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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公子无父
2020-05-14 08:54:15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吴飞龙自然已无法再赌,他已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李浩已将一粒丹药塞进吴飞龙嘴里,逼着他咽了下去,微笑道:“我们长鲸帮近来想打制一些新船,正缺木匠,吴帮主可否率领贵帮英雄们到长鲸帮做半年客?”
  吴飞龙不理他,连眼睛也闭上了。
  李浩摇摇头,叹了口气,道:“看来吴帮主确实已经赌不了啦!”
  姜尚笑道:“本来姜某人是想和公子小白赌几把的,可现在居然有点心虚,想打退堂鼓了。”
  李浩道:“掷骰子跟搬石头是两码事,你心虚什么?”
  姜尚道:“李帮主,还是你先上吧!我先在一旁运运气,自己给自己鼓点勇气。”
  李浩大声道:“好,我来和公子小白赌。”

×      ×      ×

  骰子是赌神蒋家的传家之宝——三粒极品翡翠制成的骰子,上面用墨玉和红宝石嵌出点数。
  这三粒骰子的名贵并不在于质料和做工,而在于它们是第一代赌神创下蒋家基业的工具,在于它们曾在几次最有名的赌博中使用过。
  比如说,昔年蒋经东三兄弟和“蝴蝶剑”何出在方家桥赌石上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激战中,用的就是这三粒骰子。
  骰子放在锦盒中,下面垫着柔软的丝锦,单只那锦盒之上嵌着的各色美玉明珠,只怕价值也不会低于万两银子。
  蒋双陆诚惶诚恐地捧着锦盒,轻轻放到愧石上,一本正经地道:“惟有用这三粒骰子,才对得起这块愧石。”
  李浩也弄得有点紧张了:“这块……愧石面凹凸不平,只怕会……会影响点数。”
  蒋双陆冷冷道:“没有金刚钻,就别揽那瓷器活儿。”
  李浩涨红了脸,笑道:“只是怕撞坏了你这三粒传家宝。”
  姜尚笑道:“蒋老板都不怕,你还怕什么?”
  蒋双陆似乎也有点后悔了。李浩突然伸出双手,平按在石磨上,缓缓滑动起来。
  石屑纷纷,粗砺的石面,不多时已变得如镜子般平整光洁。
  围观的众人都发出了赞叹,白牧微笑道:“李帮主这手功夫,只怕已在令尊之上,当真是后生可畏。”
  姜尚也叹道:“我只知道李兄水底功夫出色,不料这手底功夫,竟也半分不逊人。”
  蒋双陆却松了口气,他的传家宝至少不会被磕损了。
  李浩连连摇手:“哪里,哪里,见笑得很,见笑得很。”他口中虽在谦虚,眼中却忍不住饱含得意之色。
  姜尚道:“两位准备怎么赌?赌什么?”
  蒋双陆瞪眼道:“骰子都捧来了,还要怎么赌?自然是掷骰子,一把定输赢。”
  李浩道:“爽快!但李某并非吴帮主,实在不想也把我的刀吃下去。”
  姜尚笑道:“公子小白乃是长辈,怎会让李帮主为难?”
  蒋双陆道:“长者为先,白叔叔请。”
  白牧微微一笑,伸手入盒,抓起骰子,在手里掂了掂,握住,再松手,三粒骰子已落到石磨上,跳了几跳,转了几转,转出个豹子王来。
  蒋双陆大笑道:“白叔叔做庄,已经赢了。”
  李浩笑着拱手,道:“公子小白果然身手不凡,佩服,佩服。”
  姜尚也大声赞叹:“李兄虽然号称赌技压东海,终是稍逊公子小白一筹啊!”
  白牧看看李浩,微笑道:“你认输了?”
  李浩道:“自然认输。”
  白牧抓起骰子,放到他面前,冷冷道:“那好,你只要掷一下这三粒骰子就行了。”
  李浩的脸色顿时变了,变得惨白。他的身子突然向后翻滚而出,右手已拔出了腰间的刀。
  蒋双陆和姜尚也都贴地滑开,姜尚的手中,已不知何时,多出了两只尺长的烂银枪,蒋双陆则拔出了身旁兵器架上的一柄剑。
  看热闹的人们先是吃惊,然后也都飞跃离开。他们的身于,膈然很不错,在江湖上绝对可算一流。
  白牧长身立起,微笑道:“这种小伎俩,也想骗我,真是可笑。”
  李浩横刀当胸,豪笑道:“公子小白,就算你已发现骰子上涂有剧毒,也已经晚了。”
  姜尚也大笑道:“这种毒无药可解,毒性已快发作,公子小白,今天你栽定了!”
  蒋双陆嘻笑道:“白叔叔,你还是赶紧把两只手都剁掉吧!”
  吴飞龙已缓缓站起,冷笑道:“姓白的,你总算知道斧头帮惹不得吧?”
  白牧看看吴飞龙,冷冷道:“谅你一个小小的斧头帮帮主,也没能耐策划这件事。你不过是个奴才,而且是最下贱的奴才。”
  吴飞龙道:“现在且由你胡说八道,待会儿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白牧居然又坐了下来,就坐在草地上。暮春的草地柔软温暖,如情人的胸怀。
  他叹了口气,微微笑了。夕阳的余晖照在他面上身上,泛着淡红的光泽。
  他就像是个懒散惯了的书生,闲适地依着愧石而坐,静静地欣赏着夕阳。
  是不是他自己也像这夕阳一样,就会落山呢?山那边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呢?

