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忘情挥泪空遗怨 铸错无心枉自伤
2023-05-03 15:02:1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母子情深终互谅

  齐世杰挂虑母亲,不敢追敌。回过头来,只见母亲面色苍白,好似风中之烛一般,摇摇欲坠。原来她见儿子得胜,一口气松了下来,已是支持不住了。

  齐世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妈,你怎么啦?”

  杨大姑道:“没,没什么,好孩子你总算给我争了口气,咱们的六阳手……”她的脸上虽然挂着笑容,但却越发显得苍白,而且语音断断续续,气喘的声音比她说话的声音还大。

  齐世杰把母亲扶稳,道:“孩儿惭愧得很,妈,你教给我的六阳手,本来可以重创那小贼的,可惜孩儿练得尚未到家,还是给那小贼跑了。”

  其实这“惭愧”二字本来应该是杨大姑说的,齐世杰知道母亲好胜的脾气,抢先说了出来。用这番说话解除她心头的郁结,胜于给她服一剂去心火而利于宁神益气的补药。只有这样,才能帮助母亲在最短的时间内复原。

  儿子的用心,杨大姑在心里当然也是自己明白。她见儿子对她这样体贴,心里不禁感到甜丝丝的,一面咳嗽,一面说道:“好孩子,你不枉我一番调教,这、这已是很难得了。不过,我,我,我明天恐怕是不能,不能回家了——”

  齐世杰道:“妈,你莫担忧,先歇一会儿。我保管你明天可以回家。”一面说话,一面握着母亲的手,默运玄功,以本身真气输入母亲体内。

  杨大姑只觉一股热气循着她的手少阳经脉逆流而上,转瞬间流遍全身,就像猪八戒吃了人参果似的,八万四千个毛孔,无一个毛孔不舒服。她自身的功力本来不弱,这次又不是给段剑青的毒掌直接打中,只是吸进了点毒气的,心中郁结一消,加上外力之助,不消多久,本身的真气亦已凝聚起来,奇经八脉尽都通畅,那一点毒质亦已化为汗水挥发了。她是个武学大行家,知道儿子这样替她推血通宫,最为耗损真气,想要喝令儿子停止,但在齐世杰那么深厚的真气冲击穴道之下,她根本连话也说不出来。好不容易,等到她本身的真气亦已凝聚之后,她这才能够把手掌抽了出来,说道:“够了,够了,杰儿,你、你觉得怎样?”

  此时她的脸色已经恢复了红润,脸色变得苍白的是齐世杰了。她想到儿子刚经过一场恶斗,便即为她如此耗损真气,而且儿子在恶斗之前,又是吐过一口鲜血的,她怎能不为儿子担忧?

  齐世杰说道:“不碍事。”说了这三个字,便即盘膝静坐,果然不过片刻,他的脸色也恢复了红润。他站了起来,说道:“妈,咱们明天可以一道回家了。”杨大姑怔了一怔,说道:“你,你愿意跟我回家了吗?”齐世杰道:“妈,你跑了这么远的路来找我,我怎能不送你回家?”杨大姑喜出望外,不觉揽着儿子说道:“杰儿,你毕竟还是我的好儿子。好,好,你愿意回家,那就好了,那就好了!”

  齐世杰轻轻说道:“妈,但我求你一件事。”杨大姑心头一震,说道:“你要什么?”

