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手足相残何太忍 鸳鸯同命若为情
2023-05-03 15:45:31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试新招巧破蹑云剑

  杨炎从那边山峰下来,他只看到萧逸客和宇文雷交手,胜负尚还未决,后来的事情,他自是一点也不知道。

  刚刚走下这座山峰,尚未来得及上对面的山峰,只听得人声鼎沸,少说也有二三十个人向着他跑来!

  这班人中有云中双煞,有彭大遒的那班人,还有他的师叔李务实和陆敢当。但走在前面的一个魁梧老者,他却没有见过。

  云中双煞中的老大马犇扶着拐杖,由老二田耕牵着他走。杨炎现出身形,喝道:“马老大,你的神仙丸还没吃够了吗?”

  马犇恨极了他,也怕极了他。他是给那老头子迫着跟来认人的。一见杨炎现身,吓得魂不附体,“啊呀”一声就跌倒了。

  那老头大怒道:“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快说,是不是这个小子!”田耕忙把马犇扶起,马犇颤声说道:“不错,把令郎抓了去的,正是这个小子!”

  原来这个魁梧老者乃是那位穆家三少爷的父亲——蓬莱剑客穆扬波。他的儿子被云中双煞用神仙丸引诱,偷偷离家,前来张掖。不过两天,穆扬波的消息甚为灵通,就打听到了。虽然尚未全悉底蕴,却已知道是云中双煞诱他儿子出走。

  他来到张掖,会合了彭大遒那班人上山。在山上找到了给杨炎废掉武功的彭大遒,也找到了奄奄一息的马犇,马犇给杨炎逼他服食了过量的神仙丸后,狂性大发,弄得遍体鳞伤。此时药力已过,躺在荆棘丛中,奄奄一息,好在及时给发现,把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穆扬波让彭大遒的门客将彭大遒抬回张掖医治,但却逼使马犇继续跟他上山找人。

  穆扬波听说儿子落在杨炎手上,正要冲上去动手,只听得李务实的声音隔着一个山坳传了过来:“杨炎这小子是我们天山派的叛徒,请让给我们清理门户!”说到“清理门户”四字,身形已是在这边山坳出现,当真是声到人到,来得快极!

  彭大遒那班人恃着穆扬波做靠山,一窝蜂的也拥上前去,纷纷喝骂:“好小子,胆敢把我们的彭大哥弄成残废,非把你化骨扬灰替彭大哥报仇不可!”

  杨炎冷冷笑道:“你们之中,总算得有几个是比较有身份的成名人物,你们到底是想群殴还是想车轮战,划出道来,小子奉陪就是!”此时彭大遒那班人还在“臭小子”的大骂不停。杨炎虽然带着“反嘲”的意味自称“小子”,却气不过这班“狐假虎威”之辈,陡地喝道:“李务实好歹曾经是过我的师叔,他骂我几句,我可以不予计较,你们是什么东西,也配骂我?”捏碎一块石子打将出去,打落四五个人的门牙,登时骂声尽寂。

  李务实见杨炎直呼其名,大怒喝道:“你不必认我做师叔,有本领的你杀了我吧!”

  穆扬波亦是怒不可遏,和李务实同时喝道:“你们都给我滚开,别丢我的脸,我用不着你们帮忙!”他是生彭大遒那班人的气,一时火起,可没想到把李务实也骂在内。

  “李大侠,请卖我一个人情,这小贼和我有杀子之仇,你就先让我和他算账吧!”穆扬波话一出口,便即发觉是得罪了李务实,连忙“兜回”几句,等于是向李务实陪礼。

  李务实可还是心中有气,冷冷说道:“穆老前辈,你的本领胜我十倍,李某尚有自知之明,当然是请你先上。不过万一你拿不下这小子,过后可不许再向我们讨人。”

  穆扬波只道李务实看不起他,哼了一声,大踏步便上。

  “快把我儿交还,否则决不与你这小贼干休!”穆扬波拔剑喝道。杨炎冷冷说道:“老匹夫,你听着!”说了这六个字,故意停顿下来,一副好整以暇的神态看看对方,好像要看他是否洗耳恭听,才肯继续说下去。

  穆扬波是北五省的武林领袖人物,所到之处,无不受人尊敬,几曾碰过杨炎这样对他不客气的,不禁气得变了面色,喝道:“岂有此理,你这小贼竟敢骂我。”

  杨炎笑道:“礼尚往来,你骂我是小贼,我为什么不能骂你老匹夫,现在是你求我,你要找回儿子,就得仔细听我指点!”

