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武侠书库 金庸 雪山飞狐 正文


 
作者:金庸   来源:金庸作品集   评论:0

  于管家转出厅壁,只见那白衣人脸孔朝外,双手叉腰,抬头望天,便高声道:“胡大爷远来,不曾远迎,还请恕罪。”说着献上茶去。那白衣人听得于管家说话,回过头来,见到苗若兰这样一个文秀清雅的少女,弱态生娇,明波流慧,怯生生的站在当地,不禁一怔。

  苗若兰见这人满腮虬髯,根根如铁,一头浓发,却不结辫,横生倒竖般有如乱草,也是一惊。她自幼对胡一刀之子心怀怜惜悲悯之情,想到他时,总觉他是个受人欺侮虐待的稚子,今日相见,却不料竟是如此粗豪猛恶的一条汉子,心中不由得三分惊异,三分惶惑,又有三分失望,但随即想到:“胡一刀胡伯伯容貌威严,他生的孩子自也是这般,又何足为奇?却是我一向将他想错了。”当下上前盈盈一福,轻声说道:“相公万福。”

  雪山飞狐胡斐此番上峰,准拟与满山高手作一场龙争虎斗,哪知庄中出来相见的竟是一个姣好少女,不禁大是诧异,暗道:“且瞧他们使什么诡计。”当下还了一礼,说道:“在下胡斐奉揖。不敢请问姑娘高姓。”

  于管家向苗若兰使个眼色,叫她捏造个假姓,千万不可吐露是苗人凤之女,哪知苗若兰竟似不解,说道:“胡世兄,咱们是累代世交,可惜从来未曾会面。我姓苗。”

  胡斐心中更是一凛,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姑娘与金面佛苗大侠怎生称呼?”于管家大急,在苗若兰身旁暗扯她的衣袖。她仍是不理,道:“金面佛就是家父。”胡斐一怔,心道:“原来是你。”说道:“令尊怎不出来相见?”

  于管家手按刀柄,只怕胡斐出手相害,斜眼看苗若兰时,却见她神色如常,不禁叹道:“这位姑娘年幼无知,眼前便是杀父的大仇人,她竟不知天高地厚,尽吐真相。”只听她说道:“家父尚未上山。她若知胡世兄是故人之子,纵有天大的要事,也早搁下,必已赶来与世兄相见。”

  胡斐更是奇怪,道:“姑娘知道在下身世,令尊却不知晓,敢问何故?”苗若兰道:“还是适才听令友平君说的。”胡斐道:“啊,原来平四叔到了这儿,他人呢?”

  于管家一怔,在厅中四下一望,早不见了平阿四的人影,地上的一滩鲜血却兀自未干,心道:“自那鸽儿带线入来,个个想着下峰逃生,竟都将此人忘了。他是胡斐的救命恩人,若是有什么不测,祸患又是加深了一层。”

  胡斐见他望着地下的一滩鲜血,脸色有异,大声问道:“这是平四叔的血么?”于管家不敢打诳,只得应声道:“是。”

  胡斐父母早丧,自幼由平阿四抚养长大,与他情若父子,一闻此言如何不惊?当下一跃而前,一伸手,握住于管家的右臂,厉声喝道:“他在哪里?他……他怎样了?”于管家只觉手臂剧痛,宛似一道钢箍越收越紧,只得咬紧了牙齿竭力忍痛,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一粒粒渗将出来,竟说不出一句话。

  苗若兰缓缓说道:“胡世兄不必焦急,平四爷好好的在那边。”说着伸手向西边厢房一指。胡斐放脱了于管家的手臂,随即腾身而起,砰的一声,踢开西厢房房门,只见平阿四躺在榻上,正不住喘息。胡斐大喜,叫道:“四叔,你没事么?”