  齐世杰道:“妈,我求你不要逼我跟舅舅做事。”杨大姑最害怕的是儿子要娶冷冰儿,儿子刚刚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又给了她的面子,维持了她做母亲的尊严,要是儿子提出这个要求,她就不知怎么好了。如今齐世杰只求不跟舅舅做事,这虽然也是违背她的意旨,但总比要她答应儿子娶一个朝廷钦犯的侄女儿好些。杨大姑叹口气道:“我本来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但你既然不愿意,妈也不会勉强你了。”

  原来齐世杰并不是不想求他母亲取消不许他和冷冰儿往来的那个禁令,但他害怕母亲倔强的脾气,要是他提出这样要求,恐怕母亲以为他是恃功要胁,说僵了反而不好,是以不得已而思其次。

  不错,他也曾下了决心,不跟母亲回家的。要是没有段剑青伤了他母亲这件事情,他的决心不会更改。但如今既然发生了这件意外事情,做儿子的要保护母亲乃是出于天性,他就不能不护送母亲回家了。否则万一母亲又在路上碰上了段剑青那怎么办?但他的身体可以跟母亲回家,一颗心却还是放在冷冰儿身上。

  天色已经亮了,他跟着母亲走出破庙,心中但感一片茫然,翻来覆去的只是在想:“冷姑娘此际不知是在何方?也不知她此际是在怨恨我呢还是在思念我呢?”

  冷冰儿对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太深的思念,可是她心中的伤痛却非齐世杰所能理解。

  冷冰儿跑出那座破庙,心灵好像已经麻木,脑袋也变了一片空虚,只是茫然不知所之的乱跑。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种奇怪的感受,对她来说倒并不是第一次。八年前她被段剑青推落冰湖,被人救起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以致别人问她的姓名她也答不上来。不过这一次的伤痛却似乎比上一次更深。上一次是初开的蓓蕾遭受风雨摧残,这一次是枯萎的树木已经重新发芽,不料又遭刀斧的斫伐。

  她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偶一回头,望不见那座破庙,这才好似从一个恶梦之中刚醒过来,她靠在一块大石上,心在发麻,身子也在发麻,走不动了。

  一阵山风吹过,她这才恢复了知觉。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恢复了知觉的女儿心却蒙上了一片阴霾。

  她并没有怨恨齐世杰,也没有强烈的思念。尽管是同样的受到心灵上的创伤,齐世杰毕竟还是和段剑青不同的。

  不管怎样,段剑青总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的确曾经深深爱过段剑青。她曾经原谅过他的许多过错,直到段剑青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竟然想要谋杀她的时候,她那少女的幻梦才被戳破,而她对段剑青的强烈的恨也更超过了往日对他那强烈的爱了。

  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爱和恨,对一个少女而言,如果她未曾有过强烈的爱,恐怕也不会产生强烈的恨。

  不错,她对齐世杰是有好感的,甚至也曾希望他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但毕竟是还未曾有过强烈的爱,莫说这次的过错不在齐世杰,即使是齐世杰应当负责,她也不会恨他。或许她对齐世杰的情感亦已有“爱情”的成份在内,但不过刚刚发芽,也还谈不上刻骨相思。

  她伤痛的是接二连三的不幸,是少女的尊严被人践踏,是她感到异样的寂寞,在她遭遇不幸时,没有一个可以安慰她的亲人,是她刚刚恢复了“生机”而又遭到无情的打击……此际,她可以不需要爱情但却需要同情,可以不需要爱人,但却需要一个知心的朋友。

  山风吹过,冷冰儿但感一片茫然,好像连自己也“失落”了。

  段剑青的影子已经模糊,齐世杰的影子也只是像春风轻轻掠过,过去了就过去了,心湖不过微泛涟漪。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她并没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以纵然已经感觉到了“春风”的一丝暖意,她也没有动过念头要赶上春天。

  迷茫中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她心头浮起。

  一个人在最伤心的时候往往会想起最好的朋友,许多话不能向父母泣诉的都可以向知己倾吐。此际的冷冰儿就是如此。

  此际,引起她强烈思念的人,不是段剑青,也不是齐世杰,而是孟华。往事历历,都上心头。七年前的一幕重新在她的记忆中出现。

  她被害不死,在哈萨克的刁羊大会中又碰上段剑青,段剑青引她追上雪山,她险些又遭段剑青的毒手。

  像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孟华忽然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不仅救了她的肉体,也医治了她心灵的创伤。

  当然,由于这个创伤太深,伤口直到现在还未愈合。但最少是不会流血不止了。

  要是没有孟华这份友谊,鼓舞她求生的意志,她真不知道是否能够活到如今?

