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好几次去看你，都说不见，真为你担心。
　　我还以为你是神经出了毛病。……哈哈哈，你瘦多了。你家里人也真够绝的，从来不告诉我详情。你到底哪儿不舒服？”
　　“嘿嘿嘿，简直像个幽灵。我今天又照了照镜子，简直可怕极了。怎么精神上的痛苦也这么让人难以忍受，我大概是活不长了。好不容易才走到你家，浑身乏力，轻飘飘的就像置身在云端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我也不知道。医生也是敷衍了事，说是严重的神经衰弱。最近我咳嗽得特别厉害，说不定是得了肺结核。不，我想十有八九是得了这个病。”
　　“瞧，你的拿手好戏又来了。你要是神经真有什么毛病的话，可就麻烦了。一定是因为你父亲的事思虑过度吧？这种事忘掉它算了。”
　　“你说那事？现在好了，已经彻底解决了。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事来的……”
　　“啊，是吗？那太好了。我最近也没有留意报纸，你是说凶手已经抓到了？”
　　“是的。但是，那个凶手，你不要大惊小怪的，正是我。”
　　“啊？你杀死了你父亲？……你这家伙，别再说了。好了，怎么样？出去散散步吧，也说点高兴的事。”
　　“不不，你坐下。我告诉你大致的情形，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你老是担心我的精神状态。其实我的神经一点毛病都没有。”
　　“可是，你说是你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说真是蠢透了。综合各方面的情况，这绝对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难道不是吗？你不是说你父亲被害时你就躺在自己床上吗？一个人同时在两处，这怎么可能呢？”
　　“那倒是不可能。”
　　“那么，好了，你就不可能是凶手。”
　　“可是，即使是躺在床上，未必就不能杀死屋外的人。
　　这一点，其实谁也没有发现。我过去也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这是我两三天前在晚上偶然发现的。当时二楼的窗外有两只猫在打架，打得天翻天覆地的，实在是吵得慌。我想把那两只猫赶走，就起了床。人的心理作用真是奇怪，常常会忘记非常重要的事情，在很偶然的机会又会把记忆突然唤醒，就像坟场里的幽灵一下子变成了巨大的异形突然显现出来。仔细想一想，人们每天都在忙忙碌碌地生活，其实就像在玩惊险杂技一样危险，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踏空丢了性命。
　　世上人哪能活得那么轻松呢？”
　　“那么，最后的结果到底怎样？”
　　“你继续往下听。我想起来为什么父亲被害那天晚上我还醒着，这在这次事件中是最大的疑点。通常，我这人一躺下到第二天早上都不会醒，可是那天深夜一点钟还醒着，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在这之前，我从来就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想起了猫叫声，那天晚上也是这样的猫叫声，我就是被这叫声惊醒的。
　　“这与猫有什么关系呢？你知道弗洛伊德吗？简单地说，我们内心的大部分欲望常常还没有实现就被埋葬掉。有的欲望是不可能实现的妄想，有的虽然可能实现但却是社会所禁止的。我们很自然地把这些欲望囚禁在无意识中，也就是说将它忘记。但是忘记并不是将欲望消除掉，只不过是把它深藏在心底，不让它出来罢了。所以我们的内心深处挤满了各种不能显现的欲望的亡灵，只要有一点缝隙便迫不及待地想跳出来。它们在睡眠时潜入我们的梦中，乔装打扮，恣意妄为。厉害起来，就会变得歇斯底里，疯疯癫癫。有关精神分析方面的书，哪怕你就读过一本，也一定会惊叹于被囚禁的欲望所蕴藏着的可怕的力量。过去我曾经读过一点这方面的书，其中有一派学说叫‘忘物说’。明明是很熟悉的事情却突然忘记了，怎么也想不起来。这绝不是偶然的，既然忘记了就一定有忘记的理由。回忆什么事情的时候，受到各种不良因素的干扰，不知不觉就会把记忆囚禁到无意识的世界中。有许多这方面的例子，比如就有一个这样的故事，几个月后，这个词突然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平时很熟悉的名字，怎么就忘记了呢？他感到非常诧异。他通过依次联想，终于浮现出了浴场——沐浴——矿泉这几个场景。谜底终于解开了，原来那个人曾经得一种病，这种病必须要洗矿泉浴。就是这个不愉快的经历妨碍了他的记忆。
　　“另外，有一位精神学家琼斯也谈到过这样一个实验。
　　一个吸烟过度的人经常在想他不能再这样不要命地抽烟了，有一天，他的烟斗突然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就在他几乎忘掉这件事的时候，烟斗却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冒了出来。也就是说他无意识中把烟斗藏了起来……虽然这听起来有点像说教，但是这种遗忘心理学却是解决这次事件的关键。
　　“实际上，我自己忘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个杀死父亲的凶手就是我……”
　　“有学问的人的妄想真是让人出奇不意。世间哪有如此荒唐的事，你倒用严谨细致的学说来作证。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杀过人，世界上哪有这样的傻瓜？哈哈哈，你就别逗了，别神经兮兮的了。”
