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2005-03-06 08:55:00   作者:风行天下   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

   第一章
 
  1
 
  我叫赵伟,是一个樵夫,我每天的工作,就是上山去砍柴,再挑到城里去卖。这样的生活,我已经重复了六年。有一天,我问我的父亲能不能换一种生活的方式,比如捕鱼。他在门前的大青石上敲敲他的烟袋,很意外的看看我:“你以为你是谁?”他的话让我无法回答,于是我说:“我就是赵伟。”他呵呵的笑了几声:“你爷爷的爷爷,就是砍树卖柴的,到了我,还是砍树卖柴,你还以为你是谁?”我说:“樵夫的儿子,就一定永远是樵夫了?”他打了个哈欠:“除了砍柴,你不是还能去逮逮兔子?”我失望的结束了这次谈话,我知道从他的身上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
  除了砍柴,我唯一可以打发时间的就是练刀。刀和刀法都是父亲交给我的,他说,从我的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有了这把刀和这路刀法。刀是好刀,背厚刃薄,比我砍柴的柴刀锋利多了。只不过我觉得它没有什么用处,一如这路刀法,不 能为我换来必需的粮食、衣服和酒。
  父亲老了,除了抽抽烟袋,喝上几口老酒以外,就是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看太阳从东向西慢慢的滑落,偶尔我逮到一只兔子给他下酒,他就高兴得眼睛发亮。他说,我在等。我问他等什么。他笑了:“等你给我送葬。”我说:“那我呢?”他说:“明年你就该娶个媳妇了。”我说:“然后呢?”他说:“然后?然后你就和我一样,生个儿子,继续砍柴,到你和我一样老了的时候,就不用砍柴喽,也能跟我一样,抽抽烟袋,喝点酒。”
  他的话总是让我对这个世界失望,我才二十二岁,想到终生将会象他一样过去,有时我会感到恐惧。
  离我们住的地方不到二十里,是一个小镇,镇上有百十户人家,每次把柴挑到镇上后,我会先去孙麻子的羊肉汤馆里喝上一碗羊肉汤。孙麻子的羊肉汤对我来说,是至上的美味:熬得稠白的汤上洒一把绿生生的芫荽,泼一勺红油油的辣子,热腾腾的冒着香气。孙麻子总是对我吆喝:“切点什么?是杂碎还是净肉?”我数数身上的钱,盘算一下这担柴的份量,于是就摇摇头,从怀里摸出个干瘪的饼子来,捏碎了,连饼子渣也小心的泡在汤里,呼呼噜噜的吃个干净。
  喝过孙麻子的羊肉汤,再留恋的看看蒸笼里油汪汪的包子,案子上冒着热气的羊肉,把柴挑到街边,等候着买主,我的柴干燥而便宜,所以一向卖得很快,然后我买上点油、盐、米和酒,依然挑着担子回去。等候买主是一个枯燥烦闷的过程,我不喜欢等,可是父亲说,人生就是在等待。
  在这个等的时间里,偶而街上会走过几个女人,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丑陋,有的漂亮。有一个女人生得最好看,走起路上胸前的两团肉上下起伏颤动,纤细的腰肢扭得很有韵律。她总到到花粉店里去买胭脂,在她出现的时候,我身后杂货店的老板天喜就嘟囔着:“这娘们可真够骚,也真有劲儿!”然后就从店里走出来,拍拍我的肩:“小子,眼都看直了?”
  我有点难堪,就转过脸,说:“谁看她了?我在看那个算命的。”
  天喜嘿嘿笑了两声:“看看你裆里都硬起来了,还说瞎话?”
  我只好不理他,父亲说过,遇到不要脸的人的时候沉默和躲避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天喜不会沉默,他凑到我耳边说:“这个娘们是出来卖的,是弄这个的……。”说着他淫猥的圈起左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出右手的一个指头,在里面捣了几下:“你想不想玩玩?不贵的,才七十文钱……”天喜正比划得起劲,没看到他老婆就在后面听着,天喜又瘦又小,他老婆却是人高马大又胖又壮,她扯住天喜的耳朵:“你他娘的是不是也去那个小婊子那儿弄过了?”天喜疼得呲牙咧嘴的叫了一声:“七十文钱够我喝几天酒了,我舍得吗我?我只过过嘴上干瘾还不行么?”
  天喜被他老婆扯着耳朵拉回店里去了,我猜想他老婆一定不会罢休,这个猜想到了下次见到天喜时就得到了证实。他的脸上多了两三道深深的抓痕,我忍着笑问他:“怎么了?”
  天喜说:“没啥,让野猫抓了几下。”
  卖完了柴,有时我会到茶馆里喝两口茶,茶馆是个好地方,能听到很多新鲜希奇的东西。有的人喜欢讲,有的人喜欢听,最能讲的是一个叫老驴的人,他的嗓门大,所以人们都叫他老驴。老驴说,天是风悬,地是水悬,人是气儿悬。我问他,为什么这样说?他说,你看,这天上不是啥时候都在刮风么,不刮风,没有风撑着,这天,就要掉下来了;这地,其实是在水上漂着,那天不稳当了,就得晃悠晃悠,这一晃悠,就是地震了;这人,不是整天在出着气吗?你睡觉的时候,眼不用睁了,这气还是得出着的,不出气了,人不就死了么?
  所有的人都说老驴讲得好,于是老驴得意的喝着茶水,笑着向大家点头,只有一个人没有吱声,他是一个瞎子。
  瞎子一般都是算命的,但这个瞎子和别的算命的不一样,他空着手,什么也没有带,不象别人那样背着招牌,拿着八卦、神符。他就安静的坐在那里,苍老藜黑的脸象枯树的皮一样翻卷开裂,眼睛所在地方成了两个深陷的黑洞。
  不知为什么,我走到他身边,说:“先生,能给我看看吗?”
  他说:“我给什么人都看,但是什么人都得掏钱。”
  我问他:“看一次多少钱?”
