物,都如此对她情深义重?”
她的话她的见解其实一点也不玄,凡是付出过真感情的人大概都能意会都能了解。
我们不妨把男女身份掉转过来,然后让我们看看古人两句诗。这两句诗是:“博得美人心肯死,项王此处真英雄。”以楚霸王项羽冠绝天下之勇,竟然还不算“英雄”,而英雄处却是在于有一个美人肯为他而死。因此如果美丽女人有两个英雄人物愿意为她而死,她当然也值得骄傲值得赞颂了。
仍然又是马玉仪开口说话:“你们双方既然都不是凡俗之士,为甚么不敢面对现实?为甚么不敢立刻解决这件事?拖延时间并不是好办法,你们心里当必也十分明白!”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变成“沈神通”,所以心中悄然叹口气。
“人质”是在冲虚子手中,所以他必须先表示意见。这意思是说他拥有否决权力,所以别人无论有甚么意思都没有用处。
冲虚子道:“我们怎样做才算面对现实?”
马玉仪不假思索应道:“有两条途径。”她现在觉得自己更像是沈神通化身了:“第一条途径是你们根本不必多讲,对也好错也好,立刻出手决战拚命,谁赢了谁就算有理。”
冲虚子道:“如果这盲目疯狂的办法也算是途径的话,我实在不敢恭维亦绝不赞成。”
徐奔点点头问道:“第二条途径呢?”
马玉仪泛现出笑容,甜美得使人心都软了:“第二条途径也很简单直接,把蒙面女人带出来,让我揭开她的面纱。”
她最有力最有利的原因就是她是个不谙武功的女人,所以由她充任仲裁,双方都无疑虑。
冲虚子很爽快,道:“好,先弄明白她是不是吕凌波,再说旁的。”
徐奔一举手,许多人立刻移动,转眼间大厅内大牧场方面只剩下徐奔一个人。
侧门又有人进来,是华阳子扶住吕夫人。吕夫人面孔隐藏于面纱后,所以谁也瞧不出她有何表情?
华阳子立即也退出厅外。马玉仪一只手扶住吕夫人,另一只手捏住面纱下端。但她没有立刻掀开面纱,微叹一声道:“虽然人人叫你吕夫人,但我却知道你不是吕凌波。”
吕夫人沉默一会才道:“我不是吕凌波?那么我是谁?你又是谁?”
马玉仪道:“我已看见两个男人的表情。你的声音一定很像吕凌波。”
吕夫人轻笑数声。马玉仪又道:“你的笑声更吕凌波了。因为那两个男人都好像快要溶化在你的笑声中。但我告诉你,我保证你不是吕凌波。”
吕夫人柔声道:“这话要他们说才算数。”
马玉仪道:“就算你真是吕凌波,但你的残酷嗜杀种种行为,已经使你变成另一个人。何况你根本不是吕凌波?”
她的结论颇有一点“石破天惊”意味,使人禁不住会想起了沈神通。
吕夫人道:“我是与不是,你只要手指一动就知道了。”
马玉仪道:“动不得,你这层面纱非常重要。如果不是这层面纱,他们绝对不会有‘假’的感觉。”
她脑海中浮起沈神通跟她讲过的道理,所以侃侃而谈,流利得令任何人都会惊讶:“如果是动物,对牠们来说,声音和气味比眼睛看见的形象重要。但人类却不是了,人类宁用眼睛也不用耳朵鼻子。所以你一直不让他们看见,其实很傻。”
吕夫人茫然道:“我傻?你真的这样想?”
“是的。如果你早早让他们眼见,他们一定会被视觉蒙蔽迷惑,没有法子分辨你的真假,这就是由于人类太依赖眼睛之故。但既然他们看不见,少去许多迷惑因素,他们的心灵就发挥神奇作用。他们根本就是‘感觉’你不是真的吕凌波。”
吕夫人有没有惊讶得张大嘴巴不得而知,可是冲虚子和徐奔却一点不假连下巴也差点掉下来了。他们既惊讶而又万分佩服,谁说不是呢?他们正是心里感到不妥,觉得吕夫人并不是他们所要营救的凌波仙子。
在徐奔来说,他还曾在武功上试探过,所以比冲虚子确定得多。但若是要他绝无疑惑,却又差了那么一点点。总之,连徐奔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证吕夫人不是吕凌波就对了。
“所以你现在不敢拿下我的面纱?”吕夫人声音很镇定也很娇柔悦耳,连她也听得见冲虚子徐奔两个男人的吸气声。
她又说:“我希望我不是吕凌波,因为我有一段时间好像已经疯狂,我做任何事情在正常人看来却是倒行逆施。但可惜的是当我忽然清醒,却发现我仍然姓吕。如果我不是她,那么我是谁呢?”
这个问题的确令人混淆迷惑,甚至很难找出任何理由驳斥。困难的原因来自:你必须要想法子代她回答“她是谁”的问题。
现在冲虚子徐奔这两个当代高手,他们和一般男人并无不同,反正一跌入有关感情的陷阱中,便为之迷迷糊糊完全失去判断能力,所以他们像傻瓜一样张开嘴巴,他们只会望住马玉仪,只会希望她脑袋的聪明能和她面庞的美丽是正比例的情形。俗语常常可以听到“聪明面孔笨肚肠”这句嘲骂人的话,但这句话却千万不能够出现在马玉仪身上,这就是冲虚子和徐奔忘记合拢嘴巴的唯一祈求了。
吕夫人又道:“姑娘,你的话实在很有学问,所以我请你揭开我面上的纱幕。”
马玉仪笑一笑,看来好像仍然蛮有自信的样子。当然这一点又牵涉及沈神通,因为她发现像他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在那两个男人脑子里,一定还在想着如果你不是吕凌波,那么你是谁?世上断无话声笑声以至身材肥瘦高矮都那么相肖的人。我也懂得男人,所以我知道他们的想法。”
吕夫人道:“这个话题好像没有再谈下去的必要。如果……”
“不必如果。”马玉仪截断她话声:“因为只要你不是吕凌波就足够了,至于你究竟是谁毫不重要。反正他们爱的人只是吕凌波,决不是很像吕凌波的人。”
她用女人的方法一下子就解决了问题,因为男人总是喜欢自以为是地继续追问一些不现实的问题,例如这个女人如果不是吕凌波,那么她是谁?其实这个问题已经离题百丈。在逻辑上说,他已经坠入推理的偏失错误陷阱了。
冲虚子和徐奔都忽然透一口大气,也忽然记得嘴巴不该张得那么大,所以都合拢起来而变回正常样子。
“她虽然不是凌波仙子。”徐奔说:“但仍然是极重要的人质。起码在金算盘心目中她很重要。”
冲虚子道:“别人虽不知道,你我却是知道的,金算盘的对象其实也是吕凌波,但为何对她竟然能像对待吕凌波一样?她究竟是谁呢?是不是连样貌都很像吕凌波?”
