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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战名侠初次试白龙 寻宿仇单身渡黄水          双击滚屏阅读

第七回 战名侠初次试白龙 寻宿仇单身渡黄水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3/7/12
秀侠在林中见那姓袁的剑法精熟,身躯利便,宿雄的双钩渐渐招架不住。李殿杰、贯龙江和那黑面年轻的人,都一齐抡刀上前帮助宿雄。姓袁的却毫不畏惧,脸上一点儿也不变色,并不许那师弟上来帮助他。他就猿臂直舒,将身闪动,剑光“飕飕”地抖起,直敌住了对方的一对钩、三口刀。

  秀侠躲在树旁看着,暗想:这个人的武艺太好了,他的剑法似又在红蝎子之上。此时不但是宿雄,连李殿杰等三个人也敌挡不住了。那姓袁的十分骄傲,一面舞剑逼着四个人后退,一面狂笑道:“你们还不服输?若不服输我可又要伤你们了。”又说:“你们还有人没有?有人就快从林中爬出来!人越多越好,凑在一块,好尝我袁一帆的宝剑!”

  秀侠在林中一听,原来此人就是当代的大侠客袁一帆。她起先是一惊,后来又一愤,便抡剑一越而出。袁一帆忽见由林中走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他倒觉着非常诧异,赶紧后退几步,横剑笑着说:“宿雄,你的老婆怎么也出马了?”宿雄抡着双钩,直嚷嚷说:“姑娘别管!”秀侠却挺剑越步向前直取袁一帆。

  袁一帆抽剑反腕转向秀侠去劈,秀侠闪开,又斜进步,用剑去削对方的左臂。袁一帆却翻剑去迎,秀侠的剑就势去磕,两剑便触在一起,只听“锵”的一声,白龙吟风剑立时将对方的剑斩成了两段,袁一帆惊得赶紧跑开,抢过马来骑上,与他那师弟催马跑了几十步,驻马回头来看。

  宿雄还要提着双钩赶上去,秀侠却把他拦住,说:“宿大叔不必追他们了。我听人说袁一帆也是个侠客,不是什么坏人!”宿雄还瞪目向那边看。李殿杰等人却都惊讶地瞧着秀侠手中的剑。秀侠刚刚进林去收剑解马,忽见那边的袁一帆又发马奔过来了。在一箭之远他就收住了马,向宿雄说:“宿雄,今天算是你找着了好帮手,可是你得把你那帮手的姓名说出来!”宿雄用眼瞧着秀侠,秀侠却冷笑着,道出来姓名。

  袁一帆听秀侠道出了姓名,他就不禁吃惊;但又笑了一笑,说:“哎呀!你原来是陈伯煜的女儿。”秀侠厉声的质问说:“我听说你袁一帆也是个有名的侠客,为什么你这样的骄傲?刚才在路上你并且调戏我。”宿雄一听袁一帆在刚才曾调戏秀侠,气得他就要舞动双钩奔过去。袁一帆却拨马就走,一边走,一边回头举手,高声说:“秀侠姑娘,再会吧!”当下他就跟他那师弟一同策马飞驰向北去了。

  这里宿雄依然气忿地说:“他这回走,没完!以后我们二人还得较量较量!”陈秀侠就说:“我劝宿大叔以后也不必再惹这些闲气了!宿大叔现在你在什么地方保镖了?”宿雄摆手说:“这几年来我就没保镖。只因为袁一帆那小子,使我无颜再走江湖。我跟他交战过五回,我倒输了三次;只有去年在许州,今天在这里算是打的平手。我若不将他打输,挣回来脸面,永远我也不能再保镖!”秀侠又问:“我叔父他现在那里?宿大叔你可知道吗?”