  他说:“十文。”
  老驴说:“瞎子,你连自已都看不见,能看见别人的命运么?”
  瞎子说:“没有人能看见自已,我不能,你也不能。”
  我说:“你看不见别人,至少可以看得见自已——你看我的一生如何?
  瞎子沉吟了半晌,说:”你想听实话,还是好听一点的?”
  我说:“当然是听实话!”
  我对瞎子说出了我的生辰八字:“丁 巳,乙巳  ,辛 未,乙 未。”
  瞎子说:“巳当初夏火增光,造化流行正六阳。失令庚金生赖母,得时戊土禄随娘。三刑传送反无害,一撞登明便有伤。行到东南生发地,烧天烈焰岂寻常。”
  我听不懂。
  瞎子说:“你的前半生,是在平稳中过去,但世事难料,杀人与被杀的几率相同,你杀别人,别人也会杀你,你就是在杀人与被杀间度过此生。其实你死了最好,如果你不死,就有人来杀你,你也会去杀人。”
  我说:“我是一个樵夫,我从没有杀过人,也不想杀人,我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命运会改变?”
  瞎子说:“很快。”
  我问他:“很快是多久?”
  瞎子说:“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一月,也许只是一天。”
  老驴说:“瞎子在胡说,一年时光也能叫作很快?”
  瞎子平静的说:“自盘古开天劈地至今,你知道有多少年?人在世上,如沧海一粟,以人之小,以宇宙之大,一年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而已。”
  老驴轻蔑的“嗤“了一声,对我说:“这家伙又骗了你十文钱,哈哈……。”
  所有的人都附和着老驴笑了起来。但是瞎子没有笑,我也没有笑,我宁愿相信他所说的都是真实,如果是那样,我将不必重复我单调的砍柴的日子,也不必重复从我爷爷的爷爷就流传下来的生活方式。
 
  2
 
  瞎子的话给了我一丝渺茫的希望,在希望中我时刻都在幻想奇迹的出现,但是在我单调的重复中时间不动声色的又过去了几个月,还是没有什么奇迹发生,只不过让老驴和天喜他们多了一些笑料。其实在孙麻子那里喝羊肉汤时,我也感到了后悔,十文钱,可以吃上几笼包子,或是切上一斤羊肉了。
  那是个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暖阳天气,燠热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欲睡,已经是午后了,孙麻子的羊肉汤和我的两个饼子早已消化净尽,我的柴还没有卖出去。天喜袖着手,眯着眼看那个到胭脂店里买花粉的姑娘,说:“这天真他娘的邪门,冷时冷得睡觉裤子都不想脱,热时热得小娘们都要耍单了。”我对他说:“别让你那胖老婆在你脸上再来几下。”天喜向后瞟了一眼,嘿嘿笑了两声:“她娘的她敢?”
  那个姑娘回过头来,有意无意的瞟了我一眼,看得我心里一震,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脸上象是有血在唰唰的流,于是我扭过头,去看坐在茶馆里胡吹海侃的老驴。
  就在这时,从街那边响起了迅雷般的马蹄声,所有的人都伸长了颈子向那边看,天喜说:“衙门里的人又来抓人了吧?”自从前些日子县衙的张都头带人到山里缉拿大盗王虎,顺手拎走了我逮的兔子以后,我对衙门里的人就没有了什么好感,所以我头也没有抬,继续打我的瞌睡。老驴从茶馆里蹿出来,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般来说,逢着官府里抓人杀头的事情,老驴总是喜欢凑个热闹,以获得更多的谈资。
  出于对老驴的兴趣,我抬了抬头,就看见一骑马,一个人,一把刀。刀从他的手里劈下,老驴的脑袋就成了两半,腥红的血水和惨白的脑浆喷了一地,老驴一声不吭,歪歪扭扭的倒在地上,一只手还在痉挛着,想是要抓住什么却又抓不住一样。拿刀的人看都没有看倒在地上的老驴一眼,纵马直到街尽头,一只手挽往马缰,健马凄楚的长叫一声,硬生生的扬起前蹄,转过了头来。这时,又有十几骑马,十几个人,十几把刀,狂风暴雨般冲过长街!
  砍死老驴那个人扬起刀,吼喝:“老子就是王虎!把张铁这个狗日的带过来!”
  张铁就是张都头,我记得他到我家时的模样,他先是对我父亲说找点水喝,喝了水又看见了我逮的两只兔子,就对我父亲说:“这是逮的野兔子吧?”父亲见了官府的人就说不出话,我替他说:“是我逮的。”张铁说:“这些年头,野兔子可真是少见喽。”我和父亲都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陪着他笑:“那是,那是。”张铁皱了皱眉:“这两只兔子卖给我,多少钱?”我算了算,刚要说话,父亲说:“您想要就拿去吧,山里人,这些东西不稀罕,不稀罕。”张铁呵呵笑了两声:“那行。”马上就有一个捕快掂起了兔子,对张铁说:“挺肥的。”张铁说:“拿出剥洗干净了,炖得烂烂的,好让爷们吃了有力气抓王虎这个王八蛋。”
  现在却是王虎这个王八蛋把刀放在张铁的脖子上,我清楚的看到,张铁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煞白中带着腊黄,他的两条腿哆嗦着,和我旁边的天喜一模一样,直往下软,要不是有两个人架着他,肯定就瘫下去了。他的官服还是鲜亮亮的,但是穿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了往日的气派,和那天到我家要兔子时大不一样。我觉得很荒谬。
  王虎把刀在张铁的脖子上按了按:“你他娘的不是老叫唤着要抓老子么,老子就在这里,你怎么不来抓?”
  张铁一下子软了下去,两条腿松驰无力的伸开,嘴巴张得老大,却说不出一句话,挣扎了半天,才挣出一句:“爷,这是上头的安排,不然你给我十个胆,我也不敢来得罪爷。”
  王虎笑了一声:“现在你跟我叫爷?别人向你叫爷的时辰呢?我的那个兄弟,让你们弄到牢里,也跟你叫了不少亲爷吧,咋不见你放过他?”