男人总是这样,脑筋时时会忽然又变得不现实,很难像女人一样坚持下去。此所以自古以来有这么一个现象,那就是男女之间若是发生问题而决裂分手,男人往往比较容易也比较常见能宽恕对方而覆水重收。但女人方面就很不好讲话,如果她不要一个男人,就极少机会可以使她改变主意。
“我知道你们脑袋里的想法。”马玉仪的微笑除了美丽好看之外,居然有一种母亲或大姊的派头味道:“你们别怪我太直率。因为不论你们是甚么身份以及有甚么成就,但你们基本上仍然是男人。”
徐奔道:“我绝不否认我是男人,相信冲虚子也一样。”他眼光转向那方面大耳的中年道人:“你不会否认吧?”
冲虚子苦笑而又连忙道:“我当然不否认。”
徐奔满意地把眼光转投向马玉仪:“瞧,这一点已明确证实了。但男人的脑袋却不是个个相同的,何况每个人脑袋里的思想既杂乱而又不尽相同,你究竟知道我们那一种想法?”
马玉仪点头同意:“对,每个人都有独特想法。”这时她其实想起沈神通,因为她认为如论独特想法之多,沈神通在这世上不算第一也可以算第二了。
“但若以男人和女人的立场分野,则男人的移情作用大过多过女人。例如‘望里彩云疑冉冉,愁边春水故粼粼’这两句诗,第一句就是移情作用。”
那两个男人都明白,所以默默颔首,他们不开腔不作声原因是知道马玉仪下面还有话要说。
不过在马玉仪说下去之前,关于那句诗却必须解释一下。所谓“望里彩云疑冉冉”意思是说,在你眼睛里看见的那一朵彩云(美丽女人倩影),使你怀疑就是轻盈飘逸的她。这个她自然是已经离别了而又忘不了的那个女人。事实上这一朵彩云当然不是真的她,你只不过看见那身影很像,而以为是她而已。这种情形难道“女人”就没有?不,女人自然也一样有,只不过经过怀疑再加以证实之后,再往后的发展男人和女人就往往完全不同而已。
马玉仪正是指出这一点。她说:“男人对于一个很像他心上人的女人,常可以假装她就是她,就算不是这样,也会对她特别好,因为可以从她身上看见心中想念的人。”
那两个男人显然很信服而又有点飘飘然的表情。任何男人若是被美女当面恭维他很多情,决不会觉得是件坏事。
他们眼睛忽然又都发亮发直,因为马玉仪玉手一动,扯掉了吕夫人面纱。
马玉仪让两个男人呆愣了一阵,才用毒箭似的说话惊醒他们。她说:“女人不同于男人之处,就是当她验明结果之后,她不会留恋不会幻想。她用现实态度处理这种事,她会马上走开,或者继续找寻那个真的。因为她认为伪的就是伪的,不能代替真的。”
两个男人都暗暗叹口气并且恢复常态。徐奔道:“我明白了,金算盘就算明知她不是凌波仙子吕惊鸿,但由于她们样貌声音无一不像,所以用她代替。可惜金算盘一直不知道龙门派凌波仙子就是吕惊鸿的秘密。”
冲虚子微微失色,问道:“知道便又如何?”
“如果他知道,这个人质就完全失去用处了,因为凌波仙子已经遇害。”
这个消息虽然是刘双痕暗中告诉徐奔,但他却禁不住想起沈神通。他现在才明白沈神通那时为何不让他多言为何要他速速率队离开,原来是为了保存“人质”的价值。因此直到现在为止,金算盘必定还不敢翻脸更不敢倾尽全力追击狙杀他们。
不过现在轮到马玉仪暗暗担心了,这是由于吕夫人一直都很沉默并不反驳之故。如果她乃是哑口无言,当然就没有甚么可以担心的,但看来她只不过是不说话故意卖个关子而已,因此到她一开口,必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问题发生。
果然马玉仪的直觉没有出错,吕夫人一开口就使人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她向两个男人询问:“如果我出乎一切意料之外竟然是凌波仙子吕惊鸿,你们怎么办?”
徐奔嘴巴张得比冲虚子大一倍,因为他曾对她施展精妙剑术,用独门手法刺中她大穴,使她内家真力完全涣散,使她一身武功从此永远施展不出。所以如果她居然是真的凌波仙子,他该怎么办?看来只有老天爷才可以帮他回答了。
吕夫人一定知道自己话的份量,她一定知道能够对那两个男人做成怎样的打击,所以她的笑容既镇定而又有那么一点点之阴险狡诈味道。
马玉仪现在的确慌了手脚,因此话声也软弱无力:“你不是凌波仙子。你一定不是,所以他们根本不必胡思乱想。”
吕夫人用那两个男人听了会心跳气喘的熟悉声音回答:“你错了,你才一定不会是凌波仙子,但我却不一定了。”
如果她立刻激烈坚持她就是凌波仙子,效果必定比现在逊色很多很多。如今她只不过自辩有此可能,却居然反而能使人多相信几分。
吕夫人又说:“我的话当然有根有据,否则如何令他们相信呢?”
马玉仪看来别说已无进攻之力,甚至连招架之功也没有了,故此她的声音更软弱可怜:“你最好马上拿出语气,别空口说白话浪费我们的时间。”
吕夫人吃吃而笑。显然她的笑声也具有极强大力量,所以那两个男人才会那么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说:“姑娘,你又错了,我并没有浪费任何人的时间。我只不过让他们看清楚想清楚些。既然我敢这样做,便已是第一个证据。”
马玉仪芳容上露出失措神色。因为她不但不笨,而且很聪明。所以一听这是“第一个”证据,无疑必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了。
“至于第二个证据。”吕夫人声调极之悠然。现在她当然可以很从容,换了任何人也可以这样,假如还有有力证据的话。
“第二个证据本来在这个场合不太好意思提出,可是为势所迫,我也不能不说了。”
她可也真会整人,老是不立刻讲出最核心最重要的话。她只在核心旁边挑触,而让所有的人紧张得透不过气来。
幸而她终于不能不说下去。她说:“如果我的记忆没有错误,好像冲虚子你,还有徐奔你。你们都先后跟我好过,这一点你们有没有意见?”
