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四回 得宝剑救友走山峒 落苗寨奇缘逢石女
 
2023-07-15 18:26:54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众苗女见黑姆突然踅转,无不张皇失措。今见他发作起来,忙拉住他拳头,乱说道:“这汉子是方才撞来,俺们还没得空去告知您哩。”黑姆喝道:“胡说!俺早已料你们有玄虚,故此暗转来潜看多时咧。”说着将最先上场的一女一搡道:“不是你这妮子当头阵么!你们这点点手眼,如何瞒得獒儿呢?”原来猛獒那会子满屋巡嗅,黑姆便起疑咧。当时众苗女情知他意有所在,便索性凑趣道:“不须说咧,俺们且将功折罪如何?”黑姆笑道:“这么着,还见你们有人心儿。”说罢挥退众女,顷刻间自家脱光。

  半生一望,不由魂惊千里:单是那一身紫黑肉皮已经承当不起,何况这当儿,黑姆还定要摆弄些娇姿媚态,只眉梢眼角,恨不得将十地菩萨吓倒,何况凡人!当时半生满身起栗,正思拚命跳起,那知黑姆更来得老气横秋,只一翘腿便跃然登榻,顷刻铁绠般将半生抱得紧紧的,一张俏脸早偎将来。半生只觉“嗖”一声凉气贯顶,眼睁睁夜叉在抱,任你是登徒老兄的阿哥,也只好叹仆病未能咧。当不得黑姆却兴致勃勃,当时连啃带揉,将半生一阵撕扭。

  半生惊气之极,不由大吓道:“俺吴半生一条好汉子,不想今日命尽于此!”一言未尽,只听屋外娇喝道:“那个大胆,便敢藏吴半生!”这一声不打紧,众苗女顿时大乱。先有两女如飞跑出,这里余女便死命拖下黑姆,掷给他短衫桶裙。惟有半生赤条条的,一时间收拾不来,便有一女急中生智,拖起那会子藏他席片,方盖得半生下身。

  只见那两女如飞跑进,随后从容踅进一个绝妙苗女。半生一望,不由将天外惊魂顿时提转。你道怎生模样?但见:圆姿替月,眉端荡万种风情;润脸羞花,眼底含半天丰韵。身段儿不肥不瘦,神情儿宜喜宜嗔。说他是艳质出金闺,偏多英爽;说他像素娥辞月窟,却乏函贞。春山淡淡,总带些瘴雨蛮烟;秋水零零,隐传出刀光剑气。

  正是:石姑寨里女魔头,大姚山中牝罗刹。

  当时半生见那苗女这般风姿,不由诧望得呆在榻上。大家失措之间,便见那黑姆结束爬起,张口结舌的向那苗女道:“姑姑怎的独自踅出?”那苗女脸儿一绷,秋波慢闪,望到他腰下,却嘴儿一撇道:“黑姆,你也这般年纪咧,俺可说你什么!”说罢樱唇一撮,尖锐锐一声哨,顿时由外面踅进一群健姣苗女,各持劲弩标枪,也有负荷獐兔的,都列立两旁。苗女笑道:“你看俺为甚独自踅出?便是方才射猎回头哩。”说罢一望半生,似乎惊喜,却又顿时面色一沉,俏步轻移,直踅进榻。

  半生这时好不自惭形秽,无奈一片席便如黔娄先生的破被一般,遮了下便掩不得上。正在赤膊张皇,苗女猛的蛾眉倒竖,大喝道:“你这厮便是吴半生?不消说是从葵花寨来哩,且与我缚了去!”一言未尽,跟随人蜂拥而上,拎起半生衣服,眨眼间给他穿停当。黑姆忙道:“不消姑姑动气,俺给你缚带去罢。”苗女喝道:“便连你都一同处置的!”于是转瞬间跟随人又将黑姆捉下,便同半生一索牵定,乱纷纷拥将出来。屋内众苗女都吓得惊颜如土,幸亏没找到自己。大家看那俊苗女督众去远,方才心神少定。

  原来这俊苗女便是石姑姑。当时众女惊定,你望我,我望你,似乎失落物件一般,便吵道:“恶人天报,管保那老物儿要受用受用。你不见姑姑盛怒么?”有的道:“便是那个什么吴半生,一定也得不了好儿,姑姑听得葵花寨就有气哩。”有的猛然回想道:“是咧,便是前几天,咱这里传说葵花寨来了个姓吴的汉子,怎的好相貌,怎的好武艺,又有方法治病,将石寨主倾服得什么似的,一定就是此人了。却有一件:此人既是石寨主倾服的人,咱家姑姑却越发着恼哩。坏咧坏咧,他定要杀掉的!”