  张铁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亲爷,你就是我亲爷,你放了我,我拿你当活佛供着。我也不想来,都是上头逼的,我也得应个差呀,爷!”
  王虎嘿了声:“操你娘的,老子没你这样没种气的王八蛋孙子,今儿个老子就在这里做了你!给老子跪下!”
  张铁连哭带喊,鼻涕眼泪满脸都是,双腿乱蹬,蹬得地上尘土飞扬。
  王虎已经扬起了刀,但就在这个时候,从胭脂店门口有人“呀”的叫了一声。
  是她在叫,还用手捂上了脸,王虎顺着声音望过去:“挺水的小娘们”,努努嘴:“拉过来让老子瞧瞧!”
  她被拉到了王虎面前,王虎用刀拨开了她脸上散乱的长发:“不错,不错!先捆上,老规矩,老子吃肉,你们喝汤!”顿时,这群骑马的人都狂笑起来。
  天喜悄悄对我说:“这娘们要毁了,十七八个整天没见过女人的土匪,够她喝一壶了。”
  血从我的脑门想要往外窜,我推开天喜,走了出来,对王虎说:“放了她!”
  我听见我的声音有点抖,而王虎也似乎没有听清我说的是什么。
  周围很静,静得象是连空气也凝固了,也许他们都没有想到我这个卖柴的穷小子会站出来。我往他们身上扫了一眼,什么样的表情都有,有可怜,有惊骇,有讪笑,有同情,有不忍,有蔑视,有不屑,有不解。也许他们想着我的脑袋也会象老驴那样,在王虎的刀下变成两半。我看见天喜闭上了眼,脸上的肉直哆嗦,这让我感到了一些温暖。
  王虎说:“从那里钻出来的狗杂种?老子今天不想多杀人,滚你娘的去吧!”
  我抬起头,直视着王虎,他的脸很大,长着些乱七八糟的胡须,眼睛里闪着凶狠的光,漠视一切生命,包括他自已。在看着他的时候,我有些畏惧,也有些后悔,但还是说:“你放了她!”
  她的脸上没有脂粉,也许是因为洗净了铅华,所以显得格外的清秀。因为习惯了被折磨蹂躏吧,她并没有显现出惊惶或是愤怒,反而显得很平静。她看着我的眼神里有感激,也有不解,还有担心。王虎冷笑一声:“老子长这么大,没有人敢用这种口气跟老子说话——给他把刀!”
  架着张铁的那个人说:“大哥……”
  王虎摆摆手:“给他!”
  刀是好刀,比我常用的那把刀要好很多,不管是份量轻重,还是钢口火候,都恰到好处,厚实的刀背,让人觉得心里踏实,从刀腰向下,倏的变薄,薄得如纸,刀锋因为舐血太多,变成了紫黑色,但依然没有缺口。
  王虎下了马,倒提着刀:“你杀了我,我就放这娘们!”
  张铁和那个姑娘都被他们远远的拖开,街中间让出了好大的空地,我的刀在垂着的手中,和王虎就那样对峙着。阳光越发的燥热,汗水渗出,象是毛虫一样缓缓爬过脸颊,痒痒的挠心。我的脑子里很快就是一片空白,在这无边的空白中,我想起父亲说,人生其实就是一场等待。
  王虎突然大吼一声,疾步向我冲来,他的刀扬起时,我已经看出了这一刀的方向、力量和目的,看上来虽然是凶悍凌厉锐不可挡,但强大的背后便是脆弱。我拧腰,错身,偏头,让王虎的刀顺着我的耳边滑过,同时反手刺出,刀从王虎的腹下入,从他的后背出。我甩手,抽刀,王虎如同我十七岁时杀死的那条猛虎,踉踉跄跄的摔倒在地上。我无法想象到一个人会有如此之多的血,粘稠腥红的汩汩而出,冒着热气,翻腾着气泡,因为来不及为泥地吸收而四散流淌。
  杀人和杀猪原来并没有什么区别。
  王虎的弟兄们似乎并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也许他们宁愿相信倒下的是我,他们怔了刹那的时间,都举刀向我冲了过来。街上象是一锅沸腾滚开的热水,纷乱中我看到围观的人们象是老鳖缩头一样钻回了屋子里,在嘈杂的尖叫声中,还有震耳的怒吼:“砍了他”、“劈死他”。他们愤怒扭曲的表情使我恐惧,是的我与他们无怨无仇甚而他们没有拿过我的一只兔子那怕是一根柴一粒米如果我今天不遇到这件事我的日子还会过得很平静就象父亲说的那样娶个媳妇生个儿子等我老的时候也就能象父亲那样抽抽烟袋喝几杯酒了瞎子说我不是杀人就是被杀我的一生将在杀人与被杀间度过难道他的话真的应验了吗如果那是真的我宁可我的命运不发生任何改变其实象父亲那样与世无争的过一生我也觉得挺好的但是现在来不及让我后悔了因为他们的刀已经砍了过来雪亮的刀会卷走我的血我的生命我别无选择我只有出刀!
  天空中飘荡着断手,残肢,鲜血,然后坠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的眼睛里一片血红,无所不在的腥甜的气息包裹着我,让我窒息。繁华之后便是寂寞,喧嚣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静。他们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只是偶尔有一只手或是腿在抽动。我的双膝软弱无力,似乎地下有强大的力量在拉着我,让我只想跪下去。背上的刀伤没有疼痛,而欲呼吸而不能的感觉使我想吐。
  恍惚中张铁到了我的身边,象是抱着他的兄弟一样搂着我,并且很威严的喝斥看热闹的人们给我找一个朗中:“快叫大夫来!快!快找人去县里报官!”
