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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三童子隐于雾           ★★★ 双击滚屏阅读

第六章  三童子隐于雾

作者:天藤真    来源:天藤真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5/1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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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我实在想不透。”
  “想不透什么?”
  “你心中的算盘。为什么这么帮我们?”
  当晚,健次问刀自。平常都是正义与平太轮班守夜,但健次忍不住心中疑惑,自愿接手。正义与平太忙半天,终于将刀自提议贴在车上掩饰的色纸全撕掉,然后便回仓库二楼休息,只留健次在客厅。这是健次第一次单独面对刀自。隔壁寝室不断传来阿椋的如雷鼾声。
  “不是约定好的吗?”刀自轻描淡写地应道。
  “不,没那么单纯。起初或许是这样,但最近婆婆的所做所为已超过服从的界线。好比今晚的行动,整个计划都是你拟订的。我要潜入电视台,你还帮忙想出毒药胶囊的点子,说是魔法护身符。电视转播过程中,更是你从头到尾独撑大局。自从婆婆提出一百亿的金额后,我们凡事都听你的意见行动。正义与平太也告诉我,渐渐搞不清楚谁才是绑匪。且这情形并非最近才发生,仔细一想,到这里的第一晚,你不断向阿姨强调要叨扰好一阵子。我当时便觉得奇怪,依我们的计划,只会待两、三天,原来你早预料会是场长期抗战。但那不是你被绑架的头一天吗?我真不明白,你在打什么主意?”
  “一口气问这么一长串,我可没办法回答。”刀自四两拨千斤。“阿椋的见解也算有理,不如把那当我的答案吧。”
  ……阿椋的见解,她那个人真的只能以“天真烂漫”形容。
  刀自与健次一行人回到家门前,她便飞奔出来迎接,啧啧称赞:“我刚听了收音机,太太,您的演技可真精湛。”
  她为健次三人各温一壶烧酒当宵夜,慰劳众人的辛劳。
  “我阿椋虽蠢,也稍微看出太太的用心。”她高谈阔论起来。“太太,一百亿其实不是重点吧?我猜您是想趁身子还硬朗,为柳川家的将来铺路。这么说或许有些失礼,但您说得没错,几位少爷、小姐都是不知人心险恶的温室花朵,照一般程序让他们继承家产,难保不被一些鼠辈从中谋夺榨取,吸得一干二净。不瞒您说,确实很多人担心,万一您不在,柳川家恐怕会一蹶不振。可是担心归担心,毕竟不动产没那么好脱手,如果不计代价求售,买主定会趁势刁难,价钱一杀再杀,到时就亏大了。您定是考虑到这点,才策划这场绑架案吧?真是高明。如今全日本都知道您落入歹徒手中,性命悬于一线,哪个买主敢在价钱上刻薄小气?搞不好有人会为了做面子,愿意出高价呢。不管怎么想,那些山林的卖价只会比您评估的高。如此,不仅能一口气解决资产问题,手边还留有一百亿现金,不愧是太太。何况税务署拿这种进账没辙,一百亿虽不是小数目,但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有这笔钱巨款,即便将来柳川家遇上惊涛骇浪,都能稳如泰山。啊,实在了不起,您怎么想得出这么巧妙的主意?而且,听您在节目中讲的那些话,我敢担保,谁都会信以为真,不敢对柳川家筹措赎金的行为有任何怀疑。您演得太好,简直像真的人质,去拍电影绝对能成为超级巨星。”
  阿椋滔滔不绝地称颂到半夜。白天下田工作的疲劳加上向来极少熬夜,造就她大得惊人的鼾声。
  “阿姨的答案不算数。”健次苦笑。“她是婆婆的忠实信徒。我实在佩服,竟然能崇拜另一个人到这种地步。不过,我原先的推测其实与她有点类似。”
  “哦,怎么说?”
  “我猜婆婆跟子女感情不好,故意不让他们继承财产。依你的说明,一百亿可是实际继承金额的一半以上。但若只有这个目的,大可选择其他方法,没必要给我们一百亿。况且,透过今晚的对谈,感受得到你和儿女间的感情。尽管说他们是温室的花朵,你仍深爱着他们,他们也敬爱你。于是我改变想法……”
  “嗯?”
  “婆婆或许私下急需一笔现金。拿到赎金后,可以主张自己有功劳,要求分一杯羹。这不过分,我们五千万便能满足,不会多说什么。不过这理由有点牵强,你有类似的打算,应该一开始就会明讲。何况你聪明过人,根本不必跟三流小贼的我们合作,这是把你瞧扁了。”
  “所以?”
  “我找不出其他原因。既非想惩罚子女,也不是想私呑赎金。有心施舍给我们的话,一百亿的数目也太大。搞不懂婆婆在打什么主意。”
  “假如我说,只是想胡闹一下呢?”
  “胡闹?”健次瞪大藏在墨镜后的双眼,随即察觉刀自只是含糊带过。
  “婆婆,别避重就轻,告诉我实话吧。马上要进入取赎金的阶段,不问清楚,我没办法安心睡觉。”
  “真是麻烦的孩子。你不认为反正有钱拿,理由一点也不重要吗?”
  “不认为。”
  “算我拿你没辙,但明确的理由我也说不上来。”刀自将木炭推进火炉,沉吟道:“勉强要讲,大概是猜疑心跟虚荣心吧。”
  “猜疑心?”
  “就是怀疑别人的心。有部小说叫《忠直卿行状记》……唔,你没读过吧。”
  “没有。”
  “那是菊池宽写的小说。有个地位崇高的城主想体会人与人之间最自然的相处方式,于是想尽办法,希望打破与家臣之间的主从关系。然而家臣非常顽固,坚持谨守本分。城主的手段愈来愈偏激,终于被认定为暴君,受到惩罚。或许这故事有点极端,但世上的名门富豪大多能体会城主的心情,我也不例外。
  从小我就是柳川家的千金大小姐,受到所有人的赞美与呵护。我原当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后来渐渐明白,大家看重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我背后的家世与财富。不知为何,一旦产生种想法,尽管身边有真心待我的人,我仍一竿子打翻一条船,当所有人都是向柳川家名头及钱财摇尾巴的狗,连对丈夫及子女也不例外。虽然这几年我已看开,不像少女时期那般多愁善感,可是猜疑心早深植体内。大家都尊称我为老夫人,儿女和孙子也亲热地喊我妈妈或奶奶,但我不晓得他们看见的是我这个人,还是我背后的家产。
  当初被你们绑架时,我脑中第一个念头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好奇社会及家人将如何看待这事。他们真的会为我担忧吗?还是表面上基于道义而装模作样一番,私下却笑我这目中无人的臭老太婆终于遭到报应?对我来说,此为测试他们本性的大好机会,如果闹得不够大,一下就结束,可没办法看清楚。这是我的心情之一。”
  “哦,这便是猜疑心吗?有点难以理解。毕竟我们跟婆婆不一样,从不在乎世人怎么想。那另一个理由是?”
  “虚荣心。虽然年纪大了,仍希望世人能见识我身为柳川家老夫人的能耐。最简单的方法,不就是靠赎金抬高身价?所以,这金额必须高得让世人吃惊才行。没错,被绑架的第一天,我便打定主意。我暗自一算,柳川家能够支付的极限是一百亿。从转播中的那番话应该听得出,我算得相当仔细,因为随便讲个付不出来的天价,反而会让柳川家蒙羞。原以为你们至少会讨个五亿,不料你们竟然只要五千万。你说,我能不生气吗?”
  “唔,愈听愈糊涂。”健次忍不住提高声调。“婆婆,即使想抬高身价,眼睁睁见一百亿落入我们手中,难道你不心疼?”
  “心疼的话,我就不会开这个口。少这一百亿,柳川家也不会家破人亡,反倒能让子女更认真生活。对了,我还没提过几个孩子的事,不如趁机讲给你听吧。”
  刀自侃侃而谈:
  “年纪最大的叫国二郎,在外面算有头有脸,但毕竟是在温室长大的。看他的工作就知道,至今仍是砍自家木材加工贩卖,和家庭工厂没两样。既无意开拓新的销售通路,也未设法提升市场需求,只墨守旧法,缺乏企业家的开创精神。名义上是经营者,本质跟靠袓产吃饭没什么差别。国二郎这一代大概吃不光庞大的祖产,到孙子那一代可就难说。连一家之主的国二郎都如此不求长进,更别妄想孙子辈能有什么作为。
  弟弟叫大作,已年近五十,别说贡献世人,连自己也照顾不好。今天他在电视上声称愿意代替我当人质,但凭他的身价,大概三毛钱都不值。
  可奈子好不到哪去,或许女孩子较难有什么主见,但她常受丈夫指使向我要钱,实在懦弱。虽然对经营酒廊没好感,倘使他们能自食其力,我也不愿挑剔。糟糕的是她丈夫太没骨气,一天到晚只会叫妻子回娘家喊缺钱。
  幺女英子算是特例,她从小就清心寡欲,对财产不感兴趣,可以的话,我很想出钱帮她盖间小教堂。唉,失去一百亿一点都不可惜,只是教堂泡汤有些遗憾。依她的个性,肯定会说拿赎金盖教堂得不到神的眷顾。哎,真是对不住,唠叨这么多废话。”刀自羞赧一笑,“雷,你别误会,这未必是坏事。从小衣食无缺,不曾真正严肃面对困境,是这几个孩子共同的缺陷。这次,他们必须和狡狯贪婪的人物打交道,不仅要筹出一百亿,还得保住以后的生活费。关系到我的性命与未来的保障,相信不管是国二郎、大作、可奈子或英子,都会拼命努力。光是能让他们有这样的改变,花一百亿都值得。”
  “唔,倒也有理。”
  “讲真的,你们没空担心别人。”刀自话锋一转,“到这个地步,你们得仔细思考怎么运用一百亿。要是脑袋依然以泡面为单位,肯定花不完这么大笔钱。讨钱却不知如何处置,可是天大的笑话。拿出你的野心,好好想清楚吧。”
  “野心吗?我还是一点真实感都没有,对钱的用途也没半点头绪。对了,婆婆,有件事要告诉你。”
  健次想起什么似地转变话题。这事他老早就想说,既然现下没旁人,不如鼓起勇气提出。
  “嗯?”
  “刚刚的节目中,播放婆婆从前访问慈善机构的影片。你记得爱育园这个地方吗?”
  “爱育园在新宫郊外,如今仍在经营吧。”
  “是的,你觉得园长为人怎样?”
  “你问这做什么?那园长很了不起呀。当初的园长,根本是个沽名钓誉的家伙,把孤儿院当进入市议会的跳板。目前的第二任园长,是我为避免重蹈覆辙,特别加入审查委员会选出的。他很有爱心,非常照顾孩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个?”
  面对着满脸狐疑的刀自,健次缓缓取下口罩及墨镜。自从发动绑架计划后,他首度在同伴以外的人眼前露出真面目。一种异于往常的紧张感令健次的手微微颤抖。健次凑向刀自,哑声问:“婆婆,记得这张脸吗?”
  “咦?”刀自困惑地歪着脑袋,凝神望向健次。
  不知经过多久,客厅只听得见阿椋的鼾声与柱上时钟的滴答声。
  健次从一开始便不抱持期待。就算刀自对那件事有印象,健次与当年的模样已大不相同,刀自再聪敏,光靠两句话也不可能认出来。何况刀自如此忙碌,健次的存在仿佛大海中的泡沫,不会长久放在心里。理智上虽这么告诉自己,健次依旧有些沮丧。
  “我是……”健次压抑失望的心情,打算坦白真相时,刀自倏地睁大双眼说:“你该不会是那个想要登山小刀的孩子吧?”
  “对、对,你想起来了?”
  健次眼眶微微发热,兴奋与感动充满胸口。这个婆婆果然不是只会做表面功夫的假慈善家,她真能体会少年心中的痛楚,并铭记在心。
  “原来是你。”刀自点点头,感触良深地看着健次,而后忆起另一件事。“这么说,那个拉屎的孩子也是你?”
  ……拉屎的孩子。这事发生在隔年,健次不告而别的前夕。
  第一任园长是个卑劣的恶棍,打着慈善事业的名义吸收各方金援,却私吞设施费、伙食费及生活费,靠这些钱参与选战。对十四岁的健次来说,园长四处招摇撞骗倒也罢,一天到晚饿肚子实在忍无可忍。园里盛大举办当选庆祝晚会后,健次与另一个出名的淘气鬼联手潜入会场,将装饰礼坛的不倒翁斩首,头吊到天花板上,并在其身躯内拉屎,逃离爱育园。
  不知是幸或不幸,两人顺利逃到大阪,经淘气鬼的大哥介绍,拜扒手“大匠”为师,于是造就今天的健次。
  刀自记得登山小刀的事,健次颇为感动,但连这荒唐事也记得,他反倒尴尬起来。
  “嗯,算是年少轻狂吧。”
  “十三、四岁孩子的恶作剧,称不上什么年少轻狂。对了,当时大家都很好奇,砍头吊在天花板上是斩首示众的意思,但为何要在不倒翁身体里拉屎?一群人七嘴八舌,仍找不出结论。”
  “没啥特别用意。只是想让大伙瞧瞧,常挨饿的我们只能拉出这种东西。”
  “哈,原来如此。这么正经反抗,实在不该笑你们,可惜没人理解其中的用心。哈哈,你这孩子想法真有趣,哈哈哈……”
  刀自笑得眼中含泪,一会儿过后才敛起笑容问:“你绑架我,是为了报登山小刀的仇?”
  “不,我又不是傻子。婆婆,如今回想起来,当年我向你大喊,其实只是在撒娇而已。在那之前,我从未撒过娇,也没人对我那么温柔,才忍不住说出那样的话。”
  刀自淡淡点头。“哦,难不成是报恩?”
  “婆婆这么讽刺,我实在不知怎么回答。打一开始我瞄准的目标便不是小孩或年轻女子,而是老妇。但我认识的有钱人中,只有婆婆够资格,何况必须是家属愿意付赎金的对象。万一不小心绑个惹人厌的老太婆,家属一毛都不付,反而欢天喜地撒手不理,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不过,假使不认识婆婆,当初我也许不会想到这个计划。”
  “原来如此。既然有山,不妨登高远望……因为有我,你下海绑架,缘分真是奇妙。”
  刀自感触良多地低语,旋即目光锐利地盯着健次。
  “你是,户并健次。”
  健次大吃一惊,但此时不认也不行。
  “是啊,亏婆婆还记得。”
  “就算我想不起来,只要调出爱育园的资料,马上查得出你的名字。户并,为什么要坦承身份?莫非今天的影片里有你?”
  “没错,婆婆怎么知道?”
  “爱育园的纪录片是为创立十周年拍的,算来是昭和三十八年,而拉屎事件是昭和四十年,所以当时你应该还在。”
  “真是败给婆婆了。”
  健次忍不住赞叹起刀自惊人的脑袋。
  “我确实在片中出现几秒,但这不是主因。”
  “我想也是。绑架集团的首脑,怎会为这种事表明身份。究竟动机是什么?”
  健次听刀自问得严肃,不由得转头面向她。尽管健次个子高,自然呈现俯视的姿势,心理上却不可思议地感觉自己矮一截。
  健次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问原因,我也答不上来。和刚才的婆婆一样,心情这种东西很难讲出道理。婆婆应该看得出,为了不输你,我处处跟你互别苗头。正义与平太没两天便被收服,在你面前乖得像猫,我一直警惕自己不能那样不争气,否则有失大哥的威严。然而,我渐渐觉得如此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愚蠢又空虚,简直是在演独角戏,毫无意义。仔细想想,现在的我跟年少时对你大吼的我没什么不同,你却给足我面子。以你的影响力,从正义他们口中问出我的背景并非难事,但你没这么做,反而彻底谨守身为人质的分际。看你安安分分,我竟也乐得摆起老大的架子。说实在的,这和向温柔老奶奶任性撒娇的小孩有何不同?总之,我讨厌在你面前继续演戏,讨厌继续戴墨镜与口罩,也讨厌你唤我‘雷’。我想以真面目坦然地跟婆婆相处。”
  阿椋的鼾声渐弱,火炉里的木炭发出哔剥声响。时间已入深夜。
  刀自柔声说:“你这么信任我,不危险吗?我可是人质,一旦重获自由,马上会告诉警察绑匪的底细。”
  健次淡淡一笑。“果真如此,肯定是我们不好,到时只能认栽。对了,我还没提和歌山公寓的事。”
  和歌山公寓,指的是健次等人原本租来当藏身处的公寓。为印证刀自当初那番推论是否正确,潜入电视台前,健次曾过去一趟。
  公寓乍看毫无异状,但沿公寓绕一会儿,健次便察觉背后有道视线。于是,男扮女装的他拿出小化妆镜,透过反射发现对面公寓二楼的窗边,有个男人在往下看。那人一脸凶相,应该不是一般市民。
  健次试着找到公共电话,打电话给房东。房东的态度异常亲切,天南地北地跟健次闲聊,还问健次在哪里。健次心知不妙,轻轻放下话筒,走出电话亭,装成路人在附近等一、两分钟,便看见三辆警车疾驶而来,一群警察同时下车,几个奔入电话亭,其他则冲进公寓。刚刚站在对面公寓一二楼的男人也在其中。
  警方果然已盯上这栋公寓,健次不禁头皮发麻。
  “事情便是这样。当时要不是婆婆的提醒,我们现下早成瓮中之鳖。即使日后你告发我们,也不过是扯平,没什么好怨的。”
  这并非言不由衷的场面话,健次生平从未如此诚恳过。
  倘使刀自要健次自首,健次也会二话不地答应吧。此时,健次已能体会阿椋的心情。若婆婆说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太阳就不该打东边出来。相信婆婆却事与愿违,问题一定出在自己身上。这样的想法,不知不觉地深植健次心底。
  刀自叹口气,说出意想不到的话:“健次,你的眼睛很漂亮。”
  “咦,我吗?”
  “是啊,像水晶一样清澈。就算我是修炼千年的九尾狐,也不忍心背叛这双眼睛。”
  “婆婆是九尾狐?”
  “去睡吧。话都讲开,心里应该舒坦不少。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才能应付接下来的最大难关。”
  “那么,我们真的……”
  “要不然?走到这步田地,难不成你还胆小地想退缩?”
  “这倒不是……”
  “那就听话,快去睡。”刀自露出开朗的笑容。“赎金百亿可是史无前例的交易,如何能确实弄到手?要平安带走孩子千辛万苦筹到的钱,我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行。既然已坦诚相见,便不必再守夜,回仓库歇息吧。我偶尔也想在没有鼾声和磨牙声的干扰下就寝。”