×      ×      ×

  暮色已渐深,白牧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姜尚冷笑道:“他在运功排毒。”
  李浩道:“只可惜中了这种毒的人,最不宜强运内力。”
  吴飞龙道:“我看他是在等死,或者已经死了。”
  蒋双陆道:“公子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一个阴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我已经来了。”
  蒋双陆等人都悚然转身躬腰:“属下等参见公子。”
  公子冷冷道:“白牧可已拿下?”
  蒋双陆道:“回公子的话,姓白的已经中毒,就在那里坐以待毙,请公子发落。”
  公子哼了一声,缓缓向白牧坐着的地方走去。
  他走得很慢很慢。
  白牧还没有死,他的眼睛依然在闪亮。然而当他看见公子的面庞时,他眼中的亮光似乎在急剧地黯淡。
  他叹息着道:“原来是你。”
  公子慢慢地道:“是我。”
  白牧看着公子的眼睛,公子的眼睛也在暮色中闪光,那是怨毒的冷光。
  白牧涩声道:“我原没想到会是你,我以为是你外公。”
  公子道:“不是外公,是我。”
  白牧沉默。他已无话可说,因为这个公子,就是萧丽娘的儿子,那个曾叫了他十九年“爹爹”的白严。
  十九年前,萧丽娘就曾说过,她的儿子一定会杀死白牧。现在这个预言好像已经应验了。
  他抚养了白严十几年,可白严现在居然要杀死他,这是不是有点滑稽,有点残酷,也有点不可思议?
  可白牧却什么也没有说,好像他认为这是合理的结果。
  公子道:“我现在不姓白,也不姓陶,不姓萧,我叫公子无父,是个没有父亲的人。”
  白牧叹道:“你应该原谅陶江。他当年离开你母亲,也是迫不得已!”
  公子无父道:“他抛弃我母亲,并非迫不得已,而只不过是因为另有新欢,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白牧道:“可他毕竟是你生身之父。”
  公子无父冷笑道:“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叫无父,公子无父。”
  白牧叹了口气,缓缓道:“你是否已见过陶江?”
  公子无父森然道:“不仅已见过他,还打断了他的双腿。”
  白牧吃惊道:“什么?你……你毁了他双腿?”
  公子无父道:“一点不错。”
  白牧痛苦得声音都变了:“他是你生父!你这么做,不觉得……太残忍吗?”
  公子无父突然笑了起来:“残忍?陶江抛弃我母亲。他残忍不残忍?你又是如何对待我母亲的?你残忍不残忍?”
  白牧哑声道:“你不能这么做,不能!”
  公子无父道:“可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已经毁了陶江的双腿。就因为他有腿,当年才能离开我母亲。现在我要毁了你的双手,留着你的腿,你可以滚得远远的。”
  白牧低声叹道:“真是报应!”
  公子无父冷冷道:“我不想取你性命,我要让你在痛苦中度过残生口我剁了你的双手之后,马上会给你解毒。如果你怕以后无法生活,我可以供养你十九年,你仍然可以过十九年帝王般的生活。”
  蒋双陆在远处大声道:“公子真是仁至义尽!”
  公子无父寒声道:“吴飞龙!”
  吴飞龙应道:“属下在。”
  公子无父道:“刚才是谁说话?”
  吴飞龙道:“是蒋双陆。”
  公子无父道:“掌他的嘴。”
  吴飞龙大声道:“得令!”
  身后传来了手掌着肉的声音,看来蒋双陆受的苦不小。
  “够了。”公子无父道,“你们都下去。”

