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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死里逃生         ★★★ 双击滚屏阅读

第一章 死里逃生

作者:云中岳    来源:云中岳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7/10/12

  爱情使人盲目,仇恨使人疯狂。
  有时,仇恨使人盲目。看不到自己;也看不见别人。
  有时,爱情更使人疯狂。得到了,万事皆休;得不到,让世界毁灭了!让一切都毁灭吧!包括了自己在内。

×       ×       ×

  北方大乱刚平,妖孽四散,因之江湖的局面也动乱不安;官府查禁极严,严禁结党的禁令雷厉风行。过去声势浩大的江湖英雄,纷纷化整为零,暂时敛迹。化整为零的结果,形成了群龙无首,各立门户称雄道霸的局面,武林中的新兴势力如同雨后春笋,崛起江湖;各行其是。
  那时,江湖中流传着一首不成的调、毫无规格、没有丝毫价值的歪诗,也可以说江湖朋友的口头禅,必须知道这首歪诗的故事,方算是江湖人。歪诗如下:“七大绝域五大堡,八怪七魔三奇妖;武当少林南北立,龙刀凤剑七星镖。”
  这里面包括了有名的地方、难缠的人物,显赫的名门大派,和名震江湖的兵刃。江湖朋友假使不知道这些玩艺,碰钉子小事一个,丢掉老命才冤哉枉也。
  三年前,
  梁州的闻香教教主王好贤,景州的棒槌会会主于宏志,他们不甘寂寞,也挺刀枪而起。
  冬十二月,白莲教主徐鸿儒在京师正法磔死,于宏志在景州战亡,王好贤逃至扬州被擒。两位教主一名会主先后伏诛,为期不过半载。之后,千万党徒流落四方,亡命海角天涯,散处各地,增加不少纷扰。

×       ×       ×

  朝廷中,大奸臣魏忠贤把大明的朝政搞得乌烟瘴气。大明的江山,已经摇摇若坠。大明的国运,像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快完了。
  朝政乱,江湖也乱。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谁够狠,谁便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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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当!当!”三声金锣的震耳鸣声,在夕阳中震荡,山谷为之轰鸣,鸟兽惊得骚乱不止。
  群峰林立的山谷中,有一座四角形的石造古堡,占地约五六亩,高有三层,雄伟壮观。堡的四周,突出四座碉楼,上面设有堞垛,各树了一根旛杆,上悬一面七星大纛,在杆顶迎风招展猎猎有声。
  堡的大门朝南,两扇铁叶大门上,刻着云拥七星图案,巨大的铜铸兽环触目。石阶共九级,每一级的两侧,搁了一个石狮子,十八个石狮大小不等,但神态无一类同。由古堡的巨大工程看来,古堡的主人身分不凡,但走遍所有的建筑,找不到半个字影,基石上全刻了些怪物云雷的图案,就是没有字。整座古堡阴森森的,似乎罩上了一袭神秘的外衣,平时人迹罕见,如同古代的废墟;假使有人白天经过这儿,可能认为已到了古代留下的死城。石色青褐而苍灰,青苔和石钱与爬山虎等植物,已经爬上了二楼,可知道这座石堡必定已经过无数年代的风霜,依然顽强地屹立不倒,向大自然抗争。
  谷的四方,共有四条峡谷,向东南西北延伸,伸入万山丛中,四条谷的景物,各不相同,分成了四种世界。
  除了各处的插天奇峰外,有一条小河自南向北流,绕过堡的东北两面,形成天堑,再向北面的山谷流去,流入奇峰的深处。
  山,数不尽的山;峰,峰峰入云。绝壁飞崖雄奇峭拔,景色绮丽。东北南三面,青葱苍郁;西面山呈灰黄,树少草多,这一面的山大为不同。
  有锣声发出,这儿不是古代留下的死城。
  “当!当!当!”又是三声锣声。
  原来是天亮了,是报晓的锣声。
  北面堡外的树林中,传出数声动人心魄的虎啸。
  北面小河的假山怪林中,异吼声震耳。
  东西两侧的怪石和奇异的石屋中,有奇怪的兽吼传出。
  片刻,所有的声音逐渐静止,但还没有人现身,这古堡人真懒惰,不像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
  不久,天色大明,山谷不够宽阔,四周的山太高,只可看到满天的朝霞,却看不到日影。
  铁叶大门突然悄悄地开了,人影出现。
  那是三男两女四个身穿劲装的人,和一个穿葛袍的中年大汉。五个人踏出大门,在台阶上站住了。
  葛袍中年人手中挟了四把剑,神情爽朗而和蔼,相貌堂堂,他含笑向两侧的人注视。
  左面,是一对壮年男女,女的约二十七、八的年龄,清丽脱俗,风韵极佳。男的年约三十左右,剑眉虎目,留着八字胡,精壮雄伟,像一头猛虎般强壮结实,堂堂一表人才。但两人的脸上,都神色凛然。
  右首,一双男女也是英俊美丽,三十左右的年纪,同样也神色凛然。
  葛袍中年人一面轻抚着手中的四把长剑,一面微笑道:“这些天来,敝堡招待不周,堡主责成在下多向诸位致歉,尚请包涵些。”
  左首青年人冷哼一声,气愤地说:“葛某人多谢堡主人盛情,不敢或忘。”
  “唐某夫妇,自不能免俗,多承款待,没齿不忘。只是未能面辞令堡主,深感遗憾。”右首青年人咬牙切齿地接口,相当不友好。
  中年人仍脸泛微笑,毫不在意地道:“好说,好说,在下定将老弟的谢意禀告堡主。目下天色大明,诸位该上路了。哦!各位来时不辨方向,不知路径,在下遵守堡规不能远送几位了……”
  “这是贵堡待客之道么?”姓葛的少年冷笑着抢问。
  “哼!咱们也不蒙你远送。”姓唐的也冷笑着接口。
  中年人仍保持友好的神情,笑道:“本堡送客,就是这种仪式,各位别怪。请听在下说出路径,各位可以斟酌斟酌。请看,这儿出山有四条峡谷。对面是南谷,但本谷称为阴冥路。小河叫做奈河,相当刺耳。东面,叫轮回谷,称为极乐天。后面是北,叫做地狱岭。至于各位想往何处走,悉从尊便。”
  四个男女脸色大变,葛姓的青年抽口冷气问:“总管,这么说来,贵堡就是传说中的九幽堡?”