  回仓库二楼一看,正义跟平太睡得正熟。健次钻进两人之间,没多久便睡着。正义的鼾声跟平太的磨牙声完全没妨碍健次的入眠。

  2

  隔天,九月二十八日,县警本部坦承昨晚彻底败北,并发表以下声明:
  “绑匪的诡计在预告信中便能看出蛛丝马迹,但我们受表面言词迷惑,竟没看穿绑匪的真意,平白丧失逮捕绑匪的好机会,我们深感自责。然而,绑匪在这次的行动中冒了许多风险,尤其是以下诸点,让我们对‘彩虹的另一只马脚’,也就是藏身处,掌握更多有利线索。
  1。转播现场位于津谷村小杉地区,邻近奈良县,交通往来十分方便。昨晚研判出地点所在后,村民随即主动封锁道路,却没发现绑匪的踪迹,足见绑匪应是越过县境,逃入奈良县。
  2。转播现场具有电波通讯状况良好、周围居民难以妨碍或追踪等优点,这样的地方不多,可见绑匪相当熟悉津谷村的地形。我们本以为绑匪是外地人,不过从这点看来,绑匪中应有津谷村的村民,或是居住过津谷村。今后将着重于先前疏忽的村民及离村者,调查是否有谁对柳川家心怀怨恨。
  3。绑匪在车身涂满极为鲜艳的迷彩。虽无法单凭影片判别出颜色如何施加在车体上,但推测是为转移警方的注意力,这是绑匪的拿手伎俩,恐怕现下车子已复原。然而,问题在于这般花枝招展的车子开在路上,肯定引人注目,为何至今不见任何目击情报?在偏僻的乡道尙且如此,更别提都市地带。先前推断‘彩虹的另一只马脚’在大都市附近,如今完全遭到推翻。
  4。原先在绑匪指定路线上待命的各部队,确认转播现场的位置后,便配合在周边地区布起警戒线的奈良县警,两小时内即封锁所有通往现场的主要道路。绑匪绝不可能逃离,只是我们没拦截到绑匪的车辆,甚至未接获相关情报。
  5。昨晚现身的三名绑匪,身高及体型特征和资料一致。纵使他们隶属某庞大组织,也无其他成员参与绑架行动。
  综合前述几点,可知绑匪的藏匿处具有下列特征:(一)位于奈良县东南方(二)在人迹罕至的乡村(三)可能是附近没其他住户的孤立民宅(四)或是山中的洞窟(五)离转播现场八十公里内。而潜伏在孤立民宅或洞窟里的,目前(六)包含刀自在内共四人左右(七)其中至少有一人熟悉津谷村。
  为因应接下来的赎金交付行动,县警本部及特搜总部将研拟出万全的策略,并在奈良县警的支援下,持续搜索绑匪的潜伏地点,恳请两县县民提供协助。”
  在记者会上,当记者询问井狩本部长对刀自的呼吁有何感想时,他痛心疾首地回答:
  “从老夫人的沉重语气听得出,那绝非绑匪授意,而是肺腑之言。案发至今,警方历经多少奔波劳苦,老夫人非常清楚,所以想稍微减轻我们肩上的压力。然而,老夫人应该明白,警方不可能袖手旁观。尽管听见那番话,警方的立场也不会有丝毫改变。绑匪要求家属五天后交付赎金,我们将尽全力在期限内找出绑匪的藏身地点,若不幸无法竟功,交付赎金当天便是最后决战。一百亿不管是纸钞或金块,体积都非比寻常,绑匪再狡猾刁钻,要平安取走巨款绝非易事。我们相信报答老夫人体恤之心的最好方法,就是在这场对决中获得胜利。”

  另一方面,柳川家筹措赎金的行动也进行得如火如荼。
  身为兄长的国二郎原本迟疑不决,然而一旦下定决心,办事效率高得惊人。英子不必提,连同样懦弱的可奈子及大作,气势也完全不输哥哥。
  乡案发生以来,英子每天都写日记。这天她写着:“自对谈后,兄姊皆不同以往。一言以蔽之,我等已化身为护母心切之子女。此乃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之理。”
  事实上,除了对母亲的关心外,家属身上还扛着在四千万人面前允诺的责任感。何况只有短短五天,根本没时间犹豫。
  深夜,一行人回到津谷村的老宅,立刻着手调查山林的相关地契资料。一查之下,证实刀自所说的数字果然精确。
  “赠与税的总额为五百二十七亿,靠变卖山林支付现金,不知得搞到何年何月。时间紧迫,干脆采实物抵缴的方式处理。如妈妈所提的,政府收这么多税金,代表认定我们的山林有同等价值,如今我们拿部分缴纳,政府非接受不可。”
  经过一番讨论,众人取得共识。
  “问题在于哪些区域变卖现金,哪些缴给政府。百分之七十五的税率,就是全部的四分之三,简单来说,必须交出约三万公顷的土地,手边剩一万公顷。但每块地的林相与地形不同,没办法光靠数字切割。只能参考这比例,选择离家较近、形状较完整、林木与土质情况较好的区域保留,然后拿余下的贫瘠土地抵税。”
  决定做法后,他们便动员串田总管等负责家中事务的干部,一起进行挑选作业。
  这项工作出乎意料地困难。首先,光是林相就千差万别,有每公顷价值超过三百万的美林,也有毫不值钱的荒地。以土地面积分割,总价过高;以土地价值分割,在面积上又会吃亏。若能以行政区块为单位分派,往后处理起来当然方便得多,可惜其间面积差异太大,有些广达一千公顷,有些只有两、三公顷。
  “这座山是先祖太右卫门老爷最先着手垦殖的区域,可说是柳川家的发祥地,虽然林地状况和土质都差,拱手让给国家仍是令人不舍。”
  偶尔,串田总管还会有感而发,更减慢作业的速度。
  “为什么得把这么多山林缴给国家?”英子问。
  “我们家都是山林地,算是幸运的。当年战败后,占领军认为中产阶级是资本主义的核心角色,所以在土地改革中,排除山林和住宅地为开放对象。假如拥有的是农地,柳川家早就瓦解了。”国二郎说明。
  最后打破僵局的,居然不是身为企业经营者的国二郎,而是游手好闲的画家大作。
  这个平日好吃懒做、不食人间烟火的四十多岁男人,原来在财金方面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与判断力,直到此刻才被激发出来。
  在他眼中,实质利益最重要,沉湎感伤或人情义理都是无谓的。这二十年,他几乎不曾踏进山里,却能凭地图、行政区域图及土地面积列表,指出实际面积可能比账上大的区域,与串田总管的长年观察不谋而合。不仅如此,他不会单从林木或土质状况判断土地价值。
  “这块地该保留,别拿去抵税或变卖现金”,他标记的地方山林价值只有C级。旁人问为什么,他回答“再过二十年这里将成为最高级的别墅区,如同现在的轻井泽”,连未来的观光价值都列入考量。
  而且,他使用计算机的速度之快、正确性之高,连长年在酒廊收银台工作的可奈子及算盘高手串田也难望其项背。原本不知得花多少工夫才能处理完毕的筛选作业,在黎明时已稍具眉目,其中多半是大作的功劳。
  早上七点,众人完成最后统计,挑选出近一万公顷土地,价值约一百八十亿,完全符合当初的预估。
  “实际面积与价值应能再多个两成,这样还凑不到一百亿,我们可会笑掉全国人民的大牙。”
  国二郎最后做出总结,案发以来,大家第一次如此爽朗地笑。
  “哥,我看别急着脱手变卖,不如拿去抵押,以展期三年、分期十年、年息一分二厘的条件向银行贷款。虽然全卖掉也行,但若能留下这一万公顷土地不是更好?一年的利息十二亿,等于每个月一亿,负担不算太重。”大作提议,于是这成为接下来与银行交涉的方针。
  英子在日记中补上这么段话:
  “可奈子揶揄大作‘你不要画画了,去哥哥公司当会计吧’,他一本正经地答‘我正有此意’,国二郎哥亦从旁取笑‘但在赚回一百亿前,别想拿薪水,这是你给妈妈添这么多麻烦的代价’。我暗自回想,手足间已许久不曾如此和乐融融。除赎金调度有眉目的安心感外,互相有着同心协力的信赖与喜悦。”
  吃完早餐后,四人合眼小睡三十分钟,便展开下一步行动。先上村公所办理赠与手续,再到法务局办理名义变更,然后去各家银行进行协商,整天行程排得满满的。

  幸好各机关皆相当配合,承办人员都看过昨晚的电视,对四人的来意十分清楚,完全不须多费唇舌解释。
  四人一到达村公所,村长便奔出大门迎接:“几位要办赠与手续吧?以往不曾发生一口气赠与四万公顷土地的状况,我已让所有职员待命。老夫人是赠与者,四位是受赠者,只要有老夫人的印监,手续就没问题,但法务局和税务署比较麻烦。税务署目前先不用管,法务局那边,平常变更一公顷土地的持有人名义,也得透过代书,处理十天半个月。总之,我们会快马加鞭,只是合计四万公顷的三千多笔土地,恐怕一、两个小时内无法处理完。”
  村长说完便亲自坐镇,指挥职员从四人的座车上将资料搬进村公所内,招呼得无微不至。他与柳川家颇有交情,昨晚也在路旁焚烧柴火,监视往来车辆直到深夜。
  包含午餐时间在内,四人在村公所待了四个多小时。期间他们不断回答问题及帮忙搬运资料,一回过神,才察觉每个窗口前都空荡荡的,没人排队办事。
  “你们平常都这么闲吗?”大作忍不住问了蠢问题。
  “当然不是。”村长语带不悦,“村里的人都晓得今天要处理柳川家的事情,一定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不敢打扰。提到这个,刚刚警察在电视上鬼扯,实在令人生气。津谷村的村民怎么可能对老夫人心怀怨恨?别村我不知道,至少把整个津谷村翻过来也找不到这种忘恩负义的家伙。”
  换句话说,不止村公所,全村都鼎力相助。
  这恐怕是村公所有始以来效率最高的一天。四人将处理好的表格资料搬上车,下午便前往位于新宫的法务局。
  四人一下车,随即被请入局长室。
  “各位的担忧,我们感同身受。几位也清楚,我们的工作不容许丝毫错误,按一般程序往往旷日费时,不过这回是特例中的特例,我们当倾全力在一、两天内完成手续,请不用掳心,马上与银行交涉吧。假如在变更名义的环节延宕时间,致使老夫人性命受威胁,我们可承受不起人道上的谴责。”
  局长拍着胸脯保证。有他这番话,法律程序形同已结束。
  然而,现下还不是安心的时候,紧接着就是筹措资金的重头戏。四人事先打电话向市内各银行分行询问,得到的回答如出一辙:分行虽有决定融资金额的权限,但时间太短,执行上有困难,建议直接到和歌山与负责人进行交涉。四人于是立刻吩咐安西开车,赶往和歌山。
  抵达和歌山时已是傍晚,四人首先拜访W地方银行的总行。
  “接下来看我的。我在银行界颇吃得开,尤其是从银行,从创设之初便跟我有合作关系。一开始的两亿圆也是这家银行的分行帮忙准备的,何况董事长和我交情不错,放心吧。”途中国二郎讲得自信满满。
  但实际上,国二郎根本没出面的机会。事前接到分行联络的董事长劈头便说:“承蒙老夫人指名,实在无上光荣。其他三家银行有何打算,目前尙未明朗,但本行很乐意为老夫人尽绵薄之力。什么?拿一万公顷的土地抵押,向我们贷款?堂堂柳川家绝对信得过,不必拘泥这种形式,不过文件我先收下。对了,现金方面,我在书上看过,绑匪多半会要求不连号钞。只是,旧钞超过二、三十亿,可不是要有就有,或许预先准备比较妥当?”谈着竟顾虑起后续问题,仿佛一切已定案。
  “这点绑匪还未有任何指示,我们也没想那么多。不过你考量得有理,早点备妥,届时就不会手忙脚乱。”国二郎等人几乎是只须附和。
  而后,四人接连拜访三家都市银行的分行,同样受到热烈欢迎。
  “尽管没有权限上的问题,毕竟是轰动全国的大案子,我们希望先征得总行的同意,如今已在联络中。至于实际做法,最好由从地方银行总召,在明天举办一场四家银行的协调会,然后再和各位正式商谈。”其中一家银行表示。
  看来四家银行不仅早同意融资,还就具体手续与日程做了讨论。
  原以为说服银行要费不少苦心,没想到各行竟争先恐后地答应,甚至有本地出身的分行长坦承:“老夫人直到最后才点名本行,我紧盯着电视,唯恐老夫人没提到我们。若真发生这种事,回头一定会被高层责骂,怪我们平常不够尽心。”
  离开最后造访的S银行,四人坐上车,不约而同地笑出来。
  “人家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想到会这么顺利。”
  “全靠妈妈平日的声望跟电视的影响力。亏我们大费周章制作这份抵押品列表,他们连正眼都没瞧一眼。”
  “毕竟我们可是堂堂的柳川家。呼,这下终于能松口气,幸好大家的努力没白费。”
  回程的车上,四人纵情谈笑。
  当然,在和歌山以外的地方,多少有些反弹的声浪,开端便是当晚的国会质询。
  关于这部分,再次借用颇具文学造诣的英子所写的日记了解大致情况。

  3

  【英子的日记】(录入注:黑体)
  (前略)一行得胜返家,串田慌忙出迎:“今晚有电视转播。”众人惊诧:“妈妈又要上电视?”串田回答:“不,是众议院的转播。”
  大伙不解,细问才知电视台的中泽来电,告知议员沼袋一寅将在预算委员会上就本案提出质询,全程由NHK教育台同步转播。
  “沼袋是谁?”我问。
  “有名的鹰派(注:指在政治立场上采取积极、强硬态度的人物。)分子。”国二郎哥应道。
  “哪方面的鹰派?”
  “我也不清楚,但他态度强硬,不是鹰派是什么?”
  国二郎哥平素熟稔政治,亦不甚了解此人,我等更是初闻其名。
  不知那老鹰将对本案如何置喙,众人心中着实不安,草草用餐后,聚于电视机前。
  转播开始,先有一、两名议员质询其他事,待委员长唱名沼袋,一议员上前。此人面貌丑怪,不似鹰而似蟹,作势清喉,发言道:
  “根据昨晚媒体报导,和歌山绑架案的家属已同意绑匪的要求,正着手筹措一百亿赎金。此事乍看属地方个案,实则不单纯。若是一、两亿倒也罢,一百亿可是等同大都市的年度预算。家属果真支付赎金,必定影响民心,同时引发社会问题。关于此事,想请教首相的意见。”
  我等面面相觑,不明白与首相有何干系。只见首相起身,于答辩席应道:
  “我同样深感忧虑。”
  首相言简意赅,语毕行一礼,退回原座。
  “他忧虑什么?”国二郎哥咕哝。常言权贵怕权贵,一见首相这大权贵,他登时面如土色,浑身打起哆嗦。随后沼袋再度发话。
  沼:“意大利前首相莫罗遭绑架,举世震惊,相信大家记忆犹新。传闻该名歹徒索求二十二亿,与和歌山一案同属高额赎金事例。地球如此狭小,按过去经验,共产主义恐怖分子于西方行动失败后,惯到东方另起炉灶。如此推想,本案绑匪难不成是当初绑架莫罗失败的那群人?”
  我直骂“傻子”,此人显然没读报纸。首相站回答辩席。
  首:“两案贿金确实同样庞大,但莫罗案的绑匪提出释放政治犯等明确诉求,本案却只单纯要求赎金。何况从其他特征研判,本案与赤军等恐怖分子应无关联。”
  “没错、没错,这人只是在借题发挥。”我拍手附和。沼袋并不退缩,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
  沼(立刻起身):“纵然与恐怖分子无关,也不乏发生劫机案后,旋即发生巴士胁持案的例子,倘使这回绑匪成功遁逃,恐怕将有连锁效应。不知首相有什么看法?”
  确实言之有理,我等惶惶不安地等候首相答覆。
  首:“这正是我的忧虑。”
  当下方知首相所虑何事。身为一国首相,理当有此远见。我等无奈,各自沉默。国二郎哥抖得益发厉害。
  沼(奋然站起):“那么,首相打算如何处理此事?”语毕就座。
  首相与身后之人互看一眼,应道:“除加强维护治安外,没有其他办法。”
  沼(迅速起身睥睨四周,声势夺人):“可是,一旦开启前例,往后防范将更为艰难。目前的最佳做法,不是该禁止柳川家支付赎金,以避免引起社会不安吗?”
  此人终于道出真意。
  “可恶,混账。”“开什么玩笑,怎能对妈妈见死不救?”“竟讲出这种冷血的话,难道你没有母亲,是石头里迸出来的吗?”我等破口大骂。首相再度临席。
  首:“如同刚才所说,绑匪并未向包含政府在内的第三者提出任何要求。既是如此,法理上,政府或执法单位没有立场禁付赎金。就算只是劝告,人质若有万一,谁能背负责任?总之,依现行法律,我们认为最终只能交由家属判断。”
  男女差异当下显露无遗。我见首相驳斥沼袋无理要求,守护我等权利,只是拍手叫好,然回望大作哥神情,顿时无语。
  他目光锐利,不喜反怒:“没有立场,意思是若能禁止,你也想照做吗?一国首相居然说出这种话。子女营救母亲天经地义,有何不对?”
  国二郎哥不再颤抖,料想是听见大作哥所言,心中义愤填膺,毅然将首相权威抛诸脑后。
  我不禁肃然起敬,但盼母亲能亲闻此话。母亲遭掳乃家门不幸,我等连日食不下咽,夜难安枕。大作哥一扫慵懒态度,慷慨而谈,我等着实欣慰。然言易行难,大作哥今后能否洗心革面,尙未可知。
  委员会上,沼袋遭首相反驳,神情恼怒,不愿善罢甘休,忿而转向法务大臣:“那么,请问法务部。通常在遭胁迫下表现出之言行不具法律效力,既是如此,柳川刀自在绑匪威逼下将主要家产赠与子女,并令子女变卖,是否于法不合?若然,则受理家属申请的机关便涉嫌违法,后续发生的财产转让当然也无效。这点法务部门有何见解?”
  这确实是个忙点。倘使沼袋所言成立,我等终日奔波之辛劳皆付诸流水,百亿赎金将难以筹得。我等心中忧虑,眼望官员席位。一委员弯腰向法务大臣轻声细语,递过一纸条。法务大臣拉起眼镜端详片刻,缓步走至答辩席。
  法:“如议员所指出,凡受迫之行为不具法律效力。但本案的情形,绑匪仅威胁家属付赎金,不包括筹措赎金的方法。简单讲,绑匪只管拿钱,不想知道钱的来源。更进一步来说,柳川刀自与家属的沟通乃出于自由意志,在法律上是成立的。况且,刀自之所以赠与子女家产,是因名下产业透过第三人处理反而麻烦,并非在迫害下的必然结果。法理上,两者间不存在因果关系。只要备齐相关资料,政府机关便必须受理,其后不论家属如何处置,也同样合法。”
  “没错、没错。”“那还用说。”我等放下心头大石。“瞧,你只是自找麻烦。”可奈子姊道。她与我同样不谙法律,原本仿徨不已,听得法务大臣认可,才宽心笑骂。
  沼袋仍无退缩之意,怒目瞪视官员席。
  沼:“说到底,就是无法采取任何法律行动吗?依我看,政府太轻视这案子对财政的影响。一百亿巨款落入绑匪手中,可预见一般民众将对货币产生不信任感,进而波及通货的稳定性。为避免类似情形,政府理当阻止赎金的支付,相关行动想必也找得到法源依据。”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人言论似是而非,却又难以驳斥。我等忧心忡忡,静候答覆。
  只见财务大臣与委员交头接耳,同样接过一纸条,走上前:
  财:“由于类似案例不多,缺乏足够数据推断绑匪握有多少不法货币会引发议员提及的状况。日本银行的货币发行量,至上个周末为止约是十三兆四千三百亿圆,其中万圆纸钞占百分之八十二·四,相当于十一兆六百亿圆。以本案来看,绑匪若获得价值一百亿的万圆纸钞,仅占总发行量的百分之〇·〇七,万圆纸钞发行量的百分之〇·〇九。依常识推估,应不致影响通货的稳定性。”
  哀哉沼袋,再次败阵。“看,你只有碰壁的份。”我大声叫好。此刻沼袋脸色恰如锅中螃蟹。
  沼:“官员口口声声说感到忧心,实际上却是在纵容绑匪。首相,请负起责任回应。莫非政府只能袖手旁观?”
  首相不悦地起身答道:“刚已提过,这类案子除加强维护治安外,没有其他根治的办法。”
  语毕,旋即回座。
  沼(毫不气馁,拍桌疾呼):“问题是,警方目前根本找不到绑匪的行踪。日本是法治国家,岂可任绑匪在光天化日下掳人勒赎?警察机关到底在干什么?”
  攻讦矛头转向警察厅长。此番言论我亦有同感,然今晨警方于家中重设前线小组,见众员警奔波查访,劳苦终日,实在不忍多加谴责。井狩本部长办案之热忱无庸置疑,警察厅长所答颇切实情。
  警:“相信当地警察正在尽最大努力调查此案。”
  事后我将此话转告前线指挥官,他只紧咬双唇,默默点头。
  沼袋暴怒,举止方寸尽失,不知所云。
  沼:“全都答非所问,毫无意义,你们压根没认清问题的本质。好比财务大臣,说什么百分之〇·〇九不会造成经济恐慌,可是百分之〇·〇九已接近百分之〇·一,也就是千分之一。意即,日本的万圆纸钞每千张便有一张落入绑匪手中。这还不严重吗?只要一百亿的二十分之一,就能赶首相下台(注:暗指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因收贿五亿圆而下台一事。)。一旦默许绑匪得逞,赤军等恐怖分子往后将不是劫机,而是绑架财政界重要人士,要求巨额赎款。首相,到时你认为自己值多少钱?”
  旁人忽然反问“你又值多少?”引得哄堂大笑,我等随之捧腹绝倒。沼袋怒视对方,轻口无言。如此平庸之辈,实是一毛不值。委员长带笑望向官员席位,见首相面色冷然,乃宣布“无可答覆”。沼袋黯然归席。一场闹剧徒具架式,虎头蛇尾,终究不成气候……(后略)