  平阿四在厢房里早就听到他的声音,低声道:“还好,你放心。”胡斐抢上前去,见他脸如金纸,呼吸低微,适才一时之间的喜悦又转为担忧,问道:“怎么受的伤?伤得厉害么?”平阿四道:“这事说来话长。若不是苗姑娘搭救,今生不能再跟你相见了。”原来众人一见白鸽传丝,一窝蜂的涌出大厅。苗若兰乘机与琴儿将平阿四扶入了厢房。后来宝树欲待伤他性命,却已找他不到,情势紧急,不及仔细寻找,平阿四因此而得保全。

  胡斐点点头,从衣囊中取出一颗朱红丸药,塞在他的口里,道:“四叔,你先服了这颗伤药。”

  他见平阿四将伤药嚼烂吞下,稍稍放心,回到厅上,向苗若兰一揖到地,道:“多谢姑娘救我平四叔。”苗若兰忙即还礼,道:“平四爷古道热肠,小妹钦仰得紧。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胡斐道:“生死大事,岂是微劳?在下感激不尽。”

  苗若兰见他神情粗豪,吐属却颇为斯文,说道:“胡世兄远来,庄上无以为敬。琴儿,快取酒肴出来。”胡斐道:“此间主人约定在下今日午时相会,怎么到此刻还不出来相见?”

  苗若兰道:“主人因有要事下山,想来途中耽搁,未及赶回,致误世兄之约,小妹先此谢过。”

  胡斐听她应对得体,心中更奇:“苗范田三家向称人材鼎盛,怎么男子汉都缩在后面,却叫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出来推搪?这姑娘对我丝毫不示怯意,难道她竟是一身武艺,却有意的深藏不露么?”只见琴儿托了一只木盘过来,盘中放着一大壶酒,一只酒杯,她左手拿着木盘,右手在杯中斟了酒,笑道:“胡相公,山上的鸡鸭鱼肉、蔬菜瓜果,通统给你的平四爷毁啦。对不起,只好请你喝杯白酒。”

  胡斐见那木盘正在他与苗若兰之间,当即伸出左手,在盘边轻轻一推,木盘径向苗若兰肩上撞去。这一推虽似出手甚轻,其实借劲打人,受着的人若是不加抵御,就如中了兵刃之伤无异。苗若兰不会武艺,只是顺乎自然的微微一让,并未出招化劲,眼见这一下便要身受重伤。

  于管家大惊,他自知武功与胡斐差得太远,纵然不顾性命的上前救援,也必无济于事,只叫得一声:“啊哟!”却见胡斐左手两根手指已迅捷无比的拉住了木盘,这一下时机凑合得准极,盘边与苗若兰的外衣只微微一碰,立即缩回。她丝毫不知就在这一瞬之间,自己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走了一个循环。

  胡斐道:“令尊打遍天下无敌手,却何以不传姑娘武功?素闻苗家剑门中,传子传女,一视同仁。”苗若兰道:“我爹爹立志要化解这场百余年来纠缠不清的仇怨,是以苗家剑法,至他而绝,不再传授子弟。”

  胡斐愕然,拿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隔了片刻,方始举到口边,一饮而尽,叫道:“苗人凤,苗大侠,好!果然称得上‘大侠’二字!”

  苗若兰道:“我曾听爹爹说起令尊当日之事。那时令堂请我爹爹饮酒,旁人说道须防酒中有毒。我爹爹言道:‘胡一刀乃天下英雄,光明磊落,岂能行此卑劣之事?’今日我请你饮酒,胡世兄居然也是坦率饮尽,难道你也不怕别人暗算么?”

  胡斐一笑,从口中吐出一颗黄色药丸,说道:“先父中人奸计而死,我若再不防,岂非痴呆?这药丸善能解毒,诸害不侵,只是适才听了姑娘之言,倒显是我胸襟狭隘了。”说着自己斟了一杯酒,又是一饮而尽。

  苗若兰道:“山上无下酒之物,殊为慢客。小妹量窄,又不能敬陪君子。古人以汉书下酒,小妹有汉琴一张,欲抚一曲,以助酒兴,但恐有污清听。”胡斐喜道:“愿闻雅奏。”琴儿不等小姐再说,早进内室去抱了一张古琴出来,放在桌上,又换了一炉香点起。

  苗若兰轻抒素腕,“仙翁、仙翁”的调了几声,弹将起来,随即抚琴低唱:“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经历名山,芝草翻翻。仙人王乔,奉药一丸。”唱到这里,琴声未歇,歌辞已终。