  宿雄摇头说:“他在那里我可摸不着。自陈大爷死后,陈二爷就带着徐飞东奔西走,遍处寻找宝刀张三。有一次在信阳州,他已与张三走了对面;他一刀已将张三砍伤,但不防出来了张三的老婆,揪住了陈二爷要拼命,张三就趁机逃跑了。这几年张三也没回北京,苍龙腾雨剑也没在江湖上露面。陈二爷只是各处瞎找,没找着仇人张三,反倒结了许多新冤家。据我看,陈二爷的性情太急躁。江湖上只有怕他的、恨他的,却没有肯帮他忙的好朋友。他一辈子也休打算找着宝刀张三!陈大爷的大仇,就指望姑娘你给报了!”

  秀侠一听,不由双目垂泪,旁边李殿杰、贯龙江等人都夸赞说:“姑娘的武艺学得这样好,连袁一帆都败在姑娘的剑下,现在江湖上,恐怕没有人武艺再能超过了姑娘。凭这身武艺要给陈大爷报仇还难吗?姑娘不必发愁!”秀侠点点头,又咬一咬牙,就向宿雄说:“宿大叔,再会吧!”秀侠因为要即日就赶回新蔡县故乡看望,所以不暇与宿雄等人多谈。

  她收了白龙吟风剑,解下了马匹,便与宿雄等人分手;她又离了树林,单骑南去。因为心急,马就很快,一路风景她也不暇玩赏。到傍晚时,天际铺展着灿烂的晚霞,山背后发着血色的阳光,锦林村那片果树林开满了秾桃郁李,在这时秀侠就来到了。她睁着秀目,看见了这一片凄艳的风景,泪水不禁滚落下。她扬着纤手,摇着马鞭,但手腕却酸痛无力,心头觉得紧张,又很凄楚。

  马将来到村前。忽见前面有一个人赶着一头耕牛,像是耕毕了田地要回家的样子。这人是个二十来岁的黑胖汉子,他听见了马蹄声回身一看,便连他那头牛都呆得站住了。秀侠也勒住了马仔细去看这人时,二人在霞光之下一对脸,秀侠比那个人还要惊讶;她就说:“哎呀!你是……杨大哥吗?”心里却想:三四年前自己第一次遭难,杨大壮是被那些贼人由高山上推下去了,他怎会没死?

  这赶牛的人果然是杨大壮。他看出来秀侠,就把鞭子都丢了,跑过来说:“秀侠姑娘,你回来啦!”秀侠笑了笑,却又眼泪直滚,同时看出来杨大壮是比三四年前又黑又胖,并且右腿有点发瘸。杨大壮说:“姑娘你的武艺学得怎么样了?我听陈二爷说,这几年姑娘你也受了不少苦;可是不要紧,只要你学成了武艺,早晚咱们能给我师父报仇。那次我们被那群贼人捉住,那群贼人都是信阳州庞家镖店的,但因为他们听说张三得了苍龙剑,他们才又来找便宜,要夺你那口白龙剑。姑娘,你那口白龙剑并没丢失了吧?”

  秀侠紧拍着鞍旁挂着的宝剑,傲然地说:“这不是?”杨大壮笑着说:“好啦!好啦!姑娘快回去见见陈二婶,二叔他没在家。我把牛赶回去,回头我再找你细谈,我还得跟你商量商量给我师父报仇的事呢!”秀侠点了点头,随着策马进庄。到了她家门前,门前一切什么都没改变,只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滋味。

  在门前有几个邻人和妇女,都直着眼睛瞧秀侠;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正在门前踢毽,瞧见了秀侠,他就直着眼问说:“你找谁呀?”秀侠热泪盈眶,难以说出一句话来。此时就有个邻家的妇人,想起了三四年前秀侠的模样,就嚷嚷着说:“这是陈大姑娘吧!”秀侠含着笑,又流着泪,匆匆向一些旧邻行礼;她系上马,解下宝剑,拿起包裹,就说:“诸位叔父婶母,回头再谈吧!我先看看我的婶母去。”她向门里就走。

  刚才踢毽子的那个小孩子,也跟着进来,跑着揪着秀侠的衣裳,说:“你是我的大姊姊呀!”秀侠才知道这孩子就是她叔父最小的儿子大荫。早先才两岁,还不很会说话,现在竟长得这么高了。随着含泪笑了笑,大荫却又在前跑着,并高声喊道:“娘!我大姊姊回家来啦!”