  4

  虽然沼袋的质询不了了之,但他毕竟是国会议员,此事引发的效应远超乎众人预期。别的不谈,光背景因素便具有相当大的话题性。
  许多土地专家听刀自说出四万公顷和七百亿等数字时,简直大吃一惊。在他们的认知里,北海道姑且不论,在本州地区拥有二千公顷林地便可称为山林大王,目前仅有十多人。当中拥地最广的是岛根县的“出云三名族”,但连为首的田部家也只有一万公顷,其下樱井家有四千公顷,丝井家有三千公顷。
  “据说田部家从前也有两万四千公顷。柳川家是因六十年来没换过手,才能维持四万公倾。”一名专家补充解释。
  二次战后,基于占领军的保护政策,山林被排除在土地改革的对象外,且在遗产继承上有“五分五乘法”的特别优惠,不同于其他资产。先以总额五分之一决定税率,算出基础额,再乘以五倍,即是须缴纳的税金。
  由于适用税率较低,减免幅度相对加大,这就是能代代传承而不致折损太多的原因。不过,像柳川家这样,每人平均继承额高达一百八十亿,纵使除以五,都还超出最高税率的五亿许多,适用税率并未改变,便享受不到好处。待完成赠与手续后,柳川家的林地登时缩小为一万公顷,仅和田部家差不多。
  话虽如此,刀自列举的数目听在一般民众耳里,简直是天方夜谭。
  “四万公顷到底有多大?”
  “电视上说相当于一万多座甲子园球场。”
  “报上以目前占地五百五十公顷的成田机场为例,等二期工程完工后,面积将变成一千零六十五公顷,几乎是原来的两倍,但仍只有四万公顷的四十分之一”
  “我们这种习惯以平方公尺为单位的小老百姓,实在无法想像。”
  “换成现金竟然有七百亿,有钱人就是有钱。”
  隔天早上,类似的对话在街头巷尾不断上演。
  接着一定有人说“钱那么多,难怪招惹歹徒觊觎”,然后旁人感叹“绑匪还真会挑”,结论多半是“想到一百亿落入绑匪手中真闷,我连一万圆都得拼老命赚”。这样的抱怨,随处都听得见。
  沼袋的发言煽动了大众的情绪,虽不清楚他是否原本便有此意图,但先前保持低调的反对派逮到机会,也趁势起哄。
  二十九日,国会质询的第二天,柳川家收到的信件量是当初刀自遭绑架时的两倍以上。龙蛇混杂的各路人马纷纷前来拜访,电话响个不停。
  某外国特派记者写下访问柳川家的经过:

  接见我的是身穿美丽和服的可奈子夫人。她外文流利,所有外国访客皆由她出面应对。以下问答若有任何不合逻辑之处,全是我的英文太过拙劣之故,请各位读者见谅。(注:该记者为德国人)
  我:“国会议员公开要求‘别付赎金’,引发各界的赞成与反对声浪,站在家属的立场,您做何感想?”
  夫人:“我们收到的来信中,也有三分之二反对支付积金。”
  我:“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夫人:“以‘这是降低民众勤勉工作意愿的不道德行为’的意见最多。他们担心一旦靠犯罪便可获取暴利,就没人想认真工作。”
  我:“您认为呢?”
  夫人:“真正安守本分的人,絶不会说这种话,好比你心中一定也不这么想吧。”
  我:“此外还有什么理由?”
  夫人:“各式各样都有。许多人认为‘这笔钱应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他们肯定不晓得,过去半世纪,我母亲贡献给社会的钱绝不少于这次的赎金。其余更不用提,有人嚷着‘好可惜’或‘不如借我’,甚至不乏‘我才有资格获得这么大笔财富’的天真想法。”
  我:“这些人考虑过不支付赎金的后果吗?”
  夫人:“大概没有吧,提及此点的信少之又少。不过倒是有封写着,依最新统计,日本女性的平均寿命为七十七·九岁,八十岁以上老人平均余命则为七·二一年。即便赎回母亲,坦白讲,八十二岁的她或许隔天就撒手归西,否则也顶多能活五年左右,并详细算出活一年、两年等各种情况下,每一秒、每一天各值多少钱。由于我妹妹读到一半就气得把信撕个粉碎,不清楚对方的结论是什么,但想来是要提醒我们这场买卖有多昂贵。”
  我:“对于这些反对的意见,您有何看法?”
  夫人:“整件事其实很简单,就是金钱跟人命哪边比较重要而已。倘若问那些反对者,他们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人命重要’,只是一时被一百亿这个数字冲昏头。对我们来说,一百亿和一百万的意义相同。柳川家刚好有能力支付一百亿,绑匪才要求这个金额。假如仅付得起一百万,赎金当然就会变成一百万。在那种情况下,还会有谁拿‘不道德’来指责我们?回归问题的本质,答案便显而易见。
  我:“赞成派多抱持什么样的理由?”
  夫人:“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善良风俗维护者,透过此案看见遭大家忘却已久的‘孝行’,认为是向全世界展现日本传统美德的絶佳机会,要我们加油。另一类则是未获妥善照顾的长辈,说这是近年来最能唤醒‘老人价值’的事例,他们不仅因此活得更有尊严,儿女媳妇也益发孝顺。尤其是后者的来信,往往令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这些人几乎都同声谴责沼袋的胡言乱语及首相的消极态度,非常谢谢他们。”
  我:“听说柳川家目前承受极大压力,是真的吗?”
  夫人:“我不晓得这算不算压力,不过确实有很多人给我们宝贵的意见。走进这间访谈室时,你应该也瞧见一、两位吧。”
  我:“对方都是些什么人?”
  夫人:“林林总总,从政界有力人士,接近黑道的思想团体,到真正的黑道帮派皆有。”
  我:“他们劝告如何处理?”
  夫人:“一时也说不清,有的只是漫无边际地建议该寻求和平解决之道……所谓的和平解决,似乎是指不必花上一百亿。还有不少人自愿担任仲裁角色,与绑匪交涉。其中甚至有人趾高气昂地自称是黑道鼎鼎大名的人物,任何罪犯都得卖他面子。”
  我:“您怎么回应?”
  夫人:“感谢他们的好意,送他们离开。由于此地交通不便,有时还得补贴一点交通费。最遗憾的是,这事明明只有直接与绑匪交涉才能解决,但那些毛遂自荐的人既不知绑匪的身份及行踪,也提不出说服绑匪的具体方案。我们无力筹措第二个一百亿,若非有绝对把握,不会假手他人。”
  我:“您的意思是,不管遭受何种压力,柳川家支付赎金的决心都不变?”
  夫人:“我们只是做该做的事。”
  我:“最后想请您透露一点情报。据警方研判,绑匪藏身于距此地八十公里内的偏僻处,极可能是在奈良县东南方的山村中,且绑匪之一或许是怀恨柳川家的前津谷村住民。您对这样的人物有无印象?”
  夫人:“警察问过好几次同样的问题。我们只想得到一个人,除了一点外,她完全符合条件。然而,凭那一点便足以证明她并非绑匪。简单地说,这位女士相当崇拜我母亲,就算全世界都与我母亲为敌,她也絶不会背叛。”
  夫人说着,或许是回想起那位女士的模样,美丽脸庞上露出亲昵的微笑。我当然未唐突询问对方的姓名,深深道谢后,便离开柳川家。

  其他拜访者可没这名外国记者绅士。当中不乏口出恶言的人,声称要以武力阻止这种连首相也无法苟同的反社会交易行为。
  不过柳川家毫无退让之意。起初,国二郎等人碰上这类来访者便手足无措,狼狈不堪,逐渐习惯后,就算面对平常闻之色变的重量级人物派来的使者,也能从容应对。
  “您口口声声说一百亿不能落入绑匪手中,其实这跟付不付钱是两码子事。知道一百亿究竟有多少吗?绑匪再蠢也不会收支票,换成金块则难脱手,若无意外,肯定是要现金。而一百张万圆纸钞有多重?答案是一百三十公克。如此推算,一千万重一公斤三百公克,一亿重十三公斤,十亿重一百三十公斤,一百亿便有一吨三百公斤。以体积来看,银行常用的金属箱一只可放一亿五千万,一百亿便需装六十七箱。何况不能分期付款,歹徒要怎么搬?就算搬得走,警察岂会袖手旁观?恐怕歹徒要冒着生命危险取款吧。为人质付赎金是我们的责任,所以我们会确实备款,但也许隔天,甚至当天内,这笔钱将全部回到我们手上。评估起来,这样的几率相当大。那我们何必讨价还价、把纸钞偷换成旧报纸,或出回扣请别人居中斡旋?难道您有办法,能在重重警网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六十七只重达一吨三百公斤的箱子?若真有这种方法,务必提供我们参考,这比代替我们谈判更值得感激千百倍。”
  以上便是家属一贯的说词。若对方仍不死心,就搬出重话:“不支付赎金,导致母亲有何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身为子女,既然有能力救母亲,怎可见死不救?”
  然而,这些投机客的踪影不止出现在柳川家,连金融机构也难逃骚扰。甚至有一、两家银行的信心为之松动。
  幸好家属以类似的逻辑与理论再度说服银行,当然,这背后有警方的大力支持。警方已针对付款时的各种状况进行备战,但在确定绑匪的动向前,一切只是瞎子摸象。所以,筹措赎金对井狩等警界高层也是燃眉之急。
  各种舆论不断在政府部门、国会、县议会,以至于全日本列岛蔓延,但都无法撼动家属的决心。经过一番努力,柳川家与四家银行三十日于和歌山展开正式会谈。四家银行接受柳川家提出的条件,答应融资一百亿圆。这是电视对谈后的第四天,也是最终期限的前一天。
  融资比例为W银行及以关西地区为势力范围的T银行各出资三十亿,F和S银行各出资二十亿。同时,由W银行董事长担任总召集人,对外宣布将预先准备一百亿的万圆旧钞,以因应绑匪的要求。
  事前工作至此全部完成,接下来只等绑匪的联络。
  此时,“一百亿”在媒体的大肆报导下,早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相关人士不用说,大学的教师休息室、拥挤的通勤电车内或田畴之间,几乎只要人们聚在一块儿,便会讨论起绑匪将如何带走巨款。
  “赎金的体积相当于一辆大卡车,总不能命令家属放在某公园的长椅后方吧。”
  “歹徒搞不好会直接劫走运钞车。开去哪?伤脑筋,大概是地下仓库之类的地方。怎么甩掉警察?这个嘛……”
  “我猜绑匪会把钱运上飞机,逃到与日本没邦交的国家,北韩似乎最近。咦,中途遭南韩空军攻击怎么办?你问我,我问谁。”
  “搭飞机逃亡的可能性不高,又不是政治犯,外国怎会愿意接纳。真要出逃,南海一带的无人岛是唯一去处,但这样有啥意义?嗯,为什么选无人岛?那还用说,无论带着百亿日币到哪里,肯定都会立刻遭当地军队歼灭。届时这一百亿究竟该归谁,恐怕将是国际法上的大问题。”
  纷纷攘攘中,不少恶徒暗自打着“要是他们成功,我也来如法炮制一番”的鬼主意。
  于是,全世界从哲学家到黑手党都屏息关注“彩虹童子”的动向。
  至于县警本部,则根据前两次“信”上的邮局作业员指纹,判断出是先投入和歌山车站前的邮筒,于邮送车上分类,再运往津谷村邮局。三十日晚上,新闻报出银行承诺融资的消息后,警方彻夜在车站附近严阵以待。
  然而,直到天亮都没任何可疑人物出现。
  “会不会是绑匪察觉我们已掌握线索,所以改变手法?”
  “很难讲,到今天结束前都还在期限内,搞不好绑匪只是想混在人潮中投信。”
  干员小心翼翼地监视上班族与学生即将涌现的车站前方,此时,绑匪的“指示”早送达柳川家。
  发现者为串田总管。
  串田向来早起,这天由于是重要日子,醒得比平常更早。他打着呵欠想到庭院做运动时,瞥见负责洒扫的新太裤子口袋露出白白一角。
  串田原以为那是张废纸,但四四方方的形状实在很像信封,于是朝新太招手问:“那是什么?”新太指向信箱回答:“那里捡来的。”
  邮差送信到柳川家一般是中午左右,限时专送则多半下午抵达,最快也是早上十点之后的事。如今时间尙早,信箱里绝不可能有信。
  蒐集废纸烧水洗澡是新太的工作之一。串田点头走开,但愈想愈不对劲,又折返要新太拿出口袋中的东西。接过来一看,赫然是刀自的亲笔信。大概是信箱内侧盖板向上翻起,信投入后便滑落地上。定睛一瞧,信封上没贴邮票,当然也没盖邮戳。
  “奇怪,没贴邮票,这信是怎么寄的?”
  串田仿佛在做梦,忍不住揉揉眼睛,才惊觉道:
  “对了,一定是绑匪直接送来的。”
  他飞奔进屋,唤醒指挥前线小组的鎌田课长。
  “什么?绑匪亲自投信?”
  鎌田也吓一大跳,转念一想,顿时明白绑匪的用意。
  “原来如此,自电视对谈后,绑匪晓得警方已判断出他们的藏身地离这里不到八十公里,再耍障眼法也没意义。不过,这些家伙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在我们眼底下作怪。仔细回想,昨天深夜确实听见可疑的机车引擎声。幸好新太没把这封信拿去烧掉,否则就大事不妙了。”
  差点葬身火窟的“彩虹童子”来信,几小时内便通过电波传遍全世界。内容的一字一句,都是“绑匪”使出浑身解数的精心之作。

  5

  “亲爱的柳川家成员,透过媒体报导,我们得知赎金已备妥,且全是万圆旧钞。如此贴心周到,我们致上深深谢意。接下来将说明交付赎金的方法。相信不须再次提醒,当中任何一项,乃至所有细节,都不容许丝毫变更。若未依约行动,我们及刀自今后将不再与诸位联系。这封信便是最后的指示。”

  如同以往,刀自亲笔写下这封长信的开场白。
  首先是关于纸钞的处理方式。

  第一,将各银行的现金箱集中在同一间房,由家属取出现金,放进塑胶袋。
  该房间得位于屋顶有停机坪的建筑物内。
  每袋只装四亿圆。
  塑胶袋至少厚达一公厘,每袋套两层,袋口确实、密封。
  装袋工作要依序进行,不能两袋同时动作。结束后,以直径八公厘以上的塑胶绳紧紧捆包,并绑上1至25的号码牌。这些号码牌须能防水,以免浸湿污损或流失。
  全部捆装完毕后,顺序以电梯载上屋顶。
  前述作业自十月一日下午三点开始,约四十分钟结束。

  这是第一项。
  “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刀自说明:“对照后面的媒体转播项目,你们自然会明白。这是为了确定袋里是真钞,且没放入其他可疑物品,如追踪发讯器之类。我家孩子大概动不上这种歪脑筋,但毕竟此案有太多专家介入,不知道会打什么鬼主意,我们不能掉以轻心。”
  “哦,要让电视转播装袋过程?”健次问。
  “对,从头到尾。”
  “原来如此,塑胶袋是透明的,转播中绝对动不了手脚。可是,婆婆,我们没电视……啊,对方不晓得这点。”
  刀自接着解释,如此装袋还有个好处。六十七箱实在太多,数起来不容易,减半分为二十五袋,目测即可得出总量。
  确认完现金的处理方式,接着便是运送的方法。
  “我知道,用直升机。”正义说。“看停机坪那段我就猜到了。”
  “不愧是正义兄,竟然知道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平太忍不住反讥。“能不能顺便说说,为什么非直升机不可?”
  “你这家伙,近来讲话总是酸溜溜的。理由很简单,直升机是最安全的选择。”
  “何以见得?”
  “这还要问?走地面危险,当然就飞上天喽。”
  “同样飞上天,飞机不是比直升机快得多?”
  “飞机虽快,但不一定好。对不对,婆婆?”
  “没错。”刀自开口帮正义解围,并补充理由。
  以飞机接收赎金确实是不错的点子。某部法国犯罪小说中,歹徒在夜晚的草原上点一团火,指引飞机投下赎金。虽不记得书名及作者,不过那壮阔的场景及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火焰记号,却在刀自心中留下鲜明的印象。因此这回她思考时,最先想到的便是这部经典之作。
  “可是,我们不能依样画葫芦。二十五个大袋子从飞机上丢下,后果难以收拾。”
  健次想起从前在战争电影中看到的画面。伞兵部队降落在敌人阵营中,有的挂在树上,有的掉进井里,有的摔在屋顶上。
  同样的道理,随便抛下塑胶袋,下场只会更惨。假如树枝或岩石扯破塑胶袋,纸钞濯出来,不知要回收到何年何月。健次不禁全身发抖,难怪谁都没实行过。这种情况下,明眼人都清楚,唯有直升机才是最好的选择。
  “警方当然也预测得到这点,如何应付就靠我们的智慧。”
  刀自的下一项指示特别严谨细密。

