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四回 铸错本无心,擂台争胜;追踪疑有意,锦帐逃人
 
2019-07-07 22:45:0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石英吩咐了管家几句,傍着沙涛坐下,拈须笑道:“沙大哥,咱们多年交情,我也不能叫你吃亏。”沙涛气得说不出话,却又不能发作。石英微微一笑,又道:“不过后辈中的能人,咱们也该栽培栽培,若然定要置之死地,那就显得咱们气量窄了。”石英是山西、陕西二省武林领袖,沙涛只得忍着气道:“大哥说的是!小弟承教,告辞了!”石英将他一按,道:“看了这场,也还未迟。你看,他们打得多热闹呀!”
 
  只见擂台上两条人影,此来彼往,穿来插去,眩目欲花。大家都是差不多的身法,滴溜溜的绕着擂台疾转,云蕾一身白色衣裳,石翠凤则是绿袄红裙,衣袂飘扬,越转越疾,有如一片白云捧出一团红霞在碧绿的海上翻腾,令人眼花缭乱。
 
  若依云蕾的本领,本来可以在三五十招之内,将石翠凤打倒,但云蕾有心要看石翠凤的“蹑云步”身法,所以出手并不狠辣。蹑云步法也是从八卦游身掌中变化出来的一种步法,以轻灵飘忽见长,与“迷踪拳”并称北派的两种上乘的轻身功夫,石英的“蹑云剑”威震江湖,就是以这种步法作基础的。石翠凤虽然只得父亲五六成的功夫,施展起来,已是令人神摇目夺。云蕾使出“穿花绕树”的身法,和她游斗,打了一百来招,心中暗道:“这蹑云步法果是不凡,与我的所学各有所长,只可惜她的火候还差得太远!”
 
  石翠凤见云蕾这样的人品武功,早已倾倒,只是厮斗之下,见云蕾出手,分明是故意留情,状同儿戏,心中暗道:“我若不露出两手功夫,将来成亲之后,岂不教他轻视。”石翠凤是个好胜的姑娘,误会云蕾有意相让乃是轻视,掌法一变,竟如疾风迅雨,柔中带刚,掌劈指戳,其中竟杂着蹑云剑的路数。云蕾心中一愣,抖擞精神,一口气接了她十来招,也施展了师门绝技,以“百变玄机”剑法化到掌法上来,虚实相生,变化莫测,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顿时化客为主,着着抢攻。石翠凤见她如此,心中倒反欢喜,暗道:“到底逼得你使出真实的本领了。”越发卖弄,酣斗中突出险招,身子向前一倾,竟然欺进云蕾怀中,三指一伸,来扣云蕾的脉门,云蕾武功虽比她高,这一招却也真难化解,百忙中不假思索,手腕一抬,将她手臂托高,左臂一揽,将她结结实实抱着,手指在她胁下一捏,石翠凤身子酥麻,不由自主地倒入云蕾怀中。云蕾“哎呀”一声,听得台下哄笑之声,猛然醒起自己现在的身份乃是男儿,不觉满脸通红,急忙在她胁下一按,解开已被封闭了的麻穴,将她轻轻一推,随即跃后三步,抱拳一揖,说道:“姑娘包涵,小生得罪了!”
 
  擂台下石英拈须微笑,沙涛面色铁青,道:“恭喜大哥选得佳婿,小弟告辞了。”石英把手一招,叫管家过来,道:“沙贤弟,做大哥的替你赔罪,这里有一包珠宝,聊作赔偿之资。那照夜狮子马非凡马可比,只好请贤弟到我的马厩中挑选十匹最好的马,以为抵偿,请贤弟手下留情,放过他所保的这趟镖吧。”石英先前听得沙涛所说,还以为云蕾真个是保镖的人。
 
  沙涛冷冷一笑,道:“谢大哥厚赐,小弟还薄有资财,不敢贪得。只是黑道上的规矩,这趟镖小弟既然一度失手,那就不能就此罢休,这个要请大哥见谅。”一揖到地,携了沙无忌排众而去。石英好生不悦,叫管家送客,自己也跃上了擂台。
 