  秀侠一进到里院,到了堂屋,就见迎面一张桌子,上设着香炉烛台,中问摆着一座灵牌,上写“亡兄陈公讳伯煜之灵位”。秀侠一见,立刻心如刀绞,失声哭道:“爸爸呀……”此时她的婶母带着女儿秀英全都过来,哭着挽起来秀侠,解劝了半天,才都止住泪,但仍都悲哽着。秀侠一看,婶母比早些年苍老了,可是十五岁的堂妹却出落得很秀丽,当下她的婶母把她带到里间,就问了这四年来她所遇之事。秀侠都流着泪说了,并问她的婶母。她婶母就叹息着,也把家中的事大概说了一遍。

  原来这四年以来,家中的产业虽未变动,生活尚称富裕,只是因为陈伯煜一死,陈仲炎的脾气就更变得暴烈;三年以来只回家两次,总共住了不到三四个月。他整年只是东奔西走,遍处寻找宝刀张三,连睡梦都喊着为他哥哥报仇之事,因此家中乐趣毫无。

  秀侠又问她那堂兄陈正仁,因想那堂兄比自己年长三岁,现在已然二十岁了。她婶母见问,却不禁叹息说:“你不要再问你那没出息的哥哥了!”陈二婶母一听提到她的儿子正仁,她就伤心她说:“你哥哥正仁,今年二十岁了,武艺跟城里银枪李大叔也学得不错,可是他不务正业;你叔父这几年不常在家,没人管束他,他就整天在城里赌钱喝酒……”

  正自说着,就忽听窗外有人高声叫说:“娘,是我大妹妹回来了吗?”陈二婶母仿佛怕她儿子似的,就悄声说:“咱们正说他,他就回来了!”秀侠站起身一看,这所谓“赌钱喝酒”没出息的堂兄,原来是身短精干,气度昂然;穿着一身夹裤褂,手里提着几串钱,大概是才赢来的。他一进屋来,就扬着眉毛说:“刚才我遇见了杨大壮,他说你学成武艺带着白龙吟风剑回来啦!好啦,杨大壮想法借马去啦!咱们明天清晨就走,我一定能找着张三,替我伯父把仇报了,我还要会会红蝎子呢!”

  秀侠发着怔,还没答言;她婶母就站起身来拦住秀侠说:“哎哟!大姑娘你可别跟他们去!他净喝醉了闯祸,杨大壮瘸了一腿,性子还是那样浑;上回不是吗?你要不是跟杨大壮一同走,还许不至于出差错呢!姑娘你千万别跟着他们,别听他们的话!”接着又叹了口气说:“咳!依我说报什么仇呢?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爹爹也许跟宝刀张三前世是冤家!”

  陈正仁听他母亲的话,却不由撇着嘴大笑,说:“依着娘这么说,我伯父就是该死?张三就算白杀了人?仇不报苍龙腾雨剑也得追回来,我还想用呢!大妹妹你壮起胆子,明天咱们三人就动身上北京。我爹爹跟徐飞现在都在北京,宝刀张三藏的地方大概也离着北京不远。咱们去,非得帮助我爹爹杀死宝刀张三,追回来苍龙剑!”

  他母亲却跺着脚,劝秀侠快别听他的话;并劝秀侠既然回来了,是应当在家中作闺女,不要再奔走江湖去寻仇人。秀侠却双泪直滚,心中拿不定主张;半天她才说:“现在回家来也得歇息几日,报仇的事慢慢再商量!”当时陈二婶母把她的大儿子推出屋去了,杨大壮站在二门扯着大嗓音叫秀侠,陈二婶母也没让他进来。