  第二,由柳川家准备一架运送赎金用的直升机(以下称输送机),事先停在屋顶待命。
  输送机须是和歌山航空公司的大型直升机,并挑选一名该公司技术最纯熟的驾驶员。
  机上除驾驶员外不得乘坐其他人;除飞行必要的仪器及燃料外,不可搭载任何物品。
  前述的赎金袋搬到屋顶后,立刻放上直升机。此乃大型机种应能全数装载,为以防万一,预先准备绳索及扣环,倘使放不下,就垂吊在机体下方。
  只要积金袋有所缺漏,或因捆绑不当中途掉落,不论蓄意与否,我们都认定是违反指令,一切计划立即取消。我们要求的是一百亿,不是九十九亿,更不是九十六亿。
  装载作业须在二十分钟内结束。
  换言之,输送机得在下午四点完成出发准备。
  以上为第二项。

  “这么一来,对方就无法派警用直升机搬运,或在机上暗藏警员。”刀自解释。“柳川家是这间航空公司的大股东,常借用他们的直升机喷洒消毒剂,所以驾驶员我全认识。要是敢偷换人,一上电视马上穿帮,虽然我们看不见,仍有吓阻效用。且警方很清楚,绑匪一定会要我确认驾驶员的身份,万一撒谎,后果不难想像。好,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下一项便是最重要的“赎金交付”,健次等人凝神聆听刀自的“指示”。

  第三,输送机四点整从停机坪起飞。
  飞行路线如随信地图上的黑线所示,输送机须确实依箭头方向前进。
  我们会在适当时间,利用以下无线电频率及呼叫代号指引输送机着陆。
  无线电频率:二七·〇〇兆赫
  呼叫代号:CORRC
  输送机起飞后,将FM收讯器调整至上述频率,绝不能漏听指令。指令只发出一次,不再重复。
  接获指令后,输送机立即降落指定地点。
  接下来的指示,改以口头下达,驾驶员同样务必遵守。
  若输送机沿路线绕行一圈仍未收到指令,请按相同路线及方向继续飞行。为此至少得准备三圈分的燃料。据我们计算,绕行一圈约三百公里。
  传送机须维持时速两百公里,对地面高度一千公尺。

  以上是第三项。
  三人听着,神情愈来愈紧张。
  “婆婆,这不太妙。”健次开口,“虽然早知收取赎金是件危险的事,但这做法真的行不通。利用直升机运送赎金没问题,但何时何地降落可是大问题。我原以为婆婆有什么妙计,不料只是向驾驶打个招呼,实在不怎么高明。直升机一降落,等于是暴露我们的所在位置。不,搞不好根本不用等到那时候。画了路线的地图今晚便会送到柳川家,何况条子早猜到我们藏在奈良县东南方的山村内,恐怕天一亮,条子的直升机就找上门来。路线上离津谷村八十公里内的地点不多吧?”
  刀自点点头说:“没错。”
  健次等人一听,霎时瞪大双眼。
  “意思是……啊,要引直升机降落在远处,而不是这附近吗?可是接下来怎么办?二十五个大袋子,重达一吨三百公斤,靠马克Ⅱ慢慢搬,迟早会被逮住。”
  “照一般做法,确实如此。”
  “竟讲这种风凉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啊,是打算拿到钱后,就换个据点吗?难道婆婆认识第二个阿椋?”
  “说什么傻话,世上还有像阿椋的人吗?何况上哪儿找没电视的巢穴?”
  “那该如何是好……”
  不过,刀自却显得胸有成竹,看着茫然无语的三人莞尔道:“我继续读。”
  下一项是关于电视与电台广播。

  第四,柳川家须事先征得电视台及广播电台的同意,转播上述一至三项的全部过程。
  此项目的在于监视各位是否严格遵照指示动作,为本计划不可或缺之环节,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须彻底实行。
  输送机起飞后,地面转播设备无法继续拍摄,改派电视台转播用直升机(以下称转播机)随行。为避免妨碍输送机的通讯,须采无声转播。机上除驾驶员及一名摄影师外,其他人员不得乘坐,亦不能携带武器。
  输送机起飞一分钟后,转播机由同一停机坪升空,保持约一百公尺的距离追踪摄影。
  我们对转播机的指示都透过输送机发出,转播机须确实遵从。如接到着陆命令,便得降落指定地点;接到停止追踪命令,便得放弃尾随。
  负责转播的媒体,须一秒不漏地转播前述过程。
  电视台、广播电台或转播机若有任何违反指示之举动,将视为柳川家背信,立刻中止本计划。

  “媒体相关项目到此为止。”刀自放下信纸,三人不约而同地发出哀嚎。
  “婆婆,这样更糟。”健次抱怨:“转播打包到直升机起飞的情况倒还好,我们只要坐在家里监看……不,用收音机,所以是监听。总之,这点子不坏。但接下来安排转播机会不会太多余?转播机尾随输送机降落在附近,等于一路拍到卸下赎金的地方,这不等于告诉全日本绑匪在此吗?简直是找死,没听过比这更荒唐的主意。婆婆脑筋好,胆识过人,但有时得意忘形,便会有脱轨的举动,让我们跟着提心吊胆。上回的马克Ⅱ就是一例。你要我们把车身贴得五颜六色,说什么这才像彩虹童子的风格,反倒让警方推算到我们可能的躲藏处。听到他们发表的内容时,我差点没吓出冷汗。这回又要重蹈覆辙,不管你怎么说,我都坚决反对。”
  面对健次的抗议,刀自首先认错:“那个五彩色纸确实有些玩过头。”然而有关转播机,她仍坚持己见。“但转播机是绝对必要的,不是好玩而已。第一,这能保障输送机的安全,避免遭受不必要的侵扰。细节下一项会提到,总之有转播机,等于全世界都监视着运送过程,不管是警察或不法分子都无法动手脚。其次,这计划的成败关键之一,在于能否准确地对输送机发出着陆命令。虽然你们一副不擅长数学的样子,我还是要说给你们听。时速两百公里,相当于秒速五十五公尺。而你们的无线电通讯范围是一千五百公尺,你们认为以秒速五十五公尺通过一千公尺上空的直升机,多久能接收到我们发出的电波?算不出来吧,答案是大约四秒钟。这是最理想的状况,假使飞行路线偏了点,或高度不对,就只剩三秒,甚至两秒,一秒之差便会功亏一篑。一旦对方错过指示飞越而去,实际上根本没办法挽救。所以,我们有必要知道直升机在每个时间点的正确位置,待听见声音或看到机影才行动,根本来不及。声音远近会因风向不同而改变,机影也可能因路线偏离而难以目视。考量到这些状况,加上总不能持续放出呼叫代号,现下明白为何需要转播机了吧?”
  “唔,这计划真是要人命。”健次听得背脊发凉。“不过转播机随行的缺点怎么克服?难不成非用不可,就当缺点不存在?”
  “其实有没有转播机差异不大。反正大家都晓得输送机会降落,只差在有没有出现在电视上而已。”
  “只差在……,哎,我糊涂了。婆婆,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你别急着抱怨,让我把信读完。”刀自接着念出最后一项。

  第五,为平安实施本计划,柳川家须向有关当局提出下列要求,并确保获得同意。
  自十月一日下午四时起,至我们通知解除禁令的X时止,除输送机及转播机外,警用飞机、军用飞机或民间飞机等航空机具,不论国籍,一律禁止飞行于纪伊半岛上空。
  另外,对可能违犯此禁令的所有航空基地(包含航空母舰)亦须提出郑重请求。
  若此项要求遭拒,或出现任何违犯禁令的航空机具,我们将认定为计划难以执行,立即中止一切行动。届时,该国军队或政府最高负责人应承担全责。
  我们与柳川家属一同期望相关当局能妥善处理此事,避免发生不幸状况。

  以上是“安全保障”的内容。
  “这或许是最重要的一项。”刀自严肃地说。“直升机毕竟与上次的转播车不同,即使路线保密,一旦起飞,全世界都知道直升机的行踪,无法预测会不会有胆大妄为的家伙跳出来搅局。信里虽没明白提出,但最危险的要属附近的自卫队、美国空军,及可能停留日本近海的美军舰队机动部队。一百亿日圆相当于五千万美金,载着这么大笔钱的直升机飞过眼前,就算有任何一方不顾一切发动攻击也不奇怪。万一出现这种心狠手辣的家伙,钱倒事小,只怕会牺牲无辜的驾驶员,这是我目前最担心的一点。不过,经我这番警告,那些指挥官考虑到自身的前途,应该会严格约束属下。”
  “我明白婆婆的担忧。”心中错愕的健次应道,其实他根本没顾虑到这层危险。“可是,我们在意的是能否顺利拿到钱。婆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还有最后一段。”刀自迳自念起信的结尾。

  以上便是我们全部的指示。只要诸位展现诚意,确实遵守,我们以彩虹童子的名誉保证,刀自将于三天内,也就是十月四日的中午前返家。
  时间上的延迟纯粹基于技术性理由,诸位不必忧虑。我们同样希望刀自能安然返回。
  但盼此愿终能成真。
  此致
  柳川家家属
  彩虹童子

  全文到此结束。
  “三天?”健次他们听完一愣。“为什么拿到钱不立即放人?”
  “这还要问?马上放走我,你们哪有时间收拾后续?”
  “可是多这三天好像也没啥不同。”
  “实际情形如何是一回事,只要让对方这么认为就行。好,信读完了。健次,拿出你买的纪伊半岛地图吧。”
  之后,刀自要正义取来阿椋的尺,叫平太磨墨,在三人围绕下提起毛笔。
  “你们刚刚抱怨连连,但看过直升机的飞行路线后就会安心,仔细瞧。”
  刀自谨慎地将尺由地图中央斜向左上方,沾墨画出第一条线。接着,把在地图中央的另一端尺拉往正下方,画出第二条线。然后,以尺连接两线终点,画出第三条线。最后在几处加上箭头,移开尺。
  “完成。”
  眼前的地图上出现一个大三角形。上方的线以和歌山为起点,延伸至三重县松阪附近的平原入口处,右线以此为起点,通过尾鹫、新宫的左边,延伸到半岛南端的潮之岬;左线自潮之岬北上,在饭盛山附近与第一条线交会。形同环绕巨大的纪伊山地周边,绝大部分的山地都包覆其中。
  而他们身处的纪宫村约位于三角形中央,离三条线都很远。津谷村则只有西边一角跨越最后一条线,其余多在线内。
  “飞行路线没通过我们头上?”
  “那当然。”
  “离婆婆的大本营津谷村也颇远。”
  “那当然。”
  “从这路线来看,距这里最近的通过点,直线距离有四十公里,远的可达八十公里,且到处是山,恐怕没一条像样的路能通行。”
  “那当然。”
  “收了赎金,接下来怎么办?要运回这里,山路一定走不通,只能从海岸绕一大圈。”
  “那当然。”
  三人终于耐不住性子,齐声抱怨:“老说‘那当然’,算什么回答?我们是绑匪,总不能连自己在做啥都搞不清楚,好歹也讲明白。”
  在三人的逼问下,刀自开口:“这不就是答案吗?”
  “啊?”
  “你们刚才的话,正是我的目的。”
  “……”
  “还是不懂?嗯,很好。你们一头雾水,想必警方更摸不着头绪。”
  刀自望向远处,眼中闪烁着斗志。“不过,井狩先生大概会一眼看穿我的用意,到时便是真正的对决。”
  这就是四人于三十日下午,聚在昏暗房间里所做的最后商议。七、八小时后,健次骑着机车,将附着地图的信投进柳川家的邮箱。

  6

  清晨六点半,井狩在和歌山郊外的自家小宅接到紧急联络,此时离串田在新太口袋发现信不过十五分钟。
  “是嘛,这么快就送来?”
  第一句话大声到连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妻子也不禁回头,但井狩很快恢复平常的沉稳。
  他边确认内容,边以铅笔在便条纸上记重点,直到听完全文。
  “什么?鎌田为太晚发现信感到抱歉?不,这样的内容昨晚得知跟今早得知,不过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差。告诉鎌田,立刻带柳川家属回总部,别忘记信和地图,我们马上召开作战会议。”
  交代完负责联络的总部干员后,井狩拿着便条纸坐在窄廊的藤椅上。
  井狩的目光茫然,既非惊惶也无迷惘,而是正专心思索某事。平常人事烦忙,几乎没有独处时间的井狩,十分珍惜这段不受打扰的清晨时光。
  妻子端着茶具走近。
  “彩虹童子有消息了?”
  妻子冲着茶问道。厨房以外,这屋子只有两间房,讲电话的声音自然也传进她耳中。
  “嗯。”
  “对方怎么说?”
  “叫我们用直升机运送现金。”
  “那不跟你的预期一样?”
  “没错,可恨的是他们竟指定和歌山航空的大型直升机。那里确实有架专门运货的旧型塞考斯基(注:Sikorsky的,美国著名的直升机制造公司。)式直升机,越战初期美军曾用来输送军队,一次可载十至十二个武装士兵,当然装得下百亿圆,没想到绑匪调查得这么清楚。”
  “哦?”
  “他们还要求把钞票放进塑胶袋,且从装袋、搬上直升机到卸下,全程都在电视上播放。”
  “哇。”
  “外行人也许会认为这么做很愚蠢,其实不然。绑匪可监视赎金的运送过程,好比胁持人质躲在屋内的暴徒,藉电视报导了解外界动向并研拟对策。歹徒搞不好便是由此获得灵感。不过,他们是头一个把电视运用得如此淋漓尽致的罪犯。不管是这次,或是上次的‘电视对谈’,都足以证明他们是善用媒体的高手。”
  “但这种事强迫不来,电视台若拒绝合作,他们不也没辙?”
  “电视台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可能推拒?支付赎金的实况转播,平时可是想拍也拍不到。这消息一传出,没有一家电视台不心动。”
  “绑匪这次同样指名和歌山电视台?”
  “他们并未指定电视台,这点倒与上次不同。这下不仅民营电视台,大概连NHK都会加入转播权的争夺战。何况这是国际级的大案子,过程一定会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权利金恐怕不是笔小数目。嗯,说不定绑匪是想补偿柳川家吧。但遭榨走百亿,就算拿回一千万左右的权利金,离扯平仍差得远。”
  乍看之下两人似乎在对答,实际上井狩只是自言自语而已。妻子从旁担任搭话的角色,协助丈夫整理思绪。井狩愣愣望着庭院里的萎靡菊花,几乎是下意识地喝着妻子倒的茶。
  “最重要的直升机飞行路线也预先告知?”
  “唔,一般而言,歹徒为避免警方提防,多半在最后一刻才公布,这些家伙居然在十几个小时前便投递路线图,且将日本最大的纪伊半岛绕了一圈。”
  “这么长?现下立刻调度,来得及布署警力吗?”
  “来不及。这路线一圈是三百一十六公里,加上绝大部分是杳无人烟的山岳地带,以地表实际距离计算,恐怕不止六百公里。每公里配置一人,便要六百人;每一百公尺配置一人,则要六千人。若能指挥近畿六府县的全部警察,或许还可勉强应付,如今即使取得奈良和三重县的最大支援,顶多只有两千人力。别说是半天,即使绑匪给满一整天,也不可能完成准备。”
  “那么……”担任搭话角色的妻子也不禁烦恼起来。“绑匪岂不会再次逃走?电视对谈时眼睁睁看他们逃跑,这次要是历史重演,恐怕不是一句‘人力不足’便可获得大家谅解。”
  “这就是对方打的主意。”
  “咦?”
  “歹徒希望我们这么想。”
  井狩浑然忘我地陷入沉思,两手下意识地转动空茶杯。
  “鎌田看到路线图也不禁叹气,这种情况根本难以防备。尽管早猜到绑匪不可能让直升机飞往藏身地点,却没料到路线竟超乎预期地长。连鎌田都这样认为,常理推断亦确实如此,但我总觉得不太对劲。一旦担心起人力不足,便已中计,这正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拿手好戏?”
  “每个人的思考模式都有特征,这些绑匪虽然聪明,其思路也有脉络可循。他们惯用声东击西战术,上回的电视对谈就是最佳的例子。先是故意将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第一辆转播车上,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指派二号车。这次无法故伎重施,所以指定一条长得吓人的路线。”
  “…………”
  “刚听报告时,我便直觉认定绑匪想引诱我们到此路线上,可见这只是幌子。从字里行间也可得到印证,绑匪只写会沿途发出指令,直升机接获后,便要马上降落。一般读到这里,都会以为绑匪将在此地取钱,但事实上信中只说‘接下来将口头指示’,对赎金未提只字片语。于是,我猜测绑匪在耍花样。直升机降落不是要付款,而是为了接受新的指示,继续飞往真正交易的场所。换句话说,绑匪会在完全不同的地方取走赎金,与事先告知的路线毫无关系。”
  “可是,”妻子忍不住问:“绑匪写信会这么老实吗?”
  “他们可不老实,这些是我猜出来的。不过确实有些奇怪,身为绑匪,他们做事倒挺有原则,虽会在信中玩文字游戏,但从不撒谎。像上次的电视对谈,尽管详细规定转播车的行动,却完全没提到老夫人将出现在转播车前,只是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罢了,绑匪搞不好还会说,一切都是我们的误解。这次的指示也一样,没写的恐怕比写上的事情重要。”
  “这就叫尔虞我诈吧……”妻子发现丈夫茶杯空了,便细心接过,并递上他喜欢的糕点。“我不是很懂,即使你真的说中,绑匪取走赎金的地点不在飞行路线上,但这么一来,需警戒的区域不就变得更广,更防不胜防?”
  妻子虽是外行人,问题却直指关键。放下话筒后,井狩心中不断盘算的正是这点。
  “所以昨晚的事格外重要。这次的信,绑匪并未如往常透过和歌山邮局递送,而是亲自投到柳川家信箱,这究竟意味着什么?鎌田认为,这代表绑匪承认我们对藏匿地点的推测,于是干脆不再玩小把戏。果真如此,问题反而简单。只要派两千名警力,以奈良东南部为准,沿津谷村前后八十公里的山村进行地楼式搜索即可。凭如此绵密的警备网,十之八九,不,百分之九十九能直取绑匪的巢穴。可是,我担心事情没那么单纯。”
  “你的意思是?”
  “我是指到目前为止的调查成果。绑匪若真躲在这个区域,我们早该揪出来。这四天,每天三百人,总计一千两百名员警挨山挨村地搜查,何况是鎌田负责指挥,在流程和精确度上绝不会有瑕疵。然而,直到现在仍毫无所获。”
  严格来说,情报是有的。不久前,井狩曾接到这样的报告:
  “纪宫村有户民宅十分符合藏匿条件,其周围四公里内没有邻居,夜晚进出不会引人注目,且住的是一名出身津谷村的妇女,可惜她家没有电视。由于地处山区,室内天线无法收讯,除非在高处架设天线,否则无法收看节目。经过详细勘查,她家附近确实没有天线或类似设备。假如有电视,情况便完全相符。”
  一问该妇人的姓名,井狩不禁失笑。
  “中村椋,那不就是阿椋?难道你没读外国记者采访可奈子小姐的报导?她是从前柳川家的仆佣长,对老夫人忠心耿耿,不管有没有电视都怀疑不到她头上。对了,她最近过得如何?”
  “据附近居民表示,这阵子曾看到她和一对年轻男女下田耕作,据说男的是她远房亲戚,女的则是邻村的姑娘。”
  “哦,原来阿椋还有亲戚。我以为她自丈夫死后就无依无靠,一直很为她难过,这样也好。看情况,阿椋确实没问题。绑匪哪有闲暇跟邻村的少女一起帮忙种田?”
  “我也这么认为,只是外在条件太吻合,才忍不住……真抱歉。”
  虽然这个报告最后被井狩一笑置之,但由此可证明警方的搜查有多严密。然而,努力到这种地步,依旧没有任何斩获……
  “不是绑匪太会躲,就是我们的想法有极大盲点,以致推估的方向出差错。”
  井狩边说边吃点心,又喝了杯茶,但他完全没有自觉。
  “那么,直接送信来,也是声东击西?”
  “没错,或许绑匪是藉此诱骗,让我们误以为他们真的藏在附近。倘若这推论成立,警戒网的布署便得跟着改变。即使重点仍须放在我们称为R地区的奈良东南部,其他区域亦不能完全不理会。此外,还有一点得列入考量。”
  “还有?”
  “绑匪不见得会在藏身处收取赎金。他们只要拿到钱就好,所以当然该选择最容易逃、最接近退路的安全地点。尤其他们若真躲在危险的R地区,更不可能坐以待毙。如此想来,重点放在R地区便大错特错,可能会重蹈电视对谈的覆辙,当我们凝神倾听时,对方早溜之大吉。假如发生这种事,我们的脸可丢大了。”
  “逃到哪才安全?”
  “应该是海上吧。一百亿在陆地是沉重的负担,在海上只要一艘小渔船便能承载。何况是纪伊半岛,这次三百多公里的飞行路线,外侧尽是海洋。就算向海上保安厅寻求协助,他们同样经费拮据,加上任务繁忙,顶多派出两、三艘巡视艇支援。我不太清楚海警的作业方式,不过靠一艘巡视艇在一百公里的警戒水域内找只小渔船,大概跟大海捞针没两样。偏偏我们县警根本没余力进行海上巡逻,等等,我这想法搞不好正中绑匪的诡计。”
  “老公,你到底打算怎么做?”
  妻子忍不住大声询问,井狩骤然回过神。他愕然看着妻子,转头望向窗外。
  “今天真是好天气,很适合和绑匪对决……”
  他喃喃自语,视线又移回妻子身上。
  “这次的信,有个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特征,那就是通篇皆以柳川家属为诉求对象,强调一切将由柳川家负起责任。电视转播姑且不谈,连禁止各国飞机,甚至航空母舰上的飞机进入半岛上空,这种柳川家根本无能为力的事也不例外。恐怕这是反映老夫人的想法,从电视对谈结束前的那番话,可看出她不想给警察添麻烦,想必绑匪亦体谅她的心情。当然,我们不可能因此置身事外。即使老夫人是一番好意,但只要这封信对外公布,社会大众肯定跟你刚刚一样,只想知道警方将如何接招。”
  井狩停顿一下,接着道:“我的答案很简单,只能尽力而为。”