  胡斐少年时多历苦难,专心练武,二十余岁后颇曾读书,听得懂她唱的是一曲《善哉行》,那是古时宴会中主客赠答的歌辞,自汉魏以来,少有人奏,不意今日上山报仇,却遇上这件饶有古风之事。她唱的八句歌中,前四句劝客尽欢饮酒,后四句颂客长寿。适才胡斐含药解毒,歌中正好说到灵芝仙药,那又有双关之意了。

  他轻轻拍击桌子,吟道:“自惜袖短,内手知寒。惭无灵辄,以报赵宣。”意思说主人殷勤相待,自惭没什么好东西相报。

  苗若兰听他也以《善哉行》中的歌辞相答,心下甚喜,暗道:“此人文武双全,我爹爹知道胡伯伯有此后人,必定欢喜。”当下唱道:“月没参横,北斗阑干。亲交在门,饥不及餐。”意思说时候虽晚,但客人光临,高兴得饭也来不及吃。

  胡斐接着吟道:“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淮南八公,要道不烦,参驾六龙,游戏云端。”最后四句是祝颂主人成仙长寿,与主人首先所唱之辞相应答。

  胡斐唱罢,举杯饮尽,拱手而立。苗若兰划弦而止,站了起来。两人相对行礼。

  胡斐将酒杯放在桌上,说道:“主人既然未归,明日当再造访。”大踏步走向西厢房,将平阿四负在背上,向苗若兰微微躬身,走出大厅。苗若兰出门相送,只见他背影在崖边一闪,拉着绳索溜下山峰去了。

  她望着满山白雪,静静出神。琴儿道:“小姐,你想什么?快进去吧,莫着了凉。”苗若兰道:“我不冷。”她自己心中其实也不知到底在想什么。琴儿催了两次,苗若兰才慢慢回进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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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进大厅,只见满厅都坐满了人,众人适才躲得影踪不见,突然之间,又不知都从什么地方出来了。各人一齐站起相询:“他走了么?”“他说些什么?”“他说什么时候再来?”“他上山是来报仇么?”“他要找谁?”

  苗若兰心中鄙视这些人胆怯,危难之时个个逃走,留下她一个弱女子抵挡大敌,当下淡淡的道:“他什么也没说。”宝树道:“我不信。你在厅上陪了他这许久,总有些话说。”

  苗若兰本非喜爱恶作剧之人,但这时胸怀欢畅,一颗心飘飘荡荡的,只想跟人闹着玩,见各人神色古怪,便道:“那位胡世兄说道,他这次上山,为的是报杀父之仇,可惜仇人躲了起来。现下他守在山下,待那仇人下去,下一个,杀一个;下两个,杀一双。”

  众人一凛,都想:“山上没有粮食,山下又守着这一个凶煞太岁,这便如何是好?”

  苗若兰道:“胡世兄言道:山上众人,个个与他有仇,只是有的仇深,有的仇浅。他恩怨分明,深者重报,浅者轻报,不愿错害了好人。他要我代询各位,为何齐来这关外苦寒之地,是否要合力害他?”

  除了宝树之外,余人异口同声的说道:“雪山飞狐之名,我们以前从来没听到过,与他有什么仇怨?更加说不上合力害他。”

  苗若兰向陶百岁道:“陶伯伯,侄女有一事不明,要想请教。”陶百岁道:“姑娘请说。”苗若兰道:“适才那位平四爷说道:胡一刀胡伯伯请宝树大师去转告我爹爹三件大事,可是我爹爹说到此事经过之时,却从未提起。陶伯伯曾说知道此中原委,不知能见告么?”

  陶百岁道:“姑娘即使不问,我也正要说。”他指着阮士中、殷吉、曹云奇等人,大声道:“这几位天龙门的英雄,诬指我儿害死田归农田亲家。哼哼!”他嗓门本就粗大,这时心中愤激,更加说得响了:“我将这事从头说来,且请各位秉公评个是非曲直。”殷吉道:“很好,很好,我们正要向陶寨主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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