  中年人含笑点头道:“不是传说,而是铁的事实。”
  “贵堡主就是九幽天魔李文宗?”葛姓青年往下问。
  “不错。”
  “在下不信,九幽天魔不会如此年轻。”
  “信不信在你,敝堡主今年确是五十岁了,只是护颜有方,看去与各位年岁相若而已。”
  “看来,咱们得向人间告别了。”葛姓青年绝望地说。
  “不,各位仍有机会脱险的,不可小看了自己。”中年人接口,似在善意地鼓励他们。
  姓唐的青年强按心神,问:“阁下能否示知四条峡谷所通的处所么?”
  中年人摇头道:“恕难奉告。各位如果能出山,不消打听也可知道。”
  “奈河流向何处?”
  “水流通大海,恕难奉告。各位的兵刃原璧奉还,可以凭你们的造诣出山。不送了,愿能再见,祝福你们。”
  中年人将剑一一递过,唐姓青年突然拔剑叫:“葛兄,擒他带路……”
  “哈哈哈哈……”中年人发出一阵狂笑,人影一闪,笑声未落,人已进入了大门。“砰”地一声大震,铁门闭上了。
  “铮铮!”葛姓青年追之不及,用长剑向铁门连挥三剑发泄,火星飞溅,毫无用处。
  “走吧!葛兄,咱们闯。”唐姓青年只好劝阻。
  “如何走法?”
  “往北,沿河走,也许可以有出路。”
  “好吧!咱们生死同命,可合不可分,手中有四支剑何所惧哉?即使九幽天魔亲自出手阻拦,咱们不见得怕他。”
  四人沿堡墙绕至堡北,沿小径向北走,穿过不少怪石古林,却毫无异状,也不见有人出面阻拦,更未发现设有机关埋伏。只是小径曲折,岔道甚多,幸而可由天色分辨方向,倒不至于迷路。
  穿过一座古林,小径不见了,小河流入峡谷,谷口左首一座石壁上,刻了四个大字:“地狱之门。”
  葛姓青年在石下上步,沉色地说:“唐兄,这是天下魔域之一,传说中的九幽堡,为何在出山谷口留下这几个字?难道说,这儿不是出山之路?”
  唐姓青年摇头苦笑,有点惨然地道:“据家师所知,九幽堡乃是七大绝域之一,进入绝域的人,除非接受驱策,便永远不会活着走出了。绝域中的人,另有秘道出山,所以不愿受驱策的人,出山的路便是死路,叫做地狱之门并不足怪。”
  “唐兄,贤伉俪是如何入谷的?”
  “唉!谁知道?愚夫妇祖籍湖广保庆府,敝姓唐,名华。湖广武林世家无敌神剑唐公景隆乃是家父,葛兄当曾耳闻。”
  “哦!失散了,原来兄台是景公的公子。在下江南广信府葛建,草字春帆,这位是贱内萧明瑾。”
  “原来是快剑葛兄伉俪,久仰了。兄弟月前,曾与贱内遨游三湘,沿途留连忘返。在南岳铁佛寺,却无缘无故晕倒,醒来发觉倒身在这鬼堡中。那位自称堡主不通名号的青年人,要愚夫妇参拜神案上的七星旗,要歃血加盟做他的党羽,兄弟自然不愿,反脸动手,一招未到,双手就擒,两把剑接不上那青年的一掌一指,真惭愧。”
  葛春帆摇头长叹,道:“愚夫妇更惭愧,在太湖湖滨,只感到浑身一震,便知觉全失,醒来便在这儿做阶下囚,不肯加盟,在神案前动手。那家伙扣指一弹,愚夫妇在八尺外便被指风打穴术制住了鸠尾大穴。”
  “怪事,咱们不肯加盟,他们为何放咱们走?他们的底细又只字不提,确实令人莫测高深。那九幽天魔乃是传说中的人物,江湖中从没有任何人见过他的庐山真面目。是否真有其人,谁也不敢肯定的答覆,他要咱们加盟,又不说出原委,这为什么呢?”
  “兄弟疑心他是白莲教的余孽。”
  “不会的,白莲教全凭幻术驱策愚夫愚妇,这家伙的手底造诣,确是已臻化境了。”
  “春帆,瞧!那是什么?”萧明瑾惊叫,向石上一指。
  刻着“地狱之门”大字的石崖,距离约有十丈左右,崖上荆棘丛生,怪石参差,奇石林列。石缝棘中,悄然站起两个青色怪物。
  “牛头马面!”葛春帆讶然叫。
  确是牛头马面,身材高大,一提枪一持叉,牛头和马面十分神似,不像是戴上的假物。
  “地狱之门!”牛头马面同时举枪举叉大叫,声调低沉而刺耳,怪腔怪调,尾音拖得悠长颤抖,动人心魄。
  “地狱之门!地狱之门!地……”山谷震声轰传,令人心动神摇。
  袅袅余音未落,怪人的钢叉突然脱手飞掷,居高临下,来势凶猛,一闪即至。
  四人左右急分,脸色大变。
  “克嚓”钢叉插入地中,入地尺余,三股叉尖已不见了,钢柄仍在抖动。
  四人惊魂刚定,抬头向上看去,石崖上,哪有甚么怪人?两只白颈乌鸦正站在先前怪人立身处的怪树上,神态悠闲地用嘴剔羽毛。
  用眼看来,上面不可能将高大的怪人藏在细小的石隙中,这两只乌鸦又是怎么回事呢?假如刚才上面有人,乌鸦难道不怕?
  “快走,这地方凶险!”葛春帆低叫,向谷中急走。
  “不,咱们要死中求生。”唐华断然地说。
  葛春帆不住摇头,绝望地说:“咱们无法和他们拼命。再说,那座鬼堡四周,布下凶险莫测的奇门阵,可出不可入,回不去了,不信你可以回头瞧瞧!”