  7

  之后的数小时都像火烧马屁股般地飞奔而逝。
  上午八点,井狩与县知事等高层讨论信中的“安全保障”事宜。
  知事虽是保守派,却是据传有着“双刚”性格的人物,也就是刚强(字典解释:意志坚定、不畏艰难)及刚愎(字典解释:固执己见、冥顽不灵)。
  “什么?由三县知事联名向航空局及自卫队提出禁航要求?为什么我要听绑匪的话?”
  他的刚愎性格从一开始便显露无遗。
  “这不是听从绑匪指示,而是基于搜查上的必要,也就是说,本次胜负的关键,在于能否确寊追踪到绑匪真正的目的地。但纪伊半岛上超过一千公尺的高山比比皆是,无法使用雷达,只能靠地面警力,意即肉眼、双耳,及侦音器、望远镜。由于直升机降落时很可能已是晚上,所以听觉尤其重要。到时空中若有其他飞行物体,难免造成干扰。总之,希望天上只要出现飞机引擎的声响,一定是敌人的直升机,否则根本无法跟踪。绑匪或许害怕赎金遭横夺,但对警方而言,亦有必要排除任何妨碍办案的飞机和直升机。”
  经井狩的恳切解释,知事展现刚强的一面。
  “听说绑匪强调,假如我们不同意这个要求,就要中止计划,且不保证刀自的生命安全?看来不只是基于侦查需要,光考虑到尊重生命,都必须配合。好吧,我负责与航空局及防卫厅交涉,你们只要全心搜查即可。”
  知事大拍胸脯承诺,可是听到禁令的对象包含驻日美军及第七舰队后,他竟又退缩。
  “喂,这不是闹着玩的。透过防卫厅约束驻日美军应该不难,毕竟日本或美国的飞机都会妨碍搜索,何况他们的机种还吵得多。但航空母舰不同,那等于是认定对方会来抢赎金,弄不好会引发国际问题。况且我们连空母目前在哪都不清楚。”
  “这正是最危险的一环。”井狩不死心地继续说:“我也不晓得第七舰队的所在位置,但总是在太平洋上。不管在菲律宾海域或萨摩亚外海,日本在他们眼中都近在咫尺,载着五千万美金的老旧直升机等于在鼻尖摇晃。在看好戏、贪婪与血气方刚等心态下,一个日本老妇的生死,和一只蚊子有何差别?我觉得他们才是潜藏的最大危机,不得不佩服歹徒特别提及空母的总密心思。您刚说这要求会引发国际问题,其实舰上的数百名空军中,有一个想当唐吉诃德,情况才更严重。知事,我晓得您不能直接打电报向美国国防部提出要求,但诚挚希望您想想办法。”
  县知事沉思片刻后说:“这种事偏偏发生在我任内,真倒霉。”停顿半晌,又说:“不过比县警本部部长幸运多了。”最后刚强性格再次复活,“交给我吧,好好看着,日本男子汉可不是会任金毛碧眼的野人夺走赎金的懦夫。”

  上午九点,柳川家属及鎌田抵达总部,召开作战会议。
  井狩首先注意到地图上所画的墨线。宛如名工匠切割出的美丽直线,笔直清晰、粗细一致。整张地图上依然只有刀自的指纹。
  “这些家伙连画线也要老夫人代劳,未免太小心翼翼了吧?消除指纹应该不难才对。”
  但此时的井狩根本没时间细想。会议从一开始便吵得火热,台上台下互相激辩,场面几乎难以控制。
  包含鎌田在内的所有部属,皆反对井狩提出的全员集结R地区方案。
  理由一,既然到目前为止毫无斩获,绑匪的藏身地可能根本不在R地区。
  理由二,就算绑匪的藏身地真的在R地区,说不定昨晚已移动到其他便于逃走的地点。
  这两点井狩都不得不承认,所以无法运用总指挥官的权限强制执行。但他为贯彻自己的想法尽了最大努力。
  绝大部分的搜查干员都认定,飞行路线上的某处就是实际的赎金交易地点。
  然而,飞行路线光是通过国道、县道上空的交会点便有三十四处,假如算进其他小路,更多达三百处以上。
  经详细分析,其中约有一半是非防堵不可的重要地点,总计一百六十一处。倘使每处配置一辆警车及十名员警,便需千六百名人力。可是井狩只分派一千人。
  “一千六百人已够少,只能勉强构成一张薄弱的戒备网,万一绑匪想出方法突破这道防线,一切都完了。本部长,到时您要负全责吗?”
  属下拍着桌子提出抗议,井狩却丝毫不为所动。
  “总人力只有两千,分出一半是极限。幸好最近没别的大案子……其他罪犯大概是等着看好戏,总之奈良县和三重县皆提供最大支援,才有这样的人力。听着,就一千人,多一人也不行。”
  此外,不少搜查干员认为绑匪会从海上逃走,于是疾呼:“加强路线沿海的巡逻,才是最重要的对策。人力再怎么不足,至少要给我们两百辆警车、一千名员警。”
  但井狩只答应派五百人及一百辆警车。
  “这种破绽百出的巡逻网,根本无法发挥效用。实际海岸线超过三百公里,才安排五百人,等于一个人得守一公里半,简直太强人所难!”
  面对部属的苦苦哀求,井狩充耳不闻,最后总算为他坚持的R地区留下五百人。
  R地区东西宽三十余公里,南北长六十余公里,总面积约两千平方公里,几乎是津谷村的三倍。
  “要是投入所有人力,绝对能抓到绑匪,派一千人,机率大概不到三分之一。如今只有五百人,就算加上当地居民协助,逮捕率也只剩百分之十。作战成败与否端赖兵力多寡……不过,没办法,只能祈祷每个员警都是千里眼、顺风耳。”会议结束后,井狩不禁对鎌田感叹道。
  鎌田自愿担任R地区的坐镇指挥官。虽然见解不同,但井狩的坚定意志终究打动了他。
  上午十一点,举行记者会。除了飞行路线、呼叫代号及安全保障条款外,信中内容都一五一十地公诸于世。
  本次记者会和以往不同,由柳川家主导,警方只是作陪。井狩指派刑事部长代为列席,自公室看电视转播。
  面对满心疑惑的记者团,国二郎解释:
  “不久前的电视对谈中,家母曾说,本案基本上是柳川家的私事,所以我们趁此机会表态。众所周知,我们的做法引起上自首相,下至各界的批评,甚至有人警告我们如此将对社会造成不良影响。但为了家母的安危,我们甘愿承担全责。当然,我们的决定与警方执行公权力并无冲突,不能混为一谈。”
  井狩看得出,经过这几天的奔波,国二郎已从平凡的地方仕绅,蜕变成忠于自身信念的堂堂伟男子。两旁的可奈子及大作,亦找不出奢华贵妇和纨绔子弟的影子。
  “即使歹徒真夺走一百亿,柳川家也非一无所获。”井狩忍不住喃喃低语。
  这场记者会引起的骚动,某外国记者形容得相当贴切:“就像世界杯足球赛风靡全阿根廷一样,彩虹童子让日本陷入疯狂。”
  记者会上的热度延烧到街头巷尾。新闻时间一到,电视机前挤满人群。刊载信件内容的报纸一发行,随即被抢购一空。
  其中最狂热的一群人,要属电视台相关人士。
  如同井狩的预期,转播权的争夺战异常激烈,柳川家夹在中间几乎不知所措,最后决定由NHK与本地的和歌山电视台联播。虽然对外宣称是不希望任何一家电视台独占转播权,其实是各台想从看不到尽头的权利金竞赛中获得解脱。英子事后悄悄透露,光权利金便收到一亿两千万,是井狩估计的十二倍。
  转播权问题解决后,KDD(国际电信电话公司)宣布此节目将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
  至于井狩等人,根本无暇理会外界的骚动。
  他们忙着设置三县联合搜查总部,统一作战方针(共同会议上,和歌山县警提出的人力调配方案获得认可),配置部队,保护各金融机构(根据情报,来自阪神地区的众多黑道分子不断潜入本地),与有关当局进行联络协调……午餐没时间吃,烟没时间抽,转眼已是下午三点,转播即将开始。
  事前的准备终于大致底定,未完成的部分也仅差临门一脚。
  在三县知事联名请求下,大阪航空局同意在下午四点后,对辖下机场、飞行场发出禁止飞经纪伊半岛上空的命令。定期航班绕道,其他飞机及直升机则禁止起飞。
  各空军基地于同时段中止飞行计划,经防卫厅交涉,美国空军亦允诺配合。
  和歌山航空公司一大早便忙着整修塞考斯基式直升机。最近两年完全没接到合适任务,这架上个世纪的遗产一直沉睡在仓库角落,灰尘满布。幸好在维修人员的努力下,应该来得及抢修完毕。
  警备的布署也大致结束。中途虽少不了传错指令、车辆故障等意外状况,但这样的混乱场面对员警已是家常便饭。
  装送赎金的场所选在县警本部。这点当然没对外公布,但瞧见埋伏于本部周围的机动部队手上的闪亮盾牌,及正午过后陆续抵达的运钞车和护送警车,大部分的人都心里有数。
  下午一点,所有赎金安全抵达,金属现金箱在会议室里堆成小山。
  下午两点五十分,井狩接到知事亲自打来的电话。
  “驻日美军提出一个你会感兴趣的建议。”
  “什么建议?”
  “空中雷达。你不是说过有山阻隔,地面雷达很难侦测直升机动向吗?对方愿意提供配有雷达的E2C预警机。军用侦察机考量到隐密性,通常是高空飞行,除非绑匪也有雷达,否则绝对无法发现。这么先进的仪器,一定能精准追踪升机。如何,是求之不得的好消息吧?”
  井狩兴奋地正要答应,转念一想又忍下。
  “听来确实诱人,等一下会和部属讨论,但我个人不太赞成这么做。一方面是觉得,我国内部的犯罪搜查行动不需借美军之力,另一方面是担心会带来更大的危险。侦察机获得的情报一定是传回美国空军,再转到我们手上,如此等于随时都有许多外人知晓直升机的动静。对警方而言,为顺利救出老夫人,并循线逮捕绑匪,得先将赎金平安送达绑匪手上。在此之前,必须极力避免情报外流,这不单指美军,也包括一般民众。直升机一旦起飞,便无法预测何路人马会从中作梗。所以,我并不是说美军里一定会有人起贪念,而是考量实际情况,不该采取任何可能外泄机密的行动,请您谅解。”
  知事沉默片刻后开口:“你们背后怎么说我,我心知肚明,不过你简直比我还刚愎……也罢,提防航空母舰,却接受美军援助,的确有些矛盾。你既然敢拒绝,应该挺有把握吧?不用侦察机也能达成任务?”
  “我相信两千名人身侦音器,目前我只能这么说。”
  “顽固的家伙,算我服了你。”
  知事也不生气,淡淡挂断电话。
  以上就是在最后一刻发生的小波折。不久,决战时刻到来,只是依然未接获企业号航空母舰的消息。

  8

  下午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公司、工厂和学校都停班停课。
  电力消费计的指针骤然升起,全国上下一起打开电视。家庭主妇不用说,连平常对庸俗电视节目不屑一顾的学者大师也抱着书走出书房,端坐在电视机前。
  整点报时响起,画面上出现“特别报导节目”字样,镜头移至播报员。扛起播报重任的是和歌山电视台的主播。
  “全国的观众朋友……”
  这句开场白顺口到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接着他更把握毕生唯一的机会,来段空前绝后的戏剧性呼吁。
  “以及全世界的观众朋友。目前时刻为日本下午三点,东南亚约中午十二点,欧洲早上七点,美国东岸凌晨一点,西岸晚上十点。现在起,由NHK及和歌山电视台合作转播的百亿圆绑架案,也就是‘彩虹童子’一案的赎金运送实况,将透过卫星在全世界播放。正式开始前,先来看看被害人柳川敏子刀自与绑匪的照片。这是和歌山电视台在九月二十七日的‘电视对谈’中拍下的影像。”
  画面中,刀自站在中央,三个戴着肉色、黑色和白色面罩的绑匪分据两旁。而后镜头拉近,锁定手持麦克风的刀自。
  “柳川家的家属已来到现场。”主播的话声插入,“谨代表观众向各位请教两个问题。”
  镜头转到四张略显紧张的面孔上。
  主播问:“从包装到运送赎金,歹徒都有详尽的指示,其中似乎包括未公开的条件,各位是否打算全面遵守?”
  国二郎代表家属回答:“是的,一切细节都按绑匪的指示执行。当中有些要求,并非我们能力所及,幸好在有关当局的协助下都已实现。我们在此向和歌山县警及各相关单位致上最深的谢意。”
  主播提出第二问:“绑匪承诺,只要柳川家依约行事,三天内刀自便能平安返家。各位相信对方的话吗?会不会担心这三天情况生变?”
  国二郎应道:“绑匪一定会守信。三天的期限确实让我们感到不安,希望最好能在付赎金后立刻见到母亲。可是,我们宁愿相信这是基于技术上的理由,毕竟处理一百亿不容易。”
  主播追问:“各位相信绑匪的理由是什么?”
  国二郎答覆:“是母亲。不是我们自夸,家母非常聪明,世上再高明的骗子也骗不了她。何况这事攸关性命,她更不可能掉以轻心。愿意付出柳川家的全部财产,表示她认为绑匪绝非杀人不眨眼的坏蛋,只要付钱,一定会释放她。家母的判断就是我们的判断,此外不需任何理由。”
  画面再度转回主播身上。
  “本次转播是顾及公共权利,并非单纯服务绑匪。不过,既然绑匪主动要求,现下想必在某处看着本节目。身为负责转播的单位,我们想劝告绑匪,柳川家不惜牺牲一切迎合你们,你们有义务拿出男子汉一诺千金的气魄,让刀自平安归来。万一,不,是千万分之一……你们背信,就是比畜牲还不如的全民公敌,绝对逃不过法律的制裁,请牢记在心。这是全日本,也是全世界给你们的警告。那么,画面转到现场,首先进行的是赎金的装袋与捆包。”
  开场白结束,好戏正式上场。
  堆积如山的六十七个金属现金箱出现在画面上。
  由于箱子表面光滑,只堆了三层。每层都是五排乘五列的方阵,整整齐齐放在会议室中央的地板上。
  箱子在镁光灯照射下闪闪发亮,宛如庞大的银块,又像是巨人的积木玩具。
  “这就是一百亿!”
  电视机前的观众同声赞叹,恐怕大部分的人都是头一次目睹一百亿现金的模样。
  “这里是和歌山市内某大楼的房间,详细位置恕不能透露,理由……相信不用我多做说明。”主播语带诙谐。
  “柳川家属负责将纸钞装袋,仆佣负责捆扎。整间房里只有柳川家的人,没有任何警察或银行职员的身影。现在请开始作业。”
  这令人垂涎三尺的梦幻景象,深深烙印在世人心中。
  每个箱子都塞满万圆钞。国二郎和大作双手各取一叠,互相摩擦证明都是真钞后,迅速丢进袋中。
  “好可惜,简直把钱当垃圾。”
  电视机前的观众忍不住发出责备,但这也无可奈何。国二郎他们事前演练过,若一叠一叠小心放,装一箱要两分钟以上。由于时间限定四十分钟,每箱只能花三十秒。而平均一箱可容二百六十叠纸钞,等于一秒至少需处理五叠,根本没工夫慢慢来,连计算的方式都是两个一数“二四六八十、二四六八十……这样是一百……”,简直像小学生在运动会上比赛投球。
  可奈子及英子负责拉开袋口。两人已抓到诀窍,接到纸钞不急着往里推,一定等累积三、四十叠后才一口气提起袋子,让钞票落底。顾不得是否排得横七竖八,打包方法当然更显粗鲁。
  “刚好四百。”
  串田总管确认后,两名健壮的小伙子接过她们手中的塑胶袋,像抬谷物般在地上弹一弹,减少钞票间的缝隙,然后束起袋口,绕上绳索,边踢转袋身边牢牢捆紧。
  “这些钱真可怜……”
  有的主妇看到纸钞在透明袋里遭挤压、折损、扭曲变形的惨样,竟忍不住泪眼汪汪。
  但不管受到怎样的对待,纸钞毕竟是纸钞,在强烈灯光照射下闪动着奇异光芒,散发强烈的存在感,装袋流程犹如一场无止境的虹彩游行。
  紧接着便要把塑胶袋搬上直升机。画面移到屋顶上,由NHK分局播报员接手播送。
  “四十分钟转眼即逝,百亿赎金如期捆装完毕,正藉电梯陆续搬上屋顶。趁这时候,先介绍今天的主角,负责输送机的驾驶员,和歌山航空公司的高野先生。”
  画面停在驾驶员身上,映出他年逾四十的温厚面孔。
  访谈开始。