  穆扬波虽然不敢相信他会说真话,但不管真假,他也总是想要知道儿子的消息。只好忍住了气,不敢打断杨炎的话了。

  杨炎这才随手拾起一颗石子,“嗖”的一声,把这颗石子,弹得直上遥空。“你的宝贝儿子在那座山头的老鹰岩下,我可没工夫陪你了,你自己去找吧!”杨炎指着石子所飞的方向,说道。

  穆扬波怒道:“你把我儿丢在荒山野岭做什么?”杨炎笑道:“你这儿子不成器,我为人素来热心,是以帮你教训教训他。对他是只有好处决无坏处的,你找到了他,自然就会明白!”

  穆扬波这边好几个人齐声叫道:“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穆大侠休要上当!”

  杨炎用弹指神通弹出的那颗石子,初时还不怎样惹人注意,石子越飞越高,高到凝眸注视都几乎看不见了,这才引起许多人的惊奇。此时那颗石子刚从高空落下,杨炎又发一颗石子,去势更急,“乓”的一声,两颗石子空中碰个正着,炸得粉碎!

  “我说话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插嘴。你们想要打架,尽管上来!”穆家的随从,登时也不敢作声了。

  饶是穆扬波眼高于顶,对他显露的这手弹指神通功力,也是不禁为之心头一凛。不过,杨炎的傲气却也激怒了他。

  他本来就不敢相信杨炎的说话,用不着别人“提醒”,他早已怀疑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当下沉声喝道:“我没工夫听你胡说八道,看剑!”剑光一闪,立即指向杨炎心窝!杨炎叫道:“吓,好快!”脚未离地,身子已似游鱼般滑出一丈开外。

  穆扬波那么迅捷的剑法,居然给他闪开,可是也不过只差半寸而已,剑锋上的寒意杨炎都已感觉到了。

  穆扬波如影随形,跟踪急上,第二剑、第三剑连环刺出,宛如剥茧抽丝,绵绵不绝。杨炎虚挡两招,再退两步。

  倏然间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穆扬波的影子,剑光飞舞,看得人眼花撩乱。山坡上虽然只有两个人斗剑,给人的感觉却有如万马奔腾,千军追逐!双方出招都是快速之极,但兵刃始终未曾相交,似乎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厉害,敌招一变,己招亦变。互争先手,意图克制对方。但在旁观者看来,则似乎是穆扬波大占上风,业已稳操胜算。

  穆扬波连发十三招,杨炎接连退了十三步。攻击有如雷霆疾发,退守也有如流水行云。不过,在一般武功较弱的人看来,却是只看到攻击一方的凛凛神威,看不到防御一方的曲尽其妙。

  李务实低声和陆敢当说道:“你仔细看穆老前辈的剑法,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若然只论剑法的奇诡迅捷,比起咱们的追风剑法有过而无不及!”陆敢当有点担忧,说道:“这小子若落在穆扬波的手上,咱们怎办?”

  李务实忽地一皱眉,“噫”了一声。陆敢当说道:“师叔,依你看——”李务实悄悄说道:“想不到这小子武功竟然精进如斯,依我看,穆扬波只怕未必胜得了他!”话犹未了,只见杨炎的剑法果然变了。

  杨炎急于上这座山峰与龙灵珠相会,心里想道:“这老儿的蹑云剑法果然名不虚传,我可不能和他久战下去,非得出奇制胜不行!”心念一动,剑法倏变,接连划了七八个圈圈,正圈圈、斜圈圈、大圈圈、小圈圈、圈里套圈。圈圈虚罩对方身形,兵刃仍未相接。这几个圈圈划下来,看得众人越发眼花撩乱,暗暗称奇:“这是哪一门剑法?”

  原来这是杨炎采用萧逸客“扫叶掌法”的“创意”,揉合了天山剑法中“大须弥剑式”和“追风剑式”的精华,自行变化出来的新招。他这一招之内,包含有三种上乘剑法。莫说旁人看得莫名其妙,连穆扬波也看不懂。

  众人正自看得眼花撩乱,忽见穆扬波剑势如虹,插入杨炎划成的圈圈之中,剑圈挑破,有如波心荡月,闪起千点银光,又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旁观的不乏剑术名家,登时有好几个人同声喝采:“好一招白虹贯日!”他们只道杨炎的防御已被击破,必败无疑!那知采声未绝,只见穆扬波已是一个鹞子翻身,倒跃出数丈开外,杨炎冷冷说道:“如今你该相信我的话了吧?”穆扬波一言不发,立即就向杨炎刚才所指的那个山头奔去。