  当时众女在茅屋外东蹿西跳,大说大讲。正乱到热闹当儿,中有一女竟跳嚷道:“可惜了的吴半生!”语声方绝,忽听背后有人道:“姑姑们买货不呢?”众女回头一望,却又是个山外汉子,雄赳赳腰带长刀,肩挑货担,走得大汗满头,急说道:“俺是进山卖货的,专趁富家生意。方才姑姑们喊什么吴半生,莫非此人是这里富家么?便请赏示他的居址如何?”说罢眼睛乱转,看光景十分急切。众女不由都笑道:“你这一岔打到那里去咧!真是驴唇不对马嘴。俺说的是有个山外汉子,名吴半生。”挑担人忙问道:“吴半生怎样呢?”众女那知就里,更且苗人真性儿,于是如此这般,将半生方才被捉一节事一说,挑担人竟听得愣愣怔怔,一言不发,拔脚便跑。

  原来此人便是杜照。当时就冈后取得泉水,踅至墓前,却不见半生。一望货担等却依然都在,以为他或者小解去咧,便不以为意。自己饮过水,坐待良久,还不见他到来。于是站起身,就左右前后喊唤良久,何曾有人答腔?杜照不由着忙,举目一望,山林丛沓,这所在要寻一个人,真是大海捞针。当时杜照只急得躁汗雨下。还亏他有些定见,只好仍趁向石姑寨,打算先寻地寄顿下货担,然后寻人。于是肩担起行,一路上数步一唤,便似发卖吴半生一般。他山中路径虽熟,却因觅唤半生,一处处未免耽搁。那知半生误打误撞,跑的倒是赴石姑寨的一条捷径,所以半生在茅屋内耽延多时,直待被石姑捉去,杜照方到来。事有凑巧,正值那苗女跳叫吴半生,于是杜照心机一动,几句话便探问出半生下落。

  当时众苗女见杜照举然而来,突然便去,倒觉好笑。大且说杜照猛惊之际,只管飞步趁向寨路。少时心下稍清,不由暗怔道:“这事儿费了手咧!据苗女们说,石姑姑听得葵花寨三字,顿时盛怒,将老吴捉去,料想凶多吉少。看来石三保嘱咐我们不必提从葵花寨来,这里面总有个结疙瘩。我若去了,一定也得不着好气儿,巧咧就许被人家宰掉,这注生意是作不得咧。”想到这里,越发急躁。

  这时杜照猛闻朋友患难,还稍有义气,当时跺脚暗忖,便欲踅转葵花寨寻石三保,想法儿救半生。但是此等小人交情,有什么坚心横劲?方一眨眼,又暗念道:“不妥不妥!他们两寨里本自不和,我若去挑弄起事来,将来不知怎样收场。倘闹得:祸事飞到我头上,这才是一百个合不着哩。”如此一想,嗒然气丧,急切里急得额汗有黄豆大小。良久良久,忽的仰天一笑,(此一笑便分君子小人矣。)主意既定,顿时扑翻身便寻归路。原来他拚着这里生意不作,要踅回仙榴墟,就左近熟苗家卖卖货物,单等九十月之间,赶本县城的大庙会去咧,将个吴半生抛在脑后。(已微逗下文鲁官捉半生事。)

  不提杜照匆匆转去,且说凌鲤。自吴、杜去后,转眼十余日,他是会武功的人,气体本壮,又得相当滋养,七八天上,业已精神全复。每日无事,和店翁闲谈外,便习练武功。这日傍晚,与店翁谈起天来,店翁笑道:“怎的吴、杜两客官还未转来?想定是交易得手,这会子不知在那个峒寨里哩。”凌鲤道:“俺听杜爷说山中大峒寨,就属葵花、石姑两处,左不过那里罢。”店翁笑道:“提起石姑寨来,倒风光得紧。因那里是女峒主,性复风流放荡,遇着合意男子,往往硬留住,所以他手下许多女卒也便效尤。孤身行客时常被他们捉去,虽没别的祸,那群雌吸髓也可怕得紧哩。”

  凌鲤笑道:“还是男人们没志气,便由他们捉弄不成!难道没长着脚子,不会跑掉么?”店翁吐舌道:“凌爷说的倒轻妙哩。那石姑姑好不厉害,一身本领不消说,寨防严密更不必提,单是那座峒楼,直赛如铜墙铁壁,飞鸟难入。院墙外还有两名勇妇防护,一名夫余,一名黑姆,善用镖枪,都是母夜叉般脚色。更兼养猛獒,夜里放出,虎也似凶实。你想那个有能为跑掉呀?”凌鲤听了,不由捏起双拳,大笑道:“他自是没遇着俺凌壁虎!俺看他那里,便如无人之境哩。”