  擂台上石翠凤满面通红,见父亲上台,低下头来,手指轻捻衣带,云蕾面色亦甚尴尬。石英哈哈大笑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年少英雄,难得难得。”石英适才在台下,已向管家查到云蕾的拜帖,知道了她的名字,又笑道:“云相公,你这样的身手,何必要做保镖?”云蕾道:“我并没有做保镖呀!前日在路上偶然结识一位朋友,替他抵御劫贼,无意之中,与沙寨主父子结下梁子。”石英心中一宽,道:“原来如此。你家中尚有何人?订亲没有?”云蕾迟疑半晌,道:“只有一位哥哥,尚未订亲。”石英哈哈大笑道:“少年人提起订亲,就害臊了。”云蕾更是尴尬,只听得石英又道:“这擂台你打胜了,我要给你一点彩物。”拿出一枚绿玉戒指,上面镶着两粒“猫儿眼”宝石,闪闪放光。石英说道:“这是翠儿的母亲临终之时交与她的,现在转送你了。”云蕾道:“既是石小姐之物,晚辈不敢接受。”石英又是哈哈大笑,道:“这是给你们订婚的礼物,为何不能接受?”云蕾道:“晚辈不敢高攀。”石英面色一沉,低声问道:“你嫌弃我的女儿么?”云蕾道:“我岂敢嫌弃小姐,只是此事万难从命。”石英怒道:“这却是为何?”云蕾眼睛一瞥,只见石翠凤轻拈裙角,涨红了面,两只又圆又大的眼睛注着自己,眼中泛着泪光,心念一动,暗中想道:“也好,且待我来个移花接木之计。”便假意推辞道:“尚未禀过尊长,如何好私下订亲?”石英道:“你兄长现在何方?”云蕾道:“我兄弟自幼失散,不知他的下落。”石英眉头一皱,道:“那么你要禀告谁人?”云蕾道:“我父母双亡,有一位世交叔祖,待我有如孙儿,婚事须要禀告于他。”石英问道:“你的世交叔祖姓甚名谁,是何等人物?”云蕾道:“我世叔祖的名字在这里不好说得,他是武林中有数的人物。”石英大笑道:“武林中有数的人物,提起我轰天雷石英的名字,大约也总得卖点交情,这婚事你是无须顾虑的了。”云蕾纳头便拜,叫了声“岳父大人!”在怀中取出一枝珊瑚,道:“客中没带什么东西,这枝珊瑚权当聘礼。”石英哈哈大笑,把珊瑚交给女儿,拉起云蕾在台中心一站,朗声道:“此后这位云相公便是我半个儿子,他日在江湖上走动,请各位多多照顾。”台下贺客纷纷贺喜,石英又道:“拣日不如撞日,我年老怕烦,趁各位朋友都在这儿,就让寿筵与婚宴齐开了吧,省得他日再劳驾各位到来。”贺客们起哄闹酒,拍手笑道:“双喜临门,妙极妙极!”便有人来灌云蕾喝酒。
 
  云蕾说道:“我年纪尚轻,这婚事还是暂缓吧。”石英道:“我有意留你在身边,你们早日成亲,方便得多。”不由分说,便要云蕾与石翠凤在台上交拜天地,哈哈笑道:“我轰天雷做事素来爽快,擂台招亲,擂台成礼,省去多少繁文缛礼!”贺客们也都笑道:“这真是武林佳话呀!”待云蕾再拜过岳丈之后,又纷纷灌她的酒。
 
  云蕾心中暗暗叫苦,正自盘算不得脱身之计,见众人劝酒,来者不拒,放怀喝了十来杯酒,暗运内力一迫,忽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酒气喷人,摇摇欲坠。耳中听得贺客们叫道:“呀,呀!云相公醉了!”云蕾酒意确实也有了几分,趁势装醉,身躯一晃,倾倒翠凤身上。石英说道:“少年人不会喝酒又不知道节制,翠儿,扶他回去。”一面却又笑道:“双喜临门,我这老头儿也不知道节制了,来呀,再干一杯!”说完云蕾,自己却与贺客闹酒。
 