所谓“好过”,那就是曾经有过肉体关系的文雅讲法。冲虚子和徐奔都低下头,但也是点头之意。他们本是不折不扣的男人,而男人在这一方面很难得会发生当面不认账的事,或者这就是“大男人主义”观念作祟吧?
吕夫人娇娇媚媚说下去,只听她说道:“那么你们当然也绝不会忘记我身上有甚么特别标志,是不是这样呢?”
两个男人虽然暗暗倒吸冷气,却不能不用头颅动作表示“是”的意思。
吕夫人又道:“那么谁过来替我脱掉衣服?如果我的标志特征仍然藏在衣服底下,你们永远都不知道我是谁。不论事情是好是坏,但我猜想你们都不想永远有一团迷雾在心中吧?”
两个男人不但不敢跨步,简直连小指头都不敢动一下。马玉仪叹口气,道:“我从未替女人脱过衣服,但我看这次不能不动手做一次了。”
吕夫人的媚笑是那么美丽那么荡人心魄,简直连马玉仪也瞧得不能透气不能眨眼。如果再深入一点透视分析马玉仪的情绪,一定可以发现连她也有点像男人那样心荡神摇。
马玉仪一面替她解开衣带,一面说道:“你一定想不到何以我心中忽然会涌起遗憾?”
吕夫人讶道:“你为何会遗憾呢?”
马玉仪道:“因为我看见你如此娇美柔媚情态,使我竟然也像男人一样燃起欲念。所以我禁不住感到遗憾,因为我终究不是男人。”
她说话之时,又已经脱掉吕夫人外衣。于是晶莹玉臂,饱满挺耸双乳,以及肥白修长大腿都呈露出来。因此房间内粉香四溢肉光映照,也因此那两个男人都目瞪口呆地瞧着她。
但暴露程度还不够,所以男人们既未认可,而吕夫人亦没有阻止更彻底解脱的意思。
一眨眼间,吕夫人不但那对挺立双峰全无遮掩,下体也是一样光溜溜全无衣物遮蔽。
吕夫人的身裁并非玉女型,但也绝无丝毫衰老征象。她属于成熟丰满而又修长得很好看那种少妇型。由于这种体形暗示已经成熟已经可以采撷,故此比玉女型的身材更令男人心跳垂涎,也更易令男人生出非非之想。
马玉仪又叹口气,道:“现在我更加可惜我不是男人了,不过我猜如果我是男人,大概又没有资格站在这里。”
其实她现在已忽然记起,她自己的身体也有过不少男人如此目瞪口呆地盯看。不过这里面却有点不同,因为男人看女人有权魂飞魄散定睛流涎,但女人看女人却怎会也有情欲泛滥之感?她何以像男人一样涌起拥抱抚摸那具裸体的冲动?
吕夫人缓缓举起右腿,又用一只手抽住小腿以便举得更高。她的动作慢而优美,所以虽然不久便妙相毕呈春光尽泄,却没有下贱粗俗之感。
连马玉仪也听得见两个男人沉重快速的心跳声,所以她知道情形很不妙。因为以那两个男人入迷的程度看来,就算是吕夫人没有特征标志,他们也可能情愿将她当作是凌波仙子吕惊鸿而不肯拆穿了。
本来这事与她没有甚么关系,因为别的男人喜欢别的女人,跟她马玉仪简直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块儿去,除非“男人”里面有沈神通,或者“女人”是她自己才有问题。可是她却又清清楚楚知道问题十二万分严重。她只用女人的直觉而不必用逻辑推理,就知道至少有两种情况会发生。
一种是男人们的态度会作一百八十度转变,变成维护及帮助吕夫人。这一来他们很可能簇拥她回去野趣园,并且听她命令大杀一场。杀的当然是任何吕夫人不喜欢不顺眼的人。
另一种情况是这两个男人很快就会变成仇敌,他们即将出手决战,最后仍然活着的胜者才可以拥有吕夫人。至于战败身亡的一方,那时不管失去甚么东西也没有关系了。
吕夫人那只雪白大腿虽然举得很高,却没有举得很久,大概是由于这种动作并不怎样雅观,而且她真气已破,要这样子举起一只大腿可能相当吃力。不过当她放下大腿之后,那种站立姿势好像没有减少一分一毫诱惑力,相信这一点跟她全身赤裸很有关系。
马玉仪立即用自己身体挡住两个男人射向吕夫人裸体的目光,一面动手帮她穿上衣服。但当她这样做时,她已知道情势很快就会发生变化。她觉得自己好像站在火山口,正在等待火山爆发那可怕的一剎那。
× × ×
淙淙泉水的流韵,好像比平时更清脆响亮传入众人耳中。其实这只不过是轩内所有的人都没有作声以致非常寂静之故而已。
会津简一的铁矛矛尖仍然遥遥指住陶正直,但他的眼睛却望着金算盘。
情势简直已摆明出来,金算盘决不是传话人。连黑夜神社二当家会津简一也要服从和等候他的命令,他怎会只是“传话人”那么简单呢?