×      ×      ×

  草地上已只剩下两个人,站着的是公子无父,坐着的是白牧。
  白牧在心里叹息。他培养了这个年轻人许多优秀的品质,如正直,如善良,如心境开阔,等等,现在居然全消失了。这个年轻人已变得阴险、邪恶,而且残暴。
  人之初生,天性究竟是善还是恶呢?如果是善,那么这个年轻人在不到一个月内的性情转变岂非说明,善根本不是恶的对手?白牧不知道。
  公子无父沉声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白牧道:“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蒋家?”
  公子无父道:“你出走后,我去了天目,找到外公,从那之后,你的一切行动,都已在严密监视之中。”
  白牧苦笑一声,道:“所以你才利用蒋双陆设下这个圈套?”
  公子无父道:“不错,我总能赶在你之前行动。”
  白牧道:“那么,金谷园的人都是你的手下?”
  公子无父道:“那四个剑手的确是,可惜他们太无能;廖牵牛也无法与你抗衡。”
  白牧叹道:“想不到廖牵牛也已被天目派收买!……那么,金盏花呢?”
  公子无父冷笑道:“她倒是真的不想见你。”
  白牧默然半晌,才缓缓道:“金谷园里的那个女主人,是不是‘越女扇’文丹丹?”
  公子无父笑得更阴沉:“是她,只可惜她已又老又丑,她的花容月貌都已被仇家毁去了,她也是你害的。”
  白牧目光闪动:“难道她也投靠了你们?”
  公子无父冷笑道:“没有。但她已无力反抗我们,她更恨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白牧惨笑道:“不错,她有理由恨我。”
  所有的人,似乎都在恨他,都恨不得他去死。
  那么,他又何必再去找她们呢?
  白牧道:“你不仅在骰子上涂了剧毒,连愧石的铜环上也涂了。”
  公子无父道:“不愧是昔年第一名侠,你的眼光的确很。”
  白牧道:“你什么时候学会用毒的?”
  公子无父缓缓道:“很久以前,……我一直怕你知道后会生气,所以没有告诉你。”
  白牧苦笑道:“也就是说,从很久以前起,你就以天目派一统江湖为大志?”
  公子无父道:“的确如此。更准确地说,从七岁开始。由于同样的原因,我也没有告诉你。”
  这也许可以解释,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有如此巨大的变化了。
  在白牧教他行善的时候,萧慎却在教他作恶。当他发现白牧并非他生父时,白牧所教他的东西自然会被他唾弃。
  白牧低沉地问道:“你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公子无父喃喃道:“很糟。……她老是哭,老是骂人,见了我就……就又打又骂……”
  白牧悄然一叹。
  萧丽娘变成这个样子,岂非也是他的罪过?他既然有这么多的罪过,又怎么能不失意呢?
  公子无父突然发怒了,低吼道:“我要马上剁了你的双手!”
  夜色中,白牧已看不清公子无父的脸,但他知道,这张原本英俊开朗的脸已扭曲得不成样子了。
  白牧低声道:“剁下我的双手之后,你是不是就开心了?”
  公子无父怪笑起来:“当然开心!我看见陶江只能在地上爬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白牧冷冷道:“你变了,变得傲慢、尖刻、暴躁、残忍、心胸狭窄,不近人情。”
  公子无父恶声道:“不错,我是变了。我变聪明了,变得更强更有力了。刚才你说到‘心胸狭窄,不近人情’,我想这是你教给我的!你为什么不肯原谅……原谅我娘?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接纳她?”
  公子无父的嗓子已很哑,他的眼中,似已有泪光闪动。
  白牧苦笑:“我不想被她杀死。”
  公子无父呜咽道:“娘虽然表面上对你很冷淡,可她偷偷望着你时,她的眼睛是那么……那么亮,那么温柔。她总告诉我,要学你,做个男子汉大丈夫……我都知道她的心,难道你不知道?”
  白牧的心已抽紧。
  他真的不知道这些。可就算他知道了,他会接纳她吗?
  当然不会。她不属于他,她属于天目派,属于陶江,而非属于他白牧。
