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旧帐
 
2020-07-16 17:18:51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三)

  傅红雪终于又出现了。
  叶开的手刚伸出去,刚准备去拉住翠浓,就发现了他。
  他瞪着叶开的手,冷漠的眼睛似已充满了怒意,苍白的脸已发红。
  叶开的手慢慢的缩回,又推开门,让翠浓走进去。
  翠浓走进了门,才回过头来对他嫣然一笑,好像直到现在才看见他这个人。  
  叶开却有点笑不出来。
  因为傅红雪还在瞪着他,那眼色就好像一个嫉妒的丈夫在瞪着他妻子的情人。
  叶开看着他,再看着翠浓,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但世上岂非本就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这种事岂非本就是每天晚上都可能发生的?
  叶开笑了笑,道:“我正在找你。”
  傅红雪又瞪了他很久,才冷冷道:“你有事?”
  叶开道:“有样东西要留给你。”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你杀了公孙断?”
  傅红雪冷笑道:“我早就该杀了他的。”
  叶开道:“这是他的讣闻。”
  傅红雪道:“讣闻?”
  叶开微笑着,道:“你杀了他,他大祭的那天,万马堂却要请你去喝酒,你说是不是妙得很。”
  傅红雪凝视着他递过来的讣闻,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好得很,的确妙得很。”
  叶开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当然一定会去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那天也一定热闹得很。”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盯着他,道:“你好像对我的事很关心。”
  叶开又笑了笑,道:“那也许只因为我本就是个喜欢管闲事的人。”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乐乐山怎么会死的?”
  叶开道:“不知道。”
  傅红雪冷冷道:“就因为他管的闲事太多了。”
  他再也不看叶开一眼,从叶开身旁慢慢的走过去,走上街心。

×      ×      ×

  街上还积着水。
  傅红雪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才跟着慢慢的拖了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可笑。
  平时他过街的时候,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脚。
  但现在却不同。
  今天街上每个人都在盯着他的手,他手里的刀。
  这把杀了公孙断的刀。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带着种敌意。
  “现在大家都已知道你是万马堂的仇敌,绝不会再有一个人将你当做朋友了。”
  “为什么?”
  “因为这镇上的人,至少有一半是倚靠万马堂为生的。”
  “……”
  “所以你从此要特别小心,就连喝杯水都要特别小心。”
  这些都是沈三娘临走时说的话。
  他实在不懂这个女人为什么对他特别关心。
  他根本不认得这女人,只知道她是翠浓的朋友,也是万马堂的女人。
  翠浓怎么会跟这种女人交朋友的?
  他也不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对这女人竟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意,只希望她快点走开。
  可是她却偏偏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们在草原上转了很久,只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和翠浓两个安安静静的坐下来。
  无论谁都很难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杀人,甚至连公孙断都不会相信。
  但他却的确是第一次杀人。
  他将刀从公孙断胸膛上拔出来时,竟忍不住呕吐起来。
  无论谁都很难了解他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都不了解。
  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你手下变成尸体,并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本不愿杀人的。
  但是他却非杀不可!
  没有雪,只有砂。
  红砂。
  鲜血跟着刀锋一起溅出来,染红了地上的黄砂。
  他跪在地上呕吐了很久,直到血已干透时,才能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沈三娘一直用眼在看着他,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他,也不知是同情?是轻蔑?还是怜悯?
  无论是什么,都是他不能忍受的!
  但他却可以忍受别人的愤恨和轻蔑。
  他已习惯。

×      ×      ×

  傅红雪挺直了腰,慢慢的穿过街心。
  现在他只想躺下去,躺下去等着翠浓。
  直走到镇外,沈三娘才跟他们分手。
  他并没有问她要到哪里去,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这个人。
  但她却拉着翠浓,又去嘀咕了很久。
  然后翠浓就说要回去了。
  “我回去收拾收拾,然后就去找你,我知道你住在哪里。”
  她当然应该知道。
  傅红雪当然想不到“她”并不是翠浓,而是他所厌恶的沈三娘。
  这秘密也许永不会有人知道。

×      ×      ×

  巷口还贴着张招租的红纸条。
  傅红雪走过去,就看到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婆站在巷口,用一双狡黠而充满讨厌的眼睛瞪着他。
  这老太婆看来也不是他的朋友。
  傅红雪道:“请让让路。”
  老太婆道:“为什么要让路?”
  傅红雪道:“我要回去。”
  老太婆道:“听说你嫌这地方不好,已经搬家了,还回到哪里去?”
  傅红雪道:“谁说我已经搬家了?”
  老太婆道:“我说的。”
  傅红雪皱眉道:“谁说我嫌这地方不好?”
  老太婆道:“也不是你嫌这地方不好,是这地方嫌你不好。”
  傅红雪终于明白,所以他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不必再说。
  老太婆道:“你的包袱我已送到隔壁的杂货店了,你随时都可去拿。”
  傅红雪点点头。
  老太婆道:“还有这锭银子,你还是留着给你自己买棺材吧。”
  她手里本已捏着锭银子,此刻忽然用力掷了出来。
  傅红雪只有伸手去接。
  他没有接住。
  银子刚从老太婆手里飞出来,突然又被一样东西打了回去。
  一锭银子突然变成了几十根银针。
  若不是半空中突然飞过来的一样东西将它打了回去,傅红雪就算人不死,这条手臂也必定要废了。
  现在银针打的却是老太婆自己。
  这走路都要扶着墙的老太婆,身子竟突然弹起,凌空一个翻身,已掠上屋脊。
  她行藏既露,已准备溜了。
  谁知屋脊上竟早已有个人在等着她。