金算盘大概已知道瞒不下去,所以他仰天长笑一声,笑声明显流露毫无忌惮以及恣纵狂妄的意味。
人人都明白都晓得金算盘开始现出他的真面孔,又由于他的笑声很刺耳难听,故此许多人都皱起眉头表示反感。
金算盘却不管别人喜欢或反感,那狂野笑声持续好一会儿才停止。这时人人都看见他那对眼睛亮得很可怕。单单是笑声和眼睛,就已经足够使任何人泛起他是人类以外某种东西的强烈感觉。
这种感觉自然极之恐怖。试想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秀气斯文而又潇洒的人──忽然变成不像人类的东西。你只须深入地认真地想一下,尽力体会一下就必可明白。
众人之中以花月楼崔氏双姝反应最具体也最戏剧化。她们娇娇地呻吟一声,抬起手用衣袖遮住面孔。当然她们乃是用衣袖隔断目光不想看见金算盘的样子。这竟然人人都知道都了解,同时不禁也有一份同情。由于她们都是艳绝一代的美女,所以她们的表情不但不令人觉得做作多余,反而更增加怜惜和不忍卒睹之惊惧感想。
宽敞的轩堂内十对眼睛都集中于金算盘一个人身上。金算盘虽然没有计算人数,但此处却不能不一一数出来,以免混淆滋增疑惑。
这十对眼睛第一个就是沈神通,然后是陶正直刘双痕崔家双姝李红儿等六人,另外还有会津简一及两名缩在轿边的年轻壮健轿伕。而第十个便是轿内之人(假如有人的话)。不管轿中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反正他也一定与旁人无别,现在一定凝瞪着金算盘。
金算盘用奇异的闪亮的眼神凝视沈神通好一会,才道:“沈神通,直到现在我才发现你是最强敌手,还有陶正直则是最混蛋也最可恶可怕的人。”
沈神通只笑一笑。陶正直遥遥拱手道:“过奖,过奖。小可只不过是个卑微渺小不足道的人,小可平生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赞誉,所以我实在很不习惯。”
刘双痕接口道:“金老板,我瞧你才是世间最可怕的人,因为以我来说,由家里发生事故一直到现在,我虽已看见不少血淋淋拚斗厮杀,也亲眼看见许多生龙活虎的人失去了生命,但我仍然迷迷糊糊,仍然好像在一场噩梦中一样。我不知道我应该怎样出力奋斗,我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陶正直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
刘双痕摇摇头,道:“仍然不知道。因为虽然目前看来一切问题一切仇杀都是金老板一手主使导演,但他为何要这样做?对他有甚么好处?我好像不能这样就轻率作成结论。”
金算盘的声音略异于平时,似乎相当兴奋:“刘双痕,你有结论也好,没有结论也好,都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了。我这些话其实只是解释我刚才何以不把你们春风花月楼列为可怕敌人的原因。”
刘双痕讶道:“你到底想告诉我甚么?”
金算盘笑得又阴险又邪恶,然后说:“你们春风花月楼已经是网中之鱼瓮中之鳖。你们已经没有能力自保,更不要说对付我了。我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刘双痕漂亮脸蛋上露出迷惑神色,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我们为何已无能力自保?为何不能对付你?”
金算盘道:“我希望沈神通能够回答。他最拿手的本领就是猜测一些奇怪的事。”
沈神通道:“若是平时我也许可以猜一猜,但现在却一千个一万个不行,因为我的心很乱。我只想知道我的女人现下在甚么地方?她落在何人手上?”
这个理由果然强有力之至,连目泛异光表情邪恶的金算盘也连连点头,道:“这话也是。我看我还是转问陶正直吧?他的脑筋似乎不差于沈神通,而他的古怪比沈神通更多。”
陶正直道:“不要将沈神通的问题弄到我身上,总之他的女人以及宝刀都交给金老板你了。如果你交不出那女人,他不找你找谁呢?他总不能找我或者找刘双痕吧?”
刘双痕提醒他道:“现在我们不是讲这件事。”
陶正直确实是相当英俊的美男子,所以笑起来很好看。唯一缺陷就是他的眼睛时时禁不住露出邪气。他说:“对,我并没有忘记,尤其是关涉你们的问题。但老实说这是极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情况,我连做梦也想不到金老板下手的第一对象就是你们。如果他暗算沈神通或大牧场人马,甚至暗算我都讲得过去。”
刘双痕道:“你仍然还未解答疑问呀?”
陶正直道:“世间之上如果用暗算手段对付人,但又不让对方马上发现被暗算征象,数来数去只有三种方法。”
这话连见多识广的金算盘也为之一惊。当然他知道如果是他发问,陶正直可能不予理睬,所以设法使自己不发出声音。
果然刘双痕问道:“我首先想到用毒,最后也是用毒。但除了用毒之外难道还有两种手段方法?”
陶正直说道:“当然有啦。我告诉你,第二种就是用蛊。‘蛊’跟‘毒’完全不相同,南方交趾那边的人称为‘降头’,是一种很奇异很神秘也很可怕的手段。那边有些女孩子也跟苗疆女子一样,如果嫁给汉家儿郎,就一定向他用蛊,这样如果那个男人回到唐山家乡而不再回到她身边,到了某一时间就会病死或者突然死亡。”
刘双痕道:“我听过不少这种故事,但以前我却不敢确信真有其事,你既然这么说,我当然不能不信了。只不知第三种却又是何等样的手段?”
陶正直面色非常严肃,声音也一样:“那是极古老的方法,就是邪门妖术。除了剪纸为马撒豆成兵、召风雨唤雷电等邪术之外,还有驱神役鬼,乃至种种厌胜之术都属于这一门。”
人人都作声不得,但觉陶正直胸中果然大有邱壑大有学问,决不是那些只有点小聪明的人所可比拟。
陶正直又道:“以我看来,金老板家财万贯,声名震动江湖,所以能够找到擅长妖术之士。这种人当然很诡秘隐密,如果不是金老板声名显赫而又能够一掷千金,那是绝对找不到那种真有妖术的人的。”
这次连沈神通也暗暗吸一大口冷气。假如陶正直没有分析错,则金算盘真正的力量并不是他自己以及黑夜神社许多一流杀手的武功,而是人力很难对抗的妖法邪术。
不过当他吸完冷气之后,又对自己微笑一下。因为世上之事根本并没有“绝对”,所以金算盘虽然认为有“绝对”把握,但事实上是不是呢?那就要等“事实”来证明了。
只听陶正直又道:“刘兄弟,你们并不是今晨才到野趣园来,所以金老板一定有机会拿到你们的头发、指甲或者贴身衣服等等。这些东西落在有真功夫的妖人手中,就可以施展厌胜之术,他一唸咒你们就变成木头人或者死人。所以金老板很有把握,也敢讲出来。如果我是金老板,不用说我也敢这样夸口。”
刘双痕和崔家双姝面如土色,白得比白纸还白,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怎样说怎样做才好。如果是武功方面或其他方面敌手,他们还可以挣扎还可以拚命。可是请问你怎样跟一个不知在那里的人拚命?何况这个人一唸咒你就会变成木头石头或者死人,那时你用甚么去拚命?
崔怜花用变得浑浊和颤抖的声音问:“沈大哥,陶正直的话是不是真的?”
