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三回 空嗟变幻迁枯骨 莫测高深立掌门
 
2022-07-22 15:55:3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武当派弟子中,未曾见过牟沧浪的,也都知道他的“中州大侠”之名,听说是他,欢声雷动。纷纷猜测,不知他带来的是什么“喜事”?
  台上的无量,台下的不岐,却是不由得暗暗吃惊:“难道掌门人是要把位子传给牟沧浪么?”但再一想,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武当派虽没明文规定掌门人不能由俗家弟子担当,事实上也曾有过第三代掌门是由俗家弟子担当的,而且这个俗家弟子正是牟沧浪的祖先牟独逸(牟独逸事详拙著《还剑奇情录》),但武当派开创至今,一共有十七个掌门,也只是一个例外而已。牟独逸是当时武当派中武功最强的弟子,但他作为掌门,却并不是一个好掌门,在他任内且曾引起过纷乱的。因此,在他之后,武当派的掌门必须由道家弟子担当,已经成为“不成文”的规矩了。
  不岐暗自寻思:“牟沧浪怎样了得,总也比不上他的祖先牟独逸吧。难道师父敢破例把掌门的位子私相授受?”要知掌门人虽然可以指定继任人选,但若此人不孚众望,长老得到多数弟子的支持,还是可以有权否决的。
  无量也在心里暗暗嘀咕,但因他是首席长老,他倒并不害怕牟沧浪能够“破例”当上掌门。他只是在想:“牟沧浪是俗家弟子,一向又不是住在武当山上,为什么他用‘回山’二字,难道他想赖在这里不走吗?”
  无量、不岐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无相真人说道:“牟大侠有个心愿,三十多年前,他曾想要出家,拜在先师门下。先师见他是牟家独子,当时他也尚未娶妻,不肯答允。但有言道,待你将来有了儿子,儿子长成之后,如果仍有此念,那时再来武当山吧。我要告诉大家的是,我可以替他完成这个心愿了。这是他的喜事,也是大家的喜事。”
  此言一出,众人虽然不敢交头接耳,但却是各自在心中“私议”了。不岐在台下更是和不败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众弟子惊异的是,牟沧浪以名震武林的大侠身份突然来做道士,这已经是太过出人意表的了,但更加出人意表的是,牟沧浪要做道士,只能说是“怪事”,还不能算得是什么“大事”的,掌门人如此郑重的召集门人,当众宣布,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之嫌么?不岐因为关系切身利害,他和不败面面相觑。不觉面色都变了。牟一羽瞧在眼内,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
  无量在台上倒还相当镇定,心想他即使做了道士,也是刚入门的道家弟子,若要马上就做掌门,还嫌不够资格。“倘若师兄要任意胡为,我还可据理力争。不过料想师兄也不会舍弃自己一向心爱的徒弟而传给外人吧?”
  无相真人揭开白玉盘的碧纱笼,原来盘中盛的是一件道袍,一顶道冠。无相真人望空一拜,说道:“弟子无相,今日代先师收徒。”站在旁边的司仪已经帮牟沧浪把头发挽成道士髻,无相便即替他披上道袍,戴上道冠。牟沧浪跪下磕头,无相真人侧身受了半礼,说道:“牟沧浪你已经出了家,原来的名字不能用了,我替先师赐你道号,以‘无’字排行,你的道号就叫做无名吧。”
  牟沧浪磕头道:“请掌门师兄代先师训示。”
  无相真人朗声诵读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徼;常有欲,以观其妙。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是老子《道德经》开头的一段话,可说是道家理论的“总纲”。无量长老暗暗吃惊:“掌门恭读教祖的经文代师收徒,这可是非同小可的事!”
  这段《道德经》念完,无相跟着“赞道”道:“无名听着:无名无欲,至道至刚,锡尔佳名,表率本门。”“至道”意即道家最基本的道理,“至刚”则是从“无欲则刚”这句成语变出来的,这句话虽是出自儒家,但与道家之理相通,儒释道三教同源,故此不妨借用。
  但无量与不岐却是无心去推敲用语,他们只是同样想道:“表率同门,这是什么意思?一派之中,只有掌门人才当得起做同门表率的勉励,难道掌门人当真要刚入道门的牟沧浪来接任掌门?”