×      ×      ×

  叶开不知何时也已掠上屋脊,正背负着双手,含笑看着她。
  老太婆脸色变了,狡黠的眼睛里,也已露出惊惧之意。
  她眼睛并没有瞎,当然早已看出叶开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叶开微笑道:“老太太,你怎么突然变得年轻起来了?”
  老太婆干笑了两声,道:“不是年轻,是骨头轻,我看见你这样的小白脸,骨头就会变得奇轻。”
  叶开淡淡道:“听说老人家若是喝了人血,年纪也会变轻的。”
  老太婆道:“你要我喝你的血?”
  叶开道:“你刚才岂非已喝过乐乐山的血?”
  老太婆狞笑道:“那糟老头子血里的酒太多,还是喝你的血好。”
  她的手一挥,衣袖中又飞出两条银丝,毒蛇般向叶开脖子上缠了过去。
  她用的武器非但奇特,而且恶毒。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恶毒的武器。
  他身子突然的溜溜一转,好像从衣袖中摸出了样黑黝黝的东西。
  只听“叮”的一响,银丝突然就不见了。
  老太婆一双鸟爪般的手似也突然僵硬。
  叶开又背负起双手,站在那里,微笑道:“你还有什么宝贝,为什么不一起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老太婆盯着他,嗄声说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我姓叶,叫叶开,树叶子的叶,开心的开。”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只可惜我开心的时候,你就不会开心了。”
  老太婆什么都不再说,突又凌空翻起,掠出去三四丈。
  谁知她身子刚落下,就发现叶开又在那里含笑看着她,
  他笑得就像是条小狐狸。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好,好轻功。”
  叶开微笑道:“倒也不是轻功好,只不过是骨头轻罢了。”
  老太婆苦笑道:“看来你骨头比我还轻。”
  她一句话未说完,鸟爪般的手突然向叶开攻出了四招。
  她的招式也同样奇突诡秘。
  但叶开却偏偏专门会对付各种诡秘的招式。
  他的出手既不奇突,也不诡异。只不过很快,快得令人不可思议。
  老太婆的手刚击出,就觉得有样东西在她脉门上轻轻一划。
  然后她一双手就垂了下去,再也抬不起来。
  叶开还是背负着双手,站在那里,笑得比刚才更开心了。
  只可惜他开心的时候,别人总是不太开心。
  老太婆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也不认得你,你为什么要跟我作对?”
  叶开道:“谁说我要跟你作对?”
  老太婆道:“那么你想怎么样?”
  叶开道:“只不过想请你喝杯酒而已。”
  老太婆一愕,道:“请我喝酒?”
  叶开道:“我一向难得请人喝酒的,这机会错过可惜。”
  老太婆咬了咬牙,道:“到哪里去喝?”
  叶开笑道:“当然是萧别离的店里,那地方可以挂账。”

×      ×      ×

  傅红雪手里握着刀,握得很紧。
  他还是用刚才一样的姿势站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过。
  可是他苍白的脸,又已因激动而发红。
  老太婆从屋脊上跳下来,垂着头,慢慢的从他身旁走过去。
  傅红雪没有看她,却突然道:“等一等。”
  老太婆就停下来等,好像忽然变得听话得很。
  傅红雪道:“我已杀过人。”
  老太婆听着。
  傅红雪道:“我并不在乎多杀一个。”
  老太婆的手已在发抖。
  叶开也已赶过来,微笑道:“杀人就像喝酒一样,只有第一杯最难入口,你若能喝下第一杯,再多喝几杯当然就不在乎了,只不过……”
  傅红雪道:“只不过怎么样?”
  叶开道:“杀人也像喝酒一样,喝多了慢慢就会上瘾的。”
  他看着傅红雪,微笑着接道:“这件事还是莫要上瘾的好。”
  傅红雪冷冷道:“我并不想杀你。”
  叶开道:“你想杀她?”
  傅红雪道:“我本来只杀两种人,现在却又多了一种。”
  叶开道:“哪一种?”
  傅红雪道:“想杀我的人。”
  叶开点点头,道:“她刚才想杀你,你现在想杀她,这倒也很公平。”
  傅红雪道:“你闪开。”
  叶开道:“我可以闪开,但你却不能真的杀了她。知道吗?”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笑道:“因为她也没有真的杀了你。”
  傅红雪看着他,苍白的脸似已渐渐变得透明。
  过了很久,他才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嗯?”
  叶开笑道:“你们明明全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偏偏还要问我这句话?”
  傅红雪道:“我要问清楚些,只因为我欠你一样东西。”
  叶开道:“欠我什么?”
  傅红雪道:“欠你一条命。”
  他突然转身,慢慢的接着道:“这笔账我迟早总会还你的,你也可以随时向我来要。”
  他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脚再跟着慢慢的拖过去。
  他脚步看来更沉重。
  叶开忽然觉得他的背影看来和萧别离差不多,看来也同样是那么寂寞,那么孤独。
  也许他的情况更悲惨,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一条永不能回头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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