沈神通叹口气,道:“一点不假。”他的话他的判断绝对没有人会怀疑,包括陶正直在内。所以崔家双姝骇得花容惨变还不希奇,连刘双痕也马上全身四肢发软,同时头脑也好像被草纸塞住,简直已不会思想了。
陶正直道:“刘兄弟,振作点,我多多少少还有点力量,金老板未必能够加害于你。”
“我不能够?”金算盘问完这一句,立刻仰天大笑,那笑声又使人想起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他笑声停歇之后才又道:“陶正直,你最好先问问沈神通的看法。我认为他的意见很值得大家重视。”
局势已趋向于“猫捕鼠”游戏型态。那金算盘显然已控制了大局,任何人的生死好像都已经在他掌握中。
陶正直忽然精神一振,大声问道:“沈神通,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金算盘笑道:“但可惜现在他的惊世才智被一个女人弄乱了。”
陶正直回以冷笑道:“金老板,你错了,在目前紧急情势之下,连我陶正直也绝不会心分神乱,何况是沈神通这种人物?”
沈神通苦笑道:“至少在这一点我真不能与你相比。”
陶正直连连摇头,并且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你还想着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如果今天不能脱身活命,你以后就连想一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沈神通又苦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你大概还不知道这座流韵轩,现在门户已被四个黑夜神社杀手封死。另外三个方向的六扇窗户,每一扇都有两个杀手把守。你就算杀得死金算盘金云桥,但恐怕也出不了此轩。”
陶正直微微冷笑,举目瞧看。大概此时金算盘发出命令,果然门外窗外都出现全身黑衣劲装凶悍大汉。不过陶正直似乎不感震惊,仍然微微冷笑。
沈神通道:“你以为你很有把握能冲得出去?你最好另行估计。虽然那六扇窗门你在其中两扇使过手脚,你的手法很隐秘巧妙,可是我猜大概没有用处。”
陶正直这时才惊讶得睁大双眼,因为两扇窗门上所做的手脚巧妙得连他自己也几乎瞧不出,沈神通是怎样知道的呢?他看得出来?抑是只凭脑子猜想?
金算盘大笑道:“妙,妙极了。不过陶正直武功很高明,说不定他能够冲破这道封锁线。”
沈神通道:“以陶正直的武功,突围逃走本来不算难事。可是他一定忽略一件事,那就是这些封锁门窗的杀手,根本不是把守,而是准备与任何人同归于尽,所以除了跟武功有关之外,还牵涉其他一些问题。但总而言之,如果有人能破窗而出,纵然得以不死,我瞧重伤是免不了,而这时就很容易被其他人宰掉了。”
这个结论真是再明白也没有了。如果陶正直相信沈神通的智慧,相信他的推测的话,那么他最聪明的决定,就是决不作突围逃走之想。
自然任何人也都会立刻发现此一结论简直好像开玩笑,因为如果你永远被困在轩内,结果就算不饿死也会渴死无疑。
陶正直一面飞快转动脑筋,一面慢吞吞问道:“看来似乎真的没有办法冲出重围了。不过,假如我有意想不到的方法,居然能冲出重围,而且我居然也不负伤。沈神通,请告诉我,金老板还能不能发出疯狂笑声呢?”
“疯狂”这个形容词使所有的人(包括会津简一等)都猛可恍然大悟。陶正直形容得很对,其实金算盘并不是人类以外的某种东西,只不过他笑声和眼光释放透露出“疯狂”意味而已。通常在有理性的人类社会中,疯狂者时常可以被视为不是“人”。
沈神通躲过疯狂这一点,大概他不敢予金算盘以太大刺激。他淡淡回答:“虽然你说的只是假设情况,然而我仍然很抱歉告诉你,你就算安然无恙逃出此轩,就算那时金老板已死去,但你还是逃不了活不了。那是因为他聘请收罗的妖人,会在他死去之时发动一切最可怕最恶毒的邪术。以我的看法,这个地方所有的人,除了我和我的小丫鬟之外,人人都已在妖法邪术禁制之中。”
刘双痕皱起眉头,不过好看的人无论甚么表情都仍然好看。他说:“沈神通,你老早已知道?为何不通知我们小心戒备?世间上既然有邪法妖术,自然也有正法仙术。你早点讲我们说不定有办法可想!”
“刘兄,你谴责对象弄错了。”沈神通徐徐道:“你应该责怪陶正直,他如果不是有些消息风声,我保证他和我一样决不会想到邪术妖法方面。我只不过向来非常小心谨慎,而且我带有能干聪明的小婢。我连一根头发都不会被人家捡去,所以厌胜邪术一定弄不到我头上,但别人我却不敢担保了。”
刘双痕真的有点生气样子,指住陶正直:“你老实讲,你有没有听到风声?”
陶正直忙道:“你别急,我虽然听到一点点这类风声,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所以根据沈神通的推论,我根本也是待宰羔羊。你不要生气,让我想想看有没有办法消解这场灾劫。”
他真的表现出十分烦恼又十分担忧恐惧神色,所以刘双痕也懒得多说了。何况追根究柢来说,刘双痕凭甚么责怪陶正直呢?
沈神通等到金算盘突然爆发的疯狂得意笑声略歇,才道:“金云桥,我想表演一下我的猜测功夫。当然如果我们所有的人……”他连门窗外一众黑衣人都一一指过,表示他们也在“所有人”之中。又道:“假如我们全都丧生,我猜得对不对都没有关系了。但也很可能只有你金云桥一个人活着,那时你就知道,而且可能极之佩服我。”
陶正直插口道:“到那时光他佩服或不佩服对你还有甚么关系?”
沈神通道:“有关系之至。因为我们虽然死了,但金云桥一定肯听我的话,赶快去做一件事。”
陶正直满面讶色,道:“我们若是死了,他做一百件事又与我们有何相干?”
“你听我说下去。金云桥要做的事就是能多快就多快去杀死那个妖人。老实说,凡是这种旁门左道之人,都是诡诈贪婪而又疑心重重的,所以他必定想法子先捏住金算盘小辫子。他只喜欢制人而并不喜欢受制于人。”
金算盘果然露出凝重寻思神色。
“若他赶紧杀死那妖人。”沈神通说:“我们这一大堆人至少也算出了一口气。陶正直,现在你认为有没有关系呢?”
