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二回 云雨几番疑梦幻 海天一剑闯江湖
2023-05-04 21:18:30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两人虽各自钦佩,但丁晓第一次遭遇强敌,激起好胜之心,把奇门十三剑霍然施展开来,寒光闪闪,直如骇电惊涛,剑剑直指敌人要害。那人见丁晓越斗越勇,也抖起精神,不敢轻视,身形一晃,施展开“截手法”,挑、斫、拦、切、封、闭、擒、撕、扯、拨、压,反用进手招术,硬来空手夺剑!

  那人一施展开上乘的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饶是丁晓剑法精奇,终因欠缺火候,反给敌人迫得连连后退。再斗不久,丁晓更处下风,饶是他的剑招如何迅疾,都刺不着敌人,反觉敌人双掌,矫若神龙,在自己面门乱晃。丁晓一急起来,连用猛招,岂知这一来更心躁气浮,章法大乱!不知怎的,他方用到一手“玉女投梭”,往左一撤步,一挺腕力,剑尖刷地疾如电掣,猛点敌人心窝。那人却不退不闪,忽地把腰一沉,丁晓剑已刺空,说时迟,那时快,只感到自己给人一推一带,便跄跄踉踉冲出几步,几乎跌倒,而且右腕感觉微微痛辣,手中剑已不知怎样,竟给敌人夺去了。

  丁晓这一惊非同小可,正自着急,忽见火光陡然一闪,远处有人举起一盏孔明灯,一道黄光就朝他们照来。蓦地又听得一声清脆的声音道:“朱师叔,饶了那厮。”话声中,一条纤纤秀影,已自远而近。这人正是红衣女侠姜凤琼。

  那个被唤作朱师叔的微微一笑,“噢”了一声道:“小师妹,怎的你还没睡?”姜凤琼也笑道:“还不是给这小子在咱们家中胡闹了半夜,我也折腾得够累了。”

  他们两人径自说闲话,好像压根儿就不理会在一旁的丁晓似的。丁晓这份尴尬就不用提了,他面红耳热,索性连剑也不想要了,一扭头,就朝江边堤岸直奔,要跑回家了。

  可是他跑也没人家跑得快,还没跑得几步,背后又是微风飒然,肩头上给人结结实实地按了一下,丁晓未敢回头,霍地横身,再向后一看,可不正是刚才那家伙吗?

  丁晓又气又恼,怒道:“我打不过你,还要怎样?”

  那人哈哈大笑道:“你这傻小子,打不过就跑。你的剑呢?难道就舍得不要了?”他边说边把丁晓的剑弹了几下,顿时在深夜里发出铮然微啸。他又笑道:“你这把剑的确是不错,你真的舍得不要?”

  丁晓气得恨恨地说:“不要!你别恃你现在的本领比我强,你在我手中夺去,我必然也要从你手上夺过来。现在不行,总有一天会行,难不成我就永远打不过你?”

  那人狂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要你这口剑?放心,比这口剑好十倍的我都不要呢!这把剑还给你,以后可要收好,别又给人家夺去了。”

  丁晓看了那剑一眼,想接又不敢接。他真舍不得这口使惯了的单凤剑,可是刚才自己把话说得太满了,说非亲手夺回不可,可是现在人家却自动送回来了。

  那人好像看破了丁晓心思似的,又笑笑说道:“傻小子,受一点挫折算得了什么?江湖豪杰,谁没经过大风大浪?你给人夺了一口剑,难道就当成深仇大恨,那么,我们汉族整个江山给人夺了又如何?”

  那人说了面色甚是庄严,丁晓为他眼光所慑,不由自主地接过了单凤剑,怔怔问道:“你是英雄,你可愿留个名字?”