  云蕾闭了眼睛,把头搁到翠凤肩上,任由她扶到房中,和衣便睡,起初本是装醉,渐渐的也真疲倦了,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一觉醒来,只见房中红烛高烧,房外月移花影,贴上墙来,已是夜深时分了。石翠凤坐在床沿,衣不解带,小心服侍,见云蕾睁开眼睛,微笑道:“相公你酒醒了么?”倒了一杯浓茶,道:“这是神曲茶,给你解酒消滞。你不必起来,我给你喝。”轻挪玉臂,扶着云蕾,将茶杯送到了她的口边。
 
  云蕾呷了一口茶,但觉缕缕幽香沁人心脾,仔细看时,这房间布置得十分华丽,当中一张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形式奇古的三脚鼎,中贮檀香,发出青烟。石翠凤见她注视,笑道:“听爹爹说,这鼎乃是周鼎,是很难得的古董,我瞧也没有什么特别。那茶几听说是南海的沉香木做的。”云蕾吃了一惊,周代的古鼎,南海的沉香都是价值连城的东西,翠凤却随随便便地摆在房中,毫不当做一回事。再看时,只见珊瑚、碧玉、珍珠、宝石等所做的小摆设,总有十来件之多,只是案头那枝珊瑚树就高达二尺,自己所送给她当作聘礼的那枝珊瑚,简直不能与之相比。云蕾好生疑惑,心中想道:“那石英虽是武林宗主,也不应豪富如斯。”
 
  石翠凤倚在她的身边,低声道:“云相公,你家是做什么的?”云蕾道:“我小时候父母双亡,听说我爷爷曾做过朝中的大官。”石翠凤眉心一蹙,道:“云相公,你真的欢喜我么?”云蕾道:“你长得这样好看,武艺又好。不止我欢喜你,我看凡是男人,都会欢喜你的。”石翠凤道:“嗯,这是什么话?”云蕾道:“我有一个结义兄弟,人品武功,远胜于我。”石翠凤眉毛一扬,道:“你的结义兄弟干我甚事?嗯,我知道了,你今日再三推辞,原来是不想和我成婚。”云蕾一怔,道:“不是不想,你听我说,我那结义兄弟……”石翠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怒声问道:“你当我是什么人啦?你再说什么结义兄弟,我就死在你的面前!你不要我,干脆说出好啦!我知道你们这种官宦人家的子弟,看不起我们这样的人家。”云蕾道:“什、什么话?我也不知道你是哪样人家!”石翠凤道:“你真个瞧不出来么?我是大强盗的独生女儿!”
 
  云蕾微微一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我那结义兄弟,他是个更大的强盗!”石翠凤这一气非同小可,道:“你尽说你的结义兄弟,这是什么意思?”云蕾见她怒成这个样子,猛然醒起,在洞房花烛之夜与她说别个男人,确是不合时宜,心中想道:我就是想替山民叔叔订亲,也不可如此急切。只听得翠凤又道:“我自幼随父亲闯荡,不知多少人家向我家求婚。我曾立誓,不是我自己看上的我绝不嫁他!若然是我看上,他又不要我,那么我就唯有一死!你今日在擂台之上对我轻薄,而今既已成亲,却又不将我当成妻子,你是否存心欺负我呢?”云蕾想不到她如此刚烈,心想她未见过周山民,哪知她合不合意,“移花接木”之计,代人订亲之事,更不敢提。翠凤又逼问道:“你说呀,你是否愿意把我当成妻子?”
 
  云蕾道:“谁说我不把你当成妻子呀?你别哭呀,你可要我怎样做才能称心如意呢?”石翠凤心道:“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亲热?”可是这话却说不出来,闪着泪光的粉面发出羞红。云蕾拉她的手,微笑问道:“姐姐,你今年几岁?”翠凤道:“十八岁啦。”云蕾道:“你比我长一岁,我真的要叫你姐姐啦。你的妹妹……”石翠凤诧道:“你的酒没醒么?我不是对你说过,我没有姊妹么?”云蕾一怔,想起自己又忘记了男子身份,不觉失笑,道:“我是糊涂了。姐姐,我做你的弟弟好吗?你的弟弟不懂说话,姐姐不要见怪。”轻轻抚弄她的手背。翠凤破涕为笑,道:“你真像个孩子。好,那你听姐姐的,把衣服脱了再睡。你瞧你的鞋也还没脱哩。这被褥都要换啦!”适才云蕾和衣睡倒,翠凤还有着一分新娘子的羞怯,不敢碰她。而今经过了一场谈话,渐渐厮熟,见云蕾兀是不肯起身,嗔道:“难道你还要姐姐替你换衣服吗?”说完之后,噗嗤一笑,从脸上红到耳根。
 