陶正直连连用力点头,由于动作极之明显,所以他根本不必说话了。
“好,现在让我开始猜猜看。金云桥,你一定很想先杀死我,你必定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因为不论是我或者别人出手杀死了你,你的死亡能够使那妖人立刻知道。那妖人当然没有甚么顾忌,所以他会依照你的合约,即刻施展最恶毒邪法,于是这儿所有的人……”他又举手一一指点过门口窗口的黑衣杀手:“连你们在内都全部变成死尸。”
现在他的手指指住自己鼻尖:“但我却不包括在内,只有我能活下去,所以金云桥现在最大最急切的心愿,就是赶紧取我性命,他绝对不愿意我竟然是漏网之鱼。他的心情你们大家当然能够了解,至于是不是同情他支持他,那就见仁见智,很难论定了。”
金云桥(即金算盘)大概没有甚么话可以反驳沈神通,所以他只能够以十分难看的面色表示心中愤怒。可是他愤恨面色却有副作用,那就是无言地证实了沈神通的推论。
虽然沈神通的推论对于一些人,例如刘双痕崔家姊妹及陶正直都起不了甚么大的作用,但对于另一些人却无异陡然卷起一场风暴。这另一些人就是会津简一以及封锁门窗的十六名黑衣杀手。
还有就是两名看似畏缩躲藏在软轿边的年轻力壮轿伕。他们忽然不再畏缩而是惊怒交集地挺胸走前两步,因此轩堂内外的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发现他们的存在。
沈神通提高说话的声音,所以使得爆炸性局势暂时稳定如常。他说:“我如今要猜测的是关于那妖人的事情。金云桥,如果我猜对了,你可不许抵赖故意否认。”
谁都想多知道一些有关“妖人”的事情。因为很显然的,如果你想对付这种神秘敌人,自是获得越多资料就越有得手机会。
轩堂内外一片死寂,连咳嗽声都没有,亦没有任何人移动一下。
金算盘道:“我绝不抵赖,我何须抵赖?哈,哈……”一阵接一阵的疯狂笑声回响于轩堂内,虽是在大白天,却依然令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沈神通等一会,直到笑声已歇,才高声道:“我的常识告诉我,凡是这一类残忍诡诈的妖人,他施展邪术的地方必定阴冷黑暗,也必定很少人能接近。我大略查看过野趣园形势,现在回想起来,园内房舍虽多,但却好像没有适合妖人施术的地方。因此我得到一个结论,这一个或者这一群妖人,必定匿藏于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总之一定是建造于地面之下的秘密处所就对了。”
金算盘现在虽然笑得极之阴险可恶,但他却也不能不暗暗佩服甚至于震惊。现他感觉中这个沈神通的确名不虚传,换了别人只怕死了之后仍然不明不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但沈神通只得到一点点资料和暗示,就能够立即推论出很多真实明确的情况。
当初本来就不该惹他的,金算盘不禁回忆起何同来见他的那一天光景。同时心中也泛起吕夫人媚艳绝世的形象,可是这个女人,唉,她真是祸水,是害人精……
只是现在似乎不是回忆或后悔的适当时间,金算盘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说:“就算你猜对了,但野趣园地方如此广阔,谁能够把地面通通翻掘?何况有些事情绝对不能旷日持久,尤其是性命交关的事。你老兄认为对不对呢?”
“一点都不对。”
这句答话不但金算盘为之愣住,连其他所有的人也无不惊讶疑惑之极。金算盘终于说:“我的话真的不对?这一件许多人性命交关的事难道不重要?难道可以慢慢拖下去?”
“当然不能拖延,不过这一点我稍后才分析,现在还是先谈妖人施法地点问题。金云桥,你不要以为如果你死了,其他很多人都会跟着死这件事能够保护你的生命安全,你这样想法其实错得很厉害。”
金云桥道:“我既想不出那里错了。同时又发现你不是谈地点问题。”
沈神通安详平静的声音几乎使所有的人都大为放心而且愿意听下去。他说:“我告诉你,这些人大多数性子刚强暴烈,他们极可能不顾自己生死,也要宰了你出一口被出卖的冤气。何况如果我有办法马上找出妖人躲藏地点,同时又有办法早一步诛灭他,这儿大伙儿就完全不会受你要胁挟制了。”
金算盘马上感到强大无伦的无形压力从四方八面涌到。他知道沈神通说得对,很多人对于被出卖特别愤恨,往往愤恨得连自己性命也可以不要,何况那沈神通还有可能替他们解除生命威胁?故此所有的人都变成倒向沈神通那一边就丝毫不必奇怪了。只不过以金算盘立场来说,这种情形却是极之糟糕不过之事。
沈神通又以那种令人安心信服的声音说:“我敢确信那妖人必定是在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施术。这种妖人不论邪术多么高明,却一定怕三种情况,因为每种情况出现,他都一定活不了甚至于形神俱灭。”
刘双痕连忙追问,以免沈神通又停好一会才说下去。试问在目前状况之下,谁不想赶紧多知道一点呢?
“沈神通,请问是那三种情况?”
“第一种是佛家道家或其他正派宗教的神通力量,这一点当然不是我们所具有的,除非龙门派的高人在场,也许他们能出手克制邪术妖法,能保护我们大家都安全无恙。不过他们既然不在此地,我看就不必再说了。”
“第二种呢?”现在却是会津简一问了,因为他非常希望他有机会可以杀死那妖人,然后当然也决不放过金算盘。
“第二种情况是‘烈火’,任何人如果能使那妖人忽然陷身于强焰烈火之中,他首先就失去邪恶奇异力量,跟着就变成飞灰了。”
“第三种呢?”仍是会津简一询问,因为他并不擅长使用火器。假如岩岛健还未死于沈神通刀下,情形就大不相同了。
沈神通片刻后才把注意力从金算盘那边收回来。他一定已观察出某些别人无法测度的秘密,所以他欣然微笑回答简一的问题:“第三种是极上乘的武功,不论用甚么兵器,只要能达到相当于‘驭剑’境界,就可以当场杀死任何妖人。这是因为当你的武功造诣已达到这种境界之时,你的心灵能力一定比那妖人坚强很多倍,再加上武功的威力,妖人授首伏尸的下场是绝对躲不了逃不掉的。”
可是环顾现场,有谁的武功能达到相当于“驭剑”的无上境界?
答案是没有,一个都没有,所以这条路也是高山滚鼓──不通不通。
沈神通的声音和微笑仍然使所有的人不至于灰心绝望。他又说道:“说到同心楼的地下秘室,我敢打赌那入口必定极之巧妙隐秘,如果有人能在三两天之内找得到,这个人必定是名噪江湖的一流专家了。”
刘双痕暗中会意,大声道:“那么这话岂不也是白话?”人人都附和他意见而点头。
“表面上好像是白说,但事实上金云桥却不能不搥胸顿足了,因为这里就有这么一个人,他不但是一流专家,而且是专家中的专家,所以一流专家要花上三天,他大概只须三盏热茶时间。假如运气好一点,他不必在勘查方面浪费时间,恐怕眨三下眼睛就找出来了。”
金算盘瞬间眼睛已眨了三下,语声中大有疑惑:“陶正直真有这等本事?”