  我冲他笑了笑,手中的刀跌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3
 
  我在县里住了两天,第三天父亲找到了我,他抽着烟袋,盯着我看了半天,一巴掌摔在我脸上:“你给我回去!”我说:“去那?”他说:“到一个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我摇摇头,两天来我在县里最好的兴隆客栈住,每天都有两个女人侍候,张铁说,这是周知县安排的,让我好好的在这养伤,等伤好了周知县会亲自来看我,给我赏银,还说要让我到衙门里做事,以后就不用砍柴了。
  父亲说:“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说:“爹,我实在是不想再砍柴了,你也搬过来跟着我吧,我还养你。”
  父亲说:“你翅膀硬喽,爹管不了你啦,爹还得自已去砍柴。”
  不知为啥,我的鼻子酸酸的,嗓子里象有什么堵着,眼里一热,泪唰的就流下来了,父亲用烟袋在我头上敲敲:“没出息的东西,哭天抹泪的,象个男人?”我哭着说:“爹,你就别回去了,那个家咱们不要了,我在县里给你买房子,给你娶儿媳,给你生孙子,让你孙子给你送终。”父亲转过脸,还在抽着烟袋,可是我看到他的背在抖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抹抹脸,回头对我说:“爹老了,还是回去吧。”
  那一阵子我想起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到镇上去卖柴,卖完了柴经过孙麻子的羊肉汤馆,我站在那里不动了,父亲拉我,我不吱声也不动,只是贪馋的看着蒸笼里热腾腾的包子。父亲数了数钱,买了一个,看着我吃完,我也不知道让让父亲,就一个人吃完了那个包子,最后还小心的吮吸着指缝里的油汁。父亲看看我,叹了口气,又豪爽的买了一个包子,我吃饱了,也走不动啦,父亲就背着我回家去。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饿着肚子,只觉得伏在父亲厚实的背上满舒服的,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想起这个我又哭了:“爹,我不想让我的儿子再遭罪了!”
  父亲这次没有躲着我,他也哭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擦擦眼:“爹回去了,爹老了,不想再拖累你,你记着我是你爹就行了。”
  张铁推开门进来了,看着我们眼睛都红着,笑了:“赵老伯,赵伟没啥事,只是被砍了两刀,大夫说再过两天就好了,别担心,啊,没事!”又朝门外喊:“老郑,老郑!”老郑是兴隆客栈的老板,听到张铁喊他,忙不迭的跑过来,陪着满脸的笑:“张都头,有啥吩咐的?”
  张铁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没看到赵老伯来?怎么不见你来伺候伺候?连茶也不上?咋?赵伟是我的生死兄弟,告诉你,以后见赵伟就跟见我一个样,别给我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
  老郑说:“张都头你跟我开玩笑呢,赵爷能住我这里是抬举我,我还不知道吗。老爷子来的时候我没在店里,这些伙计们都是狗眼看人低。赵爷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再和他们计较了。”
  父亲站了起来,双手局促着不知往那里放,嗫嚅了半晌,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张铁肯定是忘记了他在我家拿过兔子的事了,对父亲热情得象是自已的亲爹:“赵老伯你坐,你坐,我和赵伟可是割头的亲兄弟,您哪,以后就别回去了,我招呼着在这县城买座房子,您老就安心在这里享福吧。”
  老郑急匆匆的提了壶茶过来,后边一个伙计拿了套新崭崭的细瓷茶具,老郑哈着腰:“赵老伯您用水,用水。”
  张铁挨着父亲坐下:“赵老伯你还不知道吧,我跟周知县说了,衙门里还少个副都头,周知县说,那就让赵伟先干着吧。今个儿我刚从衙门出来,就到这里来跟赵伟报喜了,没想到遇到赵老伯您也在这。本来嘛,我是怕您老担心,想等他伤好了再去请您来,没想到您老自个儿来了。哈哈。”
  父亲苦笑了一下:“赵伟他是一个砍柴的,怕他做不了这个差事……”
  张铁说:“您老就想多了,本朝太祖皇帝不也是和尚出身么,不也照样打下了这千秋基业?英雄不论出处,赵伟功夫这么好,人又机敏,前途不可限量。”
  我这时觉得张铁这个人并不是那么讨厌,衙门里的人下去吃辛受苦,拿两只兔子,倒也是正常的事情,也算不上什么大毛病,倒是我有点太小家子气了,如果早些日子遇到张铁,我也就不会砍那么时间的柴了。但是我跟父亲一样,遇到事情总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是说:“张都头,你抬举我赵伟,我赵伟就跟着你好好干!”
  张铁沉下脸:“不许叫什么张都头的!记住,我是你哥哥,以后叫我铁哥就行!”
  我的喉头又象堵上了什么,想说,却说不出话,只是连连点头。
  老郑哈着腰说:“张都头,我叫伙计们安排好了,是端进来,还是放楼上阁子里?”
  张铁说:“端进来,没看到赵都头身上还有伤,赵老伯年龄又大,还让他们往楼上爬么?”
  父亲急忙站起来:“这个,这……我还是回家去,家里还有事呢。”
  张铁说:“就是有事,也得先吃了饭再回,您老回去就不也要吃饭么?我也听赵伟说了,伯母亡故得早,家里也就您老一个人,回去有什么事?先吃饭,吃过饭再说。”
  酒菜很丰盛,丰盛得有很多菜我都叫不出名字来,酒是用瓷瓶装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名字。张铁硬拉着父亲往上席坐,父亲缩着手向后躲,说:“张都头,我咋能坐那?”张铁说:“赵老伯您就别见外了,以后也不准叫什么都头不都头的,叫我张铁就行,就是摆谱还能摆到咱自家人身上?您说,您不往那里坐,谁坐?”