  一言未尽,只听院中大喊道:“凌兄在那里?咱们快走他娘的罢!”语声绝处,意进一人,“吧嗒”声放下挑担,睁大了眼睛,只是喘气——却是杜照。于是凌鲤喜道:“杜弟这次交易如何?吴兄为何落在后面呢?”杜照一面摇头,一面歇坐道:“晦气得紧!都因吴兄,累得俺一注生意也没作。”因将入山后一段情形一说。末后拍膝道:“吴兄既不小心,撞入虎口,说不得了,由他去罢。凌老哥,你是怎样?咱们后会有期罢。”说着唤店翁算账,乱成一片。

  凌鲤惊愤道:“不是俺多话,杜兄这便不对。既是朋友相交一场,若在患难中不复相扶救,世界上要朋友作甚!”说罢意气慷概。杜照道:“噫,这话奇哩!俺有什么能为,敢惹那石姑姑?只怕凌兄尽也是嘴上的劲,还不知那石姑姑是何等脚色,只当是两个奶子一张屁股的寻常女人家,若知得……”

  凌鲤愤然道:“不须说咧!他便是牛魔王的老婆罗刹女,俺凌鲤也怕不着他,定须救吴兄转来。”店翁惊道:“凌爷仔细呀!”(著店翁一句,便将三人仓惶之状各各传出,妙妙。名家落笔惜墨如金,更不必多。)凌鲤只向杜照道:“闲话休题,今且问杜兄:能耽搁几天,领俺入山么?管保救出吴兄便了。”杜照听了,倒颇觉踌躇。原来他并不愿舍掉半生,今见凌鲤如此意气,不由也自家稍为壮气;却是看凌鲤一身干骨架,又未免有些信不及他。

  正估惙当儿,凌鲤早看透其意,便道:“杜兄只管放心,但领俺到石姑寨,您大事便毕,其余都在俺身便了。俺倘若不胜,您只管自去如何?”杜照听了,顿时跃然道:“既如此,明日咱便去!”说罢将半生所遗朴刀由担中抽下,道:“凌兄想还没有兵刃,且用此刀如何?”凌鲤随口道:“俺诸般兵器都能用哩。俺出门奔走以来,有口家传宝刀,吹毛可断,可惜穷途中卖掉了。”说罢不由太息。(为下文得宝剑作引。)

  这当儿新月初上,晚风清凉,店翁便将晚膳安排在院中。须臾杜、凌用罢,店翁收拾过,大家便聚坐,谈起明日入山等事。任杜照和店翁说得石姑姑怎样厉害,凌鲤只微微而笑。正这当儿,只见店外高冈树林中,忽的一缕碧莹莹的光腾踔激射,少时一落,顷刻间又扶摇上升。杜照方在诧望,店翁却笑道:“喂,凌爷,那话儿又来咧!不知凌爷今晚还高兴去寻寻么?依我看来定是财兆儿。”说着笑向杜照道:“俗语说得好:见一面,分一半,杜爷好财运!”

  原来昨夜林中便异光发露,喜得店翁忙邀凌鲤去寻看。就林中细踏良久,无奈那异光闪电似游走不定,再也看不清发于那里。倒累得店翁睡梦中见一大堆金银,随他眼睛乱滚,所以这当儿又害起财迷来哩。当时杜照问知所以,也不由吃惊打怪,便道:“咱们快再去张张!”说罢拖了凌鲤便走。那店翁虽老腿笨脚,这时竟健步如飞,奔向头里。说到此处,读者见利能驱人,就要失笑。殊不知更不必笑,但看世界上人,营营扰扰,三百六十行,无论那一行人,从早晨爬起直到日头大黑,走马灯似的拚命价奔干,为问那一个不是利之所使?世界上若没这“利”字,顿时如走马灯没烛焰一般,马上就全局停摆咧。睫在目前,不必远喻。即如作者,若不因家贫,不足以自给,还不肯劳精疲神,以五色生花之笔,自托于稗官小说之流哩。不知诸公有此一般之感想也无?