沈神通笑道:“可惜不能跟你打赌,但我仍然可以让你相信他有这种本事。”
人人都不明白沈神通的意思,因为局势很显然摆明金算盘已把那“妖人”作为护身符,因此他当然不会让大家到同心楼去。可是如果不在现场表演,又怎能使金算盘相信呢?
这时陶正直忽然开口,说道:“我虽然没有进去过同心楼,但是在外面看过几眼。”
沈神通道:“好,现在请你凭你的记忆,在心中观察测算一下,你讲出来好让金云桥心服口服。”
陶正直好像不必思索,立刻说道:“我还记得同心楼的长度阔度和高度,所以根本不必测算,也可以确定同心楼地下秘室的入口,一定是在楼后那间石屋里。”
他和沈神通一样,都看见金算盘面色的变化,但还不够,因为别人可能瞧不出来。所以陶正直又说:“地下秘室入口不但在那石屋内,而且我还敢打赌必定是在第三具石棺下面。大家请注意一点,我并不是说石棺里面而是下面,你只要找到开关,石棺就毫无声息地滑开,这时你就可以看见入口的梯级了。”
人人都静默无声,那是因为金算盘像白蜡似的面色,使人一方面知道陶正直完全讲对了,另一方面又知道金算盘必定一直以为这是极秘密巧妙无人能够看得破的机关,谁知道陶正直好像连想都不用想就指出来了,故此他受到巨大异常的震撼打击。
看来如今只有沈神通有资格开口,因为他的表情已表示这一切情形都在意料中,所以他一直保持很有风度很潇洒的微笑。他说:“金云桥,其实你不必太过懊丧或震惊,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机关消息之学是古今无双么?陶正直既然是他入室弟子,你那种秘室入口在他来说,只不过像小孩子玩具一样简单。”
金算盘总算定下心神了。他当然听过“巧手天机”朱若愚的大名,所以沈神通说得很对,陶正直是应该很轻易就测度出来的。
但纵然人人都找得到秘室地道入口,似乎也于事无补,这儿的人谁有本事可以杀死那个妖道?如果有人闯入去,那也不过是徒然送死罢了!这就是金算盘心神更安定之故。
沈神通又表演他“猜测”功夫,大声说:“金云桥,你的想法不错,任何人贸然闯进去,只是徒然送死而已。”
金算盘忽然恢复他斯文潇洒风度,举起一只手使所有的人注意他,然后才说:“我虽然可以跟你们所有的人同归于尽,但我却不想这样做,只不知你们同意不同意我的想法?”
沈神通比任何人回答得快,显然他早已胸有成竹,所以决不让金算盘有扭转局势的机会。他说:“不要作出讨价还价姿态,我希望你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讨价还价,因为我也已经知道你对那妖人有一手恶毒可怕的杀着,那就是你早已在地下秘室四周埋下大量火药,你只要点燃药引,那妖人立刻就变成飞灰齑粉了。”
金算盘好像忽然又坠入恶梦中那样,面色苍白得异乎寻常。
他知道沈神通必定还有惊人的可怕的结论。果然沈神通又道:“既然你已埋下大量火药,我们就省事得多了。只要在你的仓库搬些用剩的火药,我相信数量不会少。利用这些火药和一枚千里火,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封死秘室出口。而且片刻间,也就引爆你预先埋藏的大量火药。我看那妖人想不变成飞灰好像已没有甚么可能了。”
看来金算盘现在已经像网中之鱼一样。本来他人手不少,可惜偏偏碰到沈神通,只用几句话就使那些人全部反转过来帮助沈神通这一边。所以金算盘面色苍白得十分难看就变成很应该很正常了。
少顷金算盘的笑声──似乎疯狂的可怕笑声──却使人不敢太有信心。
沈神通作一个拨开苍蝇或者赶走甚么人的手势。但他面前既没有苍蝇,亦没有任何一个人移动离开,故此他这个手势是甚么意思就颇为耐人寻味了。
金算盘稍稍忍住笑声说道:“沈神通,你害怕我的笑声,你想拨开我的笑声?哈……哈……可惜你一定办不到,你一定失败……”
沈神通面孔变得很严肃,连一丝微笑都没有,眼睛却透露出无量无数的冷静和自信。他的表情不但使所有的人为之冷静而安心,连金算盘的狂态可怕的笑声也都停止而终于消失。
“我承认曾经失败过。”沈神通说,“但这一次却绝对不会。”
金算盘声音已恢复如常:“这一次你一定失败。你如果还不相信,我立刻表演给你看。”
假如他没有信口胡吹,假如他真能够立刻表演,那当然是千真万确再也不假了。
沈神通的回答却令人意外得合不拢嘴巴:“你错了,金云桥,因为最重要一点是你根本连自杀也办不到。为甚么你连自杀都办不到?你只要震断心脉,那时就算神仙也救不活你。而你以为当你一旦气绝命丧,妖人那边马上得知,也马上施展恶毒邪法,于是此地便立即出现惨不忍睹可怖可怕的景象,很多人会跟你一样丧失生命。但这只是你的幻想而已。”
金云桥冷笑道:“我有把握。我不是刚刚闯江湖的年轻人,甚么事做得到甚么事做不到我心中有数。”
沈神通道:“然而你若是死了,此地许多人就算也陪你丧命了,我保证你仍然死不瞑目。一来我沈神通逃得过此劫,我不会死。二来我还会做一件事,那就是毫不迟疑杀死轿子里那个年轻的漂亮的男孩子。”
他的话忽然扯到那顶遮掩得极之严密的轿子去,并且还一口指出轿里是个年轻男孩。人人都感到山穷水尽柳暗花明的特殊趣味,人人也都运足眼神观察轿子。只可惜那顶软轿还是老样子,丝毫找不出任何与前不同之处。
“金算盘,你仔细听着。”其实沈神通根本不必提醒他的:“你如果不认为那男孩子是你的儿子,你今天不会让他到流韵轩来。”
刘双痕及时接口询问,好让沈神通尽快讲下去。虽然沈神通这些话句,来得奇怪突兀,虽然很曲折有趣。但刘双痕却另有想法,他认为沈神通很可能正在争取时间。虽然他一时想不出那沈神通就算能争取得到,就算能拖延多一点时间,但究竟有甚么用处呢?