  无量心里嘀咕,却也不能不和无色一起上前道贺,他心中所藏的“哑谜”马上也就揭开了。
  改名“无名”的牟沧浪在接受了两位长老的道贺之后,出家的仪式宣告礼成。无相真人接着说道:“喜事在后头呢,我还有两件事情要向大家宣布。”
  他说了这句话,台下登时又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意想得到,掌门这次隆重其事的召集门人,当然不会只是为了“代师收徒”这样简单,“更大的喜事”多半就是要立新掌门了。许多人不约而同的把目光朝着不岐看去,不岐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果然便听得无相真人说道:“我年已老迈,这副挑了多年的担子也该放下来啦。第一件大事就是要立一位新掌门,新掌门人一定,今日便即举行接任仪式。”
  此事虽然早在大家意料之中,但无相真人这么快就要办理“移交”,却是出乎众人意料之外。无量长老说道:“掌门师兄,此事我看还是三思而行的好。”
  无相真人道:“哦,你有什么顾虑?”
  无量长老说道:“师兄,你虽然上了一点年纪,身体还相当硬朗,不妨先立掌门弟子,接任之事,待你百年之后再说。”
  无相真人道:“师弟,咱们出家人要讲真话,我这个样子还能算是“硬朗”吗?我固然自己知道,你们也应当看得出来,我已经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我就是想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得见后继有人!”
  话说得这样重,无量长老自是不敢再说口不对心的“吉利话”了。但他还是说道:“纵然掌门师兄想早息仔肩,恐怕也不能这样草率的。第一,本派是领导武林的两大门派之一,地位远不如武当的一般门派在新掌门人接任之日,都要广邀武林同道观礼的,何况咱们是要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武当派呢?第二,本派自张祖师创派以来,即蒙朝廷优礼有加,历代掌门都有朝廷颁以‘真人’封号的,依照惯例,似乎也应当由掌门人把继任人选禀奏朝廷,待取得封号,再举行仪式不迟。”
  无相真人道:“师弟此言差矣,道家讲的是清净无为,太平无事的日子,当然可以从容安排仪式,但现在本派可正是处在多事之秋啊。即使你们不能免除世俗之见,邀请同道观礼一事,日后补办也不为迟。第二,做武当派的掌门不是做官,依照惯例,禀告、请封等等,也不过是给朝廷备个案而已。一样可以补办。”
  要知和尚道士是“出家人”,出家人除非犯了“王法”,否则只须遵守本门自定的“戒律”就行,一般事务,可以不受官府管束的。所以无相真人只用“禀告”二字。对比之下,无量长老用的“禀奏”二字,却是自贬武当派的身份了。
  无相真人继续说道:“我如今已是风中之烛,立新掌门人一事是刻不容缓的了。盼一众同门,能够体谅我的苦心。”
  无量长老本来希望先定出掌门弟子,好让他有一段时间从容布置的。但见无相真人执意不从,心想:“反正不岐已是在我的掌握之中,就让他立即接任,那也无妨。”便道:“师兄教训的是,我是过于拘泥俗礼了。那就请掌门师兄指定继任人选吧。”
  无相真人道:“掌门人若是太过年轻,则嫌经验不足,若是太过年老,又恐不胜繁剧。依我看最好由六十岁以下的中年人担当,两位师弟意见如何?”