  原来穆扬波不识杨炎剑法的奥妙,勉强求胜,冒险进招,结果反招败辱,给杨炎在他胸部的衣裳,划开了三个铜钱般大小的圈圈。只因双方都快到极点,表面看来,且还是杨炎的剑圈给他挑破,是以除了李务实之外,旁人都看不出来。

  旁人看不出来,穆扬波可是自己明白,假如不是杨炎手下留情,他的身子已经添了三个透明的窟窿。

  杨炎既然有这样的本领,不但杀他的儿子易如反掌,就是要杀他也并不难,那么还何须闹他?他想到这一点,自是不能不相信杨炎刚才所说的话了。

  不过那些人虽然不知道穆扬波刚才曾有性命之危,听了杨炎的话,见他马上就跑,亦已猜想得到,他和杨炎的交手,恐怕是已经吃了大亏了!

  云中双煞是惊弓之鸟,马犇顾不得身上的伤,拐杖撑地,首先就跑,田耕跟着追上,叫道:“大哥,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抓起他的拐杖,拉着他跑。他倒是有点结拜手足的情份。

  杨炎喝道:“有谁要替彭大遒报仇的,通通给我上来,我不耐烦一个个打发!”也不知是谁吓得失声大叫“扯呼!”那班人登时一哄而散!

  李务实喝道:“杨炎,你叛出本门,我可容你不得,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显然他已经知道了杨炎的本领在他之上,今日之事,乃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了。

  陆敢当跟着喝道:“杨炎,你犯了忤逆长辈的大罪,若然还敢逞强,那是罪上加罪!我肯饶你,你的哥哥也不肯饶你,你自己仔细想想!”色厉内荏,连声色都已发颤了。

  杨炎冷冷说道:“你不是我的长辈,我犯你一犯,又有何妨?”使出擒龙手功夫凌空一抓,陆敢当本来是傍着师叔的,忽地脚步一个跄踉,距离拉开数步了。

  杨炎早已在左手掌心里藏了一颗石子,右手施展擒龙功,左手的石子立即飞出。力透掌心,石子一分为七,前三后四,七粒碎石,分打李陆二人。李务实失声叫道:“好一招北斗七星。”

  原来“北斗七星”乃是天剑法追风剑式中的一招杀手绝招,以迅捷无伦的剑法同时刺出七个“剑点”,落点都是指向对方的要害穴道,这一招剑法可以同时对付两个或三个敌人。如今杨炎使出的这手暗器功夫,用碎石打穴来替代剑尖刺穴,布成的前三后四图形,可不正是这一招“北斗七星”。

  李务实对本门剑法的造诣极深,这一招“北斗七星”尤其是他精研有素的得意绝招。可是他从未想过可以用暗器的功夫化为剑法的!突然看见杨炎施展出来,焉能不失声赞叹!

  杨炎笑道:“多谢师叔谬赏,我不想为你所擒,也只好稍稍得罪你了!”说时迟,那时快,他的笑声未绝,四粒碎石已经打到李务实面前。

  只听得一连串叮叮之声宛如繁弦急奏,李务实横剑一披,使出的剑法也正是这一招“北斗七星”。但见剑花错落,石屑纷飞,不但打向他的四粒石子在剑光之中绞成粉碎,另一粒打向陆敢当的石子也被他打落了。要不是陆敢当和他的距离已经拉开两步,他这一招“北斗七星”实是不难把七粒石子全都打落。

  拔剑、回身、出招、击石,四个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杨炎也不由得赞道:“李师叔,好剑法!”

  可是陆敢当还是不能避免给两枚石子打中,两枚石子刚好打着了他两边膝盖上的“环跳穴”。陆敢当如何禁受得起?“哎哟”一声,双膝跪地。

  杨炎朗声说道:“李师叔,莫怪我不告诉你,我这石子是用上了强劲的内力的,你必须赶快替陆师兄解穴!两个时辰之内若还不能解开,陆师兄要变成残废!”

  陆敢当的喉头咕咕作声,额角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一颗颗滴下来,显然正在受着痛苦的煎熬,只因穴道被封,想叫也叫喊不出。

  李务实咬牙骂道:“杨炎,你好狠!”杨炎笑道:“对不住,我不想和你拼个死活,只好得罪陆师兄一次了。”不再理会李务实的怒骂,便即施展八步赶蝉轻功,奔上山去。

  不出他的所料,李务实果然是不敢追来了。

  李务实是个武学的大行家,一见陆敢当如此情形,便知杨炎所言不差,他如何敢让师侄变成残废?不过他口里大骂杨炎,心里却是不能不暗自想道:“要是这小子全力施为,石子打在我的身上,只怕我也禁受不起,唉,我枉为师叔,武功实是远不如他。他不伤我,已经是对我手下留情了!”