  “孟大哥和我分手之时,说过要一定再找寻弟弟的,如今却还未见他来。是他已经来过我没碰上他呢,还是柴达木那边有更紧要的事情留着他,五年的时间里面他都无暇抽身,根本就没有来过呢?他和碧漪姐姐想必亦早已成亲了吧?可惜他这杯喜酒我是喝不到了。”冷冰儿心想。她并没妒忌金碧漪,她只是为金碧漪祝福。

  此际,又是她心灵上受到创伤的时候了,她是多么希望再见到孟华啊,即使孟华是和金碧漪一起同来——想至此处,她不觉心头跳了一下:“我为什么这样想呢?难道我不也盼望见到金姐姐吗?不,我其实是更盼望见到他们一起来的。”

  但她知道世上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遇”,上一次她心灵受创的时候,有孟华安慰她,这一次是不可能再盼到孟华了。

  孟华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曾经与她朝夕相共,但此际在她心中的影子却甚为模糊。不过这个“模糊”的感觉却不同于她对段剑青的那个“模糊”感觉。对段剑青她是要尽力忘掉他,是要把他的影子抑制下去造成的“模糊”;而对这个人她则是无时不在想念他的。她之所以感到“模糊”,是因为她只知道他童年时候的模样,不知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

  她想起的这个人是孟华的异父弟杨炎。

  “炎弟今年十八岁了,不知道是否长得像他哥哥?”在她心中这个“模糊”的影子,就正是混合了童年时代的杨炎,和少年时代的孟华的影子。这次她本来是和齐世杰来找寻杨炎的,谁知找不到杨炎,却反而“失去”了齐世杰。此时她已经稍微清醒过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那个小妖女不知又是谁呢?听齐世杰母亲的口气,似乎她和炎弟是很要好的朋友?”

  想起了杨大姑对那“小妖女”的指责,她不觉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伤感:“真想不到杨炎这小孩子也有了女朋友了。啊,他已经不是流鼻涕小孩子,他是十八岁的少年啦。”杨炎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小孩子,此际她方始“发觉”他已经长大了。

  她想起了罗曼娜告诉她的事:“杨大姑口中的小妖女,想必就是曼娜姐姐碰上的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女吧?那次她也是和炎弟同时出现的,看来他们的交情倒似乎是当真不错。这个小妖女能够令到辣手观音暴跳如雷,也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炎弟该不会也像齐世杰那样,一切要听他姑母的话吧。要是见到了炎弟,我倒要好好的问一问他,是否真的喜欢那个‘小妖女’?要是真的话,我一定要鼓励他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地看见一条人影疾奔而来。

  “是炎弟吗?我是你的——”冷冰儿本来猜想杨炎还在此山,此际突然发现这个影子,轻功是如此超卓,而又一眼看得出不是齐世杰,她就不觉以为是杨炎了。

  那知话犹未了,只听得那人已是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冰儿。怎么,难道你就不认得我了?”

  这人不是杨炎,是段剑青。

  声到人到。段剑青业已出现在她的面前。

  冷冰儿气得发抖,喝道:“你,你还有脸见我?”

  段剑青却是嘻皮笑脸的说道:“冰儿,我已经知道你和齐世杰的事情了。你莫伤心,齐世杰不要你还有我段剑青要你。”

  怒火如焚,麻木的双腿恢复了活力,冷冰儿立即跃了起来,把手一扬,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一掌劈出,用的是雷神掌的功夫。七年前他的功力不及冷冰儿,此际则已是比冷冰儿深厚得多,而雷神掌又正是可以克制冰魄神弹的奇寒之气的。一掌劈出,热风呼呼,冷冰儿打出的两颗冰魄神弹在热风激荡之中化成灰蒙蒙的雾气。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何苦如此生气?不错,我是曾对不住你,但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我是特地向你赔罪来了。”

