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暗夜掘墓人_江户川乱步《巴诺拉玛岛奇谈》

　　到昨晚还是人见广介的这个男人，之后在转车站大船的廉价旅馆里住了一天，第二天下午，选择了恰好是夜里到达T市的火车，摇身一变成了三等车厢的乘客。
　　诸位也许已经注意到了，他竟无所事事地虚度了如此宝责的一天。他是为了等待登载他自杀消息的报纸出版，看看这出戏是否很好地达到了目的。
　　果然，正在他即将进入T市时，报纸的报道正中下怀，报道了他自杀的消息。
　　题目是《小说家的自杀》。（他也是多亏死了，人家才称他为小说家。〉题目虽小，但所有的报纸都登载了他自杀的消息。
　　比较详细登载此事的报纸报道，在留下的箱笼中有一本杂记本，上面署名是人见广介，记录着因厌世而自杀的词句。大概是跳海时被挂的，船舷上的钉子上还挂着好像是他衣服的碎布片，死者的身份及自杀的动机，已经判明云云。他的计划顺利地成功了。
　　好在没有会因这出自杀戏而悲哀痛哭的亲属。在老家倒是有个哥哥（他上学时的学费就是这个哥哥给的，但最近哥哥好像弃他不顾了〉，还有两、三个亲戚。这些人如果听说他死于非命，多少会有些惋惜，也会为他叹息。但是那点后顾之忧，他本来就有精神准备，也不会格外地难受。
　　相反，把自己一笔勾销后的那种无法形容的、奇异的感觉，使他着了迷。
　　他已经从国家户籍上消失，辽阔的世界上，他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成了一个连姓名都没有的陌生人。此时的他，觉得坐在自己前后左右的乘客、从车窗看到的沿路景色、一棵树、一间房，都是和此前不一样的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一方面是一种生机勃勃的刚出世的心情，另一面，这个世界只有一人，一个孤单的男人要做一件空前的大事业，这样一种难以描绘的寂寞，使他控制不住热泪盈眶。
　　火车跟他的情绪毫不相干地驶过了一个车站又一个车站，不久，在晚上到达了目的地的T市。
　　刚才的人见广介一出车站，立即急匆匆赶往菰田家的菩提寺。寺院建在市外的野地里，过了9点后，就不见了行人，只要提防一下寺里的人，便不怕被人发现要干的事情。附近有几户农家，从来就是门窗大敞大开地睡觉的，从那里存放农具的小屋里偷出铁锹是很方便的。
　　沿着田埂，跨过稀稀疏疏的矮树篱色，就来到了要找的墓地。虽然是黑夜，但有星光闪耀，加之上次曾预先看过，所以没费任何工夫就找到了菰田源三郎的新墓。
　　他从那里穿过石塔林，走近寺院的正殿。通过关闭的木板套窗的缝隙往里望，里面鸦雀无声。此地偏僻，又加上寺院里的人们要早起，此时好像都睡着了。
　　在确认平安无事后，他又顺着原来的田埂返回，在附近的农家四处寻找，不费劲儿就槁到了一把铁锹。由于要藏身暗处，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很费工夫，返回源三郎的基地时，已经快到11点了，这时间对他的计划是最合适的。
　　于是，在漆黑一片的墓地，他挥动铁锹，开始了极端恐怖的挖掘坟基的勾当。
　　由于是新坟，挖起来不费劲儿，但一想到下面埋着的东西，即便是几天来积累了一些经验、贪欲烧得心里发狂的他也不能不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和战栗，但已经顾不了许多了。刚挖了十来揪，棺盖就露了出来。现在更容不得犹豫了。
　　他鼓足浑身的勇气，扒掉黑暗中隐约发白的白木板上的泥土，将铁锹尖插进板缝，再一用力，板子发出透彻骨髄的“吱一吱一”声，很容易就打开了棺材盖。
　　这时候，周围的土层突然崩塌了下来，哗啦哗啦直往棺材底下落，好像是什么生灵在作怪。他觉得自己的命都短了。
　　打开棺盖的同时，一股说不淸的异臭直冲鼻子。死后已经过了七八天了，所以源三郎的尸体肯定已经开始腐烂了。在看见那具尸体前，他不由得因异臭而畏缩了。
　　他不太害怕坟地，这之前一直能十分平静地干活儿。一旦打开棺盖，和仿佛是另外一个自己的菰田的死人脸一打照面，开始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影子一样的东西，从灵魂深处渐渐涌上来。哇地一声，顿时恐惧笼罩了全身，使得他几乎想立即逃跑。
　　那决不是幽灵的那种可怕，而是一种更异样的、有些现实的、反正是根本说不淸楚的感觉，就像在一间漆黑一团的大房间里，只有一个人，借着蜡烛的光亮照镜子，比那更可怕不知多少倍。
　　在沉默的星空下，模糊不清的座座石塔，就像许多人立在那里，正中间是张着大口的、黑洞洞的墓穴，这场景就像一幅阴森森的地狱画卷，自己仿佛就是那画中人，而且躺在稍一打眼便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的黑暗的墓穴底的死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死人的脸看不清楚，更增加了恐怖。
　　墓穴底部恍恍惚惚可以看见白色寿衣，从那儿伸出的死人的头被包在黑暗中，教人越想越恐怖。他甚至胡思乱想道：搞不好也许偶然正是自己计划的原因，菰田真的没死，自己刚把坟墓挖开，他就活过来了。
　　他一边努力控制浑身涌上来的恐慌，一边心里发毛地肚皮贴着墓穴边缘，两手朝穴底伸进去，咬牙摸索起死人的身体。
　　开始摸到的像是剃掉了头发的脑袋，感觉还有不光滑的细毛。压压皮肤，非常松软，稍微使劲儿压一下，皮肤好像要哧溜一下破裂。恐惧使他一下子缩回手，一会儿，他按捺住心脏的剧烈跳动，再次伸出手，这回摸到的好像是死人的嘴，手触到好像是结实坚硬的牙齿，牙齿和牙齿之间咬着的大概是棉花，因为虽然也柔软，但和开始腐烂的皮肤感觉不一样。
　　他的胆子又大了一些，开始摸嘴的周围，非常奇怪的是，这一摸，觉得菰田的嘴张得大大的，能有生前十倍大。嘴左右裂开，像狰狞恐怖的女鬼假面，臼齿完全暴露；上下大张，都能摸到牙床。
　　这决不是黑暗中的错觉。
　　恐怖又让他的心脏剧烈跳动不已，那不是似乎被死人咬住了手的那种恐怖，因为，人临死时的那种极端痛苦的情景，若隐若现地浮现在人见广介模糊的眼前：死人的肺停止运动后，还要单靠嘴来呼吸，嘴边的肌肉极度收缩，将嘴唇掀起，使嘴大到活人不可能有的程度。
　　刚才的人见广介，只经历了这么一点事，就早已觉得精疲力竭了，更何况他不仅要把快要腐烂的尸体从墓穴里搬出来，为了处理尸体，他还必须做更恐怖的事情，一想到这里，即便到这个地步，他还是不能不痛切感到自己的计划真是愚蠹透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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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暗夜掘墓人

第07章　暗夜掘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