  无量长老今年七十岁,心想:“反正我是不打算争这个位子的了,但听师兄的口气,继任人选,也有可能是无色师弟。”无色是自武当派开派以来,最年轻的长老,他是四十岁那年就当长老的,今年不过五十六岁。无色此人,专心剑法,一向不拘小节,人缘虽好,但在同门的心目之中,却也大都认为他“不是做掌门人的料子”的。无量暗自思量:“倘若真的爆出冷门,无色师弟虽然不似不岐容易受我掌握,但他也非倚重我不可。”心神定了一些,说道:“掌门师兄说得很对,我也是这个意思。”
  众人屏息以待,等候无相真人宣布,无相真人则似乎在想什么,迟迟没有开口。
  无量忽地似笑非笑地问道:“无名师弟,你今年贵庚,我真糊涂,竟忘记了。”
  无名说道:“小弟今年五十八了。”
  无量说道:“哦,那也只不过比无色师弟长两岁,还属年轻。”
  弦外之音,谁也听得出来,若依年纪这个条件来挑选继任掌门,最适当的第一个应是不岐,第二个是无色,至于无名,即使不计较他是新入道门,也只能排到第三。无名故意装作不懂,说道:“武林门派,入门为先,无色师兄虽然比我小两岁,我还是该尊他为师兄。”故意把话题引到了入门的排行上。无量心中冷笑:“你倒真会装蒜。”
  无相真人咳了一声,眼睛向无量望来,说道:“师弟,你是首席长老,有话请说。”此“说”不同彼“说”,话中之意,即是要无量长老当众来说,而不是私下议论。
  无量趁机说道:“不知师兄已经有了适当的人选没有?”
  无相真人道:“适当二字,不能只是由我一个人说了就算,须得大家同意才行。师弟,你想要推荐什么人接任掌门,但说无妨。”
  无量道:“依我看来,最适当的人选莫过于不岐师侄,第一、他正是年富力强,足当重任。第二、他是掌门师兄亲自调教出来的关门弟子,武功方面固然是得了师兄的衣钵真传,人品方面,他跟了师兄十六年,从无过失,那也是大家相信得过的。”
  他只道掌门师兄不好意思提出自己的徒弟,由他说了出来,正好可以迎合师兄的心意。哪知无相真人却是摇了摇头,说道:“年富力强,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侠骨仁心,有足以令人钦佩的仁、侠德行。我不是说不岐的人品不好,但只是人品好还不够的。”
  不岐听了师父说的最后两句话,心中才稍宽慰一些,心想:“师父毕竟还是相信我的,最少他没有说我人品坏。”不过,师父不肯接纳他做候选掌门,却是令他大为失望了。
  无量说道:“这十六年来,不岐差不多都是在山上修道练功,他之所以没有赢得大侠称号,只不过是因为他未曾得到在江湖上行侠仗义的机会而已。”话中带刺,谁也听得出来。
  对他这番说话无相真人不置可否,仍然接回原来的话题,继续说道:“再说,后人应该胜过前人,姑不论不岐是否已经得到了我的真传,即使已经得了我的真传,那也是还嫌不够的。”
  无量说道:“那么师兄认为谁人方始算得最为适当,还请明示。”眼睛望向无色长老。
  无色忙道:“你别拉上我,我可不是做掌门人的材料。”
  无相真人笑道:“无色师弟是有资格做掌门人的,不过他要专心练剑,我也不便勉强他了。”
  无色说道:“掌门师兄,到底是你明白我的志向。那就不要在我的身上做文章了,快点选定新掌门人吧。”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这个人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无相真人此言一出,几乎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从不岐身上转移到无名身上了。
  果然便听得无相真人说道:“这个人就是无名师弟,无名师弟虽然是刚入道门,但他在俗家之日,早已是名闻远近的中州大侠,武林共仰。牟家二百年来,每一代都是武当派的弟子,论到和本派的关系之深,无人能出其右。掌门一职,由他接任,那是最适当不过了。”
  这个决定固然是在许多人意料之外,但也在一些人意料之中。无相真人宣布之后,有的人鼓掌欢呼,有的人则是不免窃窃私语了。
  牟一羽和不岐坐在一起,牟一羽似是解嘲地说道:“此事真是令人意想不到,事前我也不知家父竟然会膺此重任的。”
  不败本来已经走开的,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回转他们身边,冷冷地接口说道:“意想不到的事也未免太多了。”
  牟一羽拍拍脑袋,说道:“是啊,近来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
  他好像是“重复”不败的说话,但虽然不败听不明白,不岐却是心中有数。因为在他复述不败的话语之中,加上“近来”二字。
  不戒的惨死是最近发生的事,而不戒的惨死又是因他受命到盘龙山迁葬无极长老的尸骨而起,牟一羽“恰好”在那天路过,碰上这件事情,发现老人何亮的遗骸和无极合葬,另外还有一具尸首本来是不岐师弟耿京士的。而又“恰好”不戒带去的麻袋装不下三副骸骨,于是牟一羽“只好”把何亮的头盖骨留下……这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不都是牟一羽“近来”碰上的么?