  冷冰儿唰地拨出冰魄寒光剑,喝道:“给我滚开!否则,你若是敢再踏上一步,我,我 ……”

  段剑青笑道:“你要怎样?也许你尚未知道,连齐世杰都不是我的对手呢。你要杀我,那是决计不能的。我虽然对你不起,但过去咱们也曾有过海誓山盟,如今我又特地来向你赔罪,难道你不能重念往日之情?”他口中说话,不仅是踏上一步,而且是踏上三步了。

  冷冰儿一剑向他刺出。

  虽然段剑青早有准备,但冰川剑法奇幻之极,这一剑竟是从他意料不到的方位刺来。嗤的一声轻响,饶是段剑青躲闪得快,左肩已被剑尖碰着,衣裳穿了一个小孔。

  冰魄寒光剑乃是天下最奇怪的宝剑。别的宝剑,讲究的是剑的锋利,只有冰魄寒光剑例外,它是凭藉奇寒之气伤人经脉。要不是冷冰儿力透剑尖,连他的衣裳都不能刺穿的。如今虽然刺穿了他的衣裳,他的皮肉仍是无损。
 
  但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却远胜于冰魄神弹,它是玄冰洞里的万年寒玉炼成的,被剑尖碰着皮肉,登时有一股奇寒的阴煞之气透过段剑青的穴道。

  段剑青练过的天竺武功,有一门是可以颠倒穴道的。立即把这股寒气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分,然后再运内功把它逼出来。

  但饶是如此,段剑青已是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了个冷颤。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又是连环三招。段剑青心难二用,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不再轻敌冒进,冷冰儿想要再刺着他一剑,却也不容易了。
 
  段剑青运功三转,身体恢复暖和,便即笑道:“冰儿,原来唐夫人已把冰魄寒光剑传给了你,冰川剑法你也练成功了,真是恭喜你啦!不过纵然如此,你还是胜不了我的。不如咱们重拾旧欢,结为鸳侣。你有天下第一宝剑,我有天下第一武功,咱们夫妻联手,那岂不是更可以天下无敌!”

  冷冰儿气得玉容苍白,喝道:“放你的屁,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段剑青正是要激她动怒,一声笑道:“那又何必!”蓦地使出瑜伽功夫,伸臂一抓,突然就抓到了她肘尖的“曲池”。

  冷冰儿虽然狂挥宝剑,但对方这一抓乃是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她已是无法遮拦。冷冰儿不觉心头一凉,只道要糟。那知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看就要给他抓住,段剑青忽地又闪电般的把手缩了回去。

  原来还是冰魄寒光剑的特殊性能救了她。

  在她狂挥之下,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已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之处,是不用刺着对方,那股奇寒之气就可以伤人经脉的。以段剑青的功力在距离三丈之处可以禁受得起,在距离八尺之内则已是不觉在发抖了。如今他是欺身直进,和冰魄寒光剑的距离不过数寸,他使用大擒拿手法,手掌又是张开的,掌心的劳宫穴一个疏神,就被寒气侵入。奇寒彻骨,这霎那间,他掌心的血液都好像几乎要凝结了。

  劳宫穴倘若受伤,真气就会涣散,段剑青如何敢冒此险?

  也幸亏他的武学造诣已经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来得快,退得也快。他一缩掌抽身,迅即就跃出三丈之外。依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战术困住冷冰儿。

  冷冰儿险些吃了大亏,也连忙镇慑心神,忍住怒气,冷静对付。她以变化莫测的冷川剑法带守带攻,虽然难以脱困,段剑青却也无法攻入她的剑光圈内。但段剑青在把寒气再次逼出之后,蓦地又得了个主意。

  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东西。当年冷冰儿对他千依百顺,他都不满足,为了一己的私利,竟然不惜对她抛弃,如今冷冰儿对他冷若冰霜,甚至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反而是开始感到后悔,非要把她得到手不可了。

