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错了
(一)
“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哪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的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忍不住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口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么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如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仿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靥,显得说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方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无忌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二)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愉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后,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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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着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前面有这么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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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个瞎子?” 无忌当然不是瞎子。 大姑娘的大眼睛还在盯着他,道:“那你为什么不望我?” 无忌终于开口:“因我不认得你。” 这理由实在再好也没有了,无论谁碰了这么样一个大钉子后都应该掉头就走。 这位大姑娘却是很例外。 她反而笑了:“不认得有什么关系?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认得的,你用不着不好意思,我绝不会怪你。” 无忌只有闭上嘴。 他忽然发现,就算你有天大的道理,在这位大姑娘面前也是说不清的。 大姑娘用马鞭指了指自己的鼻子,道:“我姓连,叫连一莲,就是一朵莲花的意思。” 她又笑道:“你若以为这是女人的名字,你就错了,从前江湖中有位有名的好汉,就叫做“一朵莲花”刘德泰。” 无忌闭着嘴。 这位连一莲大姑娘等了半天,忍不住道:“我已说完了,你为什么还不说?” 无忌道:“我只想说两个字。” 连一莲道:“哪两个字?” 无忌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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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的意思,通常就是说不再见了。 他说了再见,就真的要“再见”,谁知他居然真的又再见了。 这位大姑娘虽然好像不太明白道理,但轻功绝对是一等的。 无忌刚转身,她已经在前面等着他,板着脸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脸虽然板起来,两个酒窝还是很深。 无忌绝不去看她的酒窝,也板起脸道:“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想赶快再见。” 连一莲道:“我们现在岂非不是又再见了么?” 说着说着,她居然又笑:“你想赶快再见,我就跟你赶快再见,这还不好?” 无忌傻了。 他实在想不到天下居然真有这种人。 连一莲道:“现在我们既然又再见了,就算已经认得了,你就应该告诉我,你姓什么?剑法是从哪里学来的?” 原来她并不是真的不讲理,也不是真的脸皮厚,她只不过想问出无忌的剑法和来历。 无忌当然也不是真的傻了。 他好像在考虑,考虑了很久,才说:“我也很想告诉你,可惜我又怕。” 连一莲道:“怕什么?” 无忌道:“怕老婆,怕我的老婆。” 连一莲道:“怕老婆的人不止你一个,你只管说,我不笑你。” 无忌道:“你不笑我,我更不能说。” 连一莲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我一向听我老婆的话,她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她不准我干什么,我就绝不去干那个什么。” 他不但忽然变得话多了,而且简直说得有点语无伦次,夹缠不清。 连一莲道:“难道她不准你说话?” 无忌道:“她准我说话,可是她不准我在路上跟一些不男不女,女扮男装的人打交道。” 连一莲不笑了,脸已气得发红,忽然跳起来,冷笑道:“你不说,难道我就看不出?” 她一跳就有七八尺高,话没有说完,忽然凌空一鞭子抽下。 她笑得虽然甜,出手却很凶。如果在一年前,无忌就算能躲过这一鞭,也未必能躲过第二鞭。 她一鞭接着一鞭抽过来,出手又快又凶,如果是在一年前,无忌很可能已挨了七八十鞭了。 幸好现在已不是一年前。 她的鞭子快,无忌躲得更快,这根毒蛇般的鞭子,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他只躲,不还手。 她想看出他的剑法来历,他也一样想看看她的武功来历。 可惜他也看不出,这位大姑娘的武功居然很杂。 也许就因为她学得太杂,所以功力难免不纯,无忌已听出她的喘息渐渐急促,脸色也渐渐发白,忽然站住不动了。 无忌当然也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 他只想快走。 他还没有走,只因为这位大姑娘忽然抛下手里的鞭子,用两只手捧住心窝,喘息越来越急,脸色也越来越可怕,就好像受了重伤。 可是无忌自己知道,连一根小指头都没有碰到她。 连一莲盯着他,好像想说什么,可是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出来,就忽然倒下去,躺在地上不动了。 无忌怔住。 他并不是个疑心病很重的人,可是他不得不特别小心一点。 ——这位大姑娘是不是在做戏? 他不想上她的当,又觉得如果就这么一走了之,未免也有点不像话。 ——如果她不是做戏?又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 他连碰都没有碰到她,就算她有旧伤复发,也不至于这么严重。 何况她刚才看起来健康得就像是个刚摘下来的草莓一样,又鲜,又红,而且长满了刺。 无忌准备走了。 他不想在他低下头去看她时,反而被她掴个大耳光。 他走出去很远,她还是躺在那里没有动。 能小心谨慎些虽然总是好的,见死不救的事他却做不出。 ——就算上当,好歹也得上这么一次。 他立刻走回来,远比他走出去时快得多。 他先弯下腰,听了听她的呼吸。 呼吸很弱。 他再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角。 额角冰冷。 他立刻拉起她的手。 手冰冷,连指尖都是冰冷的,脉搏已弱得几乎没有了。 无忌也着急了。 ——不知道她的心还跳不跳? 想到这一点,他立刻就要查清楚,他没有那么多顾忌,因为他心里没有那么多鬼蜮。 就在他手摆到她胸口上的那一瞬间,他已经证明了两件事。 ——她的心还在跳。 ——她是个女人,活女人。 可是这个刚才还新鲜得像草莓一样的活女人,现在却已变得像是风干了的硬壳果了。 他应该怎么办? 他当然应该送她回去,可惜他根本不知道她住在哪里? 他也不能把她带回自己住的地方。 这两天他住在客栈里,抱着一个半死不活的大姑娘回客栈,好像也不像样子。 如果把她抛在这里不管,那就更不像话了。 无忌叹了口气,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准备先找个大夫看看她的病。 这时候居然有辆空马车出现了。 看到这辆马车,无忌简直就好像一个快淹死的人忽然看到一条船那么高兴。 他赶过去拦住马车:“你知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会治病的大夫?” 赶车的老头子笑了:“你找到我,可真找对人了!”