  何况他还在作加强语气之状,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呢?假如不岐还不懂他的用意,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不岐可是一个“大智若愚”的聪明人,他不但懂得牟一羽的用意,而且还有新的发现,他突然想到这一连串的事情,“巧合”之处也未免太多了。
  正因为他是聪明人,所以他立即作出非常高兴的样子说道:“令尊接任掌门,本派深庆得人。对我来说,更是加倍喜事!”
  不败心里暗暗冷笑:“他们两个都是真会做戏!”心里的冷笑不觉露在面上了。
  不岐道:“你笑什么?”
  不败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你那另外一喜,却是喜从何来?知道了,也好陪你高兴呀。”
  不岐道:“有牟大侠接任掌门,我的师父固然可以放下重担,安心养病,我也可以不用替师父料理本门的日常事务,得以专心服侍他老人家了。这不是喜事么?”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不败蓦地有“同病相怜”之感,倒是不好意思嘲讽他了。只能说道:“从前的牟大侠,从今天起就是道号无名的、咱们的掌门师叔了,你这称呼得改一改才对。”特别强调“今天”二字,牟一羽皱一皱眉,心里想道:“这两个人心里不服气,但谅他们也不敢出声反对,我也不必去理会他们。”
  台上也在演着和台下一样的戏。
  无名是早已知道今日有此结果的,但口中却是不能不客气一番:“无名今日方始得以补列先师门墙,如何就可担当重任,还请掌门师兄三思。”
  无相真人道:“我就是因为本门有许多大事要你为我承担,才请你务必在今日来到武当山的,你不也是答应过与我共处危难么?不必再说客气的话了。”
  无名说道:“本门有危难之事,份属弟子,都应承担,我自也不能例外。但却不必一定要当掌门。”
  无相真人道:“群龙无首,难以成事。你不做掌门,又怎能替我分忧?”
  无量心中冷笑!“原来他们是早就有书信往来,说好了的,只把我瞒在鼓里。”当下上前说道:“无名师弟,你不必谦让了。我要贺你喜上加喜。”
  无名一怔道:“无量师兄,此话怎说?”
  无量说道:“你三十年前,已经想要出家,不迟不早,这个心愿今日得偿,这不是喜事一桩么?”第二件“喜事”不必他来“画蛇添足”,自是指接任掌门的喜事了。而且他这一段话中所说的什么“心愿得偿”,其实也是有一语双关的意思在内,谁也听得明白。
  无相真人心中不悦,索性直说道:“不错,我就是因为要无名师弟接任掌门,所以才定在今天,提前替他主持出家仪式。我是为了本门着想,两位师弟想必不会认为我是存有私心吧。”
  无色上前道:“无名师兄接任掌门,别人怎样我不知道,我是心服口服的。”
  无量心里嘀咕:“他的儿子是你的记名弟子,你当然帮着他了。”但他孤掌难鸣,只好顺风转舵,勉强笑道:“掌门师兄。你别误会,你若是存有私心的话,这掌门人的位子早就传给你的徒弟了。你的大公无私,我是由衷佩服的。师兄,你选中的人一定不会错的,我和无色师弟一样,都是要为本派深庆得人了。”他虽然“循例”道贺,但这番却似乎只是说给无相真人听的。而且他故意提起无相真人的徒弟,也是藏有挑拨不岐的用意在内。
  哪知他话音未落,不岐却已走到台前,第一个用参见新掌门人的礼节向无名行礼了。无名连忙走下台去将他扶起,说道:“不敢当。”
  无量心中冷笑:“这小子好没骨气,不过,也真是会拍马屁,一见风势不对,立即就倒过去了。”
  忽听得有个人冷冷说道:“对啦,无名师叔说的‘不敢当’这三个字是说得对的。不岐师兄,你这个礼是似乎行得早了一点。”要知老掌门还没死,他提出的继任人选即使已经获得一致通过,也还得等待新旧掌门行过了交接的仪式,新掌门人才能接受门人参拜之礼。