  这时天色渐黑了,外面又来了城内福山镖店的镖头唐如燕,带着三四个伙计。这唐如燕有一身好武艺,他是陈伯煜生前的好友。自陈伯煜惨死之后、陈仲炎又终年在外寻仇,恐有歹人来家暗算眷属,所以他每天晚间带着几个伙计来此护院,四年如一日。当下秀侠也出去拜谢了。晚间秀侠就同婶母堂妹宿在一间屋内。四年以来她艰苦流离,除了宿在胖妇的家中,宿在红蝎子的山上,或是宿在尼姑庙中。从没有今天在家中这样安适的躺卧,所以跟她婶母堂妹谈了一会闲话,她就沉沉睡去。

  到了次日,陈正仁、杨大壮又来悄悄地催她走。她却摇头说:“不去,过些日子再说吧!”其实她的心中已暗暗决定了主意。她在上午先叫婶母带着她到父亲的茔地去,陈伯煜就埋在村外。那一片果树林后坟高三尺,前有一块石碑,碑的阳面跟那灵牌似的,刻着“亡兄陈公讳伯煜之墓”。碑的阴面却刻着:“天下闻名陈铁掌,苍白风雨两条龙,一旦死于恶人手,亲生幼女又失踪,深仇大恶若不报,胞弟仲炎非英雄。”由此几行字,秀侠就知道叔父报仇心是比自己还急切呀!

  她在坟前磕了头,哭了一阵,洒了许多眼泪。眼望着坛前一片红得似胭脂的桃花,白得似雪的李花,她不禁凄凉伤感;这伤感不仅是悲父亲的死、冤仇的未报,并有些身世的忧愁。少时随着婶母归家,她就托人到城中买了一匹青布,并托邻居的大妈婶母们,给她做成几身夹的单的衣裤和鞋袜。她在家仍然不放下功夫,天天早晨要打拳、舞剑;下午要到村外练习骑术,当晚却又练习蹿房越墙等的夜行功夫。

  她的堂兄和杨大壮天天来催她走,劝她去报仇,她也不理,她的婶母看着倒也很是安心。到了第六天,一切的衣服鞋袜都已做好了,秀侠这才预备着重走风尘,去报父仇。这天是午后二时许,村里张叔父的女儿放定,陈二婶被遨去帮同陪亲戚,秀英也同去。临走之时还要带秀侠去看看热闹,说:“张家大妹嫁的是东庄赵财主家里,这回放定,绸缎首饰一定不少,你为什么不去看着热闹?有许多人也都想瞧瞧你呢!”

  秀侠却摇头笑着说:“我不想去!”说话的时候,脸上却不禁红了红。陈二婶母说:“那么你就看家吧!你哥哥回来他要再跟你噜嗦那些话,你就骂他,别理他,千万别答应他,和他跟杨大壮走。”秀侠说:“头一次我出去,受了多少苦?现在我还能再出去?有我叔父一个人在外头也就行了。”陈二婶母又叹了口气,带着她的女儿走了。

  她们母女走后一会儿,秀侠就赶紧收拾包裹,带了许多衣服、银两,和那口白龙吟风剑,然后出去备马。现在她家中只有一个帮助做饭的仆妇,秀侠把自己即刻要走的话对她说了。那仆妇惊慌着就要去找她的主母,秀侠却把她拦住,自己向堂屋去望;对着父亲那灵牌流了几滴眼泪,便急匆匆地提着包裹宝剑跑到门外;把一些东西全都放在马上,她就解下马来,骑上去,挥鞭就走。

  今天因为村中有个人家有喜事,一些妇女们都去看热闹,所以各家门前的碾盘子上,也没有妇女坐在那里做活谈天晒太阳。没有一个人拦阻秀侠,她就策马出了锦林村。但桃李树前却有一群孩子嚷嚷着跑过来追她的马,秀侠挥鞭策马紧紧地走。田地里又有一个鞭着牛耕地的人,向她高声叫道:“秀侠!大姑娘,你上那儿去呀?”