  唐华扭头回望,两里外先前的古堡不见了,但见雾气蒸腾,白茫茫一片雾影。
  “好吧,咱们只有闯!”他咬牙叫道。
  说闯便闯,四人分成两对,前后相隔两丈,向北急走,去势甚疾。
  “地狱之门!”后面吼声又起。
  “地狱之门!地狱之门……”回声震耳,久久方绝。
  四人一阵急走,绕过两座山嘴,狭谷时宽时窄,不久到了一处松林蔽天的狭谷中。钻入森林半里地,林木忽尽,出现了一处怪石如林的谷地,长约半里,右是奈河的河床,两侧是有塌方的黄土山。这种塌方高有三十丈,黄土中间有沙石,时松时软,如果往上爬,不随土而下才怪。
  这算不了怪,怪的是危险峻陡的塌方上,零星地支了不少木柱,木柱上吊着一具又黑又灰的风干尸体,难分男女。崖根下,积了不少白骨,令人看了头皮发炸,毛骨悚然。
  四个人倒抽一口凉气,心中发毛。尤其两位少妇,看了这些恐怖的尸体,更是吓得粉脸泛灰。
  “吱溜溜……”怪石耸中啸声刺耳,令人闻之心向下沉。
  “快走,冲!”葛春帆拔剑沉喝,首先冲出。
  一座怪石后,忽然传出一声刺耳怪叫,黑影疾闪,一个瘦骨嶙峋如同干尸的黑皮肤怪人,头面干枯形如厉鬼。一双利光闪闪的怪眼,几乎占了脸部的一大半。手提一根六尺长的双头狼牙棒,赤着上身,忽然迎面冲来。
  “呔!”四人同声大喝,挥剑急上。
  怪人一声号嚎,狼牙棒狂挥,风雷俱发,内劲直迫入八尺外,迎面冲到。
  “铮铮铮!”剑鸣震耳,人影急分。
  “哎!”首当其冲的葛春帆惊叫,被震飘八尺外,“砰”一声,背脊撞在一座怪石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几乎晕倒。怪人一冲之下,四支剑如同波开浪裂,四面飞退,被狼牙棒震得他们手臂酸麻,虎口发紧。
  怪人并不追取他们的性命,忽冲出三丈外,绕右后掠走,一闪不见。
  四个人惊魂初定,只感到浑身发冷。怪人似乎并未用全力,也无意取他们的性命,一冲之下,四支剑毫无用处,不仅无法进招,而且返不了身。广信府葛家以快剑享誉江湖,快剑葛春帆竟然没有进招的机会,可知怪人的委实高明,使四个男女吓了一大跳。他骇然说道:“九幽堡的人,都是一流高手,看来,今天咱们要栽在这儿了。”
  “咱们必须及早脱身,这鬼地方如果在日落前无法出围,危矣!”唐华心有余悸地说。
  “好,兄弟在前开道,唐兄断后。”葛春帆说,领先便走。两个男人一前一后,两女在中,向乱石丛中闯去,提心吊胆向北急掠。
  葛春帆剑尖向前伸,凝神戒备以防不测,领先掠出五丈外,眼角忽见石侧巨石旁灰影入目,似乎向身后扑来,而且臭气使人欲呕。
  “吠!”他大吼,旋身长剑疾挥,只觉手中一震,中了,剑刺过灰影的腰部。
  但中剑的人并未倒下,他吃了一惊,飘退八尺,看清了中剑人,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的妻子闻声知警,纵上声援,看清了灰影,她突然尖叫一声,狼狈地急退丈外,毛骨悚然,粉颊泛青。
  葛春帆又一剑击中灰影怪人的右胁,这才倒下灰色怪人的尸首。葛春帆也感到毛骨悚然心中发冷。
  他扭头便走,绕过一道石壁,突见前面红影入目,一到大红拜帖搁在石壁上,十分触目。他走近一看,清晰的看到帖上写着:“葛、唐两位大侠亲启。地狱厉鬼百拜。”
  他翻转帖后,打开折角,念道:“前进一步,即为死所,退回壁前,听候发落。如不遵命,后悔无及。”
  他将拜帖搁在原处,向后叫:“唐兄,贤伉俪有何高见?”
  “是返回头听候发落么?”唐华问。
  “只有仗剑而死的广信葛家子弟,没有听候宰割的葛家子孙。”葛春帆一字一吐的答。
  唐华冷冷一笑,举步便走,一面道:“当然唐代世家,百年来未出过一名怕死的唐家子孙,绝不向人低头乞命。走!兄弟领先。”
  唐华向前疾走,他的妻子仗剑后跟,又绕过一座怪石。
  唐华并未介意,夫妇两举步疾走。突然,又出现一个怪人。唐华夫妇双剑挥出,快如闪电。谁知剑光一闪,怪人便以鬼蹑幻形似的奇怪身法,闪入石后不见了。
  “哎……呀!”唐华夫妇同时狂叫,两人向侧冲出五六步,以手掩住左臂,掌缘鲜血往下滴。
  “呔!”后面的葛春帆跟踪便追,但怪人已经失踪了。他跃上怪石顶,突然石顶角一松,连人带石向下滚落。“啊!”他大叫着,以雁落平沙身法落在另一边,惊出一身冷汗。他心惊的不是自己苦学有成为何站不牢,而是不知从何处袭出的雄奇力道,这种神奇怪劲,令他惊得冷汗直流。
  唐华夫妇胁下开了缝,胁骨各断了三根,创口深入内腑,已经倒在一座岩石下,气息奄奄。
  葛春帆夫妇心胆俱落,但仍分别抢救唐华夫妇。在危机四伏中,仍不顾一切替他们上药,撕衣裹伤。
  唐华不住喘息,脸色青灰,突然抓住葛春帆的手,他的手已经有点脱力,喘息着道:“葛兄,你……你走……走吧!前……前途多……多艰……”
  葛春帆熟练地替他包扎伤口,一面道:“唐兄,咱们患难相依,不必说这种话。”
  “不……不行了,内腑已损,短期间如不速治,完……完了。再……再说,我已无……无法行走……”
