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蜀
四月十九,阴雨。 此生合是诗人未? 细雨骑驴人剑门。 无忌不是诗人,也没有陆放翁那种闲逸超脱的诗情,但是他也在斜风细雨中,撑着把油纸伞,骑着匹青驴,入了剑门,到了蜀境。 剑门关天下奇险,双翼插天,群峰环立,真的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出剑门,沿途古柏夹道,绵延达数十里。替他抬着棺材的脚夫告诉他:“这就是张飞柏,是张三爷亲手种的。” 蜀人最崇拜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缠头,直到现在这种习惯还没有改。因为大家都崇拜诸葛,所以张飞也沾了光。 可是无忌怎么会带口棺材来? 崭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无忌特地用重价请了四个最好的脚夫挑着。 因为这棺材里躺着的是最好的朋友——这个朋友绝不会发疯。 棺材里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会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静静思索,也绝不会有人打扰。 无忌也很想躺进棺材去。 虽然他不像司空晓风,既不怕挑粪着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静静去想一想。 ——到了唐家之后,应该编造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个故事不但要能打动唐家的人,而且还要让他们深信不疑。 这已经不是件容易事,动人的故事绝不是每个人都能想得出来的。 还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晓风一定要他亲手交给上官刃的白玉老虎! ——司空晓风为什么要把这只白玉老虎看得这么重要? 司空晓风绝不是个不知轻重的人,绝不会做莫名其妙的事。 ——这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么秘密? 细雨斜风,扑面而来,不知不觉中,剑门关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 无忌忽然想起了两句凄凉的歌谣。 “一出玉门关。 两眼泪不干。” 这里虽然不是玉门,是剑门,可是一出此关,再想活着回来,也难如登天。 无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凤娘,他真的不敢。 “相思”已经令人缠绵入骨,默然销魂,“不敢相思”又是种什么滋味? 多情自古空余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纵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将那一份情埋在骨里,让这一份情烂在骨里,死在骨里。 那又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无忌忽然抛掉他的油纸伞,让冰冷的雨丝打在他身上。 风雨无情,可是又有几人知道无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口鲜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过瘾。 辣椒红得发亮,额上的汗珠子也红得发亮。 无忌看看也觉得很过瘾,可是等到他自己这么吃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种吃法并没有想像中那么过瘾了。 他已经被辣得连头发都好像要一根根“站”了起来。 这地方每个人都这么样喝酒。 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没有别的东西下酒。 所以他虽然已经快要被辣得“怒发冲冠”,也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 他不愿意别人把他看成一个“不好种”。 蜀道难。 蜀境中处处都有山坡,无忌停下来喝酒的地方,也在个山坡上,用碗口粗的毛竹,搭起个凉棚,四面一片青翠,凉风阵阵送爽,在酷热的天气里,赶路赶累了,能够找到这么样一个地方歇脚,实在很不错。 现在天气虽然还不算热,可见经过这里的人,大多也会停下来,喝碗凉茶辣酒再上路。 道路太崎岖,行路太艰苦,能有机会享受片刻安逸,谁都不愿错过。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岖艰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几人能找到这样的歇脚处? 有时你就算能找到,也没有法子歇下来,因为你后面有根鞭子在赶着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责任、荣誉、事业、家庭的负担、子女的衣食、未来的保障……都像鞭子般在后面抽着你。 你怎么能歇下来! 无忌一口气喝下了碗里的辣酒,正准备再叫一碗时,就看见两顶“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轿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种特有的交通工具,用两根粗毛竹,抬着张竹椅。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这个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难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过去。 因为干这一行的人,不但都有特别的技巧,而且,每一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手。 无忌很久以前就已听过有关滑竿的种种传说,却一直不太相信。 现在他相信了。 因为他看见了坐在前面一顶滑竿上的人。 如果他不是亲眼看见,他绝不会相信这么样一个人也能坐滑竿,更不会相信两个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这个人抬起来。 他很少看见过这么胖的人。 这个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无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这个人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块活动的肥猪肉,穿着打扮却像是个暴发户,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当都带出来,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他的同伴却是个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种文弱秀气,还带着点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壮,宽肩,细腰,浓眉,大眼,充满了男性的魅力。 现在两顶滑竿都已经停下,两个人都已经走进了这凉棚。 胖子喘息着坐下来,伸出一只白白胖胖,戴满了各式各样宝石翠玉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块雪白的丝巾递过去。 胖子接过丝巾,像小姑娘扑粉一样的去擦汗,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点了点头,带着种诚恳而同情的态度说:“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么会不瘦?” 胖子愁眉苦脸的叹着气,道:“再这么样瘦下去,怎么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点。” 这个建议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里的伙计想法子去烧两三个蹄膀,四五只肥鸡来。 他只能吃这“一点”,因为,最近他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强自己吃一点,因为最近他实在瘦得不像话了。 至于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 可惜别人都看见了。 这个人究竟是胖是瘦,这身肥肉究竟是谁的?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无忌没有笑。 他并不觉得这种事好笑,他觉得这是个悲剧。 这个美少年自己当然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很可笑,他还是这么样说,只因为他要生活,要这个胖子供给他生活。 