(三)
赶车的老头子看来虽然老弱无力,却将一辆乌篷马车赶得飞快。 草莓般的大姑娘,还是像硬壳果一样,又干又冷,全没有半点生气。 无忌忽然想到,他本来应该带她去找乔稳的。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分舵,乔稳就是这分舵的舵主,他的人如其名,是个四平八稳的人,处理这种事正是最恰当的人选。 可是他后来又想,万一乔稳也误会了他跟这大姑娘的关系,岂非更麻烦? 一个人遇见这种事,看来也只有自认倒霉了。 他才刚在心里叹了口气,马车已停下,停在一个荒凉的河弯旁,非但看不见会治病的大夫,连一个人影子都看不见。 赶车的那老头子,难道还是位“上线开扒”的绿林好汉? 只见他把手里的马鞭“劈啪”一抖,大喝道:“带来肥羊两口,一公一母,一死一活。” 河湾里立刻有人回应。 “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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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花还没有白,光秃秃的芦苇中,忽然荡出了一叶轻舟。 一个蓑衣笠帽的渔翁,手里长篙一点,轻舟就笔直荡了过来。 他的笠帽戴得很低,无忌看不到他的脸。 无忌也不认得渔翁。 他居然没有问那赶车的老头子,他要找的明明是大夫,为什么把他带到渔翁这里来。 他也没有问这渔翁是什么人。 渔翁只说了一句话:“上船来。” 无忌就真的抱起那大姑娘,跳上了渔舟。 一个刚才还事事谨慎的人,现在怎么会忽然粗心大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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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翁手里的长篙又一点,轻舟就荡开了。 赶车的老头子也打马而去,嘴里还在大声吆喝! “肥羊带到,老酒几时拿来?” 渔翁也大声回答:“老酒四坛,明日送上,一坛不少。” 车马急行,转眼间就已经绝尘而去,轻舟也已荡入了河心。 无忌刚把连大姑娘放在船舱里,那渔翁居然就放下长篙走过来! 轻舟在河上打转。 渔翁看着无忌,微微冷笑,忽然问道:“你会不会游水?” 无忌道:“会一点。” 渔翁道:“会一点是什么意思?” 无忌道:“会一点的意思,就是说我到了水里虽然沉不下去,可是如果有人拉我的腿,我想不沉不去都不行了。” 渔翁道:“想不到,你倒是个老实人。” 无忌道:“我本来就是。” 渔翁道:“可是有时候老实人也不该说老实话的!” 无忌道:“为什么?” 渔翁道:“因为说了老实话,就要破财。” 无忌道:“好好的怎么会破财?” 渔翁冷笑,道:“你少装糊涂,我问你,你是要钱?还是要命?” 无忌道:“我两样都要。” 渔翁道:“你不怕我先把你弄到水里去,再拉你的腿?” 无忌道:“我怕。” 渔翁道:“那么你最好就乖乖的把银子拿出来,我知道今天你在廖八爷那里刮了不少。” 无忌叹了口气,苦笑道:“原来你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 渔翁厉声道:“你拿不拿出来?” 无忌道:“不拿。” 渔翁道:“你想死?” 无忌道:“不想。” 渔翁好像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问道:“你想怎么样?” 无忌悠然道:“我只想你把那四坛老酒拿出来,请我好好喝一顿。” 渔翁怔住。 这才叫强盗遇见打劫的。 渔翁又忍不住问:“你这人是不是有点毛病?” 无忌道:“我一点毛病也没有。” 渔翁道:“那你凭什么认为我非但不要你的银子,还要请你喝酒?” 无忌又笑了笑,道:“你凭什么认为我是个笨蛋?” 渔翁道:“谁说你是笨蛋?” 无忌道:“我若不是笨蛋,怎么会随随便便的就上你的船?” 渔翁怔了怔,道:“难道你早就认出了我?” 无忌道:“当然。” 渔翁道:“我是谁?” 无忌道:“你就是那个输遍天下无敌手的倒霉赌鬼。” 渔翁傻了。 无忌大笑,就在他笑得最愉快的时候,忽然听得“啪”的一声响。 响声是从他脸上发出来的,他的脸上已挨了一个又香又脆的大耳光。 无忌也傻了。 那位连大姑娘居然已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站了起来,正用一双大眼睛瞪着他,冷笑道:“你凭什么又摸我,又抱我?我不打你耳光,打谁的耳光?” 无忌没有争辩。 她自己应该知道,他摸她,只不过因为要救她。 跟这种不讲理的女人,还有什么道理好讲? 渔翁还没有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忽然又听到“啪”的一声响。 这次响声不是从无忌脸上发出来的,是从大姑娘脸上发出来的。 她也挨了一个大耳光。 她也被打傻了,吃惊的看着无忌,道:“你……你敢打人?” 无忌说道:“你敢打,我为什么不敢打?” 连大姑娘道:“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 无忌道:“为什么?” 连大姑娘道:“因为……因为……”她急得直跺脚,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个女人。” 无忌道:“女人是不是人?” 连一莲道:“当然是。” 无忌道:“那么女人既然可以打男人,男人也一样可以打女人。” 连一莲又急,又气,偏偏又说不过别人。 女人说不过别人时,通常都会用一种法子——撒野。 她忽然跳起来,恨声说道:“你摸我,抱我,还要打我,我不想活,我死给你看!” 她忽然冲出去,“噗通”一声,跳下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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