  张铁的话让我心里很是温暖,张铁说,我的伤还没有好,不能喝酒,他是我的大哥,得好好照看我。他陪着父亲喝酒,说话大方得体,劝得父亲多喝了很多。父亲喝多了,就拉着张铁的手说:“赵伟交给你,我就放心了,说老实话,我们赵家的人,从前朝就有遗训,不准到官府里做事的,既然赵伟想走这一步,我也没有办法。这孩子没心眼,啥事都得你给照看着。”
  张铁扶着父亲到另一个房间去休息了,我一个坐在那里,想了很多。
  两天后我的伤全好了,张铁带着我去见周知县,在路上,我对张铁说:“铁哥,周知县不是说要来看我的么,怎么没见来呀。”张铁笑着拍拍我的肩:“兄弟你这就不懂事了,周大人是一县的父母官,忙得很那,他能那样说说就很难得了。这官场上的事,千万不能较真。”我有点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又问:“那见了周知县,我该怎么称呼?”张铁说:“你叫周大人就行了,记住,不要多说话,周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说什么,不问你,你不要多说。”
  到了县衙门口,望着那深远森严的院落,我有些心怯,张铁拉着我的手:“别怕,兄弟,别人看官府里有多威风,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拿这儿当自已家就行了。”进了大门,有很多人和张铁打招呼说话,有的张铁只是点点头,有的却热情的拍手打肩,还给我引见。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对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态度,但是我记住了张铁交待的不要多说这几个字,只是陪着笑,没过一会儿脸就酸了。
  和张铁一起顺着西边的走廊穿过去,张铁给我介绍这是皂班,那是壮班,那是快班,看得我眼花缭乱,张铁笑笑说:“我们这边是武的,叫三班,文的叫六房,在东边,那是一帮没用的家伙,都是耍笔弄墨的。”我问:“周大人在那里见咱们?”张铁说:“周大人很抬举你的,在三堂见你,那可是接待上头来人的地方。”
  穿过屏门时,张铁特意对我说:“看见了那格扇门了么,只有周大人才能从那里过,我们得走两侧的走廊。”再往后经过二堂、公署,张铁说那正面的五间北屋就是三堂。前面是一处宽敞的庭院,院内东西两厢各有配房四间,院内有一株桂树,巨大的树冠遮住了半个庭院。张铁快步上前,到了门口,低声说:“禀大人,赵伟已经到了,听候大人传见。”
  阴森的屋子里飘出苍老的声音:“都进来吧。”
  张铁向我摆摆手,我跟着他进了屋子,这屋子很高,也很大,青砖铺的地面,只是有些不见阳光,我身上有些发冷。张铁已经跪在地上,同时拉拉我的衣服:“快见过大人。”我的膝盖自然而然的放松,不由自主的也跪了下去。
  周大人说:“起来,快起来!”又喊了一声:“看座,上茶。”
  张铁说:“谢大人。”拉着我站起来,一个婢女端着个盘子,上面放着两盖碗茶,放在我和张铁的旁边,又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这时,我才略看清了周大人的相貌:有五十多岁,面相和蔼,留着几绺长须。他又问我:“多大年龄?可曾婚配?家里还有什么人?”我说:“我二十二岁,没有娶亲,家里还有我爹,别的没什么人了。”周大人说:“很好,很好。你奋勇杀贼,其心可嘉,现今无甚闲差,让你随着张铁做个副都头,兼管快班差事,你可愿意?”张铁在下边踢了我一脚,又朝我使眼色,说:“赵伟可是一步登天了,这可是他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还不快谢过大人?”我站起来,说:“谢……谢老爷。”张铁陪着笑,说:“大人,赵伟原先是卖柴的樵夫,不知礼数……。”周大人摆摆手:“在后堂讲什么礼数,坐下,坐下。张铁你去户房领一千两银子,算是本县对勇士的一点奖赏。”
  从三堂退出来,张铁说:“兄弟,以后这正式见县老爷呢,就得先跪下再说话,老爷让你坐,才能坐,老爷要赏赐呢,就要磕头谢恩。周大人脾气好,也器重你,今儿个就不说了。以后可千万要注意。这县老爷啊,三天两头的换,每个人脾气都不一样,要干好差事,先得学会揣摩,揣摩到老爷们的脾气了,就不会办错事的。”
  我说:“这当差办事,比我砍柴还难!”
  张铁在我的肩上捶了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第二章
 
  1
 
  到衙门里做事已经快一个月了,也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每天上午到衙门里画个卯,然后和张铁坐在班房里喝着茶,跟弟兄们闲聊扯淡,偶尔有一个两个小毛贼作乱,也是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在这一个月中间,我学会了怎样用铁链子锁人,怎样把人推进站笼里关上,怎样审讯那些奸滑之徒。在熟悉了之后,就觉得这些事情并不难办,张铁说,其实衙门里的活儿谁都能干,就看谁有没有运气来干了。
  父亲现在过上了老太爷的日子,我找了一个佣人叫何五的,他原先在酒楼里做过大厨,不但人勤快,菜烧得也不错,侍候得父亲舒舒服服的,但他还是有点不满意,说:“日子好是好,就是少了点什么的。”
  我问:“少什么?”
  他歪着醉眼看我:“少了你逮的兔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在衙门里呆了这些时间,对这一套我都熟悉了,说:“你有什么话就明着说呗,想吃兔子就叫何五买去!”
  他嘿嘿笑了两声,不再吭声。
  我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没时间陪你说话喝酒了?”
