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回 情债难偿愁脉脉 相思未了恨绵绵
 
2022-02-27 16:39: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就在这时,忽又听得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师父,你连我也杀了吧!”只见王燕羽满面惊惶焦急的神情,颤巍巍地走来,她本来就在病中,这一来更显得花容憔悴,娇怯可怜。
  展大娘道:“燕儿,你竟是这样的爱这小子吗?你也来向我求情?”
  王燕羽道:“我不敢向师父求情,只是想请师父成全,将我也一同杀了!”
  展大娘似乎很疼惜王燕羽,听了她这番以死要胁的“求情”说话,手臂又徐徐放下,她想了一想,忽地说道:“好,我成全你的心愿。你在一旁听着,待我来问问这个小子!”
  展大娘将铁摩勒拉了起来,解开了他的穴道,阴沉沉地说道:“燕儿与你有缘,为了你,她不惜以死相救,现在就看你了,你愿不愿娶她?我今天就让你们成亲!怎么样,你到底怎么样?说呀!”
  这刹那间,铁摩勒心情混乱之极,他面临着一个最难答复的难题!
  形势摆在面前:要是他说一个“不”字,便将毙在这女魔头的铁掌之下。
  铁摩勒并不怕死,可是,不知怎的,当他一触及王燕羽的目光,就禁不住整个身心都颤抖起来。王燕羽扶着花枝,那张娇怯可怜的脸孔正盯着他,那是充满着惶恐的、期待的、焦急的而又柔情似水的目光,铁摩勒知道,要是他说一个“不”字,只怕王燕羽也会像一朵突然遭受风雨摧残的鲜花,枯萎了的!
  这几年来,铁摩勒念念不忘给义父报仇,以手刃王家父女为快。经过那次帐幕之夜,王燕羽的爱意表露无遗之后,他的仇恨大部分转移到她的父亲的身上,可是对她的恨意也还未全消,他可以不杀她,但若说到要化敌为友,却是不能想象的事!
  可是,铁摩勒现在对王燕羽的目光,任他是铁石的心肠,也终于动摇了。他能够把这样爱他的人当作仇人吗?他能够让这个少女像鲜花一样的枯萎吗?不,这也是不能想象的事!
  铁摩勒片刻间转了无数念头,突然,另一个少女的影子在他眼前浮现,这是韩芷芬的影子,他记起了韩芷芬临别时的叮咛嘱咐,他忆起了韩芷芬含愁责备的目光,他能够对未婚的妻子忘恩负义吗?不,这也是不能想象之事!
  铁摩勒咬了咬牙,避开了王燕羽的目光,终于摇了摇头,说道:“王姑娘,我感激你的好意,我又一次欠上你的债了。只是我已经有了另外的人,她也是像你一样可爱的姑娘,我不能够抛弃她,你,你把我忘记了吧!”
  王燕羽痴痴地听着,她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微笑,那是因为她听到铁摩勒说她是个“可爱的姑娘”,但是这却是凄惨的笑容,因为她也从铁摩勒的话中,听出了他对韩芷芬的深情厚爱!甚至在死亡的阴影之下,韩芷芬在他心中的位置也难以动摇!
  铁摩勒的话刚刚完毕,展大娘便冷冷说道:“燕儿,你听清楚了么?你愿意嫁他,他却不愿意娶你!他已经有了另外的人了!”
  展元修叫道:“妈、妈、你、你、”他想说的是“你少说两句行不行?”但在母亲的积威之下,他这样顶撞的话儿在舌头上打了几个滚还不敢说出来。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一声尖叫,王燕羽倒下去了!
  展元修连忙跑过去将她扶住,展大娘冷冷地望了他们一眼,说道:“她是一时气昏了,你把她放下,你走过来!”
  展元修道:“妈,你有什么吩咐?”展大娘道:“你把这把剑拔下来!”她指的是铁摩勒那把青钢剑,刚才在铁摩勒和她交手之时,给她拂落,正巧插在一块假山石上的。
  展元修莫名其妙,拔了下来,问道:“这又不是一把宝剑,妈要它作什么?”展大娘冷冷说道:“谁希罕他这把剑?我是要他丧在自己的兵刃上。元儿,你给我将这小子一剑杀了!”
  展元修吓了一跳,当啷声响,那把剑又跌落地上。展大娘道:“真没出息,枉你是展龙飞的儿子,连杀人都没有胆量吗?”
  展元修叫道:“妈,你叫我杀别的人还可以,我就是不能杀他!”
  展大娘道:“你燕妹喜欢这个小子,这小子又不愿娶她。她也应该断了念头了。还留这小子何用?好,你不肯杀他,待我来杀!”
  展大娘这个“杀”字刚一出口,人已走了过来,第三次举起手掌,朝着铁摩勒的脑门击下!