　　“等等，等你把话听完你说什么都可以，我绝对不是到这里来跟你开玩笑的。听到猫叫声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两只猫在打架的时候其中的一只一定是跳到紧挨屋顶的一棵松树上去了。当时我听到过叭的一声……”
　　“越来越奇怪了。猫跳到松树上跟杀人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有点神经不正常？”
　　“你知道，那棵松树是我们家的一个标志，树底下放着父亲曾经坐过的一块石板……说到这儿，下面的情节你也就能猜个差不多了……就是说，那只猫跳到松树上，碰到了挂在树枝上的什么东西，这个东西又掉到了父亲的头上。”
　　“你是说，斧头正好挂在树上吗？”
　　“是的，正是斧头。虽然极其偶然，但却不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这只是一起偶然事件，你有什么罪呢？”
　　“你不知道，把斧头挂在树枝上的正是我。最近，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遗忘心理学的理论。确切地说，把斧头放在树上，这已经是半年以前的事了。在那之后，我从来就没有想起过，因为没有人需要用斧头，当然也就没有机会想起来。那么我是因为什么事又突然想起那把斧头呢？
　　肯定是留下了什么值得回忆起来的深刻印象。如果要是彻底忘掉，那一定也是有什么原因。
　　“今年春天，因为要砍掉松树上的枯枝，我曾经拿着斧头和锯子爬到树上。砍枯枝是要骑在树枝上的，非常危险，我就把斧头放在树叉上。那棵树的高度比二楼的屋顶还要稍高一点，树叉正对着地上的石板。我当时一边干活一边想，要是斧头掉下去，结果会怎么样呢？肯定会砸在那块石板上。要是谁恰好坐在石板上，斧头或许会把那人给砍死。我还想起了中学物理课上学过的‘落体运动’公式，按照这样的距离产生的加速度，足以打碎那个人的头盖骨。
　　“而且，父亲是习惯于坐在石板上休息的，我应该是在无意识中产生了杀死父亲的念头。就是在心里想一想，我都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不管是什么样的恶人，要是动过杀死父母的念头，那还是人么？我立刻就丢掉了这个罪恶的想法，于是这个穷凶极恶的欲望就被暂时囚禁到了无意识世界中。
　　但是，斧头却继承了我的罪恶静静地在树叉间伺机等候。忘掉斧头，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完全是我的无意识的作用。
　　但是这种无意识并不是一种普通的偶然过错，完全是我自身的意志使然。把斧头放在树上，总有一天它会掉下来的；如果父亲就坐在下面的石板上，那就会把他杀死。这些复杂的计划都是暗中进行的，这个罪恶的企图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也就是说，虽然我准备了杀死父亲的装置，却故意把它忘掉，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其实，我的无意识世界中的恶人欺骗了意识世界中的好人。”
　　“讲得如此玄妙，实在听不懂。总觉得你好像是故意要成为恶人似的。”
　　“并不是这样，如果你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就不会这么说。首先，我为什么能够在半年时间里把那把斧头忘得一干二净？我不是明明看到了同一把带着血污的斧头了吗？其次，我为什么明知有危险，还要把斧头忘在那里？还有，我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危险的地方放斧头呢？这很不正常。你能说这一切没有恶意吗？难道是忘记一词可以解释的吗？”
　　“下面你打算怎么办？”
　　“不用说，我打算去自首。”
　　“当然可以，但是哪一个法官会判你有罪呢？这一点我倒是放心。可你上次说的各种物证怎么样了？什么手绢啦，你妈妈的梳子啦……”
　　“手绢是我自己的。砍松树枝时，我把它缠在了斧头柄上忘记拿下来了。那天晚上，和手绢一起掉了下来。梳子不太清楚，大概是母亲当时看到父亲的尸体时吓丢的。一定是哥哥为袒护母亲而将它隐藏起来的。”
　　“那后来你妹妹将斧头藏起来又是怎么回事？”
　　“因为妹妹是第一个发现的，她有足够的时间隐藏。她一看就知道那斧头是自家的，所以她深信凶手一定是家里的什么人，她首先想到的是要把这第一物证给藏起来。真是个机灵的姑娘。后来警察开始搜家，普通的隐藏地叫人不放心，于是便选择了小庙后面，将它埋了起来。”
　　“现在我明白了。怀疑家里的所有人，结果自己却是凶手。真是对亲人也不能放松警惕啊。你不觉得有点喜剧效果吗？这种时候我实在产生不了同情心。也就是说，我不能接受你是凶手的事实。”
　　“都怪那该死的遗忘。这太可怕了。简直是十足的喜剧。但是虽然愚蠢的看起来像一出喜剧，可这又不是单纯的健忘。”
　　“说不定是这样。但是，我非但不为你的坦白而难过，甚至想为揭开这数日来的谜团庆祝一下。”
　　“我心里也是痛快多了。大家相互猜疑，实际上却是在相互偏袒。谁也不会坏到要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大家都是大好人。坏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怀疑别人的我。单从我疑心这么重这一点，就足以证明我是一个十足的无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