  那人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何必问我的名字?你是个少爷,知道我的名字,于你毫无用处。”说完他径自回头走了。

  丁晓刚才想跑,现在反而呆呆站着,只听得红衣女侠和那人有说有笑,谈得好像很是亲热,脚步声、人声,都渐渐远了。他望着、望着,不知怎的,蓦然间觉得一阵心酸……

  江上峰青,江流渺渺;荻花芦叶,瑟瑟秋声。丁晓沿着江边踽踽独行,听潮音过耳,而人声、脚步声都已渐远渐寂。那红衣女侠,那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也都已没入苍茫夜色之中。丁晓蓦地心酸,平增怅触。

  丁晓恨这两个人,然而又似乎欢喜这两个人。红衣女侠的娇戆直爽,中年汉子的豪气雄风,都对他具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尤其是红衣女侠的轻颦浅笑,更是深印脑海。可是当他把这两个人联想在一起,却不禁疑云疑雨。红衣女侠称中年汉子做“朱师叔”,而中年汉子则称红衣女侠为“小师妹”。那么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中年汉子是姜老头子的徒弟还是徒孙?

  只这一点怀疑还不是丁晓的伤心处,他在想,为什么那中年汉子和红衣女侠好像很是亲热?他不知怎的,和红衣女侠前一刻还是彼此诘骂,现在却没来由的嫉妒起人家来了。

  丁晓自己一想,也不禁暗笑起来。他不禁骂自己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反正我是再也不愿见到他们了。”

  那一晚丁晓回到家时,已是鸡鸣将晓,他游斗半夜,筋疲力尽,可是禁不住思潮起伏,辗转反侧,竟到天明才睡着。这一觉睡得很甜,不知什么时候,才被父亲叫醒过来。

  他在烦恼之中入梦,又在烦恼之中醒来。他的父亲叫醒他后,第一句就是:“你这孩子,怎么睡得这样不醒人事?昨夜做什么来了,你瞧客人都已走了!”

  丁剑鸣那天早晨不止一次地来看过他,见他睡得烂熟,摸摸他的额角又似有点潮热,不忍把他叫醒。现在来访的客人都已去了,天也将近中午了,他担心丁晓生病,再把他叫醒,看他精神面色一如平常,这才消了疑虑。只是丁剑鸣却不由得纳闷起来:怎的他会这样熟睡不醒?尤其是练太极派武功的人,一早就要起来练太极行功,他怎么连惯常功课都记不得了?这样熟睡,内中必有古怪。

  丁剑鸣暗暗纳闷,丁晓比他更纳闷,他听父亲说什么客人,自然而然地朝窗外望了一望,这一望顿时使得他心跳不止。

  原来他一眼望出窗外,见三个人正缓缓地走出大门。三人中有两人竟是自己的“新朋友”——索家的大护院和华家的一个武师。另一个则是自己的“父执辈”,平时也常来家里的索家的三公子索志超。

  他这一看,睡意全消,不禁怔怔地问他父亲道:“这些人是做什么来的?”他还以为是索、华两家的护院武师来找他算账,在他父亲面前说他坏话的。

  不料他一看父亲脸上,却毫无愠怒之色,反而满面笑容看着自己,看了半晌,却又蓦然兴叹道:“岁月如流,我来到保定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你已经十九岁了,哎,十九岁了!”

  丁晓被父亲弄糊涂了,不知父亲为什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年龄!正待发问,只见他父亲看了他一眼,在感喟中带着喜悦之情,微笑着缓缓说道:“你十九岁了,也该给你定婚事了,我……”

  丁剑鸣话未说完,丁晓急忙打断:“爹,我还不想订婚!”

  丁剑鸣话被打断,很不高兴,摆摆手道:“你听我说下去,做小辈的不要胡乱打断长辈的说话,懂吗?

  “你已经十九岁了,年纪不小了,定了亲就更是大人了,别尽是这么不懂事!

  “你看见那几位客人吗?他们就是给你说亲来的。女家是这里有名的华家。我已答应了。”

  “爹,你答应了?他们是官宦人家,和我们这练武家子,怎能登对?”丁晓急得青筋暴露了。

  丁剑鸣冷冷看着丁晓:“缙绅人家的女儿有什么不好?他们不嫌我们,难道你还要挑三拣四?”

  丁晓忍着气,委婉地说道:“爹,你不是曾和我说过:咱们的家训不许做满洲人的官,我们怎能和这样的人家结亲?”