  说话的这个人是个黑脸长须道士,不岐满面通红,本来想要反唇相稽的,一见是他,却是只能“恼羞”,不敢“成怒”了。原来这个黑脸道士乃是已故无极长老的首徒,道号“不波”。无极去世之后,无相真人命他看守“通微宫”。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封号是“通微显化真人”,所以“通微宫”在武当派的地位大致是和少林派的“达摩院”相等的。“通微宫”的主持,名义上由无量兼任,实际却是由他掌管。他的地位可以说是和长老也差不了多少。“通微宫”中藏有张三丰手书的拳经、剑诀,不波长年躲在通微宫内,极少和同门来往。不岐在同门中已经算得是沉默寡言的了,他比不岐更加沉默寡言。两三天不说一句话也是寻常事。
  谁也想不到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站出来发言。
  不岐不敢得罪他,只好作“解嘲”语:“我只是表示我对新掌门人的衷心爱戴,并非代表别人。”
  这件事也是出乎无量的意料之外的。
  无量喜出望外,暗自想道:“好在有聪明人也有傻子,不岐要做聪明人,那就让不波来做傻子吧。由他出头,那是最好不过。”于是哼了一声,说道:“不波,你的掌门师伯亲自指定的继承人,你也居然敢表不满么?”他知道不波生性甚“迂”,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他就必定“择善固执”。
  他这一招激将计果然生效,不波的迂脾气发作,便即越众而出,走到台前,向无相真人行了一礼,说道:“掌门师伯,有几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无相真人道:“继任的掌门人选虽然是由我提出,但若有不同意见,也还可以商议的。你有话但说无妨。”间接的答复了无量长老。
  不波说道:“掌门师伯,我也并非对你提出的人选有所不满。恕我大胆,我只是觉得,你所说的掌门人条件漏了一条。”
  无相真人道:“哦,是哪一条?”
  不波朗声说道:“武功!”先说答案,跟着才加以发挥:“本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是和少林派并驾齐驱的,二百年来,张祖师传下的拳、剑、内功,一向都为武林同道推崇。倘若是只有大侠之名,恐怕还不足担当本派掌门的重任。”
  无名点了点头,说道:“这话说得有理,做了一派掌门,是难免有人要来印证武功的,何况本派更是树大招风呢。本派这三门绝学,我自愧是未窥堂奥的。”
  不波心里想道:“你知道最好。但既然知道自己不行,那就应该提出让贤才对。”
  无相真人微笑说道:“我的太极拳比不上你去世的师父,剑法又比不上无色师弟。依你说来我也是不够资格当这掌门的了。”
  不波连忙说道:“掌门师伯,这是你的自谦。师父生前曾经对我说过,他虽然是专攻太极拳,但在最初十年,只能和你对拆三十招,第二个十年,才能和你对拆五十招,他只盼再练十年,能够和你对拆一百招便已心满意足,可惜……”说至此处,语声枯涩,没再说下去了。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师父未能够练满第三个十年,便即不幸身亡的缘故。无相真人说道:“本门练太极拳的弟子,进境之速,就我所知而论,谁也比不上你的师父。其实在他去世的前一年,我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了。只不过他没有和我比试而已。”谁也听得出这是安慰不波的说话。
  不波转过头来,面向无色长老,接着说道:“三师叔,你是本门公认的剑法第一高手,弟子修为尚浅,若有妄言,请你恕罪。”摆出来的“架子”,竟然是要议论无色的剑法了。
  无色是最年轻的长老,不波则是原来首席长老无极道人的大弟子,两人的年龄不过相差一岁,无色为人一向不拘小节,对这位“老师侄”更是从不以长辈自居,当下微笑道:“我知道你在通微这十多年,潜心钻研祖师留下的拳经剑诀,定有妙悟,正想一聆高论。”
  不波说道:“师叔,你这样说,弟子可是担当不起,请恕我妄言,我才敢说。”
  无色笑道:“你还没有说,我怎知道你是妄言还是高论。你尽管说吧。”
  不波说道:“那就请恕我直言了,剑法的造诣我谈不上,但从师祖留下的拳经、剑诀之中,我也有点领悟,依我之见,太极剑法是本门上乘剑法,也必须有本门的上乘内功相辅,才能到达炉火纯青之境。”
  无色点头道:“你说得很对啊,我欠缺的正是内功。”