  当然他的后悔并不是“悟今是而昨非”的那种后悔,而是后悔走错了一步棋,是患得患失的那种“后悔”。

  他在冰魄寒光的笼罩之下,越发觉得冷冰儿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艳”的美,“她的美其实并不逊于罗曼娜,早知罗曼娜是烫口的馒头,当年我是应该对她稍留余地的。如今想要她再像从前那样死心塌地的跟我,恐怕是难之又难了。”想至此处,不觉又在暗暗后悔从前的“傻”,和这样的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人儿一起,竟然没有想到要“占有”她。

  蓦地他想到一个歹毒的主意:“我也真是胡涂了,怎的忘记了韩紫烟留下的那种奇妙的挑情药粉。我要是用武力制伏了她,得到了手也没有味儿。我要她心甘情愿的依从我!待到生米煮成熟饭,那时何愁她不乖乖的跟着我走。”

  冷冰儿见他眼神不定,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心里只是在想:“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我拼着豁了这条性命,就决不会上你的当。”唉,她那知道段剑青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不是拼命就能抵挡的。

  这霎那间,她一口气放出三招七式,冷电精芒,追逐敌手。但段剑青滴溜溜一个转身,却已把一撮药粉藏在指甲缝里。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可不可以少想我的坏处,多想一点我往日对你的好处。”

  冷冰儿柳眉倒竖,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笑道:“很好,要死咱们一同死。欲仙欲死的滋味你没尝过吧?那真是美妙得很啊!”

  冷冰儿大怒喝道:“无耻东西,看剑!”就在此时,段剑青蓦地转身,对准了她,伸指一弹。

  粉红色的烟雾在她面前飞起,冷冰儿大吃一惊,急忙一掌劈出,但段剑青亦在同时发出劈空掌力,粉红色的烟雾虽然在掌风激荡之下消散,药粉却已洒在她的面上,身上,她闭了呼吸,亦难遮拦那一缕缕透进她鼻孔的幽香。

  冷冰儿又惊又怒,斜窜三步,喝道:“你毒死我,我做鬼也不饶你!”转过来,挥剑狂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只道段剑青是用杀人不见血的剧毒药物害她,她要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与段剑青拼个同归于尽!最不济也可以在将要毒发的时候,自断经脉而亡。

  段剑青笑吟吟的道:“我怎舍得毒死你呢,冰儿,我只盼你回心转意,咱们可以白首同偕!”

  冷冰儿咬牙狠斗,但说也奇怪,斗了一会,她忽地有点懒洋洋的感觉,面前虽然是冰天雪地,她却好似置身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在春风吹拂之下,浑身说不出的舒服。春意上眉头,心头那股强烈的憎恨也是越来越减,似乎杀不杀段剑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了。

  段剑青仍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打法,脸上那邪恶的笑容也是越来越显。“冰儿、冰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西湖泛舟,苏堤踏月,孤山探梅的往事吗?几时咱们再同游江南,啊,还有我的家乡大理你还未到过,大理有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花雪月,几时我与你一同消受?”

  柔情蜜意,软语温存,冷冰儿迷迷糊糊的好像时光倒流,面前的段剑青又好像是七年前的那个风流俊俏、令她禁不住情丝暗系的少年了。

  她手中的冰魄寒光剑虽然还在不断刺出,但已是越来越慢,越来越不成章法了。

  段剑青嘻皮笑脸的踏上一步,又踏上一步……伸出手轻轻向她抓下去了。“冰儿,跟我走吧。咱们去同游江南,同游大理,从今后,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在天同为——”

  他只道冷冰儿已经迷失理智,不料“比翼鸟”三个字尚未曾吐出唇边,冷冰儿突然又是反手一剑!