  闲话少说,书入正文。且说凌鲤等一行人出得店来,踅登高冈,先悄悄隐在林外一张。恰值那光从一株顶高树头飞落,忽的横岔里一游射,早又流向百十步外;还未及眨眼,又飞向一带茂草上,如银蛇乱挺。凌鲤一望那株高树,竟有十余丈。当时三人厮趁到高树下,偷望那光,没作理会处。店翁悄说道:“昨夜俺扑追了许多时,累得这会子腰还痛哩。”

  凌鲤沉吟道:“如此扑赶,须不济事。我想这光儿总有个发源处,须寻他老家方好。”说罢,一仰头道:“俺便上这树去,望得远些,你二人便就林左右伏觇,那个看准下落,便拍掌知会。”杜照道:“好便好,只是这高树,怎样上去呢?”凌鲤哈哈一笑,更不答话。只见他身形略耸,已猫儿似跃抱在树,两腿一拳,“哧哧哧”手移足随,不消顷刻工夫,早已跨坐树头横柯。杜照见了,方知他“壁虎”之名不是吹大气咧。于是和店翁分头伏定,仰见凌鲤在柯叶间影绰绰凝神静觇。

  待了半晌,那异光越发明亮,走如掷梭,却只是总不落地。少时忽见那光“嗤”一声飞向高树,就半身上匝绕不已。一望凌鲤,却如树头人参果似的,声息俱无,随风摇晃。正这当儿,便见那光一落千丈,杜照顿觉眼前一黑。方要喊凌鲤,已听得树头掌声大作,接着“唰”一声,恍如鸟堕,凌鲤早跳在地,一脚踏住光没之处。这时杜照等忙岔息跑来,于是凌鲤命店翁奔回店,唤人取锹锄等物。

  不多时店翁领人打起火亮闹哄哄走来,大家一齐动手,就脚踏处挖至丈余深,只听铿然有声,将铁锹激得火星四射。店翁大叫道:“仔细着!掘断整元宝,掉了银渣儿,损了分两,不是耍处哩!”一言未尽,只听众人一声喊,店翁喜极,几乎跌倒。火向下一照,却是三尺来长一具细石匣儿。于是凌鲤跳下,双手端起石匣,一耸而上。大家拭净土花,打开匣儿,却是一柄宝剑。鞘上面镌着一行端楷道:“祥金铸,烈士哭。刚气不磨蛰斯土,慎哉勿为懦夫辱。”

  原来是几句铭词。下面还有缀款道:“玄一所用,留赠烈士。”(迢迢数十回后,忽应卷首,便觉全身脉络俱动,是谓大章法,不仅写葛玄一侠品高绝如神龙也。其弟子既为全书之主人翁,此又是加倍烘染法。闲闲写剑,已隐为下文遇春、凌鲤两人逗情愫,下文写来,方不鹘突。然凌鲤终持豫让之义,诚不负玄一此剑,虽托身非所,然不愧烈士,与遇春自是一流人。)凌鲤见了,不由跃然大喜。“呛啷”抽出那剑,但见一片寒光,湛湛如水,涵溶着碧莹莹彩色,好不可爱!剑柄上镌着“南精”两字。

  当时凌鲤喜极,忘其所以,只管颠三倒四价看,一面用袖拂拭,一面哈哈大笑。冷不妨店翁鼓着眼唾道:“早知是这等铁片片子,谁耐烦寻他来!”说罢,不等大家,掉头便走。这里杜照却笑道:“巧得很,凌兄正愁没应手兵刃,如今却天送将来。此剑大约是高人所留,那‘玄一’两字,莫非是他名号么?这兆头儿来的不错,管保救得吴兄哩。”凌鲤听了,越发欢喜。当时一行人匆匆回店,一看店翁,还在那里撅了嘴没好气。当晚凌鲤就灯下将那剑摩娑拂拭,一会价弹得铮铮的,不住价憨笑,(写出烈士得剑之乐,如才子得美人异书也。)直至夜深方睡。

  次日清晨,和杜照早饭毕,结束停当,便带了南精剑;杜照这次只携一货物小包裹,提了朴刀,两人便拔步出店。一路上所经途径,凌鲤都暗暗留神。不消四五日,已将近石姑寨。原来这次取途既不经西路葵花寨,又搭着负轻心疾,逐处里不暇留恋,自然近得许多。这日踅过牛角沟,行经闻吴半生消息之所,杜照一望那茅屋前,却有两个男苗卒箕踞而坐。

  因悄向凌鲤道:“俺那日得闻吴兄被捉之信便在此处。却是那日所见都是些女苗,如今俺还记得喊吴半生的是那女苗生得圆团团一张笑脸儿,怎的今天又是男苗卒哩?”说话之间,两人踅过。杜照手指前岐路道:“从这里盘折走去,便直抵石姑寨后,比走寨前宽路却近,就是难走些。凌兄你走那条路?没别的俺要失陪咧,就这里寻个苗户家住,等你好消息如何?”凌鲤听了,一言不发,竟抢将近来。

  正是:识途马欲知难退,缘壁虎方鼓勇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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