  “兄弟背你上路,不必说了。”葛春帆毅然地说。但他心中一阵惨然,他知道,唐华已活不了多久,而他自己是否能逃得性命,毫无把握。但为了武林道义,不能只顾自己逃命,更不能见死不救。
  “华……”唐华的妻子虚弱地叫。
  “淑真……”唐华大叫,挣扎着推开葛春帆全力向他的妻子滚去。
  他滚到淑真身边,被葛春帆的妻子萧明瑾按住了,触动了伤口,痛得他冷汗直冒。
  淑真伸出了纤手,突然抓住唐华的衣袂,虚脱而又狂乱地厉叫:“华!是……是你么?是……”
  显然,她已支持不住了,瞳孔已开始呈现散光之象,她比唐华伤得更重。
  萧明瑾知道她死期已近,回天乏力,只感到一阵惨然,以沾满了血迹的手蒙住脸面,泪下如雨,倒入了葛春帆的怀中,痛哭失声。
  唐华伸出颤抖着的手,抓住淑真的玉腕,哀伤地叫:“淑真,是我!是你的……你的华……你你……”
  两人倒在一块儿,互相抓得紧紧的。淑真苍灰色的脸膛,突然泛起了一抹淡红,幽幽地,虚弱地喘息着道:“华哥,不……不要在……在外面流……浪了,回……回家,回……家抱……抱我们的孩……孩子……”
  蓦地,一阵腥风刮到,沙石飞舞接着一阵咆哮,黄影纷现,五六只白额吊睛老虎从北往南疾走,出现在四人之前。虎群看到他们了,且走走停停。
  葛春帆夫妇拾剑飞跃而起,掩在唐华夫妇身前。
  最先头猛虎一声咆哮,突然飞扑而来。
  “呔!”春帆也怒吼,挥剑跳出迎上,剑发风雷,狂野地挥出一剑。
  猛虎似已通灵,突然止住冲势,飞爪连抓,“铮铮”两声暴响,猛虎的右爪连挡雨剑,爪伤毛落,接着,猛虎挫身后退,不住低吼,总算敛了虎威,不再进扑。
  六只猛虎在附近巡走,咆哮声震动山岳,许久方退去,春帆夫妇惊出一身冷汗,暗叫:“好险!”
  等他们回到唐华夫妇的身旁,淑真已经在唐华的怀中溘然长眠。唐华像个疯子,死死地抱住淑真逐渐变冷的尸体,不住喘息,不住狂吻淑真的头面。
  葛春帆一阵惨然,半晌方道:“唐兄,嫂夫人已经平安地去了,人死……”
  “不!我不信她死了,淑真!淑……”唐华嘶哑地喊叫,突然抚尸大哭,泪下如雨。
  谷地四周怪石顶端,几乎同时出现八名脸上涂了彩粉,奇形怪状的黑衣怪人,一手举着黑旛,一手拿着三支长香,青烟袅袅。
  昏眩中的唐华突然咬牙切齿,一声狂叫,抓起地上的长剑,疯狂地冲向最近的一名黑衣怪人,身剑合一飞跃而上,双足未踏实,剑已挥出。
  黑衣怪人一声怪叫,旛杆一抖,“铮”一声脆响,唐华的长剑被震得脱手而飞。旛杆再抖,“啪”一声点中唐华的左胸,入肺三寸有余。
  “啊……”唐华惨叫,飞坠而下。
  同一瞬间,他左手一杨,在身躯开始下堕的刹那间,三枚宇内闻名的三棱针出手。
  也几乎在同一瞬间,怪人一声惨叫,丢掉长香,打出一枚奇形暗器,贯入唐华的右臂肩窝。
  两人都倒下了,唐华跌在刚赶到石下的葛春帆双肩之内。所有的怪人,同时隐身不见。
  “吼……”虎啸动人心魄。
  葛春帆将唐华放在他的妻子尸体旁,夫妇两左右仗剑戒备,但不见有人兽出现,更不知他们是否会重新出现。
  “葛兄……”唐华高声叫喊。
  “唐兄,怎样了?”葛春帆感到心往下沉,颤声问。
  “请……请听兄弟……”
  唐华手按肩上的暗器,那是一枚尾有风车形状,而又小巧的尾翼,只消看一眼,便知这种暗器打出时可以旋转,可破内家气功,十分歹毒。
  他撑起上身,脸上肌肉扭曲,大颗冷汗珠向下滚落,倚在乃妻的尸体上,向坐在身旁的葛春帆强忍痛楚低沉地道:“将我们带到这儿的人,自称是九山天魔的爪牙,同时说他们的堡主是九幽天魔,是否事实,不须疑问。如果是,咱们必定是处身在传说中的七大绝域的九幽绝域中了。要脱身势比登天还难。但葛兄,我希望你能脱险,至少我在九泉之下,魂魄会在贤伉俪身旁全力相护……”
  “唐兄,你必须保住一口元气。”葛春帆抢着阻止唐华往下说。
  “晚了,我不行了,淑真死了,我活着又有何意义?我悔不该不听她的话早早回家,我在九泉之下……唉!我必须及早说出心中的话。葛兄,我连死在何处也弄不清,死不瞑目!这一带全是黄土夹岩石地山岭,不见有翠竹山藤生长,且有猛虎出没,六月天酷热难当,可看出有黄土岭地断层,可能是黄河两岸的山区,极可能是山西或河南地境。葛兄如果脱离险境……”
  他将百宝囊吃力地取下,郑重地交到葛春帆手中,喘息半刻,吃力地往下道:“拜托葛兄将这东西交给舍弟唐坚,告诉他,能替兄嫂报仇固然很好,如果力不从心,切不可离家在江湖闯荡。囊中有我从醉佛忘我禅师那里带来的菩提真经,说是要交给舍弟参研其中佛门降魔秘诀。舍弟流落江湖四载,迄今未返家,我这次远游各地名山大泽,主要是寻找舍弟的踪迹,不想……唉!不提也罢。千万拜……拜托吾兄务必送到……”
  他一阵剧烈喘息,嘴角出现了血泡,喷出一口血,叫道:“贤伉俪赶……赶快……突围,兄弟在……九泉……护……护……”他手上用劲,突然拔出肩窝上的暗器,眼球似要突出眶外,竭力大叫道:“这……暗器,请交舍……舍弟,找……凶手。淑真,等……我……我……来……”
  话未完,他死在葛春帆的臂弯中。
  春帆含泪将人放倒,抹上唐华的眼皮,沉声道:“患难中相遇,咱们同样是不屈的大丈夫,你放心,如果我不死,我会替你办到……明瑾!”