  播报员:“有劳您执行今天的重要任务。容我请教一个外行的问题,不少人担心直升机载不动一百亿,真有这么重吗?”
  驾驶员:“当然,况且机上还载着够飞九百公里的燃料,不过……”
  播报员:“不过?”
  驾驶员:“这都比不上心理压力的沉重。柳川老夫人是我的大恩人,没有她,我大概早变成流截强盗,惨死街头。想到今天的任务关系到老夫人的性命,便觉得好沉重……几乎快无法负荷:”
  播报员:“原来如此,我虽不清楚您与老夫人的渊源,但能体会您的心情。那么,您已猜到会被选为输送机的驾驶?”
  驾驶员:“是啊,毕竟我的资历最老。假如公司基于安全考量而剔除我,我也打算毛遂自荐。总不能把危险的工作交给年轻人,何况这附近的地势与气象我最熟悉。”
  播报员:“会有危险吗?”
  驾驶员:“光飞行本身便很危险。下午四点才出发,夜间飞行应该是避免不了的。除地形因素外,不晓得绑匪会下什么指令,加以在这件事上我是重要证人……我还担心第三者妨碍,载着这么大笔钱,遇上半路打劫根本无法逃走,机上没有武器,只能抱着与赎金同归于尽的觉悟……老实说,若不是为了老夫人,我也不敢接下这个任务。”
  播报员:“意思是,万一碰到这种情况,您会选择自爆?”
  驾驶员:“机上堆那么多燃料,想不爆炸也难……既然是逼不得已,相信老夫人能谅解。”
  播报员:“对害您得接下如此危险任务的绑匪,您有什么想法?”
  驾驶员:“说不上来……恐怕他们是别无选择。不过,他们考虑得挺周延,规定飞行高度一千公尺,从地面看机体只有豆般大,不但枪打不到,飞行山岳地区也较安全。”
  播报员:“飞行路线并未对外公开,您是否已收到资料?”
  驾驶员:“还没。起飞前,柳川家会交给我一个信封,等起飞后五分钟才能开启。”
  播报员:“那您连要飞到哪都不清处喽?您接下这危险任务的勇气与决心,我们深感佩服,祝您顺利成功。”
  驾驶员:“谢谢。”

  一般民众多未料到这趟飞行竟潜藏着这么大的危险性。驾驶员虽语气木纳、态度平静,却流露出一股异常的紧张感。
  播报员接着介绍转播机上的NHK驾驶员及摄影师。两人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听见刚刚的访谈,脸色有些惨白。
  播报员提问:“方才高野驾驶说,可能会遭遇空中抢劫。要是真发生这种状况,两位将如何应对?”
  两人回答:“假如在转播中,只好和输送机一起听天由命。即使想单独逃走,敌人也不可能轻易放过我们。不过遭击落前,我们一定会把对方的机影确实拍下,敢在全世界的眼皮下打劫就试试看。至于我们,请多发点抚恤金吧。”
  访谈过程中,现金袋不断从电梯搬出,沙袋般积在直升机周围。
  塞考斯基式直升机有着圆滚大肚,宛如伊索寓言里那只吸饱空气的青蛙。柳川家的仆佣在高野的指挥下,由中央出入口堆起。习惯搬运木材的他们,配合着呼吸,动作干净俐落。直升机内外分站三个人,在吆喝声中,二十五袋赎金接连放入。全部装载完,机门差点因塞满的袋子关不起来。隔着机窗能窥见袋中的一叠叠钞票。
  看到这一幕,绑匪想必能一扫心中对警方或家属耍花招的疑虑。
  就算想在拍完装袋过程后,将另外准备的假袋子搬上直升机,在一贯的流程下,要调包绝非易事。何况参与作业者都不是专业演员,再高明的导演也无法让所有人的表情及动作都那么自然。观众十分清楚,机上的赎金袋货真价实,且没多余空间躲藏警察。
  终于到出发的时刻。高野从国二郎手中接过信封,举手敬礼后钻进直升机。
  巨大的螺旋桨开始旋转,发出的声音意外地小。风吹得柳川家众人头发和衣服飒飒作响。时间正好是预定的下午四点钟。
  隔着窗户,驾驶员再度举手致意。
  “全靠你了。”“加油。”
  家属的声援夹杂在轰隆隆的引擎声中,断续传入观众耳里。
  输送机起飞。一分钟后,体积只有输送机一半的转播机跟着离陆。大小机影缓缓攀升,成为蓝天中的两个小点。
  此时,不少观众嗅出情况不太对劲。自装袋作业以来,包含井狩在内的警方人员便从荧光幕上消失无踪。

  刀自、健次和平太透过马克Ⅱ的车内收音机,听着直升机起飞的广播。
  “大家的想法都一样。”听见高野担心空中劫机的话时,平太说。
  “只有我们没想到。”健次接着问刀自:“拟计划时,婆婆就顾虑到直升机遭枪击的可能性?”
  “你是指规定高度维持一千公尺吗?当然,身价百亿的鸟飞过眼前,哪个猎人不会开枪?不过,或许这也是悲哀的猜疑心作祟吧。”
  之后大家不再交谈,只默默地注意时钟和聆听广播。
  纪宫村的一处梯田,正义与两个阿椋在割稻。
  “正义愈来愈顺手,快能靠这行吃饭了。”中年阿椋说。
  “可惜刚做熟便要离开。”年轻阿椋,也就是邦子接话。“正义哥,你真的收割完就要回去?”
  “嗯,这可不是我能决定的。”正义思索着答道。“即使想待下来,阿姨也不见得肯收留老是犯错的家伙。”
  “别这么说,”邦子安慰他,“初学者谁不曾混着白米和糯米打谷、不曾吊错芝麻秆方向让芝麻掉满地?你若能留下,阿姨不知会多开心。你来这儿后,她精神好上许多。”
  “姨,真的吗?哎呀,好痛!”正义惊喜地望向邦子,手上镰刀一滑。
  在前方的阿椋回头说:“又割伤手?这小子真是夸不得。”
  “不是啦,他还没做惯。”邦子替正义辩护。“啊,别直甩手。等等,我帮你包扎。”
  “这点小伤,不要紧的。”
  “那可不行,你看流这么多血。”
  邦子迅速撕开手帕,裹住正义的手指。正义腼腆地别过头,仍乖乖地伸出手。阿椋捶着腰,边注视两人。
  蓝天洒下耀眼的阳光,照得三人额上汗珠闪闪发亮。割稻工作逐渐接近尾声。

  美军第七舰队的旗舰,“企业号”核动力航空母舰目前不在萨摩亚外海,也不在菲律宾海域,而是在更接近日本的小笠原诸岛东方,朝夏威夷航行中。比纪宫村明亮数倍的阳光,闪闪照耀在这片南方的蔚蓝海面上。
  司令官汉德森中将在舰桥接过通信兵呈上的电报。这是他先前指示过,收到须立即上报的共同通信社海外新闻稿。电报内容很简单:
  “东京(共同)和歌山分局最新消息,载着五千万美金的直升机已按预定计划于日本时间下午四点自和歌山市出发,NHK转播机随行,路线不详。”
  他将电报交给身旁的金恩舰长,舰长读完后揉成一团。两人面色铁青,脑中想着相同的事情。实际上,企业号今天下午已连续两次接到来自东京的电报。
  “东京(共同)和歌山分局最新消息,和歌山县知事三须特别会见星条旗报(美国军方报)的记者,表示在彩虹童子案的赎金运送过程中,最担心的便是强盗机的出现。知事声明,为遏止此事态发生,已郑重知会防卫厅并取得共识,禁止任何国家的飞机以任何理由在下午四点后接近纪伊半岛上空。若有犯者,防卫部队将采取强硬手段驱离。他更进一步表示,若行动因强盗机妨碍而受挫,不但将危及人质的生命安全,亦会引发日本与该强盗机所属国家间的严重国际纷争。”
  两人同时俯视眼下的飞航甲板。十八架战斗轰炸机正待命起飞,如猛兽锐牙般闪着银光的机翼、鲜艳的星型标志……这是美国海军最引以为傲的新精锐部队,更是重要的核心战力。
  这些飞机要飞到八百海里(接近一千三百公里)外的纪伊半岛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两人也清楚,从早上开始,舰上官兵便陷入狂热的赌局,目前赌彩虹童子成功的下注率,军官是三比七,士官是五比五,士兵是七比三。
  赌博最能反应一个人的内心愿望,连非社会心理学的专家也认同。士兵中十个有七个希望彩虹童子成功,或许暗示他们心底隐藏着另一种愿望,不,绝不会有这种事……应该不会……
  汉德森忍不住咒骂:“下地狱吧!那个该死的三须。不,这种混蛋,搞不好地狱都不收。”
  “没错。”金恩附和。“那篇报导里他提到三次‘强盗机’,光这点就得下三次地狱。这附近难道有其他可能抢劫的飞机吗?”
  汉德森忿忿不平。“当然,那小子不敢指名道姓,不过他的罪没因此减轻。狗娘养的王八蛋!”
  “真是恶魔之子!”金恩配合骂几句,接着问:“那怎么办?我们的行程表,尤其是十八架战斗机的……”
  汉德森义正辞严:“即使只是日常飞行训练,也是企业号的神圣任务,没理由为那些胡言乱语变更。”
  “有道理。”
  “从前占领日本的司令官……艾克尔伯格还是谁来着,说过一桶里总有一、两个烂苹果,但眼前我们根本不必在乎这句话。”
  “我深有同感。”
  “不过,唔,经连日的密集训练,舰上官兵似乎都十分疲惫,干脆放慢脚步,暂停今天的飞行计划,说不定休息能提高士气。你觉得呢?”
  “完全赞成。”金恩舰长松了口气回答。

  9

  特别搜查总部自直升机起飞后,气氛更加紧绷,犹如野战司令部般剑拔弩张。
  井狩端坐在正前方的座位,左手边的黑板上写着输送机陆续传来的消息。

  一六〇 五引擎正常,目前位于停机坪上空,对地高度一千,风速北北西每秒十五公尺,云量零。开启指令信封,确认飞行路线。目视确定转播机起飞及攀升。待其接近,将通知飞行路线,朝预定方向前进。

  这是第一次的联络,接下来则是每一刻钟(十五分钟)的定时联络。

  一六一五 引擎正常,风速北北西每秒十六公尺,时速两百,位置为飞行路线上空,周围无异状。
  一六三〇 引擎正常,风速北北西每秒十五公尺,高度、时速不变,位置为飞行路线上空,云量零,但山区逐渐起雾。周围无异状。即将接近第一转折点,准备通知转播机变更方向及位置。
  一六四五 引擎正常,风速北北西每秒十六公尺,已通过转折点,位置为飞行路线上空。山区浓雾扩大中,此外周围无异状。

  为避免遭窃听,联络内容非常精简,完全不提及机密事项。
  井狩面前有张纪伊半岛的大地图,摊开在四桌合并成的平台上。地图的横向及纵向各画一百条经纬线,分隔成一万个小区块,便于确认位置。
  除输送机的胜络外,无线收发室也不断收到地面部队传来的报告。
  A6 一六一五 二三一二方向传来飞机引擎声
  C3 一六一八 二二三四上空出现机影,往西前进
  D7 一六二〇 二〇三六方向传来飞机引擎声

  起首是部队代号,接着是时刻。最末的四个数字,前两个代表横向方位(东西),后两个代表纵向方位(南北)。
  六名女警以红笔在地图上标记〇及箭号,示意输送机所在位置。〇为机影目击地点,箭号为引擎声来源方向。后者尤其重要,天黑后便无法目视,只能靠声响追踪,算是这回作战计划的命脉。
  目前为止,两者的报告完全一致。尽管高空风势强劲,输送机依然维持速度,精确地飞行在预定路线上。
  “真了不起。”
  井狩喃喃自语,专注地凝视地图对面的电视营幕。这台特地向平常往来的电器商借用的二十七寸电视机,荧幕比一般大上一倍。
  输送机飞在画面的正中央。这种直升机机腹宽广,美国人戏称为“空中海豹”,但在日本人眼里更像“空中河豚”。这条旋转着巨大螺旋桨的河豚,拼命拨开空气前进,夕阳照射下,白色机腹不时染上薄薄红光。
  转播机约离一百公尺跟随在后,画面上当然看不见输送机的驾驶员,井狩心中却清楚浮现高野的紧张神情。输送机刚抵达停机坪时,高野来向井狩打声招呼,并说:
  “有些话想私下谈。早上我们动员所有维修人员,全力整顿这架直升机,测试一切正常,刚松口气,维修组长便把我叫到一旁说:‘整修十分顺利,直升机跟新的一样,我有信心技术上毫无缺失。但你也晓得,久未使用的机体试飞情形再好,正式上场时仍难保不会出状况。依我的直觉,引擎恐怕特别危险。直升机已投保,公司倒没什么损失,但我要是你……’这名维修组长和我有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他不是喜欢夸大的人,且直觉通常很准。我只想告诉您,万一引擎故障无法达成任务,全是天意,不能怪罪任何人。我们已尽最大努力,接下来也不敢松懈。请将此事放在心底,别向家属透露。”
  高野的定时联络,第一句总是“引擎正常”,大家都以为这是例行报告,只有井狩和担忧的维修主任才明白,其实他在暗示“引擎还没出问题”。
  如此正确无比的飞行靠的不单是技术,还蕴藏着誓死达成任务的决心与壮烈之美。
  此时,直升机大概已进入气流变化剧烈的山区,画面大幅上下左右晃动。转播机的驾驶员及摄影师也相当不容易,不管机身怎么摇晃,输送机都不曾跑到镜头外。若说输送机是空中河豚,转播机就是紧咬猎物不放的空中海鳖。
  现下全世界不知有几千万、几亿双眼睛注视着这对河豚与海鳖?井狩忽然闪过这个念头。
  日本的傍晩,在莫斯科是白天,在巴黎是早晨,在纽约是深夜。
  (无数蓝色、茶色及黑色瞳眸的主人,不晓得抱持着何种心情?)
  绝大部分是好奇心吧。绑匪随时可能与输送机联络,强盗飞机随时可能出现,未来的局势变化没人能预测……全世界看着这群勇敢飞向未知世界的日本人,肯定是时而捏把冷汗,时而幸灾乐祸一番,各自享受着这充满现实感的刺激好戏。
  不时出现在前方的紫色山肌,眼下延伸的遍野枫红及苍翠山峦,逐渐微弱的日光映照出万紫千红,大自然诉说着日本的秋色美景,是最适合这场空中秀的华丽背景。只怕无人想到耿直的高野正提心吊胆地握着操纵杆,唯恐引擎罢工而隐隐胃痛……
  无线收发室接到一通讯息:
  “输送机的定时联络。一七〇〇,引擎正常,云量三,风速北北西每秒十四公尺,位置为飞行路线上空。数分钟后将抵达下一个转折点,已通知转播机变动方向及位置。浓雾范围愈来愈广,地表大半笼罩在阴影中。周围无异状。本次联络结束。”
  讯息随即转送到电视台及广播电台,数秒后,电视传来播报声:
  “五点已过,距出发整整一小时。目前收到输送机传来的第五次定时联络,路线没有偏差,时间也符合预期。飞行五十五分钟,估算离起飞地点超过一百八十三公里。如画面所见,天空出现一些云,季节风倒是转弱不少,傍晚即将来临。啊,那是什么山?有雪崩痕迹的山峰和深邃的峡谷。一千公尺的高空尙能看到夕阳,地表却是一片漆黑,白烟般流动的浓雾渐次扩大,以上是输送机的回报。重复一遍,飞行路线正常,时间也无误差。在气流紊乱的山岳地带,承受北北西季节风的干扰,竟能如此精准的驾驶,足见高野先生技术一流。我很想为他鼓掌加油,可惜他听不到……”
  井狩命令下属转小电视音量,问道:“好一阵子没接到地面部队的报告,这是怎么回事?”
  “这一带都是深山峻岭,车辆无法进入,所以没安排人手,不过E部队就在南方二、三十公里处。”
  “原来如此,看来只能等待。”井狩背靠上椅子。
  方才播报员曾稍微提及,今天的日落时刻为五点二十六分五十二秒,直升机刚好绕完路线一圈,回到起点。绑匪大概会在完全进入夜间飞行的第二圈后正式行动,如同上回的电视对谈一样,何况还有自己主动要求的转播机,他们不可能在天黑前傻傻露面。换句话说,第一圈只是预演,目的是要确认指令的成效。这是总部干员一致的看法,井狩也认为以常理推断应该没错。
  但他总觉得不放心。
  (不按牌理出牌,是那些家伙的看家本领。)
  井狩随手翻开身旁的报告,上头记录着几桩重要性不高的琐事。