  丁剑鸣怒道:“你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现在是叫你做满洲人的官,叫你替满洲人做事吗?怎胡乱地扯到祖训上来?华家以前是官宦之家,可是现在早已退隐林泉了,而且他们也是与索家一样的积善之家,不是什么贪官污吏,你还挑什么?

  “给你说的亲是华员外的一位近支侄女,据做大媒的索公子说,这女子品貌俱佳,知书识礼,针线精巧,你得到这样的妻室,还不是你的造化?”

  丁剑鸣又白了丁晓一眼,冷笑道:“你成天在外面闯荡,敢情是看上什么野女人了?可是?你说咱们是练武家子,那你的意思是要找个也会把式的姑娘了?”

  丁晓低下头来,红着脸轻声说道:“我没有这样说过。”

  丁剑鸣手指轻敲桌面,得得作声,说道:“你没有这个意思,那最好。咱们虽是练武家子,可是我却偏不喜欢会把式的姑娘。你想想看,做妻子的应该讲求贞顺贤淑、知礼守法。那些江湖女子,只知走绳跑马,舞刀弄剑,要拈一根针却比舞大刀还难,你说这样的女人怎能相夫教子?”

  丁剑鸣又得的一声敲桌子道:“比如那姜老头的什么孙女儿……”丁晓听了,不禁吃了一惊,吓了一跳,以为他父亲看出了什么蛛丝马迹,要数落他了,只听得他父亲接着往下说道:“那个号称什么红衣女侠姜凤琼的,镇日抛头露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马上马下,闯荡江湖,较技争胜,你说像这样的姑娘懂得什么妇道?”丁剑鸣原不知道丁晓和姜家的过节,他只是夹叙夹议,顺便把姜凤琼奚落了一番。

  当日丁剑鸣不问丁晓的意思,就把丁晓的婚事包办下来了,他还要丁晓练武之外,多读一点书,学得斯文一些,免得“女家以为咱们只是粗人,惹人笑话。”

  丁晓听了自是十二万分的不舒服。他渐渐觉得这个家像一个枷了。在这次“强迫定婚”之前,他已经和父亲在思想上有距离,现在父亲又要他和他所鄙屑的缙绅女儿结合。

  只是他父亲奚落红衣女侠的那番话,也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涟漪。他并不像他父亲一样,认为女儿家抛头露面就不是好事情。可是他听了父亲的话,却蓦然想起了红衣女侠既是经年闯荡江湖,想必已在武林中觅得佳侣,敢情那中年汉子,就是她的意中人?

  丁晓自那次打猎之后,脑海里就深深印下了红衣女侠的影子。他尽管受了闷气,吃了苦头,可是对红衣女侠还是念念不忘;他虽然也并未对红衣女侠有什么奢求,可是他在感情上又很不愿意她有亲密的男友。只是他想念红衣女侠又有什么用呢?他现在婚事已经定了。

  在丁晓那个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被认为是天经地义,做儿女不能反抗的。尽管丁晓不满,却毫无办法。和金华商议,金华也没有主意。

  就这样过不了几天,丁剑鸣就径自送了聘礼,而且做得很是铺张。保定武家都知道这么一回事,议论更是沸沸扬扬,丁晓屡屡遭受他们的白眼,弄得他整日短叹长嗟,竟连大门也不敢出了。

  就在他父亲过礼后的第二天晚上,丁晓一直胡思乱想,过了午夜还是睡不着,正自朦朦胧胧的当口,猛听得屋顶上微微一响,接着玻璃窗扇,无风自开。丁晓急自床上一跃而起,一手护胸,穿出窗外,只见星河耿耿,明月在天,远处似有两条人影,倏起倏落,疾如闪电,那后面的一人,竟似是一个少女。

  丁晓大骇,急往前追,可是那两人身法奇快,已似惊鸿掠水,一瞥不见。丁晓大惑不解,折回房中,只见桌子上梅花针钉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天空海阔,何处无家,大丈夫岂当俯仰由人,抑郁牖下?”

  丁晓对着这张纸条发呆,直疑梦幻,他想了又想,猛的恍然大悟。摘下单凤剑,拿了十多两银子,他竟自留书父亲,独自出走,天空海阔,剑闯江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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