  父亲摆摆手:“算了,我知道你忙,当了这个差,就不自在喽。”
  我有些难受,说:“以后我抽时间陪你。”
  父亲说:“算了,算了,你忙你的吧。官场如火海,你自已小心着,爹是老了,帮不上你了。”
  在这些时间里,我是和父亲疏远了很多,但是也没有办法,应酬也太多了,比如东街的李玉堂,西街的陆三虎,北街的张五,南街的胡二先生,都是在这个小地方有头有脸的名人,还有班里的兄弟们,衙门里的主薄们,三天两头的要为我贺喜接风,几乎每天我都是深夜才醉着回去,和父亲说话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
  听父亲这样一说,我更难受了,说:“爹,明儿个我们回去看看,快过年了,也给祖上添点土,烧烧纸钱。”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黯淡了:“那怎么行,你不用到衙门里画卯了。”
  我说:“画过卯我就回来。”
  第二天到衙门的路上,我遇到了张五,他拉着我的手,十分亲热的说:“赵都头,我正要到衙门找你呢,正好就碰到你了。快过年了,需要什么东西,尽管对哥哥我说一声。”
  人也就是日怪,那时我砍柴的时候,也没有人和我称兄道弟,自打做上了这个都头,他们见我就好象近得跟没出五服似的。我说:“有什么事吗?”张五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但瞬间又恢复了正常:“看你说的,没事五哥我就不能找你说说话喝喝茶了?不过今儿个找你还真的是有事,前些天你们不是抓了个叫吴二旦的么,事情大不大?”
  我说:“事情倒是不大,就是太可气。谁的东西不好偷,偏偏牵了个穷老头的牛,眼看就快过年了,这不是要人家的命吗?”
  张五说:“他奶奶的,这个王八蛋,你看,他净干这上不得台面的丢人丑事。”
  我说:“干就干了,还死不招供;我带弟兄们抓他,他还跟我们动刀子——好象跟你是个亲戚?”
  张五叹了口气:“说出来真的丢哥哥我的脸,这个王八蛋是我姐家的小小子,跟我喊亲舅来着,赌光了,急了,就干下了这丢人事。你看,这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说:“麻烦倒是没啥麻烦的,凭他那两手,要不是想逮活的,早就要他的命了。”
  张五说:“那是,那是。满县的人谁不知道你赵都头的功夫呀,王虎可是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听说他在你手下连一招也走不到——不眼看着就要过年了么,看能不能把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赵都头你有啥子尽管包涵到我张五头上……。”
  我说:“这事儿,你还是找张都头说吧,我只是个副都头,那能管得了那么多?”
  张五说:“看你说的,谁不知道你跟张都头是割头换命的伙计朋友,跟你说,不跟他说一样的么?”说着他拉着我的手:“走,咱们一起去见见张都头谈谈。”
  我是不愿和他一起去的,但想起他曾经为我接过风,我也喝过他的几次酒,和张铁跟他接触过几次,便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画过卯到班房里,张铁已经到了,笑着问我:“你今天怎么来迟了,还和张五哥一起?”
  张五拍着张铁的肩:“有件事得求求一家子帮忙了。”
  张铁说:“有啥事跟赵都头说一下不就行了,还用来和我说?是什么事?”
  张五说:“跟赵都头说了,可是他非得让跟你再说说,你看,能不能找个僻静的地方?”
  张铁沉吟了一下:“那就到南牢里说吧,那里人少。”
  南牢其实就是牢房,因为在衙门的南边,所以都叫它南牢。这里是禁地,一般人不能随便出入的,张铁居然带着张五到那里去,我心里有些忐忑,对张铁说:“铁哥,行么?”张铁说:“看你说的,这张五哥又不是外人,怕个啥?”
  到了南牢,两个禁卒低头哈腰的对张铁和我问好,张铁不耐烦的摆摆手:“去端几杯茶来,在外边呆着!”然后对张五说:“五哥,坐,坐!”
  待张五把这件事再说一遍之后,张铁拧起眉:“你说的这事可不是太好办了,偷牛还是小事儿,可是他公然持刀拒捕,这是弄不好要杀头的罪过。”
  张五的脸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说:“张都头,你看,是不是能想个什么办法?”
  张铁叹了口气:“我说老五你呀,你那么大的家业,又是你的亲外甥子,能让他做出这事?”
  张五说:“张都头,赵都头,就当是我求你们二位了,想个办法把这事了结了,需用多少花费,我出。”
  张铁说:“你这样说,倒好象我们两个图你贿赂一样。”
  张五陪着笑,说:“你们自然不需要这个,不过上上下下的都得打点,这个我是明白的。”
  张铁沉吟着:“这事情可不算小,周大人那里不能不让他知道,不然将来出了麻烦谁也担不起这个干系,但是这样一来花费就多了,还有下边的弟兄们,也都得给点好处,万一走了风声,这可不是我俩的都头做不做得成的事,弄不好也得跟着吃官司的。”
  张五说:“那你说,得多少花费?”
  张铁说:“你先准备两千两银子,至于事情办成办不成,我可不敢给你打保票,总之,尽力给你办就是了。”
  张五咧着嘴笑了:“只要您们点个头,没有办不成的事,咱们尽了心尽了力,事情就是办不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还能好怪罪您们呀——银子我马上就给你送来。”
  张铁冲外边喊:“把吴二旦带出来!”
  一见到这贼眉鼠眼的家伙我就直呕心,十几天的牢狱生活杀去了他刚进来的狂劲和傲气,十八斤的团钉重枷压得他一步一趔趄,满脸憔悴,透出胆怯与心虚,看到张五就咧开嘴哭了:“舅,舅!救救我!”
  张五抬腿一脚,踢在他腿弯上,吴二旦扑腾一声就跪下了。张五愤怒的扬手两记重重的耳光砸在吴二旦的脸上:“王八蛋东西,我们老张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吴二旦抱着张五的腿嚎:“舅,救我出去,我在这里受不了啦,他们净打我……。”
  张五拨开腿,一脚抬起,在空中停滞了一下,踢在吴二旦的肩上。吴二旦仰面倒了过去,张五气得声音直颤:“打你?我还要剥你的皮!丢人现眼的东西,给两位都头给我跪好!”
  吴二旦自个儿爬起来,老老实实的跪下。
  张铁说:“五哥你看你,孩子还小着呢,不懂事,你打他做什么?吴二旦,给我起来,坐下说话。”
  张五说:“还小?眼看都十八了,吃喝嫖赌他什么不会!”看着吴二旦想要站起来,厉声说:“跪好!”
  张铁抿了口茶:“吴二旦,你偷人家的牛没有?”