  明瑾原来在春帆身后饮泣,这时已经不见了。春帆感到爱妻已不在身边,惊得狂叫着蹦跳起来。
  “明瑾!明……”他疯狂地叫喊,在怪石丛中狂搜。
  南面半里地的密林中,明瑾追随着三名鬼怪形的黑袍人向南急走,一名黑袍人用变了嗓的怪音调,得意地道:“不爱惜自己生命的人,也绝不会珍惜任何人的生命,葛夫人以为然啊?”
  “就算是吧。”明瑾脸无表情地说道。
  远处突然传来呜咽的胡笳声,怪人脚下一紧,道:“堡主准备启驾出山了,咱们赶两步。”
  四人身形加快,向南如飞而去。
  葛春帆恰好搜近林边,看见了爱妻随在三个怪人身后向南走,她身上的剑和宝囊全在,不像是被擒的人。他无暇细想,狂追大叫道:“明瑾!明瑾!明……”
  三个怪人和明瑾同时转身,他只看到明瑾死死地瞪住他,相离甚远,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她略一迟疑,突然把手一挥,和三位怪人如飞而去,三两闪之下,倩影消失在密林中。
  “明瑾!明……”葛春帆的叫声凄厉,回音在山谷中轰传。春帆追了两里地,空山寂寞,已不知明瑾到何处去了。他形如疯狂,仍向南狂追。
  他进入一座先前走过的树林,不见有鬼怪出面阻拦。突见二三十只金钱豹在眼前出现,把他将失去的神智拉回躯壳。这些大豹像是大猫,有些在树下游走,有些爬在横枝上作势下扑,龇牙咧嘴低吼,绿森森的巨眼电芒闪闪,令人望之心胆俱寒。
  一两只他不怕,但二三十只他却心中发毛,如果同时向他进扑,做大豹的点心还不够。如果是猛虎,可以上树暂避,但对待豹子可不行,它们正在树上等着哩!
  他为了爱妻的下落,他必须冒险冲过豹群,一声大吼,拔剑向林中冲去。
  两头乳豹突然发威,闪电似的左右齐上,四只巨爪伸出,锐利的爪牙倏然吐出。
  春帆别无抉择,一声怒吼,旋身挥剑,对付扑来的巨兽。可是,一把剑对付四条巨爪,想杀开一条血路,并未想到闪避而出招。
  “嗤嗤!”“咔嚓!”
  两只巨爪应剑而落,但他的右胯左肩也被豹爪扫过,和无知畜牲拼命,毕竟愚蠢已极。他带着轻伤向后飞退,衣裤破裂,鲜血泉涌,奇痛彻骨。两头巨豹一阵翻滚吼叫,声震山岳。
  豹群开始蠢动,树上的飞扑而下,树下的向前急窜,势如排山倒海,吼声震耳。
  他大吃一惊,忍痛回头狂奔,奔向先前怪石如林唐华夫妇横尸的地方,豹群方放弃追逐。
  唐华夫妇的尸身不见了,地下的血迹依旧。目下,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倚靠在一座巨石下,痛苦地叫喊:“明瑾!明瑾,你是怎么回事?你……”激动的浪潮逐渐退去,他开始冷静地思索了。
  按理,明瑾绝不会如此驯顺地随怪人们往九幽堡去。可是,事实却让他难以相信,明瑾回头看到他追来,却忽然不顾地走了,以后再也不见回头,怎么回事?
  他开始假设,找出了四种结论:
  其一,他的爱妻背叛了他。
  其二,由于唐华夫妇的惨死,明瑾动摇了,被贪生怕死的念头所躯策,离开他向九幽堡投降。
  其三,怪人们已用迷药迷昏了她,她身不由己,神志不清,任由怪人们摆布。
  其四,明瑾定是九幽堡的人,在太湖被擒,全是她布下的圈套。
  各种结论死缠着他,思路像解不开似的,不管怎样,目下爱妻确已落在怪人们手中,而且是甘心请愿地随他们而去的,这是比青天白日还明白的事,不用思索,也用不着怀疑。
  他意想愈恨,把牙一错,高声叫道:“除非我骨肉化泥,我定会找出其中原委!”
  他顾不了爪伤,手提长剑,向北急掠。他有自知之明,孤家寡人一个,想到九幽堡生事,如同是羊投虎口,飞蛾扑火。唯一可做的事,是冲出绝域再设法纠集朋友前来报仇。离开了怪石丛,奔出二十余里,沿途尸骨零落,兽吼震耳,鬼啸惊心,可是却没有看见有鬼怪出面阻道,也不见猛兽出现。
  狭谷向北蜿蜒,丛山峻岭绵绵无尽,二十里后,谷道逐渐广阔,奈河也愈来愈宽,水势渐大,河床急剧下降,已看到下降的山势了。
  绕过一座山嘴,小径从山腰绕过,下面百十丈的奈河水势奔腾,水声如雷,往下望,令人为之目眩。
  这条山腰中的小径仅可容一人行走,上面是峭壁,下面是百丈深渊,稍一大意,必将粉身碎骨。
  蓦地,他发现前面有一个向北行走的女人身影,穿一身湖水绿劲装,背上系着带囊长剑,脚下不缓不疾,头上的凤钗耀目,凤嘴下的坠子是大红钻石所制,一晃一晃地反射着红色的光华。
  有同伴了,他心中大喜,放腿便追。
  女郎似乎不知道后面有人,泰然前行。蓦地,她站住了,用奇快的手法拔剑,娇喝道:“什么人?”剑身很怪,似乎涂了一层银漆。
  赶来的葛春帆以为是叫他,老远便叫:“在下广信府葛春帆。”
  女郎不理身后的人,冲出两步扬剑冷喝:“让路,为何阻道?”