  不错,冷冰儿是业已被药力迷幻,但仇太重,恨太深,积压在心中的憎恨情绪已是凝结得如同实质,和她的生命纠结在一起了。这种强烈的憎恨不是药力所能完全消灭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突然恢复了几分清醒。但可惜虽然恢复清醒,剑招却是软绵绵的发不出力道。“铮”的一声,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剑给他弹得飞出手去。此时冷冰儿想要运功自断经脉亦是力所不能了。

  幸亏段剑青不懂得掌握冰魄寒光剑的功夫,虽然由于剑招无力伤不了他,但那股奇寒触体,就已令他不禁陡然一震。

  冰魄寒光剑落在地上,冷冰儿身子摇摇欲坠。段剑青再无顾忌了。“冰儿,你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妻子的,你认命了吧!”

  一退复进,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抓着冷冰儿了,忽地听得一声大喝:“谁敢欺侮我的冷姐姐!”大喝声中,劲风飒然,袭到段剑青背后。

  这次来的可是真的杨炎了。

  他人还未到,一枝天山神芒先射到来。

  段剑青领教过天山神芒的厉害,如何还顾得及去抓冷冰儿?百忙中只好飞身斜闪。“咔唰”一声,天山神芒射入石中。杨炎却已出现在他面前。

  杨炎大怒喝道:“原来又是你这个臭贼,我正要找你算账!”

  段剑青叫道:“喂,杨炎,你听我说,你不是要为生身之父洗脱耻辱吗?我可以帮你,帮你——”

  杨炎最不愿意听别人提及他的“家丑”,这一下更加怒不可遏,扑上前去,就是一掌。

  段剑青正是要激他动怒,才好以逸待劳。哈哈一笑,说道:“好,你不要我帮你我就杀你!”一个阴阳双撞掌接招,使上了第八重的龙象功。
 
  哪知杨炎虽然动怒,却是毫不心粗气浮。那次他与段剑青打成两败俱伤之后,早已想好了怎样对付他的招数的,他这一掌先发后至,待得段剑青气力用老,他方始轻轻一撄,避其朝锐,击其暮归。

  两人功力本来大致相当,但段剑青吃亏的是,昨晚他和齐世杰硬拼龙象功所耗的真力未曾恢复,又被冰魄寒光剑削弱了他的几分功力。即使杨炎未曾想出破他龙象功之法,他亦已不是杨炎的对手了。

  双掌相交,无声无息。段剑青的身子却已飞了起来!

  段剑青的武功也真个了得,身形刚一着地,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来,慌忙逃走,居然还是步履如飞。

  本来已经摇摇欲坠的冷冰儿,此时再也支持不住了。恍如花枝乱颤,“嘤”的一声,就倒了下去。

  杨炎当然是顾不得去追段剑青了。

  “冰姐,冰姐!”他失声惊呼,飞快的跑过去扶冷冰儿。

  段剑青一走,冷冰儿的恐惧已经消失,那股强烈的憎恨也好像随着段剑青走了。

  但段剑青留在她身上的药力可还没有消失。恐惧和憎恨一去,药力又再发作。

  杨炎已经长得比她高半个头,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抱着她,令她感到无比的舒服,懒洋洋的好似躺在“春风”怀里,神智忽地一阵模糊。

  眼前的杨炎幻化成另一个人。

  “华哥,华哥……”冷冰儿语细如丝,喃喃说道。像七年前的一幕又重演了。

  杨炎听不清楚她说什么,他只知道冷冰儿叫的不是他的名字,他怔了一怔,叫道:“冰姐,你怎么啦。我是你的炎弟,我是你的炎弟呀!”

  冷冰儿如梦初醒的张开了眼睛,方始又惊又喜的说道:“你当真是炎弟吗?”

  杨炎把冷冰儿扶稳,让她坐在地上,他捋起了衣袖,说道:“冰姐,你还认得这颗红痣吗?”