  云蕾好生为难,正打不定主意,忽听门外丫鬟问道:“姑爷酒醒了吗?”翠凤道:“醒了。”丫鬟说道:“老爷请你和姑爷上去。”翠凤道:“嗯,我倒忘了。”低声叫云蕾道:“弟弟,那你起来,不用换衣服啦。”云蕾如释重负,揭开锦被,一跃而起。
 
  石翠凤开了房门,吩咐丫鬟道:“把被褥全都换过。”丫鬟见锦褥上满是鞋印泥污,掩口暗笑。石翠凤一手提灯,一手携着云蕾,转过几处回廊,走上一座大楼。
 
  楼高五层,石翠凤携着云蕾走上顶层,只见楼中摆着一张圆桌,桌上摆了无数珍宝,石英坐在当中,左右坐着四人。石英见她进来,一笑说道:“今回要多留一件啦,翠儿蕾儿,你们都拣一件,余下来的才给好朋友们。”
 
  云蕾莫名其妙,翠凤道:“这是我们的老规矩,你听爹的话,先拣一件。”
 
  云蕾拿了一个碧玉狮子,石翠凤也随手拿了一枝玉簪。云蕾举目四顾,这间房间倒很朴素,房中除了一个铁箱之外,竟是既无家具,又无摆设,只是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工笔画,画中一座大城,山环水绕,还点缀有亭台楼阁、园林人物,看来是江南的一处名城。石英笑道:“你欢喜这幅画么?明日我再和你说这幅画的故事。好,你们可以回去了。”
 
  云蕾与翠凤走出房门,只听得房中客人说道:“真可惜,这是最后一次的交易了。”石英哈哈笑道:“世间哪有百年不谢之花,我年已老迈,这买卖不能干了。好,咱们还是照老规矩,你们估价吧。”云蕾好生奇怪,想再听下去却给翠凤拉了下楼。
 
  回到新房,床上被褥全已换过,猩猩毡子配上湘绣的大红被面,越发显得美艳华丽,远远听得更鼓之声,翠凤道:“嗯,已三更啦。”云蕾道:“我现在倒不想睡了,你给我说说,你爹适才是怎么一回事?”
 
  翠凤道:“我爹是个独脚大盗,每年出去作案一次。乡人都不知道。他每次作案回来,总要让我先拣一件珠宝,其余的才拿去发卖。”云蕾道:“偷来的东西怎好拿去发卖?”翠凤道:“自然有做这路生意的人,刚才那四个汉子就是专收买爹爹珠宝的人,听说他们神通广大,在北方劫来的拿到南方去卖,南方劫来的就拿到北方去卖,从来没失过手。我爹爹卖得的钱,一小部分置了产业,其余的全拿来救济江湖上的穷朋友。”云蕾道:“嗯,原来如此,怪不得你爹爹有赛孟尝之称。”
 
  翠凤微微一笑,只听得更鼓又“咚”的一下,美目流盼,睨着云蕾笑道:“你要和我谈个通宵么?”云蕾道:“我再问你一件事,那幅画又有什么故事呢?”翠凤道:“我也不知道,爹从未和我说过。”沉吟半晌,道:“我也奇怪,爹什么事都和我说,就是从未提过那幅画。”
 
  外面更鼓又“咚”的一下,翠凤笑道:“你还有什么要问吗?”云蕾搜索枯肠,想不出什么可拖延之计,势也不能和她谈个通宵,心中大急。翠凤低声问道:“云相公,你真的不嫌弃我么?”云蕾道:“你永远是我的好姐姐,我怎会嫌弃你呢?”翠凤柔声道:“好,那么咱们明儿再谈吧,你也该睡啦。”
 
  云蕾手摸衣襟纽扣,口中说道:“是啦,是啦。是该睡啦。”手却停在纽扣旁边,并不去解。正自无计可施,忽听得外面更锣急响,人声喧嚣,有人大叫道:“捉贼,捉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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