  春帆看不见女郎前面的景状,那是一处向左弯的转角,便加快前掠,到了女郎身后,突然叫道:“姑娘,那是一个尸体。”
  女郎吃了一惊,往石壁一贴,剑顺手一带,剑尖指向春帆的胸间,粉面泛白地说道:“你……你是谁?”
  春帆本能地暴退八尺,也贴在石壁上,让人用剑相指,最为犯忌,他不知女郎是敌是友,必须避开剑尖。
  女郎并不紧迫,春帆打量对方。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美丽小姑娘,五官无一不美,一双大眼似深潭,明亮得像午夜的星星,樱桃小口十分诱人,苗条的身段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劲装将她浑身的曲线衬得玲珑透剔,让人神往。
  他的目光锐利,一眼便看出对方头上所梳的三个髻,美好的右耳上有一颗小小朱砂痣,给他十分深刻的印象,果然不愧是江湖人,首先便在对方的五官上找出了易于记忆的显着特征。
  “你是九幽堡的人?纳命!”少女厉喝,挺剑直上。
  “且慢!”春帆出声喝上,一面向后退,又道:“在下是从九幽堡逃出来的,贱内明瑾,已经失陷在鬼怪之手。姑娘……”
  “别问我,我也是从堡中逃出来的。”
  “姑娘既不愿说,在下也不勉强。哦!咱们何不联手向外闯!也许可以脱险?”
  姑娘收了剑,微笑道:“江湖上传说的谚语,尊驾当不会不知?七大绝域五大堡,八怪七魔三奇妖。七大绝域中,九幽堡是五大堡之一,也是七大绝域的九幽魔域,堡主李文宗,也是七魔之一。你想想看,进入九幽魔域的人,岂能幸免?”
  “话是这般说,可咱们岂能等死?即使钢刀加颈,刀落下前的刹那间,仍需挣扎求生。”
  “哦!尊驾不愧是广信府葛家的子孙,果然有大丈夫的气概。”
  “不敢当,姑娘谬奖。这确是在下由衷之言,在下热爱生命,绝不甘心束手等死。”
  “葛大侠,别忘了妾身是一个女流。”
  葛春帆一怔,道:“恕在下愚鲁,难道女流之辈,就不该热爱自己的生命么?姑娘……”
  “难道你不知九幽天魔的底细?”姑娘反问。
  “在下不知,天下间知道九幽天魔的底细的人,还未曾听说过,难道姑娘知道?”
  “葛大侠是否认识八怪?”
  “在下略有风闻,只见过穷酸司徒威,其余无一面之缘。”
  “八怪是一僧一道,两女四男,除了僧道之外,都是复姓,极易记忆。那两女之一的奼女司马碧瑶,在八怪中年岁最轻,只有三十来岁,见闻极为广博,我就是在她那儿听来的。”
  葛春帆感到这位少女不仅明艳照人,而且知之甚多。他的妻子已落在九幽天魔之手,吉凶难料,自然急于知道九幽天魔的为人,遂问道:“姑娘可肯见告?”
  姑娘凄然一笑,幽幽地感慨道:“那九幽天魔雄才大略,英雄盖世。唯一的缺点,便是喜爱头上有一把刀的色字。你想想看,如果……”
  葛春帆只感到心向下沉,失色大叫道:“完了!明瑾!明……”他以手掩面,叫声如中箭的老猿哀啼。
  女郎幽幽一叹,呼出一口气道:“走吧!我们闯。葛大侠说得不错,生命值得珍惜,值得热爱,在钢刀临颈一口气未断之前,仍得全力自救,走!唉!冤孽。”
  她这一声冤孽,不知是何所指?葛春帆心乱如麻,也不深究,茫然地举步,脸上痛苦的线条令人叹息,他的英风豪气似乎一下子全消散净尽了。
  两人到了转角处,近石壁的角落里,一看盘坐着一个脸色如古铜,身穿青裰的带剑人,瞪大着死鱼眼,半歪着脑袋,张大着口中已泛灰黑的大嘴,不言不动,呼吸早就停止了,乍看不像是死人。
  春帆抢先走近,伸手一扳尸体的肩膀,尸体应手便倒,臀下出现一张便笺,字迹入目。春帆低头念道:“山东大盗宋清,补入地狱岭枉死鬼之名下,限七日后方可投下奈河,大总管上官。”
  “咦!是被杀呢,还是自杀?”
  “哎!笺上的口气,明明是被杀的,何用多问?九幽绝域的北谷,叫做地狱岭,被杀的人,有名单一一详记。”姑娘随口答道。
  姑娘说的话,反而引起春帆的疑心,讶然道:“哦!姑娘似乎知道……”
  “我也是从奼女司马碧瑶处听来的,何足怪哉?走吧!”姑娘急急接口,看了他一眼。
  降下了最高点,小径蜿蜒下降,仍沿飞崖而行,可以看到三里外一段小径,在滚滚奈河的左面绕过一座山嘴,那儿距水面已有足五丈高下。
  降下一处小谷底,蓦地一声吼啸,小谷中突然闪出三名手执托天叉的怪人,和两名奇形怪状的小卒。小卒手执狼牙棒,现身的身法,令人心中生寒,似乎脚不沾地,一闪即至,等看清人影,五个怪人已到了路中,迎面截住了。
  春帆大吼一声,火速拔剑。
  可是晚了些,五个怪人看到了少女,怪人眼中现出惊诧的神色,一声厉叫,突然向小谷如飞而去,一闪不见,隐没在密林荒草中。
  春帆不知其故,顺怪人的视线扭头看去,看到少女脸上的怒气仍未全消,心说:“这少女好怪,她对谁发怒?对出现的怪人么?”
  “快走!”少女的喝声惊断了他的思索。
  他急掠而过,到了谷对岸,突听后面少女急叫:“小心,躲!”