  此时冷冰儿已经恢复几分清醒,她用不着去验杨炎这颗痣,已经知道面前这个少年确实是杨炎无疑。

  虽然是同母异父,但杨炎可长得真是像他的哥哥孟华。

  冷冰儿心里那个模糊的影子如今已是变成了有血有肉的真实的人,出现在她的面前了。真实的杨炎和她想像中的杨炎竟是相差不了多少。

  “啊,炎弟,真的是你!也真想不到是你救了我的性命!这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人长大了,武功也大进了!”冷冰儿激动得流出眼泪,他们的手也不知不觉的又握在一起了。

  “冷姐姐,你没受伤吧?”杨炎问道。他已经觉察到冷冰儿神色有异,不觉有点担忧。

  “我没受伤。”冷冰儿忽地想起一事,不觉问道,“炎弟,你到过那座破庙没有?”

  破庙里留下她耻辱的记忆,她本来要忘掉这个地方,更不愿意提起杨大姑和齐世杰的。但为了杨炎,她不能不和他说。

  因为,不论“辣手观音”怎么可恶,她总是杨炎的嫡系姑母。而且她是冒了许多危险,万里迢迢的跑来找寻杨炎的。

  她想起杨大姑对那“小叫化”的猜疑,但眼前的杨炎却已不是叫化子装扮。那个小叫化是不是杨炎呢?杨炎对自己的身世又已经知道了多少呢?

  许多事情她未知道,但她知道杨炎已经长大了,不是她心目中那个孩子了。

  “炎弟已经十八岁了,他是有权知道自己的身世了。”她不愿提起和自己有关的事情,但觉得对杨炎的事情——他的身世之隐,她是不该再对他隐瞒下去了。

  杨炎呆了一呆,说道:“到过了。而且不只一次。我是刚刚从那破庙来的。冰姐,我已知道,知道了……你,你不用再告诉我了。”

  他以为冷冰儿要说的是她自己的伤心事,对她的事情,他是无言可以安慰她的,他不愿意挑起她的创伤。

  冷冰儿正自不知如何向他开口才好,听了这话,不觉如释重负,说道:“原来那小叫化果然是你。”她以为杨炎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却不知道杨炎是知道了一些,可不知道另一些。

  “不错,是我!”杨炎咬着嘴唇说道。

  “那么,你知道她,她是你的姑母了?炎弟,她是你唯一的亲人,那你为什么,为什么——”
 
  她正要问杨炎为什么不肯认亲,想要好言劝他,杨炎却已说道:“不,不,冰姐,你才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怪你以前骗我,真的,我不骗你!我曾埋怨过你,但如今我已知道,你是为了我的好!我不要这些‘亲人’,冰姐,我只要你!”

  杨炎本来是个容易激动的人,此时是更加不能抑制心头的积郁了。他说的“这些亲人”是包括他的生身之父在内的。不过冷冰儿当然是不知道的。

  此时脉膊跳动本来已经加剧的冷冰儿,也是更加激动了,她不觉搂着杨炎,说道:“炎弟,我也把你当作我唯一的亲人,不过,他们,他们——”她想说的是“不过他们却是你真正的亲人”,但她的话又给杨炎打断了。

  杨炎带着几分嘶哑的声音叫道:“他们回家去了。冰姐,你怎么啦?你莫伤心,我是特地赶来陪你的!”

  冷冰儿不知不觉又流出了眼泪。不过这次的流泪却已不是完全为了自己了,这次的流泪更多的是受了杨炎的感动。

  激动的情绪本来就是容易感染的。

  杨炎却以为冷冰儿是为了齐世杰回家而感难过,虽然他不愿意挑起她的创伤,但忍不住要说了:“世杰表哥是个好人,冰姐,你莫伤心,为了你的缘故,我愿意帮你去找他……”

  他想起的是他的父亲已经做了大内卫士,他想起的是他的姑母也要逼他的表哥去寻出一官半职,要不是为了冷冰儿的缘故,他是决计不肯去见他的姑母的。他的计划是在替他父亲“雪耻”之后才去劝他父亲,此际,他是连自己生身之父都不愿意去寻找的,何况姑母?