一个人为了生活而不得不说一些让别人听了可笑,自己觉得难受的话,就已经是种悲剧。 这个胖子更可悲。 他要骗的并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一个人到了连自己都要骗的时候,当然更是种悲剧。 无忌忽然觉得连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无忌外,居然还有个人没有笑。 他没有笑,并不因为他也有无忌这么深的感触,只不过因为他已醉了。 无忌来的时候,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经有了好几个空酒壶。 他没有戴帽子,露出了一头斑斑白发,和一身已经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不喝醉又如何? 无忌忽然又想喝酒。 就在这时候,他又看见了六个人走上山坡。 六个青衣人,黄草鞋,灰布袜,六顶宽边马连坡大草帽,帽沿都压得很低。 六个人走得都很快,脚步都很轻健,低着头大步走过了这茶棚。 六个人手里都提着个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长,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过一尺六七,长的却有六七尺,提在他们的手里时,分量看来都很轻,一摆到桌上,却把桌子压得“吱吱”的响。 没有人笑了。 无论谁都看得出,这六个人绝对都是功夫很不错的江湖好汉。 他们提来的这六个包袱,纵然不是杀人的利器,也绝不是好玩的东西。 六个人同路而来,装束打扮都一样,却偏偏不坐在同一张桌上。 六个人竟占据了六张桌子,正好将茶棚里每个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间就选好这样的位置。 六个人都低头坐下,一双手还是紧紧抓住已经摆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个走进来的人高大,强壮,比大多数人都要高出一个头,带来的包袱也最长。 他抓住包袱的那双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节上,都长着很厚的一层老茧。 第二个走进来的人又高又瘦,弯腰驼背,仿佛已是个老人。 他带来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双手又干又瘦,就如鸟爪。 这两个人无忌好像都见过,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的。 他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脸。 他也不想看。 这些人到这里来,好像是存心来找人麻烦的,不管他们是来找谁的麻烦,无忌都不想管别人的闲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弯腰驼背的却忽然问道:“外面这口棺材,是哪一位带来的?” 越不想找麻烦的人,麻烦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是我。” 无忌已经想起这个人是谁了。 他虽然还没有见到这个人的脸,却已经认出他的声音。 ——白糖方糕黄松糕,赤豆绿豆小甜糕。 ——一个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着个绿纱柜子,一面用苏白唱歌,一面走入了这片树林中刚辟出的空地。 ——然后卖卤菜的,卖酒的,卖湖北豆皮的,卖油炸面窝的,卖山东大馒头的,卖福州春饼,卖岭南鱼蛋粉,卖烧鹅叉烧饭的,卖羊头肉夹火烧的,卖鱿鱼羹的,卖豆腐脑的,卖北京豆汁的,五花八门,各式各样的小贩,挑着各式各样的担子,从四面八方走了进来。 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无忌永远都忘不了,这个卖糕的声音,他也记得很清楚。 他也记得萧东楼的话。 ——以前他们都是我的旧部,现在却都是生意人了。 这卖糕人现在做的是什么生意?为什么会对一口棺材发生兴趣? 那高大健壮,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长着老茧的人,忽然抬起头,盯着无忌。 无忌认出了他。 他的眼睛极亮,眼神极足,因为他从八九岁的时候就开始练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茧又硬又厚,因为他从八九岁时就开始用这三根手指扳弓。 无忌当然认得他,他们见面不止一次。 金弓银箭,子母双飞,这身长八尺的壮汉,就是黑婆婆的独生子黑铁汉。 ——黑婆婆是什么人? ——是个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苍蝇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个包袱里面,当然就是他们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铁胎弓和银羽箭。 他居然没有认出无忌来,只不过觉得这个脸上有刀痕的年轻人似曾相识而已,所以试探着问:“我们以前见过?” 无忌道:“没有。” 黑铁汉道:“你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黑铁汉道:“很好。” 卖糕人道:“怎么样?” 黑铁汉道:“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卖糕人道:“很好。” 听到他们说的这两句“很好”,无忌就知道麻烦已经来了。 这六个人带来的无论是哪种麻烦,麻烦都一定不会太小。 无忌看出了这一点,别人也看得出,茶棚里的客人大多数都已在悄悄的结账,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口不好的胖公子还在埋头大吃。 看来就算天塌下来,他也要等吃完了这只鸡才会走。 这种人当然不会多管别人的闲事。 卖糕人忽然站起来,提着包袱,慢慢的走到无忌面前,道:“你好!” 无忌叹了口气道:“直到现在为止,一直都还不错,只可惜现在就好像已经有麻烦了!” 卖糕人笑了笑,道:“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不做糊涂事,就不会有麻烦的。” 无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涂事。” 卖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当然也不认得我!” 无忌道:“不认得。” 卖糕人道:“你认不认得,这是什么?” 他用两根手指提着包袱上的结一抖,就露出对精光闪闪,用纯纲打成的奇形外门兵刃,看来有点像鸡爪镰,又不是鸡爪镰。 无忌道:“这是不是淮南鹰爪门的独门兵刃铁鹰爪?” 卖糕人道:“好眼力。” 无忌道:“我的耳朵也很灵。” 卖糕人道:“哦!” 无忌道:“我听得出你说话的口音,绝不是淮南一带的人。” 卖糕人道:“我在淮南门下,学的本就不是说话。” 无忌道:“你学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是杀人!” 他淡淡的接着说道:“只要我能用本门的功夫杀人,不管我说话是什么口音都无妨。” 无忌道:“有理。” 卖糕人忽然用他那双鸟爪般的手拿起了这对鹰爪般的兵刃。 寒光闪动,鹰爪双双飞出,“叮”的一响,无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钉穿了四个小洞,栏杆上一根毛竿,也被鹰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并不难,把它钉穿四个小洞却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坚韧,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况这种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双手同时施展,竟能使出两种完全不同的力量来。 无忌叹了口气道:“好功夫。” 卖糕人道:“这是不是杀人的功夫?” 无忌道:“是。” 卖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杀人!” 无忌道:“不想。” 卖糕人道:“那么你快走吧!” 无忌道:“你肯让我走?” 卖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这个人。” 无忌道:“你要的是什么?” 卖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带来的那口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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