  不波继续说道:“即以剑法而论,三师叔你的创新之处颇多,但由于刻意创新,有些地方,就难免反而忽略了原来的纯厚融通的心法了。古人云:‘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拙能胜巧,依我看来,上乘武功,也是如此。恕我直言,师叔,你的剑法巧是巧了,但若是真正和掌门师伯比划的话,在五十招之前,你在招数上可以占先,五十招之后,只怕你难免要屈处下风。”
  无色鼓掌赞道:“高论,高论!实不相瞒,近年我也渐渐发觉,我这样的练本门上乘剑法,实在是有点近乎买椟还珠的愚行。就因为我自知未能如掌门师兄的达到纯厚融通境界,所以我从来不敢和他比试。不过,有一点,你也说错了。”
  不波道:“是哪一点,请师叔指教。”
  无色说道:“本门剑法第一高手,不是我,也不是掌门师兄。掌门师兄,请你也恕我直言。”
  无相真人微笑道:“我早就知道。你若不说,我还要怪你呢。”
  此言一出,众弟子都是诧异莫名,尤以不波为甚,怔了一怔,说道:“请问是哪位?”
  无色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咱们的新掌门人无名师兄。”
  无名说道:“师兄,你给我脸上贴金,我可是受之有愧。”
  无色板起脸孔道:“好端端的,你怎么骂起我来了?”
  无名不觉一怔道:“这话从何说起?”
  无色说道:“你说受之有愧,那不分明是说我讲假话吗?我这个人有时虽然也难免有些胡言乱语,但在武功方面,我从来是有半斤就说半斤,有八两就说八两,决不胡乱称赞别人的!”
  一众同门都知道无色的脾气的确是如他自己说的这样,见他说得如此认真,不禁都是惊疑不定。
  要知太极剑法一向都是道家弟子优于俗家弟子,而无色的剑法又是一向被同门公认为本派第一高手的,如今他竟然把这顶“高帽”“慷慨”的送给刚刚出家的无名道人,亦即本是俗家弟子的牟沧浪,这就不能不令得一众同门都是大感意外了。
  无量暗自想道:“你和牟沧浪交情最好,又是他的儿子的师父,怪不得你要用贬低自己的手段来抬高他。但连带贬低掌门师兄,却是未免太过份了。”
  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也是欣表同意,无量的话只好藏在心里,不便说出口来。
  不过他不说另外却有人说,不波的脾气是心有所疑就不肯罢休的,因此他的出发点虽然和无量不同,但还是直说出来了。
  “无色长老,我知道你一向不打诳语,我有一事不明,不知你可否为我释疑?”
  无色说道:“哪一件事?”
  不波道:“既然无名师叔的剑法比你还更高明,何以他不亲自教他儿子,却要你替他传授?”
  无色笑道:“你读书很多,一定知道古人有易子而教的做法。但可惜我没有儿子,否则我也会叫我的儿子拜他为师的。再说,我的剑法虽然不及他,但我也有我的长处,他的儿子能兼两家之长,不更好吗?”
  这的确是老实话。众人也都知道,不戒那日在盘龙山上被一个不知来历的蒙面人所伤,正是得牟一羽将蒙面人赶走,不戒方始能够多活几天回到武当山的。“怪不得牟一羽年纪轻轻,而能打败强敌,原来他已是兼学两家之长。”对于无色的话,许多人不觉信了几分。
  但不波却仍是不肯相信。
  不波站在台前,面向一众同门,缓缓说道:“无色长老的剑法,我们都是知道的。无名师叔的剑法如何,我们道家弟子,除了无色长老一人之外,大家都没见过。现在无色长老自认他的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如果是真的话,本派的继任掌门可是深庆得人了。不知无名师叔可否给我们指点几招,也好让我们开开眼界。”
  “指点”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长辈和晚辈“拆招”的指点,一个是“比武”的指点,比武是不拘辈份的,纵然“点到即止”,亦已是分出胜负荣辱了。和“拆招”的一教一学,意义根本不同。但此时此际,不波说出这样的话,从他的口气之中,谁也听得出他的所谓“指点”,是指后者而非前者。
  无量长老故意逼紧一步,佯作指责不波:“不波,你好大胆,无名师弟曾以牟大侠的身份纵横江湖,难道你还要试他的武功才肯服帖吗?”