  秀侠回首一看正是杨大壮,她就更连连地挥鞭,剑鞘磕着马镫叮叮乱响,顺着大道她一放马就跑了二十多里路;己走过了新蔡县城,她的马就缓了一些,挥鞭再向西北走去。在路上不稍停留,一直走到了汝南府;这时天已薄暮,秀侠腹中甚为饥饿,便在关厢找了一家店房;进去,先由马上解下来行囊和白龙吟风剑。秀侠这次住在店房里,却胆子很壮,行动也大方豪爽。因为自从前次她战败了名侠袁一帆,己证实她自己的武艺高强,宝剑锋利,对什么事她也不怕了;并且好像希望有个人来,再跟她斗一斗才好。

  一宿之后,次日清晨秀侠就起身,由汝南府往北,赶行了四五日。这天黄昏之后,她就来到了黄河南岸;天已黑了,河中虽漂着几只船,船上有星星的灯光,但秀侠呼叫了半天,却没有叫过来一只。对此沉沉的长天,茫茫的大河,秀侠胸怀一壮;但转又凄恻地想:听徐飞说,我父亲当年就是在黄河岸边与张三相识的。不遇见那坏人,我父亲现在一定还健在,我又何至于几年的受苦、奔波?洒了几滴眼泪,又拨马回去找村镇。

  离着河岸不远,见有一座市镇,秀侠就缓缓策马走去。到了临近,见这市镇很小,有四五家铺户、两家店房;店房里不但没有单间,并且都住满了人。秀侠就很是为难,暗想:今晚我可在那里住呢?既渡不过黄河,又找不着宿店,可怎好?她先找了个饼子铺,买了两个饼子,就骑着马吃了。然后站着想了一会,便向那饼铺掌柜去问这附近还有旁的市镇没有?

  那掌柜的说:“这里是归中牟县管,往东南三十里就是中牟乡城。”秀侠暗想,三十里那太远了。掌柜的又说:“过了河就是老龙镇,那个市镇很大,店房也很多。”秀侠说:“我刚才到河边去,船叫不来。”那掌柜的说:“那么宽的河你自然是叫不来,你到隔壁去买个纸灯笼,点上,河里的船一瞧见了灯笼,他们就到岸上迎你来了。现在黄河还没来大水,春天也没有什么大浪头,三更天都有人渡河。”

  秀侠听了,心中甚喜;因为自己也怕堂兄、杨大壮他们赶来,又生麻烦。她将要到隔壁去买纸灯笼,但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就赶紧又问说:“可是,那河中的船只……没有黑船吗?”饼铺的掌柜却摇着他的胖脑袋,连说:“没有,没有!”秀侠便道了一声:“劳驾!”往隔壁一家小杂货店去买纸灯笼。那杂货店的伙计给她的这只灯笼就很奇怪,是用秣棘的外皮包成的;浑圆、不大,外面裹着红纸,里面点着红蜡,这种灯叫做“火葫芦”。

  秀侠就问说:“你们还有白纸的烛灯没有?”伙计说:“没有了,这火葫芦还是新年的存货。”秀侠注意去看那伙计,只见他尖嘴猴腮,似不是个好人。秀侠心中就一阵疑虑,但又微微的一笑,便扔下了钱,把红灯系在马上,她骑上马就走。离了市镇少时又到河边,她座下的马,蹄声“得得”,红灯在晚风之中微微动荡,一明一灭的。

  岸边泊着几只船,有两个船夫上岸来兜揽生意。离着很远就问说:“掌柜的,要过何吗?”这两人来到临近,一看,原来不是个掌柜,却是个来“内柜的”;并且牵着马,马上还有个大包裹,他们就都直了眼呆呆的看着秀侠,又看着那只红灯笼。秀侠就问说:“现在还能过河吗?”两个船夫齐都说:“能,能,现在正刮着东南风,一会儿就能渡过去。”

  随就有个船夫把马接过去。到了岸边,秀侠就随着马匹,上了一只船。这只船很大,没有舱,只搭着个席棚儿,这个船夫解下缆来,就每人撑着一枝篙,驶动了船,悠悠的向北走去,秀侠就站在她的马旁。有个高身材的船夫一面撑着篙,一面就问说:“大嫂,你是从那里来?”秀侠不答他。两个船夫呆了一会儿,又哦哦的唱起他们的歌来。