“沈神通,轿子里纵然真有一个男孩子,纵然真是金老板儿子,但请问跟目前情况有何关联?又何以那男孩子若不是金老板儿子的话,就不能到流韵轩来?”
沈神通道:“因为吕夫人不在这儿之故。若是吕夫人带那孩子来此,自是不足为奇。但吕夫人目下不在,金算盘知道那孩子喜欢看见血淋淋的惨酷场面,便也让他来了。除了父母爱子之心,换了别种关系绝对没有这么体贴的。”
他微笑举手阻止刘双痕发问,又道:“此一推理表面上的确有些牵强附会,但我当然另外还有些理由和根据。不过现在再讲下去好像就很囉囌了。我们不如回到更重要问题上。”
什么才是更重要的问题?在众人说来,当然是他们宝贵的唯一的性命最重要。可是在金算盘的立场来看,只怕却又未必了。
“世上最重要之事大概莫过于自己活得下去活不下去?不过有时候有些人并不怎样看重自己性命,却以自己最爱的人为优先。金云桥会不会这样还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我是这样的人。”
沈神通意思极之明显浅白,任谁听了都不会弄错。不过他的意见他的声明在别人听来并无特别意义,但陶正直却不同了,他非常明白沈神通的威胁,也明白这个威胁完全是对他而发的。
情况其实毫不复杂,那沈神通只不过告诉陶正直说假如得不回所爱的人,那就甚么都没得商量。沈神通虽然有办法阻止金算盘自杀,或者有办法早一步杀死妖人。但沈神通却将不肯出手,于是金算盘一死,那妖人便马上发动邪术恶法。根据沈神通的推论──假如他的推论不错的话──此地很多人会忽然中邪而死。
由于死亡名单上有他陶正直名字,又由于沈神通的推论向来极难得发生错误,所以陶正直那敢怠慢,连忙大声道:“沈神通,我不知道你最爱的人在甚么地方,只知道可能是你最恨的人现下在天津卫的监牢里。”
监牢果然是藏踪匿迹的好地方。如果有办法有银子,日子可以过得很舒服。那“笑面虎”何同自是有办法有银子的人,所以他在监狱里一定不会吃苦头。但陶正直凭甚么敢让他躲在监牢里?他难道不怕何同会悄然远颺?
陶正直马上解答这个疑问。他说:“我已经暗中使何同的武功一天比一天弱,所以他就算离开天津大牢,也一定不能像往日那样日行千里,也不能躲到那些人迹罕至极其难走的地方。所以他纵然早一步逃走也很容易追上,尤其是你──沈神通。”
陶正直话讲得既迅快流利而又十分清晰,一下子就把沈神通所要知道的情报完全说出,像他口才这么好反应这么快的人的确很少见。不过由于地面忽然微微震动,这个感觉从地面传到双脚又传到他心中,却使他忽然后悔自己反应太快了。
因为地面那一下微微震动,以及同时由空气中传来的一下爆炸响声,使他立刻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是地下秘密发生爆炸事件。当然,那妖人有八成不能活在世上了。所以如果他不是反应太快,如果还未把机密完全透露,沈神通便忽然会发觉处于下风。这就是他懊丧后悔的理由。
陶正直可能比别人知道得快一点,但其他的人却也不久就明白爆炸声是怎么回事。
只有崔怜花娇软悦耳的声音说道:“啊,沈神通,你真了不起,你真是强人。我看世上大概没有人能够击败你……”
沈神通面上微笑着,却叹口气回答:“不一定。因为在命运面前,谁也不知道他自己是强人或是弱者。”这是他心中的真话,他绝对不肯哄骗美丽甜蜜如崔怜花这种可爱的少女。
沈神通不禁想起了恩师──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想当年恩师名满天下威震寰宇,直到不久以前为止,天下能够跟他抗衡的人寥寥可数──“血剑”严北、“刀王”蒲公望他们就是那些寥寥可数的人。但是这些人居然是在力量加起来变成世间无可匹敌的情形下,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青年一网打尽一齐害死。假如这不是命运假手陶正直做这件事,还有甚么其他理由可以解释?
会津简一朗朗道:“沈先生,我先在口头上多谢你。如果你不反对,我和我的手下要找出卖我们的人算帐。”
沈神通不但看见会津简一以及把守住门窗通路的黑衣杀手们仇恨忿怒表情,同时亦看见那两名年轻壮健的轿伕,他们眼中的恨意怒火似乎可以烧死金算盘。
我们在世上被人欺骗被人出卖的机会很多,我们通常不至于愤恨得使用最激烈而极端手段报复。不过如果那个欺骗出卖你的人,跟你有不同寻常的关系,或者竟是你极忠心为他卖命之人,那时你的反应就会完全不一样。
这道理很多人都懂得,沈神通自然更不至于不懂。所以他根本不是想这个问题,而是衡量双方实力。
他的结论是:会津简一方面实力还不够强。因此假如他袖手旁观的话,金算盘这个“狂人”恐怕不会被毁灭。而这个狂人一日活在世上,就一定会出现悲剧。
但以目前来说,还有甚么事情比抓到何同重要?小儿子下落不明,除了何同之外,只怕已没有别的线索了。
所以他必须作出面面兼顾的决定──既必须毁灭金算盘这个狂人,又必须能暂时控制陶正直,以便一旦找不到何同,仍可以从陶正直身上追查。这种安排当然很复杂很伤脑筋。
复杂而又精密的程序迅即决定也迅即开始。沈神通先用力摇头否决会津简一要求,然后微笑说:“你们不必打头阵。”
他眼光转到两名轿伕面上,又道:“你们是吕夫人必腹爱将,所以不论你们多么忠心,金老板仍然不会放过你们。正如他终将收拾吕夫人一样,只是时间上有迟早之分而已。现在他已把吕夫人送出去作为人质,吕夫人便变成不重要的人了。所以假如各种情况都在他控制之下,你们很可能会忽然变成尸体。”
在左边的轿伕手按剑柄,道:“我心中虽然很恨,但绝不相信会忽然变成尸体。”
沈神通道:“我的推测通常很少错误。会津君,你能不能替我证明?”
会津简一厉声道:“可以,金算盘已经给我密令,要我随时注意他的暗号。他一发出暗号,我就刺杀抬轿的人。”
沈神通道:“你们现在相信了没有?你们认识不认识司马无影?”
两个轿伕都一怔,年轻的面上露出奇异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