  事件一,下午三点半左右,五名男子乘车闯入大阪某民营机场,不顾工作人员的制止,企图开走一架小型飞机。大阪府警的巡逻车及时赶到,逮捕五人,经侦讯后,确认其中四人为黑道分子,一人为民营机构的航空驾驶员。该名驾驶员遭捕时神情明显松口气。详情尚待深入调查。
  事件二,下午三点左右,警备部队在奈良县南部山区发现一名携带猎枪的男子。此人辩称搞错解除禁猎令的日期,提早一个月上山。目前暂时拘留中。
  事件三,京都某小公司老板带着枪械驾车外出,家人报案后立即展开搜查,至下午四点仍一无所获。
  事件四……
  总之全是些想黑吃黑的跳梁小丑。
  此外,街上还有不少流言蜚语,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高野会卷款潜逃。单纯的一派,认为直升机上载满燃料,不把握机会远走“高飞”简直太可惜。另一派则穿凿附会,主张高野已和某重量级政治黑手谈妥,以赎金的一半为代价,换取逃亡海外的门路。各种谣言绘声绘影,真不知当事人听见将做何感想。
  “随他们去胡闹吧。”
  井狩将报告推向一旁,目光移回电视上的机影。
  空中河豚机身依然映着淡淡夕阳余辉,奋力转动巨大螺旋桨,划破空气前行。或许是转播机上的摄影机拉近镜头,画面上的机影仿佛变大了点。
  “这些事你别知道比较好,反正知道也没辙。”井狩喃喃自语。
  下一瞬间,输送机忽然迫近眼前,几乎占据整个画面。井狩一惊,不禁瞪大双眼。
  “距离抓好?”井狩吓出一身冷汗。接着机影消失在画面下方,天空与地表开始翻转。
  “怎么回事?”
  之后井狩等人才明白,这是由于输送机突然减速,转播机为避免造成追撞而紧急爬升。
  全会议室里的人都紧张站起,无线收发室传来充奋的呼喊:
  “输送机发出紧急联络!一七〇三,接到绑匪指令,将与转播机一同降落。重复,输送机紧急联络,一七〇三,接到绑匪指令……”

  10

  两架直升机缓缓下降。输送机在前,转播机在后。层层叠叠的山壁迅速朝输送机逼近。
  随着高度降低,机外雾气益发浓厚。微白粒子雨滴般由下喷洒上来,连肉眼也可看得一清二楚。摄影机的镜头因雾气顿时白蒙蒙一片。
  无线收发室将接受到的讯息切换为同步广播,全会议室都听得见驾驶员的话声。
  “绑匪似乎就在附近,无线电收讯状况良好,转播机的着陆地点为前方的坡顶,本机则将越过山谷,降落在山腹地带,地面上分别会有黄色及红色布块记号。绑匪引导我往左前方移动,对方像是可从地面看到本机……但没瞧见任何布块……目前高度为两百公尺,还是没发现……高度一百……啊,黄布,也看见指示本机的红布。”
  摄影师擦拭镜头,画面恢复清晰。驾驶员话声未歇,荧光幕上出现黄点,紧接着出现红点。
  左右皆为陡峭的山壁,黄布铺在一处高起的台地上,前方隔着深谷,红布铺在森林中的褐色小路上。两块布相当不起眼,宛若掉落的枫树树枝。峡谷里暮色低垂,到处飘散着云般的白雾。
  “快确认位置!”井狩大喊,双眼不敢移开画面片刻。
  绑匪在哪?逐渐接近的红点前方是溪谷,其他三面都是森林。躲在右边树丛或左侧树后?对方肯定藏在某处,却迟迟未现身。
  “这是尾鹫市以西约二十公里的乱发岭附近,标高约一千三百公尺,那道溪谷就是熊野川的源头。”睁大双眼趴在地图上的干员回答。
  “二十公里?这么近?有路能从尾鹫过去吗?”
  “没有。这一带一千公尺以上的高山栉比鳞次,别说车辆,连人都难以通行。”
  “栉比鳞次?这种节骨眼别咬文嚼字。那这些家伙怎么上去的?”
  “国道一六九号线通过乱发岭以西二十公里处,绑匪应该是从那里上山。”
  “国道有岔路可通?”
  “没有。”
  “什么?”
  “地图上确寘有条小山道,但打着叉,表示已荒废。”
  “胡说,既然他们到得了,路就还能走。快通知邻近的部队封锁入口。”
  “邻近没部队。”
  “啊?”
  “飞行路线与国道一六九号线的交会处只有两个,分别在吉野及熊野附近,此外未布署任何警备。比较近的是刚提过的熊野E部队,但直线距离有二十多公里,走国道恐怕超过四十公里。”
  “不到一百公里便该谢天谢地,快命令他们出发。”
  此时画面突然剧烈晃动,接着完全静止,转播机似乎已降落在高台顶端。
  井狩忽地瞥见画面下方有块白色方形物体。
  “那白色的东西是什么?”
  “看起来像大卡车。”一名干员仔细观察后说。
  “大卡车?这种难以通行的山道,大卡车是怎么进来的?”
  白色物体迅速隐入树林,虽只是短短一瞬,不过井狩也觉得那像是大卡车的车斗。
  难道大部分干员的意见是正确的,绑匪打算在此把赎金搬上卡车?
  然而,还是有点奇怪。哪有人会把逃亡用的车涂成显眼的白色?莫非这是某种诡计?
  输送机也即将着陆,地上的枯草尘土迎风飞舞,布块不停翻动。转眼间,输送机平稳地降落在红布正上方,不愧是一向精准的高野。
  扩音器传出高野木讷的话声:“一七零八,降落地面,等候绑匪进一步指示。”
  螺旋桨愈转愈慢,最后完全停止。
  两机相距超过两百公尺,画面上的输送机只有文库本那么大。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若是克蕾格·莱斯(注:Craig Rice【一九〇八——一九五七】,美国著名推理女作家,以幽默风格著称。),大概会戏称“来个人把别针丢在地上看看”吧。电视画面同样悄然无声,除了机身周围不住摇曳的芒草及缓缓飘动的雾气外,一切皆静止不动。
  五秒、十秒、十五秒……这段无声无息的时间长得吓人。
  “大卡车呢?”一人轻声问。众人往画面角落一看,白卡车停在直升机左后方五、六十公尺远处。照理早该开过来,可是等了又等,始终没动静。
  “不对劲。”连井狩也难掩焦虑。
  但这“空白的时间”或许是绑匪精心设计的桥段之一。
  忽然间,仿佛在说“让各位久等”,三条人影出其不意地现身在与大卡车反向的右侧。
  摄影师一阵惊慌,赶紧转动镜头。夕阳余晖下,三道快步奔向直升机的身影清晰地出现在画面中央。戴黑面罩的高个儿、中等身材的肉色面罩、戴白面罩的矮个子,正是大家在“电视对谈”时见过的绑匪三人组。
  “是他们!”
  “原来躲在那种地方,而且全员到齐。”
  在大伙的感叹连连中,三名歹徒一起跑近直升机。
  “二七一〇,绑匪现身。”
  扩音器传出的沉稳话声也略带沙哑。驾驶舱的门随即打开,白面罩矮个子绑匪在两同伴的协助下爬进驾驶舱。
  数秒后,驾驶员的嘶哑声音传入屏息聆听的观众耳中。
  “绑匪指示,转播机禁止继续追随本机,立刻返航。重复,转播机禁止继续追随本机,立刻返航……转播机,听到请回答……对,没错,辛苦了,祝你们回程平安。这将是本机最后一次通讯,以上是绑匪的指令。各位,再见。”讯息乍然中断,像插头被拉掉一样突兀。
  不准尾随!换句话说,这里并非终点,接下来直升机要前往的地方,才是真正的目的地。
  井狩感觉所有干员的目光都投注在他身上,有的带着懊悔,有的带着赞叹,全诉说着同一件事——果然不出本部长所料。
  当然,井狩未借此自我吹嘘,他既没有那种种空闲,也没那样的兴趣。
  由于转播机上未装录音播放设备,画面安静无声。但这个无声世界却目不暇给地变化着。
  白色蒙面绑匪在驾驶舱内举起戴白手套的手,示意指令传达结束,可立即出发。
  站在外头的黑色和肉色蒙面绑匪似乎正等着这一刻,敏捷地关上舱门。驾驶舱虽窄,应该还容得下一人,只是其余两人都无意搭乘,似乎早决定只让白色蒙面绑匪坐上直升机。
  舱门一关好,输送机便发动引擎,螺旋桨开始旋转。黑色及肉色蒙面绑匪缩着身子反向奔离,也就是朝大卡车而去。
  这究竟怎么回事?盯着荧幕的干员个个神情困惑。
  不打算在这里搬下赎金,干嘛准备大卡车?
  那真的是大卡车吗?会不会是其他物体?
  三个绑匪中,白色蒙面绑匪最瘦小。监视驾驶员这个重要任务,为什么不是带头的肉色蒙面绑匪亲自上阵,反倒交给最瘦弱的同伴负责?何况他两手空空,似乎没带手枪之类的武器。
  开动大卡车一人绰绰有余,为何两个较厉害的绑匪,要跑向根本没派上用场的大卡车?
  他们的行动简直莫名奇妙。
  荧幕中,直升机起飞。螺旋桨转动,浓雾漩涡般地围绕机身。
  这一瞬间,新的冲击袭向观众。
  原本随直升机爬升的镜头猛然拉回地面,照出那异样的光景——大卡车爆炸了。
  鸦雀无声的爆炸画面十分诡异。火焰在夕阳下益发红艳,大量浓烟窜升,无数碎片飞散四周。一大块白色板子翻转着飞上天空,随即跌回火舌中。
  “这又是怎么回事?他们起内哄吗?”
  几名干员愕然望向井狩。
  “那倒不是。”井狩苦笑,“这不过是他们最爱玩的噱头。假如我没猜错,其实那是马克Ⅱ,他们只是挂块白板子,伪装成大卡车而已。马克Ⅱ如今已变成危险的证物,所以想趁机处理掉。拿到一百亿,要多少新车都没问题,不过……”
  井狩说到一半,突然住嘴,露出微妙的表情。盯着画面的目光依旧锐利,却瞬间闪现一抹苦恼之色。
  “不过?”一名警官追问,此时井狩已恢复正常。
  “没什么,他们这场秀表演得很精彩,但之后才是真正的对决。那是电视上看不见,外界也不知道,只属于我们地鼠间的角力战。”。
  因爆炸一时移开镜头的摄影机,再度将画面拉回缓缓攀升的输送机上。机身脚架反射着下方的火光,晃荡着红影。
  输送机早越过山峦棱线,置身高空,当下仿佛在等待摄影机回头,倏地加快爬升速度。
  四周尽是浓重的雾海,逐渐变小的灰色机体宛如沉入海底的小石子。
  ……八十公尺,不久一百公尺,机体一半融入白雾中。
  “啊,一百亿,一百亿要消失了。”一名年轻女警哽咽道。
  “可恶,怎能就这样逃走。”年长的搜查干员怒吼着。
  输送机已远到目测不出距离,像落入水中的墨滴,漂浮一会儿后,便溶化不见。众人隐约还看得到机影,其实那只是眼底的残像。
  一百亿消失,彩虹童子也消失无踪,只剩浓雾形成的涡流空虚地旋转。

  11

  直升机接下来的行踪,透过两千名“人类侦音器”及上万居民的共同努力,化成数量庞大的纪录。
  居民中有个特别熟悉的名字——中村椋,也就是阿椋。她曾对隔天上门的访查员警说出以下证词:

  我过去长年服侍老夫人,她遭遇绑架真让我心痛不已。昨天我与正义、邦子在田里割稻直到傍晚,错过即时转播,听七点的新闻才知道详情。
  关于直升机,昨晚邦子回家后,我和正义吃完饭,正在喝茶,突然听到森隆声响,从屋顶正上方通过。我大喊“正义,直升机来了”,匆忙跑到庭院。外头雾很大,什么都看不清,更别提直升机的模样。但从引擎声听来,应该离很近。正义跟着奔进庭院,声响再次接近。直升机似乎开着探照灯,我看见亮光,大叫“来了”。直升机真的在我们头上,绕着房屋转一阵子,像在找东西。直升机好几次经过我们头顶,将探照灯打在我们身上。不久,引擎声渐行渐远,亮光也消失。我始终不晓得直升机的样子,在远处时因雾太浓看不到,在近处又因灯光太刺眼瞧不清。不过,我确定直升机飞得很低,通过头顶时,我跟正义虽然身强体壮,却差点被风吹倒。周围都是雾,搞不清楚直升机从哪来,往哪去。我没戴表,不敢肯定直升机绕多久,可是感觉时间不短。至于当时是几点,我离开屋内时没看钟,所以说不准,大概是七点左右吧。(与她同住的外甥正义的证词大致相同)

  她的谈话是典型的居民情报之一,也算如实再现当晚直升机的飞行情况。
  据统整后的资料显示,直升机日落前自乱发岭起飞后,至晚上六点间的四十分钟完全不知去向。究竟是飞行在杳无人烟的深山地带,或是降落在某处,目前皆难以证实。
  直到接近六点时,警备网才发现直升机的踪影。地点为奈良县东南方,也就是井狩最重视的“R地区”南端,位于乱发岭以西约三十公里处。
  “这里果然是绑匪的根据地,本部长料事如神,真令人佩服。”
  会议室里欢声如雷,但接下来才是问题。五百名警力的报告不断涌入,直升机忽而往左忽而往右,一下前进一下回头,这边绕绕那边转转,像醉汉开车一样斜来歪去,不分方向地乱钻,且始终不见停止的迹象。
  “活该,八成是浓雾让他们失去方向感。本部长,这就是所谓的天谴吧?”
  干员大呼痛快。画在地图上的飞行轨迹,宛如一团纠缠难解的毛线。住在纪宫村的阿椋看见直升机通过头顶,正是这个时候。
  但是,绑匪那么容易迷失方向吗?这个疑惑不久便获得解答。
  直升机在R地区上空徘徊将近一小时,七点过后终于不再乱绕,朝津谷村飞去。通过柳川家正上方的时候,直升机采超低空飞行,投下一个传信筒。
  传信筒里有张市售的收据,抬头为“柳川”,金额栏填上“一百亿圆”,备注“赎金”,出具人则是“彩虹童子”,背面写着“X时为晚上九点”,照例全是刀自的笔迹。
  所谓的X时,指的是半岛上空航行禁令解除的时间。当初信中虽约定X时将另行通知,却没料到竟是透过这种方式,更别提绑匪还开了张收据。
  “可恶的绑匪,完全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干员们恨得咬牙切齿。然而,由飞行路线来看,直升机进入津谷村后便直飞柳川家,投下传信筒后又笔直飞向东南方的吉野国立公园。
  当晚半岛中央地带完全笼罩在浓雾中,R地区与津谷村的天候状况并无太大差别。直升机能准确找出柳川家,办完事后随即抽身而退,为何会在R地区里没头苍蝇般地乱飞?
  绑匪也许较熟悉津谷村,对R地区颇为陌生。可是,单凭如此薄弱的理由,应该不会造成那么极端的落差。
  或者绑匪是仿效“藏树于林”的典故,为隐藏真正的目的地,刻意在周围到处乱飞?
  这个推论正确极高。据总部实验,合两人之力,从低空飞行的直升机丢下所有现金袋只要三分钟。而直升机在R地区上空徘徊长达七十分钟,仅抽出三分钟便足够完成这项工作。
  不过,有人认为绑匪只是想将警方的注意力吸引到R地区,目的地则在完全不同的地方。连那张气人的收据也是诡计的一部分。
  收据!至今还没有哪个国家的绑匪为赎金开收据吧。要是以为这代表直升机抵达柳川家时已取走赎金就太天真,绑匪不可能这么老实。收据是让R地区上空那场声东击西的飞行更像一回事而已,算是彩虹童子的惯用伎俩。
  各方论点众说纷転,岂料直升机接下来的动向益发令人摸不着头绪。
  直升机进入吉野的山岳地带后,再次失去消息。
  若依一般巡航速度前进,直升机上的燃料约可飞行四个半小时,没中途降落休息的话,撑到晚上八点半是极限。
  就在燃料应该所剩无几的八点多,直升机终于现身,沿熊野西方十公里处南下飞行,遭驻守附近的部队发现。
  直升机出现在这地点极不寻常。熊野西方十公里处,相当于早先起飞的乱发岭以南二十公里,两者距离只在眉眼之间。
  “为什么又跑到这里?假如一开始直飞,不是只要五、六分钟?”
  “绑匪从R地区到津谷村,绕一大圈回原点,究竟打算做什么?”
  尽管干员们纳闷不已,直升机下一步行动却更加耐人寻味。
  直升机不断南下,经新宫上空,沿海岸线通过半岛南端的潮之岬,接着折向西行,在燃料理应见底的八点半,从日置川附近进入纪伊水道的海面上。
  然后,从此消失。
  之后,包含沿岸各地部队、航行于附近的船舶及前来支援的海上保安厅巡视艇,都没发现任何踪迹,直升机仿佛凭空蒸发。
  “终点是海上的话,途中为何东弯西拐?既然我们迟早会发现是出海,绑匪绕这么一大圈,根本毫无意义。”
  “这样不仅自找麻烦,也浪费时间。即使曾在哪里降落,稍事歇息节省燃料,总不会剩下太多。亏驾驶员愿意冒险,在这种情况下飞到海上。”
  总部干员议论纷纷,如坠五里雾中。
  直到三天后,所有谜团才逐一解开。在此得先解释两、三个细节:
  由国道一六九号线进入乱发岭的山路已在今年春天修复完成,小型车可通行。
  搜查小组抵达现场时,绑匪早逃匿无踪,只找到烧毁的汽车残骸及木材碎片。车型如井狩预期是马克Ⅱ。
  绑匪并未遗留任何物品,但地面上除汽车胎痕外,尙有机车与脚踏车的胎痕,可见黑色和肉色蒙面绑匪已各自逃走,目前行踪不明。
  彩虹童子就这么消失于云雾中。然而,整出戏还需要两名人物才能落幕。那便是刀自,及随直升机失踪的驾驶员高野。
  在彩虹童子承诺释放人质的十月四日早晨,警方首先找到高野。地点在以奇岩绝壁闻名的熊野鬼城与楯崎中间的一个小海角。但此处是半岛的另一端,与直升机最后飞行的方向完全相反。
  海角中央有座标高约两百公尺的幽鬼山。北、东、南三方面海,数条细长陆地向海中延伸而出,其间夹杂一些小沙滩。海角西侧底端有道陡坡,通往一处名为悠木的聚落。
  四日清晨,高野跄跄踉踉地走下陆坡,向聚落最边缘的农家求助。
  他随即被送往熊野市的医院接受检查,健康状况虽无异常,不过依体内残留物质研判,前晚他曾服用大量安眠药。