  秀侠向对岸看去,只见对岸有几处灯光,越走就显着那灯光越亮,原来船已行到了河心。忽见一个船夫放下篙子,秀侠就吃了一惊。只见那船夫蹿进了席棚里,秀侠就更加戒备,手已摸住了白龙吟风剑的剑柄。待了一会儿,那船夫又由席棚里钻出来,手中就拿着一把刀;另一个船夫也停住了篙,两人就齐声说:“大嫂,我们不难为你!包裹马匹我们留下,腕子上的镯子扒下来……”

  这个贼的话才说到这里,秀侠就“锵”的一声抽出了白龙剑;其势如急风闪电,只一下,那拿刀的贼人就“嗳哟”一声栽倒。那另一个手中无刀的贼人赶紧退后几步,要由船板上抄起篙来打秀侠。秀侠就一个箭步跳过去,将剑平平地向那贼人的头上一拍,“吧”的一声,那贼人吓得要往河中去跳,秀侠却用剑挡住他的前胸,威吓着说:“不许动,动一动我就要你的命!”

  那贼人站着,哭着央求说:“奶奶!饶了我吧!”秀侠怒斥道:“谁是奶奶?来!先把这受伤的人扔下河去!”这贼人就听着话,把他那同伴“扑通”一声扔下了河去。秀侠又用剑向这贼人的头上击了一下,说道:“在南岸我买灯笼时,我就看出来了!那镇上的饼铺杂货铺都跟你们是一伙,你们一定是久惯劫人,不知劫过了多少钱财,害了多少性命!”

  这贼人赶紧说:“我们两人才干了一年多,没劫过多少人,也没害过命。奶奶,现在我碰了这个钉子,我再也不敢了!”

  秀侠喝一声:“快些拨船往北岸去!”这贼人就赶紧依着话,拿出篙来又拨船。秀侠的宝剑仍然伸着,捱近这贼的脖颈。少时,这只船就摆到了北岸,贼人恭恭敬敬地搭上了跳板,秀侠就牵着马上岸。这时她才收起了宝剑,上了马,直往对面有灯光之处去走。马很快,二三里地霎时即到。

  这老龙镇是黄河北岸的一个大市镇,商业繁盛;只店房就有十几家,秀侠很容易地就找着了一家很大的店房,一个很干净的单间。在店房中,她因为刚才在河中所遇之事,刺激得她睡不着觉;对着一盏孤灯闷闷坐着,脑里思前想后,有时哀痛欲绝,有时又慷慨奋发。这店房中,今天住的客人很不少。天色也不过将近二鼓,许多屋里的客人都还没睡,都在乱哄哄的谈话。

  忽然听见院中有敲打竹板之声,随着竹板又有女人的纤细声音唱道:“可叹我商家已有三千里,冻饿飘流不能言,今日幸亏见小姐,贤小姐……”声音十分的婉转,竹板声也敲得有疾徐,有高低。秀侠一听,心中不禁掠起来悲思,就站起身来推开屋门,去看这院中可怜的歌女。店中的院墙上挂着一盏带玻璃罩子的风灯,院中的一切景象都在灯光中能看得见。

  歌女的身材很矮很瘦,面目因背着灯光看不大清,但是衣服褴褛,态度极为可怜。她唱着,旁边那大概是她的老祖父;伛偻着身子,手拄着一根拐杖,另一只手就替他的孙女敲着那有节奏的竹板。老人身上并挂着个瓦罐,看这样子只是卖唱乞食,不是串店房的妓女之流。所以各房中的客人都不来理她,都照旧说笑着,由着这可怜的祖孙在夜色下、寒风里,抖颤着歌唱。

  秀侠看了,不禁悯然,就要回身由行李中去取钱。这时,忽见一人由西边的客房中出来,说:“别唱了。”这人大概是把一锭银子交到那敲竹板的老翁手里,那老翁是又惊喜、又感谢,就推他那个孙女说:“快谢谢老爷吧!”那可怜的女子已然停止住了歌声,她向那客人屈了屈腿,那客人就拂拂手说:“你们走吧!”他随就转身回屋。