  冷冰儿禁不住也激动得叫了起来:“不,不,我发誓不见齐世杰的!并不只是为了他的母亲。唉,炎弟,你不懂你的姐姐。我不要任何人的怜悯……”她心头复杂的情绪怎能向杨炎说得清楚呢?

  杨炎道:“姐姐,我懂得的。我懂得你是和我一样,咱们都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不错,他是知道冷冰儿的内心和他一样的倔强、一样的高傲,他自以为是“懂得”冷冰儿的。但冷冰儿更复杂的感情,却就不是他现在这个年龄所能懂得的了。

  冷冰儿感觉到杨炎掌心的热力,不觉轻轻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只除了你!”她的眼睛望着杨炎,脸上不觉微绽笑容。眼前的杨炎已经不是“小弟弟”了,眼前的杨炎已可逐渐幻化成昔日的孟华。她需要一个知心朋友的同情和安慰,以前她找到了孟华,如今她找到了杨炎。

  她的笑容是绽开在满面泪痕之上的,眼泪也仍在不断的滴下来。这比只是单纯的哭,还更令人感觉难过。

  杨炎用衣袖轻轻给她抹去泪痕,说道:“姐姐,你答应我不再伤心了吧?你答应我,我会永远陪伴的。”

  冷冰儿笑道:“这么大了,怎么还说孩子气的话?”

  杨炎叫起来道:“姐姐,你为什么不相信我会永远陪伴你?我说的是心里的话,但我知道你说的却不是心里的话!”

  冷冰儿道:“我说的是真话呀,你是还有点孩子气嘛!”

  杨炎说道:“那你为什么还在哭呢?你说过不再伤心的。”

  冷冰儿道:“对,我是应该为你高兴的。你不必为我担忧。不过我不要你永远陪着我,你也不能永远陪着我的。”

  杨炎说道:“为什么不能?”

  冷冰儿道:“那个‘小妖女’呢?我不知道她是谁,但你的姑母骂她是‘小妖女’,我就知道她是可以配得起你的。你要永远陪着我,那你怎能还去陪她?”

  杨炎说道:“啊,原来你说为我高兴乃是为了这个。”

  冷冰儿道:“这还不值得高兴吗?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还有了知心朋友了。”

  杨炎嘶哑着声音说道:“她不是我的朋友,她把我当作仇人的,纵然我想和她交朋友,她心头上的那个仇恨之结我也无法解开!”

  冷冰儿吃了一惊道:“你怎么会和她结下深仇?”

  杨炎说道:“不是我和她结的仇,是命运的播弄,使得我们非像仇人一样不可。”

  冷冰儿道:“我不明白……”杨炎说道:“她的事情,我慢慢告诉你。总之那是一件很悲惨、很伤心的事情。我不想现在就说给你听。”

  冷冰儿道:“她是好人吗?”杨炎说道:“我不知道。但我想她虽然邪气十足,却还是个好人的。不过,姐姐,你别要再问她了,好吗?我如今只要你不再伤心!”

  冷冰儿叹道:“为什么我所知道的好人总是各有各的不幸呢?她的伤心事你不愿提我也不问你了。但我却不能不想:我的伤心有你安慰,她没人安慰,岂不更加伤心?”

  杨炎叹道:“这是命运的播弄,有什么办法?不错,她的命和咱们一样的苦。但我无法解开她心头仇恨之结,更谈不上有办法去安慰她了。姐姐,我只能希望你不再伤心。”

  冷冰儿道:“我不会再伤心了,或许我还有些眼泪要流,但不久就要流干的。炎弟,但你劝我不要伤心,你自己可先得别伤心!”

  原来杨炎在听到她说道“各有各的不幸”之时,不由得一面感怀自己的身世,一面为龙灵珠和冷冰儿而感难过。心情一阵大激动,他已是按捺不住,跟着冷冰儿哭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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