  不波给他激起了戆直的脾气,朗声道:“武当少林,乃是天下武学的总汇,人所共知。能够称雄江湖的顶尖高手,来到了嵩山的少林寺和武当山的三清观,只怕就未必够得上一流高手的资格了。无名师叔,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无名淡淡说道:“你说得很对,江湖上是有许多浪得虚名之辈。别人尊重我为大侠,我是不敢当的。这大侠之名,依我看来,恐怕也只是江湖同道认为我的品行还算端正而已,并非因为他们害怕我的剑法。”这番话说得得体,第一、他说的“浪得虚名之辈”,只是“很多”,并非“全部”;第二、话语之中也隐藏着这样一种意思:身为掌门人者,是应当“以德服人”,而不是“以力服人”。
  不过,他这番说话,却也没有拒绝不波提出的要他“指点几招”的请求。
  不波一时间尚未发觉这点“破绽”(无名并没明言拒绝),不败却是发觉了。他立即在人丛中站出来说道:“无名师叔,你虽然不是以剑法称雄江湖,但在武当山上,给我们指点几招,想必你当应允。”他不待无名答复,就当作是他已经应允一般。跟着转过头来,对不波说道:“不波师兄,不知你说的‘我们’,心目中是哪几位?”这个“我们”,是要无名“指点”的“我们”,意思十分明显,不败是在催不波立即提出够资格和无名“比试”的人选了!
  不波也想造成一个逼使无名非得比试不可的形势,便即说道:“不岐师弟是本派公认的剑法第二高手,如今既然无色长老自谦剑法比不上无名师叔,不岐师弟,不如就由你来请无名师叔指点几招吧!”假如无名比不上不歧,那就可以证明无色刚才说的只是“捧场话”了。
  不岐连忙摇头,说道:“弟子不敢僭越。”“不敢僭越”,这只是就“身份”的“尊卑有别”说的,并非指武功。弦外之音,最少在武功方面,他还没有对无名心悦诚服。
  不波说道:“不岐,你此言差矣。你是请求候任的新掌门人指点,有什么僭越不僭越可言?”
  不岐仍是微笑摇头,说道:“不波师兄,我看你最适合。一来你是晚一辈的同门之长,二来你在通微宫潜心研究祖师的拳经剑诀多年,在剑术上也定必有过人的心得。”
  不波“哼”了一声,心里想道:“你倒乖巧,自己不想惹事上身,却让别人替你出头。也罢,你做聪明人就由我做傻瓜吧。”不过,他也不便立即顺着不岐的口风向无名挑战,只把眼睛望着无名。
  无名神色自如,微笑说道:“我在武当山的日子还长呢,总有机会和同门切磋武功的。至于今日嘛,这个、这个……”不波的眼睛看着他,他的眼睛却看着无相真人。
  这段话他虽然没有说完,但内中已是藏着一层深意。他用的是“切磋”二字,日后与同门切磋,那已是他以掌门人的身份,名副其实的是“指点”门人的所谓“切磋”了。这层深意,不波听不出来,无量、不岐等人却是听得出来的。二人俱是想道:“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但身为掌门的无相真人尚未开口,他们自是不敢开口。
  无相真人缓缓说道:“我们是名门正派,不比江湖上那些帮会。用比武来定掌门,江湖上的那些帮会可以,我们若然也是这样,岂不叫人笑话?本派自从张真人创派以来,也从来没有用比武来定掌门的。”
  不波满面通红,但他的脾气既迂且犟,仍然说道:“掌门教训的是。不过历代掌门的武功,都是和他同时的一众同门深知的。弟子也并无考较新掌门人的意思,只不过是开开眼界罢了。”言下之意,新掌门人的武功,若不是让他知道清楚的话,他是不会心悦诚服的。

  正是:空有侠名难伏众,要认剑法定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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