  秀侠很注意这个人,在这人一拉他那间屋门,屋中的灯光和院中的灯光,把这人的面目、服饰,照得很清楚。原来是个年轻的,高鼻梁儿,梳着长辫,挺拔的身体穿着一件闪亮的长袍,好像是个富家公子。这时这人已进屋去了,窗上还幢幢地摇着人影,那卖唱的女子和那可怜的老翁也走了。

  秀侠慢慢地关上了门,心中很敬慕那少年客人。暗想:这真是个好人,不知他是个干什么的?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怔,忽然自己不知为了什么,脸就热了起来。心中又是一阵难过,便把拳头向剑鞘上狠狠的一击,吹灭了灯,躺在炕上就寝。可是她却睡不着,辗转反侧,总像心中新添了一件事似的,并想起来许多旧事。什么红蝎子、黑山神、智圆。她小时捉过一对蝴蝶儿,弄死了,她母亲就说那蝴蝶儿是一对薄命的夫妻。由那次自己开始心头怀上了夫与妻的关系的疑问……直到四更以后,她方才朦胧睡去。

  次日起来,一看日已高升,她就到院中去喊叫店伙。这时,忽见昨日那个少年正由西房中走出。这个少年才一到院中,就喊叫店伙给他备马。此时秀侠倒住了口,也不叫伙计了,并且她回身进到屋里;可是把屋门又留下一道缝子,她就扒着这个缝儿偷眼向外去看。

  就见这少年不但是高鼻梁儿,显着人物英俊,并且眼晴也很大。那两眼就似秋天的晨星,光明而且澄洁,他的年纪不过二十上下,但身躯很高,可是一点儿也不臃肿呆板,只是挺拔潇洒,穿着一件浅灰色有团龙花样的夹袍,脚下却是青缎便鞋。不像官员,也不像书生,当然更不是贩夫走卒之流。少时,店伙就向他说:“张少爷,你的马备好了!”这个人就点点头,回到房中去取行李。

  他一把行李取出来,秀侠就更是诧异,原来他的行李也跟自己的一样:只是一只包裹,一口宝剑,秀侠就特别注意此人的剑。只见他这口剑的尺寸与自己的这口也相差不多,不过他的剑鞘却极为漂亮,鲨鱼皮上还嵌着些宝石似的东西。秀侠又想:莫非这人的剑也是一口“宝剑”吗?比我这白龙吟风剑还要锋利吗?但由这口剑一看,这人是必定会武艺了!

  此时院中姓张的少年已将包裹和剑都系在马上,店伙给他牵着马,他眼随着,就往店门外去了。秀侠很愿意追出去,看这人到底往那边去了。可是此时她不觉得就脸上一阵发热,仿佛作了什么亏心的事清似的。她回到床头,呆呆地怔了一会儿,阳光就已扑上了窗棂。院中却又有人高声谈说起来,大概是店伙对客人说:“昨儿河里出了事,驶摆渡的癞头韩五叫人杀死了,尸身被扔在河里。他那同伴小朱到衙门告了状,说是昨夜他们载了个牵马的女贼……”

  秀侠听到这里,就大吃一惊,立时站起身来,侧耳向窗外去听。听那店家所说,就是昨夜被秀侠饶了性命的那个贼人。他因为同伴的尸身在河里漂浮出来了被人发现,他为洗刷干净起见,就到衙门告了状。反告昨晚是有个渡河的女贼,把他们数日的积蓄完全劫去,并杀死了韩五。

  秀侠一听那贼人如此的可恨,她真是气愤而且后悔。就想不该昨晚饶了那贼的性命,又想到衙门去反告;连河南岸那饼铺杂货铺的人也全都控告了,告他们都与贼船串通。可是又转一想:说他们都是贼,自己却又没有凭据。那尸身确实是被我杀死的,有理没理,我得先去打人命官司。何况我又是个女子,而且又有急事在身。因此她就把对刚才那少年的想象完全丢开了。连脸也顾不得洗,早饭也顾不得吃,就又出去喊叫店伙快给她备马。