  吴二旦看了张五一眼,说:“偷……偷了。”
  张铁问:“赵都头去抓你,你动刀子没有?”
  吴二旦满脸眼泪泥土,点点头。
  张铁冲张五笑笑:“五哥,你看这孩子,还真是不懂事呢。”
  张五说:“张都头,你看这事?”
  张铁凑在张五耳边,低声说:“这供词得重新写过,按他自已说的,不杀头也是个充军三千里的罪过,我跟赵都头担个干系,你这个外甥也得配合,孩子小,一句话说不对头就什么也不要提了。”又对吴二旦说:“二旦,你想出去不想?”
  吴二旦好象没听清楚,怔了一下,拼命的点头。
  张五说:“想出去就得听张都头赵都头的话,听见没有?”
  吴二旦噙着眼泪,可怜巴巴说:“我知道。”
  吴二旦被带出去了,张铁对张五说:“只要二旦听我们的,保管三天后还你这个外甥。”
  张五笑了:“张都头,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
 
  2
 
  张铁的办法我后来才知道的,他让吴二旦改了供词,说是拾得耕牛一头变卖,官差抓捕时持械抗拒,又让张五给了苦主杨老头五两银子,让杨老头改口说牛绳未系,走失不知,疑是被盗,故而报官。周大人升堂审案,问了几句,发签下来,打了吴二旦二十板子,轰出堂外了事。我有些不安,问张铁说:“铁哥,咱们这不是做了犯王法的事么?”张铁笑了,塞给我张银票:“犯什么王法?杨老头也说牛是走失的,咱又没逼他。”我一看,是张一千两的银票,手有些抖:“铁哥,这是……?”张铁说:“别问,只管拿着就行。”我说:“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张铁笑了:“张老五给的,咱俩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我说:“你不是说要送给周大人的么?”张铁说:“嘿,不那样说,张老五能舍得出血?兄弟,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我说:“到底这个事做得不太好。”张铁说:“那里不好?杨老头的那头牛能值五两银子?咱也算是为民作主了么。”我想想,张铁说的也不算错。
  中午张五一定要请我和张铁到万景楼喝酒吃饭,我说:“不行,我得回去祭祖先,已经跟我爹说过了。”
  张五说:“明天再回!明天五哥给你安排车马花费。”
  张铁也说:“明天你就不用来了,我给你画个卯就行了。”
  我说:“我爹还在家里等着我呢。”
  张铁摆摆手,叫:“刘二。”
  刘二是快班的快手,听到张铁叫,跑得比兔子还快:“张都头,有什么吩咐的?”
  张铁说:“你到赵都头家跑一趟,对老太爷说一声,说说赵都头中午不回去了,祭祖的事,明天我安排。记住,就说是我交待的。”
  万景楼里县里唯一能吃花酒的地方。我只是听班里的兄弟们说过,他们说起的时候,都是眉飞色舞的,说那个娘们有劲,那个娘们又不让上手。不过说归说,他们去的也并不多,因为价钱太贵了,不是谁经常都能去的。刚一进门,胭脂花粉的味儿就弄得我头晕晕的。看来张铁和张五都是这里的熟客,矮胖短小的老板忙不迭的讨好:“嘿,五爷张爷您们赏脸来了,看看坐那里?”
  张五哼了一声:“这还用我交待?”
  老板陪着笑:“是,是。”领着我们上了楼,进了一个宽宽大大的屋子,谄笑着对张五说:“五爷,您看让那几位姑娘来?”张五说:“都叫来!”很快十几个姑娘一个接一个走进了屋子,张五对我和张铁说:“您二位看,看中那个就留下来。”张铁呵呵笑了:“赵伟你先挑,你是小兄弟么。”我看来看去,觉得都长得差不多的样子,一律的描眉画眼睛涂红着嘴唇。张铁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样子又笑了:“看来还是个生瓜蛋子,”就指指一个胖胖的姑娘说:“小婧你来陪我这个小兄弟,他可是第一次,你得好好伺候着。”小婧在张铁肩上打了一下:“真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我还得给红包呢。”说着就扭到我身边,紧靠着我坐了下来,胳臂象吸盘一样箍住了我的腰,肉乎乎的身子不住的来回蹭着,把滑腻腻的脸蛋紧贴着我的脸摩动,悄声说:“是不是第一次呀?”
  张铁和张五看着我涨红的脸,都笑了。
  因为有几个姑娘陪着,再加上张五不停的劝酒,我很快就有了醉意。父亲喜欢说:没有从来不醉的人,只要喝得多,都会醉。有了七八分酒的张铁乜斜着眼,说:“来,我来行个酒令。”张五说:“张都头有这个雅兴?行,你先讲个规矩!”张铁在旁边那姑娘的腿上来回摸了几把,说:“我来出个谜语,下边的人猜,猜不出的罚酒一杯;猜得出了就再出个谜语往下传。如何?”张五拍着手说:“好,好!”于是张铁说:“我先来——上边毛,下边毛,中间是个紫葡萄。”旁边那姑娘吃的笑出声来:“张都头你可真够坏的,这样的事物你也能编出来?”张五哈哈笑了:“这一下,怕是小凤姑娘想歪了。”三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这东西有什么难猜的,俺们三个人都有,就你们没有。”张铁一口茶笑呛在嗓子里:“老五,你说?”张五正色说:“这样东西,是人人都有的,不过不对着镜子不太好看到罢了。”坐在张五旁边的小翠拧着张五那特大号的鼻子:“快点说,到底是什么?”张五在小翠的眼皮上摸了摸:“就是这个了,呵呵,眼睛!”张铁点点头:“说你对,你就对;说你不对,你也不对!既然和姑娘们说的不一样,那就算你猜对了吧。”我还在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在笑什么,张五说:“轮我了,我说一个,赵都头猜——摸摸我的,摸摸你的,掰开我的,塞进你的。猜人天天都得干的一桩事,赵都头,你可得想好再说。”
  三个姑娘再笑了一次前仰后合。小婧伏在我耳边,低声说:“知道不?不知道我告诉你。”
  张铁笑了一声:“你也不一定能猜得对!”