  他本能地扭身回视,看到崖上有黑芒向下落,斜飞而下,正向他的背心。
  那是一把三股托天叉,叉沉力猛,来势凶猛,假如不是少女出声招呼,托天叉又毫无疑问会贯入他的后心。他向侧急闪,才躲过致命一击。
  “铮”一声暴响,钢叉没入地尺余,叉柄一震即止,碎石激射,好厉害的一击,力道委实骇人。
  他知道不可久留,放开脚程向下飞掠,不久便到了先前可以看到的山下小径了,下面五丈余宽奈河的水,浪花飞溅,向北汹涌急泻而下。
  前面仍是无尽的丛山,古木参天,山势向下降,河谷也愈走愈下,但顺河谷前望,可以看出河谷在逐渐开阔,河床也逐渐增宽。
  春帆运轻功疾走,暗暗叫苦:“天哪!走了这么许久仍未出山区,怎么不见人烟和村舍?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是山西呢?还是河南?不管山西或河南,似乎不该有石山,这一带并非全是黄土的山岭哪!”
  转过一道崖壁,他大吃一惊,路当中,一个头挽道士髻,以黑巾蒙面的高大人影背手而立,腰带上系着一把古色斑斓的长只剑,露出一双阴森如鬼的眼睛。挡在路中如同阴魂出现,那一身黑袍像黑僵尸的怪袍。
  他本能地伸手拔剑,突觉身后剑气着体。
  同一瞬间,他听到黑袍蒙面人重重地哼了一声。
  在同一瞬间,他听到身后的姑娘发出一声娇叱:“着!”
  同一瞬间,他感到脊骨一麻,接着是天旋地转向右一歪,“当”的一声长剑落地,知觉全失。昏迷中,他觉得身子向下沉,心向上顶,“哗”一声水响,他便人事不省,冰冷的河水并未令他更苏醒。
  不知经过了多久,他似乎感到躯体在飘摇,黑色的浪潮汹涌,淹没了他,模模糊糊地一无所知。
  黑色浪潮!黑色浪潮!他在和黑色挣扎,神智始终全未清醒。
  终于,他感到眼前黑色浪潮退去了,却见到模糊的云雾似的怪影。
  “明瑾!”这是他叫出的第一句模糊的声音。
  接着,他又昏过去了。许久许久,眼前云影渐渐消退。身躯仍在飘摇,神智仍不清晰。
  首先,他看到了眼前有人影晃动。
  “水!给我水!”他能说话了。
  “谢天谢地!这人醒来了。”他耳中听到了人声,是一个苍老的喉音。
  一碗冷水送到了口边,他咕噜噜地喝干,神智一清,他想爬起,但似乎身躯不是他自己的,不听指挥。
  “我怎么了?”他骇极大叫,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刺耳。
  一双手扶起了他,先前的声音在耳畔道:“青年人,你的脊骨已断,且在水中浸的太久,你……已残……废了!”
  这人说话声音甚轻,但在他耳中却如焦雷般暴响,心中一急,眼前金星直冒,双目一翻,昏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醒来,双目瞪的大大地,泪水像山洪般流湿了衾枕。
  许久许久,他用似乎来自天外的陌生声音问:“这儿是什么地方?”
  “快到南昌了,目下你身在船上。”先前的老人答。
  “南昌?我是怎样在船上的?”
  “青年人,老朽是九江平安船行的船老大,早些天在九江府,有一艘武昌来的货船,将你带到船行,主人便将你交给老朽,托老朽带至南昌,交与南昌府熊大官人,别的事老朽也不知就里。”
  “老伯可知小可……”
  “据主人说,你是另一艘船救起的,你身上的两个百宝囊都未丢失,囊中藏了你的路引,载明你是广信府人氏,是广信名族的子弟,路引上并载明你是到太湖访友的,却在大江中出现,且身受重伤,所以不敢报官,托老朽带至熊大官人处,其他琐事老朽便一无所知了。”
  “小可的百宝囊呢?”
  “在你的枕畔。目下你的手还不能动弹,不必……”
  “请告诉我,囊中可有一本菩提真经?”
  船老大取过两个青囊,打开细看,说道:“没有,只有一些药瓶,一枚古怪的八寸有翼铜锥,七只八寸长的三棱针,一些金银。听说,原本有八只三棱针的,但只剩下七只了。”
  “糟了!菩提真经丢了,我如何向湖广唐家交代?”他绝望地想。
  南昌府熊大官人,是他的妻子萧明瑾的舅父,姓熊名良字世耀。在府城中,他是名门大族,拥有不少田产和店铺,但是很少能看到他在江湖上露面。他在鄱阳湖滨建了一座隐秘别墅,称为虚幻庐。在武林中,虚幻庐主熊世辉的大名,足以和八怪七魔三奇妖相提并论,但他很少和武林朋友往来,与世无争。他有一具古琴,琴艺之精,号称宇内一绝。说可以降龙伏虎,以音杀人。
  “老丈,目下是三月的那一天?”他问,想从日期中找出九幽堡主地所在。
  “老天,目下已是七月十三了。”船老大答。
  他在太湖被擒是五月初,在九幽堡被释放是六月初,想不到从中剑落水至目下为止,已过了将近两个月了。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咬牙切齿地自语道:“我会记得那些地方的,让三弟替我报仇。夺妻之恨,那畜生!一剑伤残之耻,那耳有珠砂痣的贱女人!”