  她向店伙询问县衙门在那里?忿忿地说:“你们刚才在院中所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昨天船上的人是被我杀的,但不定谁才是贼呢!我这就到衙门跟他们论理去!”几个店伙连店掌柜的一听这话,他们全都吓呆了。那店掌柜就赶紧叫店伙计给姑娘备马,仿佛他盼着秀侠快走,以免连累他们似的,他又说:“这老龙镇上的人谁不知道癞头韩五跟小朱是出名的地痞,白天他们在街头讹人,晚上就在河中为盗,连衙门都晓得。姑娘你自管到衙门去打官司,绝不能够吃亏!”

  秀侠急匆匆地提着包裹宝剑出来,系在马上,就牵出店门,上马挥鞭就走。一直走出了老龙镇,她也不知有无人注意她;只是没有人拦阻她,于是她急忙策马,就向北飞驰而去。此时路上的行人车马很多,都被她越过去了。她越走越远,走了约有五六十里,天色已然近午,她却由大道又走进了偏路。这条偏路比正路还平坦,并且因为路上清静,可以放心纵马快走,不必留神躲避车马。又走下了十余里,她就有些疲乏了,随收住了马,喘了一喘气,缓缓地向前又走。

  这时,却听身后发出一阵“得得”的马蹄之声,秀侠赶紧回头一看,却不禁十分惊异;同时脸又有些发热,原来身后来的正是自己在店中遇见的那个美少年。只见这少年向秀侠微微的一笑,马来到了临近,他就摆手说:“姑娘你别走这条路!这条路很容易出麻烦,你还是往东走那段大道去吧!”

  秀侠虽不是生平没跟男子谈过话的女子,但在这僻静的路上,跟一位英俊的少年谈话,她还是第一次,所以她的脸上就像得了病发了烧似的。她就回身来问说:“为什么呢?莫非这条路上有强盗?”少年的脸上也红了一红,摇头笑着说:“没有。总之,这条路不好,姑娘你是个单身,虽有宝剑护身也不行,还是走大道去吧!姑娘你打算往那里去?”

  秀侠忽然把面色一变,冷冷地说:“你不要来管我!”说着就挥鞭策马,依然顺着这条偏路走着。随走着,她心中就想:那少年一定还在身后跟随着我吧!今天他比我先出店房,可是现在他倒走在我的后头;一定是他故意尾随着我,可不知这人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想了一会儿,也走了些路,忽然回头一看,原来那少年已没有了踪影,大概是早就往别处去了。秀侠的心中反倒感到一层寂寞,便随走随回头去望。

  又走下三四里地,秀侠就觉得很饥饿。在马上向四下去看,只见遍地禾黍,远远一派青山,村落稀稀,田地里的农人也不多,竟不知到那里才有村镇。秀侠又往前走,忽见迎面来了三个人,有两个人是抬着个什么东西;一个人在后跟随着,都是无精打彩的走。

  渐渐,双方走到了临近,秀侠又吃了一惊;原来见那两个人是抬着两根杠子,杠子上绑着一块木板,木板上卧着一个满头鲜血衣服破烂的男子。跟随的那个人年有四十来岁,愁眉不开,怒容满面,但是又极力忍抑着的样子。秀侠就立时收住了马问说:“是怎么回事?这人是遇见强盗了吗?”

  那跟随的人望了秀侠一眼,就忿忿地说:“强盗?强盗也不能这么霸道!”说着,他不停步,依旧跟随那两个抬着负伤者的人走去。秀侠却拨马呼叫说:“你们站住!把详情告诉我。我是铁掌陈伯煜的女儿陈秀侠,我专管世间不平之事。你们这里如有欺压乡民的强梁恶霸,就快指给我,我能去。凭着我这口宝剑能为你们铲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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