  李务实功力的深浅,也早已在杨炎的估计之中。他算准了李务实必需一个时辰解穴,陆敢当是不会变成残废的。但在一个时辰内,他可以摆脱李务实的缠绕,做什么事都可以了。

  孟华牵着绳子,把龙灵珠一步一步的拉着走。龙灵珠虽然无法抗拒,孟华也无法令她快跑。除非不顾她的死活,任由她倒在地上,拖着她飞跑。但以孟华的身份,岂能这样对付一个年轻姑娘?

  孟华听觉敏锐,纠缠中已是隐隐听得见山下的叫骂声了。但因龙灵珠这时候也正在对他破口泼骂,扰乱了他的心神。山峰脚下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他还是未能听得出来。

  正当他要凝神静听下面的声音之际,只见一条人影,疾若流星,刚一发现,这人已是到了龙灵珠的身边。

  杨炎来得这样快,大出孟华意料之外!

  “你,你是——”“炎弟”二字尚未曾说得出来,杨炎已是挥剑斩绳子!

  “孟华,你要找我,我自己来了!”杨炎冷冷说道。

  弟兄再次相逢,手足仍如仇敌!

  面对着这个他曾找遍天山南北,找了三年的弟弟,面对着这个冷冰儿在三年之后,为他再找四年的弟弟。而这个弟弟不但对他毫无手足之情,还竟然“欺侮”了冷冰儿,甚至打伤本门长辈,犯下大逆不道的罪行!他真是伤透了心,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了!

  “杨炎,你来得正好,你的哥哥这样欺侮我,你是亲眼见到的,你是帮我还是帮他?”龙灵珠问道。

  在孟华的心目之中,是把杨炎“欺侮”冷冰儿一事,认为最最不可饶恕的“恶行”的。他听了本门长辈石天行等人的投诉,亦是早已认定这个弟弟是甚难救药的“坏胚子”了,想不到在龙灵珠的口中,他也变成了“欺侮”弱女子的坏人!

  孟华苦笑道:“龙姑娘,你不能只说别人不是,也得想想自己是否都对?”龙灵珠噘着小嘴儿道:“我有什么错了?”孟华说道:“杨炎是天山派的弟子,他犯了门规,自当接受本门惩治,外人不得插手。你不但插手,还把杨炎从押解他的丁兆鸣手中劫走,丁兆鸣是我的师叔,你能怪我对你不客气吗?”

  龙灵珠道:“我才不管你们天山派的什么清规戒律呢,我只知道杨炎是我的朋友。”

  孟华见她不可理喻,哼了一声,说道:“我没工夫与你胡闹,我只想告诉你,现在没你的事了,你可以走啦!”杨炎也道:“灵珠,你已经帮了我的大忙,我很感激你,你还是走吧!”

  龙灵珠道:“我偏偏不走,谁叫我走,我都不走!”

  孟华不理会她,说道:“炎弟,我一直盼望你能学好,你的行为实在令我太过伤心,但只要你知错能改,我还可以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这几句话说得非常诚挚,眼圈儿都红了。

  杨炎是个容易激动的人,不觉心里想道:“看来孟华倒似乎真的对我有点手足之情!”

  龙灵珠忽地又插嘴道:“孟华,我看你也是丈八灯台,只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这两句话的意思,可正是和孟华刚才说她那两句话的意思一样。

  杨炎心情激动,叫起来道:“灵珠,你真是我的知己!你的话没错,错的不是我!”

  孟华盯着他道:“你没有错,那么是谁的错?难道反而是我错了?”

  杨炎冷冷说道:“你是大英雄、大侠客,你当然没有错?不但你没错,你所相信的人,你当然也认为他们都没错!石天行、石清泉父子没有错,李务实、陆敢当没有错,丁兆鸣、甘武维更没错,错的只是我一个人!”

  孟华心头一凛:“为什么他这样愤激,莫非其中还有内情,对呀,我未曾见过冷冰儿,也不能就一口咬定他不是。”于是柔声说道:“炎弟……”

  他不擅言辞,正在思量如何才能使得杨炎“心平气和”,“从实招供”,杨炎已经咆哮起来:“谁是你的弟弟,我在你的心目中不过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你刚刚说过,你不是要来捉拿我的吗,不必假惺惺了!”

  孟华见他如此倔强,不禁心里叹了口气:“看来今天还是非得和他动武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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