  他以为是那位少女向他袭击,因为他听到姑娘喝了一声“着”。除了她还有谁?蒙面人在前面根本没动手,伤在身后便是证明。

×       ×       ×

  八月初,葛府的仆人纷纷外出,仆仆风尘,去找三公子葛春风的下落。
  一封书信同百宝囊,送到了湖广宝庆府唐家。唐华的父亲唐景隆,带着次子坚,奔向广信府。
  唐华的弟弟唐坚,是八怪中的醉佛忘我禅师的弟子。醉佛在南岳铁佛寺,唐坚从八岁起便从师学艺,岁尾方回家省亲,受艺十二年,二十岁艺成返乡,与父母团聚,春正月一过,便挂剑遨游天下,一游四年音讯全无。
  唐华和妻子谭淑真出外身找乃弟的消息,手足情深,千里奔波,找到了铁佛寺,从醉佛处带回菩提真经秘诀,岂知下山之隙,被人掳到九幽堡,终至夫妻魂散九幽魔域。他的弟弟唐坚,却在他离家半月后倦游归来。
  由于唐华出身于武林世家,唐家的暗器三棱针名震江湖,剑术出自家传,可与武当的八卦剑法并驾齐驱,在湘西,唐家影响潜势力极大,湖广的武林之中,唐家势力举足轻重尽人皆知。
  武林风波大起,九幽魔城的消息第一次传出江湖。
  葛春帆因双亲已经逝世十八年,原有兄弟三人,他自己居长,年纪二十望三。二弟春虹,但在四岁时被人从府城拐走,生死不明,如果仍在人间,该是二十二岁的青年人了。三弟春风,今年二十岁,自幼随隐居西鄱湖的鄱阳渔隐公冶申学艺,每年岁尾回家省亲一月,目下已单人独剑到江湖历练去了。鄱阳渔隐公治申,与葛家是世交,他的行踪令人莫测,除葛家外,极少与人往来,要找他的下落,确是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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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且表表浙江的括苍山。
  括苍山,在台州府城西面四十里,也叫苍岭,真隐山,天鼻山等等。这座山不但在唐朝大大的有名,甚至在汉朝便已为世人所知了。
  据玄门弟子的说法,神话太多了。首先,它是十大洞天的“成德隐元之天”。其次,玄门神仙中大名鼎鼎的王方平,经常到这儿歇脚。这位大仙居住在昆仑,却喜欢到东土行脚,如果不到括苍,便去罗浮“朱明骊真之天”散心,反正他是神仙,万里路程瞬息可到,高兴到那儿就是那儿,用不着替他的腿担心。
  据说,这座山高一万六千丈,见鬼!其实主峰海拔不到一公里半。它和所有滨海的山岭一样,有沙砾堆积岩,有青石堆成的奇峰,山峰连绵,一片苍绿。构成主峰的几座奇峰,能上去的人不多,在似乎与天比高的峰巅石壁上,有许多奇奇怪怪蝌蚪形的刻痕,据说是王方平留下的天书,天书凡夫俗子们当然看不懂。所以自古迄今没有任何人知道那些奇怪文字到底说些啥玩意。
  据闻传说,每到春天的月夜,可以听到山上有仙乐之声,说是可能王大神仙到了云云。
  不必再写传说,写当时的事。自从戚家军逐次扑灭东南倭患后,海疆平静了数十年,台州府已恢复了早年的繁荣,游括苍山的人也日渐增多。
  真正遁世隐修的人,不会在名山胜境热闹处落脚欺世盗名。括苍山主峰北面,有一座险峻的小峰,土名儿叫做苍石峰,因为山巅堆起几座苍色巨石,直上云霄,远远看上似乎摇摇若坠。
  苍石山面对永安溪,溪旁有一条路,左至仙居县,翻过丛山峻岭抵处州府。右面到府城,只有三十里左右。
  山北临溪一面,修建了一座小得不能再小的道院,叫作“天知院”,在玄门弟子中,以“天知”命名的宫、观,曾未有。
  这座道院真不像话,窝囊透顶,茅草为顶,垒木为墙,叠板为案,扎枝为龛。院分两进,前一进占地有两丈见方,只供了一位神仙,纶巾鹤氅,袍带广阔,五官端正,方面大耳。神仙上写着王方平的谥号名讳,天知道王大仙本人是不是这副德性?
  后一进和前进大小宽窄差不多,住了三个人,一个是照管门户的香火道人,另一个是终日睡大觉的干瘦老道,还有一个壮得像头猛狮的小伙子。
  三个人照管着这座天知院,终年不见有香客上门,也幸没有香客,多一个人只会将这座天知院挤破。
  院中一年四季,不论昼夜冷冷清清罕见人影。香火道人白天开门,夜间关门,关门不是防贼,是防窜来两条长虫影响安眠。之外,不见他人的面。
  至于那位不会念经只会睡大觉的院主,附近的村民,似乎不知有他这么一个人,总之,村人对他极为陌生。
  唯一不同的是猛狮般的小伙子,院门一开,他便将附近的落叶扫得干干净净,接着是上山打柴,或者下山到府城买油盐柴米,他的勤快极得村人的好感。
  小伙子人生得俊,有近八尺的身材,剑眉入鬓,大眼睛清澈明亮黑多白少,鼻直口方,上唇留着一丛只可算是乳毛的胡子,古铜色而透红的脸膛,和他身上的虬结肌肉相同。平时他极少穿上衣,露出一身唬人的结实骨架和肌肉,两百斤的一担柴,他两根指头便可丢入院后的柴堆。
  小伙子壮得像头猛狮,为人极为随和,见了村人笑嘻嘻,大叔老伯叫得挺亲热,但见了大嫂子小姑娘,他就会局促脸红。
  附近村落中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这位小伙子,但谁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只知他是天知院长大的人,不但能说本地方言,更可说一口漂亮的中原官话。久而久之,提起括苍山的天知院,人们便会提起小伙子葛春虹,反而不知道院主和香火道人。
  葛春虹不受地方官吏管辖,他是方外人,但极少见他穿道袍,除非有道官前来查勘院务他才披上道袍亮亮相。
  这天,他从府城挑回一担粮食,放入米缸便向后院跑,推开中屋的木门低声叫道:“师父,醒醒行不?”
  听口气,相当顽皮,不像是叫师父,倒像叫朋友。
  屋门窄小,但空气倒是充足。小小的房间,却有两个天窗,室中明亮,木床上,衾被简单而净洁,床上盘坐着院主老道人,寿眉雪白,皱纹刻划岁月的遗痕。他嘴皮略动,瘦削的颊巴跟着牵扯,但眼皮并未张开,先吁出一口气,才有气无力地道:“孩子,天掉下来了么?别慌好不?括苍山比咱们的天知院高得太多,压不垮咱们的,放心啦!”
  “师父,你老人家知道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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