  展元修叫道:“杀不得,杀不得!”拦在铁摩勒身前,拼命的托着他母亲的手臂!
  展大娘手臂一振,将展元修摔了一个筋斗,手掌停在离铁摩勒脑门三寸处,“哼”了一声道:“为什么杀不得?”
  展元修顾不得疼痛,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便即说道:“妈,你不能够为你的儿子想一想么?”
  展大娘诧道:“我杀这小子,正是为你设想啊!你想要燕儿做你的妻子,是吗?”展元修道:“不错,我是有这念头。”展大娘道:“着呀!那你为什么还要留着这小子在世间碍眼?杀了他岂不正是斩草除根?”
  展元修说道:“你看燕妹已经这样伤心,要是杀了他,只怕燕妹病情更为恶化,那却如何是好?”
  展大娘说道:“这小子一点也不念她的情义,她就算一时伤心,伤心过后,也会说我杀得对的!”
  展元修道:“妈,你又不是不知燕妹的脾气,宁可让她自己去杀,要是咱们杀了她喜欢的人,她这一生还会理睬我吗?”
  展大娘道:“依你之见如何?放了他?”展元修道:“放了他又怕燕妹醒来之后还要见他,或者疑心咱们害了他。”
  展大娘道:“好,娘就暂时把他关起来!待到燕儿答应做你的妻子,我再放他!”
  展元修满面通红,叫道:“妈,你不能这样做,这,这,这太令我难堪了!”
  展大娘冷冷一笑,随手一拂,点了铁摩勒的昏眩穴,令他失了知觉,这才说道:“傻孩子,你以为妈当真要放这小子吗?我这不过是想燕儿嫁你,待到燕儿答应了做你的妻子,我自然有办法整治他!”
  展元修打了一个寒噤,道:“妈要怎样整治他?”展大娘道:“我当着燕儿的面放他,暗地里却在他的饮食放下败血散,叫他未到长安,就要身罹重病,死在路上!”
  展元修听得皮肤起栗。不错,他对铁摩勒的确心怀妒恨,但他却是有几分傲骨的人,他不愿意用要胁的手段迫师妹嫁他,他要的是王燕羽的心,而不是王燕羽的身子。他之所以觉得“难堪”,就是因为母亲要采用这种不顾他面子的做法,可是展大娘却误会了儿子的意思。
  展大娘挥了挥手,说道:“好,事情就这样定夺了。姑且让这小子多活几天!”
  展元修踌躇片刻,忽地说道:“妈,我还有话说!”
  展大娘道:“你还要说些什么?你不过是想要师妹做你的妻子罢了,难道你当真舍不得杀这小子么?”
  展元修道:“正是我想亲手杀这小子,才解我心头之恨!妈!你将那败血散给我,待到你要放他那一天,我就用它。我要亲眼看着他在我的面前服下毒药!”
  展大娘哈哈大笑说道:“这才不愧是我的儿子!好吧!败血散这就给你!你把这小子关在地牢里,我替你料理燕儿。嗯,这次的气也真够她受了,现在尚未醒来。”
  展元修抱起了铁摩勒,走了几步,又回头说道:“妈,燕妹醒来,请你不要先和她说那些话。让我来说。”
  展大娘说道:“燕儿是聪明人,她知道了我关了这个小子,还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连你也不用说。讲得太过明白,反而大家的面上都没有光彩!”
  展元修听着他母亲得意的笑声,心头就像压了铅块般的沉重,想道:“怪不得江湖上的豪杰,听到我父母的名字,没有不痛骂的!他们当年所做的事情,我虽然不大知道,但看妈这次的所作所为,也就不难想象了。”原来展元修在成年之后,曾奉母亲之命,到江湖上去增长阅历,他用的是个假名字,为了好奇的原故,他一有机会,就打探他父亲生前的事情,听得别人对他父母的痛骂,他心中也着实感到羞愧。当然,他不敢将那些痛骂的话语吿诉他的母亲,而展大娘也只是隐隐感到她的儿子在江湖走了几年之后,性情已是与以前不大相同,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她就不懂得了。
  铁摩勒在黑暗中醒来,四围摸索,手指碰着了冰冷的石壁,这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囚徒。铁摩勒大为愤怒,挥拳骂道:“你们将我骗到此间,却又为何不将我干脆杀了,哼,哼,世上的坏人我也见过不少,就没见过像你们这样卑劣的!”他越骂越气,“砰”的一拳击在墙壁上,被那反震之力震倒地上,登时感到周身骨节隐隐作痛。原来他是被展大娘用阴狠的独门手法点了穴道,还幸亏展元修一将他关进地牢,便给他解穴,要不然,若是时间较长,那就不止骨头疼痛而已,内脏还要受伤。
  铁摩勒骂得力竭声嘶,无计可施,只好在地上盘膝而坐,运气调元。黑暗中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头顶上有“轧轧”声响,抬头一看,只见头顶上方开了一个洞口,有一只小篮子吊下来,篮内盛满饭菜,转瞬间那洞口又关上了。