  【驾驶员高野的话】
  进入直升机的是绑匪中最矮的一个,身高大概一百五十三、四公分吧,年纪很轻。交谈后发现他体重也最轻,任何地方都钻得进去,才安排他押机。
  对方一上来,便拿出一封老夫人的亲笔信。我表示想留做证据,否则大家无法理解为何要那样乱飞,他很大方地给了我。至于笔迹,每年都收到老夫人贺年卡的我是再清楚不过。
  请看,在绑匪的指令后,老夫人写着:
  “绑座为躲避警方的耳目几乎不顾一切。不管他们的要求多无理,请看在我的份上稍加忍耐。这是我个人的恳求,之后必有所报答。当然,他们绝不会危及你的性命。”
  别说什么报答,只要是老夫人的吩咐,我连恶魔的话都肯听。
  白色蒙面绑匪首先命令我离开现场,在人烟稀少的山区绕绕,找个安全的地方降落。问他理由,他生气地吼“你不用管”,但想一想仍说明原因。
  “这架直升机上的燃料只能飞九百公里,对吧?等时间差不多,警方一定以为我们已降落而大意,到那时才飞往真正的目的地,所以得保留一些燃料下来。”
  在飞行纪录上,便是这部分:
  一七一二 自A地点起飞
  一七二八 于B地点着陆
  A是绑匪无线电指示的降落处,B则是第二次的降落点,位于三重县的野又山附近。白色蒙面绑匪看着地图,说这地方很适合。
  我们待到天色全暗,下个指令便是那场漫无目的航行。
  他瞥向手表开口:“该出发了。(指着地图)飞到这一带,找民宅聚集的地方随便绕。
  在这范围里怎么飞都没关系,但接着还有别的行程,只能滞留一个钟头。这段时间,尽量低空飞过住家屋顶,好引起居民注意。”
  然后,他似乎觉得不吐不快,主动说明:
  “这是今晚的重头戏。看过报纸就晓得,警方认定我们躲在这个区域。在这里徘徊一小时,所有警力都会转来,别处自然门户大开。套句成语,这叫调虎离山计,就拜托你喽。”
  我想起老夫人的嘱咐,暗自庆幸是我担任驾驶。若老夫人没交代,或换成其他年轻驾驶员,谁愿意乖乖任绑匪当猴子耍。即使是出于无奈,这也等于帮助绑匪欺瞒警方。
  飞行纪录如下:
  一七四八 自B地点起飞
  一七五七 进C地区
  一九〇五 离开C地区
  C地区就是绑匪口中的那一带。
  为表示小小的反抗,我故意贴着民宅屋顶、森林树梢及山顶飞,不时来个急转弯或摇晃机身,吓得绑匪直发抖。绕到最后他已头昏眼花,猛然一看手表,才慌忙喊:
  “糟糕,已经七点,有项重要工作得做。”
  不用说,当然是到柳川家投递传信筒。
  结束后,我们折返野又山休息三十分钟左右,便进行最后一越任务。
  大致过程你们都很清楚,我就不赘述。简单讲,绑匪要求我飞过沿岸市区及高速公路上空,出纪伊水道往西前进,再偷偷反向绕回,在幽鬼山着陆。
  这只是简单的障眼法,不过绑匪似乎顺利得逞,至今警方都没找到这里来。
  以过程而言,那是趟困难的任务。为避开雷达,必须贴近海面飞行,既不能开灯,还得时时提防渔船发现。燃料虽事先保留一些,也仅刚好够用。一路上遇到好几次惊险的场面,真是我毕生最严苛的考验。
  但我明白这不是大家想听的重点,就不详细说明。
  我在九点二十八分降落海角。
  黑色和肉色蒙面绑匪在地面上拿着手电筒引导我着陆。
  他们一上前便蒙住我的双眼,带我到山壁边。从语气听来颇为焦急,一人抱怨:“为何这么慢?早超过X时,警方随时可能派出直升机。”另一人回答:“没办法,碰到不少状况。”
  或许是计划延误的关系,他们原该将我隔离到更远的地方,却因时间不够而作罢。
  他们把我反手绑在树上,接着直升机附近传来数道脚步声。由于几乎无人开口交谈,我只能靠各种声响想像当时的状况。伴随海浪声,我听见袋子落地声、吆喝声,及“够了,已满”的制止声。我猜,他们大概是从直升机搬下现金袋,装入橡皮艇吧。接着,他们发动引擎,像是准备运送到停留在外海的大船上。
  每隔一段时间便会传出重物装卸声,重复好几次才结束。
  这项作业完成后,有人开始对话。尽管浪潮声太大,听得不很清楚,但能确定一人说“剩刀自和驾驶员,麻烦喽”,另一人则回应“OK,你们也加油,路上小心点”。
  等我身上的绳索松绑、眼罩拿开时,沙滩上只剩原先的三个绑匪。不过看地面足迹,他们的同伴至少有五、六人。更令我吃惊的是,直升机已消失不见。
  我问“直升机在哪”,白色蒙面绑匪以下巴示意山边。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儿有个大洞穴,他们把直升机推进洞里,入口处竖着几棵连枝带叶的树干,底部还堆土固定。现下理当仍维持这个状态,你们去瞧瞧,就会明白为何从空中和海上都找不到直升机的踪影。
  之后,绑匪押我至山腰的一个洞穴,囚禁我到今天。
  “抱歉,老婆婆三天后才能回去,你也得在这里待上三天。”他们接着威胁:“假如你不乖乖听话,到时倒霉的不止你,老婆婆恐怕也回不了家,别忘记这点。”
  这句话宛如紧箍咒。其实留下看守的只有戴黑色面罩的高个子,这三天我有几次机会逃走,但担心累及老夫人,害大家的努力付诸流水,一直拼命忍耐,希望大家能谅解。
  接下来,我简单说明昨晚的情况。
  黑色蒙面绑匪总是很严肃,昨夜他难得心情好,特地告诉我:“明天是最后一天,终于能收工。老婆婆中午可重获自由,早上放你离开应该没关系。我们只有今晚能聊聊,喝一杯吧。”
  他拿出前晚白色蒙面绑匪送来的罐装清酒,劝我拿一罐。我陪着喝几口,忽然有股强烈的暖意,察觉不对劲时已睁不开眼。他安抚道:“别担心,只是安眠药。”接着又说:“可惜我没白色面罩那家伙矮小,要不然就能坐你的直升机。”而后我便沉沉睡去。
  早上赶来,四处都不见黑色蒙面绑匪的踪影,洞穴里只剩我一人。我想起他昨晚的话,连忙下山。以上便是我这几天的遭遇。
  整件亊中,我最庆幸的是那架老爷机的引擎没出问题。
  对了,现在几点?老夫人还没回来吗?
  (注:警方随即赶往现场调查,在海岸岩穴里发现亳无损伤的直升机。至于监禁驾驶员的洞穴里,则有两条寝用毛毯,及散落一地的各种罐头、食品、饮料和空瓶,但疑似绑匪碰过的东西,指纹皆擦得一干二净。此外,找不到任何有助案情的线索。)

  直到最后一刻,柳川家都笼罩在不安中。
  “十月四日中午”的期限一分一秒逼近,绑匪却不曾有任何联络。
  发现驾驶员高野的消息传来时,宅邸内外欢声雷动。大家都不由得松口气,认为既然驾驶员没事,刀自应该也能平安返家。但听完高野的遭遇后,焦虑又悄悄爬上头。
  “绑匪背后果然有庞大组织,当初我就知道凭两、三个小伙子干不出这种大案子。”
  “他们会把钱运到哪?肯定不是近海,大概是香港、澳门或印尼的某个岛,总之是在日本管不着的地方。”
  “看这情况,他们的承诺恐怕不可靠。释放负责运送的驾驶员没什么大碍,老夫人可就另当别论想”
  “老夫人的观察力比常人敏锐得多,绑匪怎可能放走这么危险的证人?搞不好他们先前只是装绅士,我们都上当了。”
  一大早几百名村民便聚集在宅邸四周,上百个媒体记者也陆续赶到。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渐渐骚动起来。
  屋里的气氛好不到哪去。天性悲观的英子揪着来柳川家守候的井狩,泫然欲泣地问:“外头的人愈讲愈糟,真的不要紧吗?”
  井狩面色铁青。“决战”彻底败北,其后三天的大举搜索也毫无成果,加上听到高野那番证词,难免意志消沉。不过他凝重的表情中,似乎隐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小姐指的是老夫人会不会回来吗?那个请不用担心。”井狩的语气无精打采。
  英子诧异地说:“不然还有什么要担心的事?”
  “嗯,一言难尽。”井狩左右张望,放低声量。“有些话谈谈就好,请别张扬。本案的疑点实在很多,比如你有没有想过,明明只有一人上直升机,为何三个绑匪全跑出来亮相?”
  “很奇怪吗?他们是三人组,自然一起行动。”
  “是嘛?”
  “你的意思是?”
  “我是指,这群绑匪不会做白费工夫的事。以刚才的例子来看,要上直升机的那人出来就行,另两人其实不需陪同。”
  “唔,三个人当然比单独行动安心,何况他们是凡人,想趁机上上电视也很正常。丼狩先生,我不明白你在烦恼什么,现下该忧心……”
  “我知道,所以才说不要紧。”
  什么不要紧?眼前的问题在于,对方将如何“联系”。这群绑匪有近乎病态的洁癖,做事绝不留下证据,因此不可能打电话。大家都猜,这次照样会利用刀自的亲笔信。为避免歹徒像上次一样直接投入家中,昨晚特地派人彻夜看守。家属也联络邮局,请求收到可疑的限时专送立刻通报。然而,两头皆落了空。
  最后剩每天递送一次的普通信件。邮务人员一收到邮袋,会马上检查,并电话通知。再没有的话,真不晓得会采取哪种方式。现下邮送车差不多快抵达邮局,还不清楚有无书信,井狩为何这么自信满满?
  英子不禁狐疑地睇向井狩。这时,屋里的电话响起。
  “喂,”国二郎飞奔而至,“邮局吗……咦,有一百二、三十封?这很正常,请问其中有没有家母的笔迹?真的没有?”
  久候多时的电话传来这样的消息。国二郎转头望着众人,脸色苍白。屋里一片寂静。
  十一点五十八分,为什么绑匪毫无音信?
  邮局局长似乎仍在说话,国二郎浑浑噩噩地随口应答。
  “啊,纪美?对,她在这里。有人发约会的电报?怎么在这种节骨眼,好吧,请告诉我内容。什么?在御座岬等候,RC?”
  “那不就是我家?”大作整个人弹起。

  四十分钟后,五架直升机降落在志摩半岛南端的御座岬。
  第一架是井狩、鎌田及监识课员搭乘的县警专用机。第二、三架是柳川家所租的直升机,前一架乘坐四名家属,后一架乘坐医生、护士、串田总管与侍女吉村纪美。最后两架直升机分别是NHK及和歌山电视台的转播机。
  今天天气晴朗,风势强劲。右手边是如镜般平静的英虞湾,左手外侧是白浪涛涛的熊野滩。中间像腊肠狗横躺的延伸陆地则是前岛半岛,大作的家就位在狗鼻子上的御座岬。
  “那些混蛋,一定是从妈妈口中逼问出来的。自绑架案发生,我只回来过一次,家里空了十天。妈妈知道钥匙藏在哪里……可恶,居然利用受害者家属的房子,真卑鄙。”大作懊恼不已。
  “谁教你老过放荡的独居生活,连个女佣都留不住。经过这次教训,你可得好好安顿下来,让大家安心,也算是对妈妈尽孝道。”国二郎与可奈子趁机说教。
  “这些绑匪确实狡猾,竟然想得到发电报给纪美,难怪没引起怀疑。”后头的飞机上,串田总管啧啧称奇。
  “老夫人真的平安无事吗?感觉好似一年没见……”吉村纪美泪眼汪汪。
  灰色岩块突出碧蓝海中,其中腹地带矗立着一栋风格洗链的黑褐色西式建筑,那就是大作的家。
  直升机依序降落在路面上,众人争先恐后地奔上岩间的窄径。大门依然上着锁,建筑物北半边是工作室,南半边才是住家。
  大伙发现刀自时,她躺卧在宽广客厅的窗边扶手椅上。
  “天啊,死了!”英子惊声尖叫。
  “别胡说,只是睡着而已。你几时见过气色这么好的往生者?”紧张中不失镇定的大作喊道。
  四人一同奔向刀自身旁,屋里回荡着啜泣声。纪美在门口抱着串田总管嚎啕大哭。
  这就是本案的终点吗?
  井狩直挺挺地站在角落,深沉地凝视着刀自。
  秋阳照在花色鲜艳的窗帘上,屋内温暖如春。
  刀自发出安稳的呼吸声,佛像般的脸庞浮现满足的微笑。

  柳川敏子刀自的陈述(于当天傍晚的记者会上)
  这阵子让大家为我的事牵肠挂肚,实在非常抱歉。我能平安返家,多亏大家的关怀,在此由衷致上谢意。
  我今天有点疲累,情绪也颇激动,无力详述事情经过,只能以回答问题的方式简单说明,请见谅。
  首先是关于绑匪,我只见到出现在电视上的三个男人,及一名照顾我饮食起居的女子。
  四人在我面前总是蒙着面罩,且几乎不与我交谈,仅能辨别出他们的身高、肤色、发型及脸部轮廓等特征。不过,从言行举止推测,不论男女,年纪应该都只有二十出头。高野先生说似乎有好几名共犯,我却从未见过,或许这几人是专门负责我的事情吧。偶尔听到他们开口,皆是关西腔,但没明显的特征,难以细分是京都腔或新宫腔。此外,也不像我认识的任何一个津谷村村民的声音。
  至于犯案的目的,带头的肉色蒙面绑匪提过两、三次,他们似乎打算在某小岛建立自己的国家。我不清楚小岛在日本还是国外,亦不晓得成员除日本人,是否有外国人,只知道这一百亿是资金的一部分。他们用尽一切合法手段仍筹不齐,无计可施下,才计划这次绑架。最后一天,肉色蒙面绑匪表示钱终于凑足,相信他们不会再犯罪。
  若问对他们有何感想,身为受害人,我虽不至于夸奖他们干得好,但也未恨之入骨。如同我在电视面谈时所说,他们的态度非常绅士,而且能感受到他们一旦失败,有玉石俱焚的决心和气魄。我唯一不满的是,他们大可找沙乌地阿拉伯的石油大亨,或同在日本的某恶财阀家族的当主,何必挑上我这老婆子。(引来一阵笑声)
  监禁地点共换过三次,这点我已详细报告警方。
  起初,绑匪带我到围着木篱笆的独栋平房。车子开了四、五个小时,感觉不像故意在原处绕圈子,可见路程相当远。由于半路上被蒙住双眼,加上鲜少到外县市,实在弄不清身处何方。待在平房里,木篱笆上头只看得见天空,远处不时传来电车的声响,应该不是津谷村这样的山村。平房周围非常安静,人车声都不常有,所以也不是在都市周边。以大阪地区比喻,大概像箕面之类的郊区吧。
  这些日子我大多住在这里。电视对谈时,绑匪前一晚便带我到乡下一间荒废小屋过夜。
  那是距转播现场约两小时车程的山区,白天完全听不见人声,亏他们找得到如此偏僻的藏身处,我当然认不出是什么地方。
  电视对谈那晚吗?对,我们直接回到原先的平房。绑匪开着五颜六色的车子竟能顺利逃走,警方似乎十分疑惑。其实手法很简单,他们只是做了张和车子一样大的塑胶套,贴满色纸后再套住车身而已。离开转播现场,他们便扯掉塑胶套,一路上自然没引起注意。他们有些孩子气,自得其乐地玩着无关大局的胡闹把戏。
  我在那间平房待到昨天,晚上绑匪开车送我到大作家。他们好像早决定在此释放我,除地址外,还确认过那屋子已空了八天。既然能将柳川家的财产状况调查得比我儿女清楚,摸透一幢房屋的情形想必是易如反掌。我只告诉他们大作平常藏钥匙的位置。瞒着这种小事不说,撬坏门锁多不划算。
  今天早上吃过早餐,四人来到我面前。肉色蒙面绑匪递给我电报委托单及写着内文的纸,说“这是最后一次请婆婆帮忙”。
  和前几封信相同,我将肉色蒙面绑匪的原稿重誊一遍后,他们便马上烧毁。原文通常以铅笔写成,遣词用字相当不错,可惜偶有错别字。我每次指出错误,肉色蒙面绑匪就会不满地哼一声,但仍不厌其烦地拿起字典求证。三个男人中,唯有他读过一点书,我一直以为原文都是他打稿的,不过从高野先生的话听来,搞不好另有写手。
  “该道别了,对吧?”我把填完的电报委托单交给肉色蒙面绑匪,他拿出一包白色粉末说:“是啊,希望婆婆吞下这个。别担心,只是安眠药,剂量也配合你的体重调整过,绝对没有危险。这一觉至少会睡五小时。”
  接着,那名女子拿出一杯水,我毫不犹豫地吃下药。问我担不担心是毒药?不,一来他们说已成功取得赎金,没有杀我的理由,二来……我相信他们只是绑架犯,并非杀人魔。
  问我怎么有把握?这实在难以解释,虽无口头承诺,却自然有默契,人和人之间或许就是这样吧。
  吃完药不久,我便在扶手椅上打起盹。快睡着时,四人各自跟我话别,可是我记不得究竟谁讲了些什么。一觉醒来,我已躺在医院病床上。
  身为受害者,我如何看待警方的办案成效?现下我人在这里,便是最好的回答。不管是电视对谈或交付赎金时,警方有太多能逮捕绑匪的机会,但所有员警与井狩先生上下一心,为保护我的安全,连一根手指都不敢轻举妄动。站在警察的立场,那种情势下肯定不好受。如今我能在这里跟大家说话,真要感谢井狩先生及整个搜查团队,你们全是我的救命恩人。
  问我会不会认为警方失职,赎金被夺走却无法掌握绑匪行踪?很抱歉,我觉得这是在外面看热闹的人不负责任的发言。
  我和大家一样,每次见绑匪下达指令,总忍不住思索其中有无破绽。可是任凭我想破脑袋,也找不出来。批评谁都会,但若举不出更妥当的具体应对策略,又有什么意义?
  我相信井狩先生已尽最大努力,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做得更好。
  那么,莫非彩虹童子真略胜一筹,完美演出完全犯罪?由于搜查尚未结束,接下来的胜败还很难讲。至今绑匪之所以占上风,无关能力高低,而是有我这张护身符,警方行动碍手碍脚,才演变当前的结果。假如,我是说假如喔,彩虹童子和井狩先生立场对调,终究也会走到这一步。
  最后问我对这次遇险的感想?现下我只想早点摆脱各位,大睡一场。(笑声)不过,人生实在无常。我做梦也没料到,一把年纪还得历经这种磨难。平凡如我,藉这次的事体悟到,无论活到几岁,都不该轻易放弃每一天。多亏大家替我拣回这条命,我会好好度过余生,谢谢。(全场鼓掌)

  (注:警方严密搜索御座岬的大作住处后,一如其他犯案现场,遍寻不着可疑的指纹或远留物。此外,虽有两、三名渔民在当天早上八点左右,目击一辆黑轿车自大作家附近驶向志摩町,却无从确认司机特征、车型、车号等情报。电报由和歌山中央邮局发出,承接时间为十一点三十五分,柜台服务员表示,来者是个身材矮小的年轻男子,其余没特别的印象。电文内容照例是刀自的笔迹,发信人姓名、住址则皆为虚构。至今,绑匪及赎金仍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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