  公子无父低低的哭诉象鞭子一样抽着他:“……她总是在拼命打扮,希望你能多看她几眼。她偷偷下厨为你做夜宵,还不让人告诉你。她为了什么?为了杀你吗?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
  白牧低声道:“请你转告你母亲,就说我对不起她。”
  公子无父道:“这些话,你可以亲口告诉她。……只要你……回去,我……我……我还是……还是白严,……我也可以……可以脱离……天目派。”
  白牧心中一阵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了。他已不再年轻,他已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一条就是不再轻信,也不再自作多情。
  如果他回去,他仍是萧慎的“贤婿”,仍是萧慎为恶武林的帮凶。如果他回去,他将不再属于他自己,而他已深深明白,一个人不能属于自我,究竟有多么痛苦。
  他不能回去,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他轻声道:“谢谢你这么说。”
  公子无父又惊又怒,低吼道:“你真的不肯回去?”
  白牧沉声道:“你已是个大人,你也应该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公子无父咆哮道:“我不仅要剁你的手,还要剁你的脚!”
  白牧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你连我的一根手指头都剁不了!”
  公子无父突然僵住:“你——”
  白牧站起身,叹道:“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只不过想看看是谁想杀我,其实我无论何时想走,都走得了。”
  公子无父连退了七八步才站定,嘶叫道:“你中了毒,你根本逃不掉。”
  白牧道:“你在铜环上涂的,是孔雀胆的精华,名为雀灵。这种毒呈绿色,涂在铜环上,绝肖铜绿。吴飞龙中毒之后,李浩给他服的正是解药,你想我还会上当吗?”
  公子无父冷笑连声。
  白牧道:“我在搬愧石之时,双手均未出袖,而且各垫着一块羊皮,所以铜环上的雀灵,未能奏效。”
  公子无父冷笑道:“这一点我相信。但骰上之毒你无法避开。”
  白牧叹道:“你知不知道,内功练到极深的程度时,能在皮肤表面形成一层极厚极韧的气墙?”
  公子无父哑然。
  白牧缓缓道:“而我恰好又已练到这种程度,我根本没让骰子沾上我的皮肤。”
  公子无父突然狂笑起来:“白牧,就算你没有中毒,你今晚也难逃活命!”
  四下里刹那问亮起了几十根火把。蒋双陆、吴飞龙、姜尚、李浩等人都在火把下,他们都在笑。
  昔年的第一名侠已走投无路,他们怎么能不开心呢?
  公子无父傲然道:“白牧,你自断右臂,我让你走。”
  白牧苦笑道:“你真想如此?”
  公子无父道:“当然。你如果想顽抗,我也不勉强。但你自信能敌得过二十个一流高手的合击吗?”
  白牧道:“我不想杀人。”
  公子无父哈哈大笑起来,“那你就只有被人杀死。”
  白牧叹道:“我厌恶杀人的人,也厌恶被人杀。”
  公子无父道:“那么你是准备跪下来求饶?”
  白牧冷冷道:“如果刚才我出手,现在求饶的是你。”
  公子无父大笑道:“现在死的是你!”
  白牧一字一顿地道:“绝对不是我!”

×      ×      ×

  白牧左侧,有一棵年轻的白杨树,离他三丈远,高约六丈。
  白牧的右脚在愧石边一点,身子已闪电般蹿上白杨树顶,左脚再一点柔软的树梢,已横空飞出了后院。
  愧石已碎,白杨已折。
  白牧已鸿飞冥冥。
  白牧已真的变成了身无分文的老穷酸,柳条箱和雨伞都留在蒋家了,他身上连一文钱都摸不出来。
  而且他连借钱的地方都已没有,他又怎么到开封去见师父呢?
  如果他有钱,他就可以很轻松地不让天目派的人发现自己。可如果他要挣钱,迟早都会暴露。
  而他又实在不愿再涉足令他伤心失意的江湖。
  他该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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