  铁摩勒叫道:“姓展的,你若还有一点男儿气概,就放我出来,与我决一死战!”外面的人回答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与你拼死,你安心养息几天吧!”果然是展元修的声音。铁摩勒还想与他理论,随即便听得沉重的脚步声,像是他故意要让铁摩勒知道他已经走了。
  铁摩勒正自饿得发慌,小篮子内的饭菜发出香喷喷的气味,铁摩勒心道:“反正我这条命是在你们手上,就算你们放了毒药,我也乐得先吃个饱。”
  铁摩勒吃饱后,精神大大恢复,他将所遭遇的一连串事情回忆了一遍,心中想道:“这姓展的将我骗到此间,当然不是正人君子,但比起他的母亲,却要好得多了。”再想到他这样做,都是为了爱王燕羽的缘故,而王燕羽却不爱他,想到此处,他对展元修的敌意便减了几分,反而有点同情他了。
  最令得铁摩勒焦急的,是他负有使命,要赶往长安,现在被关在地牢,只怕死了也无人知道,要想有人来救,那更难了。他想到闷处,自己给自己开解道:“我本来不想做皇帝的保镖,若是因此丢了差事,南大哥也不能责备我。唉,我也真傻,连生死都尚未可知,却还要想到南大哥的责备?”可是他虽是这样想,心头上的结却始终未能解开,因为他是个责任心很重的人,既然答应了南霁云,未能做到,就觉得对师兄不起。除此之外,他虽然极力抑制自己,不去想王燕羽,但此事既是因她而起,很难不想到她。想到她时,铁摩勒就禁不住心里愁烦。
  黑暗中不知时日,但那小篮子是每天三次准时吊下来的,铁摩勒从送饭的次数可以算得出所过的日子。到了第三天中饭送过之后,他正在烦闷,忽地那扇石门打开了半扇,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铁摩勒倏地跳将起来,一掌便打过去,放声骂道:“贼婆娘,你还有什么阴狠的手段,我干脆与你,与你——”“拼了”那两个字还未曾吐出口来,铁摩勒突然呆住,张大了嘴巴,做声不得,他的手指触处,温软如绵,幸而他的劲力已到了收发随心的境界,未曾把对方打伤。
  只见那人晃了两晃,低声说道:“摩勒,你还是这样恨我吗?”
  铁摩勒处在黑漆的地牢中,他一眼望去,只隐隐约约的辨得出是个女的,只当是那女魔头展大娘,却不料是王燕羽!
  铁摩勒手足无措,呆了片刻,方始歉然说道:“是你?我还以为是你那狠毒的师父呢。”
  王燕羽道:“你恨我也是应当,说起来,其实你与其恨展家的人不如恨我,你所受的灾难都是我引起来的,我又是你的仇人!”
  王燕羽自动的先提出了往日的冤仇,铁摩勒的心头登时似着了火烧一般,不由得想起义父被她惨杀的情景,耳边似乎听得义父的声音说道:“摩勒,是你替我报仇的时候了!”
  不错,要是铁摩勒现在动手报仇,那确是不费吹灰之力。休说王燕羽尚未曾病好,即算她已康复如常,听她那语气,大约也不会抵抗的。
  可是铁摩勒怎能杀一个尚在病中的女子?他在黑暗中过得久了,眼睛渐渐习惯,这时已不止是辨认出了王燕羽面部的轮廓,还隐约看得出她那幽怨的神情。他和王燕羽面面相对,听到了她短促的呼吸,忽然,只见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滴下来!
  铁摩勒的铁石心肠都在这颗泪水中溶化了,他义父的影子也在泪水中模糊了,眼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是王燕羽俏生生的影子!
  铁摩勒突然转过了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从今之后,我与你的冤仇一笔勾销,是生是死,都不恨你!”声音颤抖而又沉重,显见他的心情激动非常。
  王燕羽叫道:“啊!摩勒!摩勒!”她将摩勒的名字叫了两遍,就哽咽住了,说不出话来,不知不觉的,她紧紧抓住了铁摩勒的手。
  铁摩勒缓缓转过头来,可是仍然不敢面对她的目光,他想挣开,但终于还是让王燕羽将他的手紧紧握住。这刹那间,他感到了羞愧,却又感到了几分“如释重负”的轻快心情!
  想起了未婚妻子的临别叮咛,他感到羞愧;但他心头上的一个“结”却解开了,在这之前,他常常为了自己与王燕羽之间的恩怨纠缠而烦恼,“要不要向她报仇?”成为了一个困惑他的问题,现在他已亲口向王燕羽答应,不再将她当作仇人,亦即是这个长期困惑他的问题,已经得到了解决,因而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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