  小婧说:“这有什么难的,这不就是你们到这里来和姑娘们做的那件事么?”
  张五说:“不对,我就说出来吧,这是穿衣服扣扣子。”
  我想想,也对,可就是不知姑娘们在笑什么。
  张五正色道:“小婧姑娘既然猜错了,是罚酒呢,还是让我香一个?”
  小婧趴在我怀里,说:“赵都头,现在我可是你的人了,你不会舍得让他香我一下吧。我一会儿还得伺候你呢,你替我把酒喝了好不好?”说着就把两大杯酒端到我的嘴边。
  第一杯酒我喝得还算快,但是第二杯倒进嘴里,喉咙开始拒绝接受,痉挛的感觉从胃开始向上翻滚,要强行将酒全部驱赶出来,我定了定神,但酒还是含在口中,无法下咽。张五说:“赵都头,别怪老五我多话,你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能杀得了王虎,还降不了这杯酒?”我呼出一口气,硬是将口中的酒逼了下去,伏首在小婧端起的茶杯中连喝了几口水,顿时天旋地转。
  以后的事情我只有了一些模糊残缺的印象记得我回到了那个小镇是的因为我看到了那个经常去买胭脂花粉的姑娘她还对我笑了一笑拉起了我的手这是第一次抚弄女人的手吧很细很白很嫩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手了吧她引导着我走向一个神密的地方没有光也没有风也没有时间的流动一切都静止得令人恐怖就在这静止中世界突然天崩地裂了。
 
  3
 
  那天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醒来时听到外边传来打四更的声音。在暗淡的灯光中我直觉的口渴,抬头就看到了父亲忧懮的眼光。在父亲的逼迫下,我喝光了一大碗姜醋茶,山西老陈醋的气息在我的醉意中经久不散。我竭力在残留的脂粉气息中回想发生过的一切,但记忆都成为残破的碎片。
  我挣扎着抬起头,说:“爹,今天有点儿事,明天我们回去吧。”
  父亲苦涩的笑笑:“明天?没听到打四更了,明天又是那一天?”
  我在粘稠的混沌中凝了凝神:“那就今天!”
  父亲给我掖好被子,又给我冲了碗红糖开水:“喝了就睡吧,祖宗们再关紧,也没有我的儿子重要。”
  我的鼻子里就有些发酸。
  父亲走到门口,搁下一句话:“过了年,该给你娶亲了!”
  早上,我在酣睡中被尿憋醒,在留恋了一阵子热哄哄的被窝后,忍着涨痛,披上外衣,踢拉着鞋子往外走。刚出房门,清冷凛冽的空气使我打了几个寒噤。我抖抖索索的窜到茅房,拉开裤子就酣畅淋漓的尿了起来。
  尿完,我惺忪着睡眼,正想回去再睡个回头觉,外边传来了非常沉稳而有节奏的敲门声。一阵怒气涌上来,我厉声问:“谁?”
  “我”,是一个极为熟悉却一时间无法想起的声音。
  “谁?”
  我又重复了一次。
  “是我,——张五!”
  我拉开门,吓了一跳:外边停着两乘小轿,一匹骏马,一张供桌,上面放着些煮熟的三牲等福物,还有八九个人,其中两个提着蓝子,里边放着些锡纸做的银锭和香烛之物。
  张五笑眯眯的说:“赵都头,昨天你不是说了么,今儿个要回家祭祖。这些五哥都给你安排好了。”
  我有些意外:“五哥,你看让你费这么大的心思。”
  张五沉下脸:“看兄弟你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就是五哥我的事。今儿个我应该是和你一起回去的,可不巧家里还有些事要打理,就让杜总管替我走一趟。这些人都是我的伙计,你就尽管使唤!”然后对一个胖胖的中年人说:“杜总管,把张都头的事情替我办好。”
  杜总管说:“五爷您就放心好了,既然是张都头的事情,我会尽心尽力的。”
  我有些感动:“五哥,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
  张五沉着脸,在我肩上用力的拍了几下:“可不许这样对五哥说话,五哥不爱听!”然后自个儿又笑了起来:“兄弟你咋老是把五哥当外人呢,说话这么客气。”
  别人都说张五这个人是笑面虎,交情不交心,当面喊哥哥,背后掏家伙,用得上时搂怀里,用不上时推崖里的家伙。以前我也曾半信半疑,但是现在那些疑虑全部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莫可名状的感激。
  这种感激的情绪在我走在路上时愈发强烈久久不散,甚而连阴晦的天色也多了几份可爱来。在崎岖的山路上,为父亲抬轿的轿夫被脚下一绊,趔趔趄趄的几乎摔倒。父亲惊恐的大叫了一声。为我拉着马的杜总管扬起鞭子冲那两个轿夫劈头就打了下去。我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拉住他的手:“算了,路不好走,他们也够辛苦了,别太为难他们!”
  杜总管说:“赵都头你大人有大量,可是这些贱骨头们,不给点教训还能行?惊吓了老爷子,谁能担当得起?”
  父亲从轿子里探出头来:“没事,没事!我在这里砍了三十五年的柴,摔的跟头记都记不过来,没事的,没事的。”
  杜总这对那两个轿夫说:“既然赵都头和老爷子不和你们计较,那就饶过这次。再有个闪失,看我不剥了你们的皮!”
  路上我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引起了众多人的关注,到镇上赶集买年货的人都停下脚伸头看着,议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说:“没见过这么排场的祭祖——不知是那家的。”比醉酒更强烈的眩晕笼罩了我,如果我还是那个砍柴的年轻樵夫,怕是一辈子也不能这样排场了罢。忽然之间,我想起了老驴——如果老驴还活着,如果老驴能够看到现在的一切,那么他又该会怎样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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