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  
古龙五个时期的武侠创作(上)
作者:台湾的冰之火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07/8/18 9:31:02  文章录入:凌妙颜  责任编辑:凌妙颜


 

二、《情人箭》和《大旗英雄传》


  这两部作品在1963年前期并肩登场,古龙明显的「攀升」由此开始,并成为一线作家(注35)。陈墨归之于起步阶段,大有问题,因为:一,文字表现大幅进步,相对洗炼而圆滑。二,加重「侦探/推理」成分,探究上一代的感情债,奇峰突起,颇见巧思。三,人与人的纠葛写得更深入,推出「敌人就是自己人」的卖点。这在往后作品中屡见发挥,感慨层层加深,以致无人能及。

  从《情人箭》(注36)到《名剑风流》,古龙倾向使用「成年人丧父」的设定,而非婴儿、孩童丧父。这种设定,由于死亡的记忆犹新,其愤怒和恐惧的情绪较为合理,也较适合案件调查之书写。循「死亡帖」和「帝王谷」抽丝剥茧,《情人箭》写来倒吃甘蔗。武林中人对死亡帖闻之色变,接帖者必死(伤)于情人箭。为报父仇,展梦白栔而不舍追查,到头来,元凶竟是友善的苏浅雪,母亲(萧三夫人)的「姊妹」。苏浅雪因爱生恨,残杀众生。帝王谷主萧王孙却对三夫人尊重备至;他们之所以结缡,绝非出自胁迫。你以为善的,是个魔头;你以为魔头,原来真温柔。对比之下,更让读者思考人性的本质。「唐门」的悲剧也是如此。想不到老辣的「金臂佛」唐无影对展梦白这样好,甚至要收他当孙女婿,也想不到他就这样死了:唐无影喜欢吃糖,儿子唐迪为了权位,为了苏浅雪,竟然在糖中下毒。父死于子,毒王死于毒,精明者死于癖好,何其悲哀。

  「蜀中唐门」以毒闻名,民初以来屡被作家写入笔下(注37);但对家族正面的书写、整体的设定,似乎到这部《情人箭》和《名剑风流》才初步构成,而在《白玉老虎》(1976)中大放异彩。老人唐无影的神采飞扬、形象生动,更预见后来文字之化境功夫;因此,「唐门」书写是本书颇有价值的部份。试举唐无影处理孙女婚事为例。奸人方逸趁人不备,对唐凤「生米煮成熟饭」,唐无影只好打消嫁给展梦白的主意。但他何等精明,岂不知方辛、方逸父子「飞上枝头当凤凰」的算盘?也因为如此,我们更惋惜他死于一块糖:

  唐无影缓缓道:「凤丫头,你自愿嫁给他么?」
  唐凤满面泪痕,却终于点了点头。唐无影道:「好,方逸,过来……过来……」突然伸手一抄,想他出手之迅快,连萧飞雨都闪避不开,方逸怎能躲过,心头方一惊,双手已俱在这老人掌中,「金臂佛」伸手一抖,方逸凌空飞起,但身子还未飞出,双足又被唐无影捏在掌中,只听「喀喇」一声!
  方逸一声惨呼,双腿已被老人生生折断!
  方辛惊呼道:「你…………
  唐凤娇呼一声,斜斜晕倒地上!

  老人面容木然,冷冷道:「你儿子满面凶狡,将来必遭横死,我此番折断他双腿,正是要他只得安守本份,休再为非作歹,我孙女儿虽然嫁个残废,也比将来作寡妇好的多。
  词色虽然冰冰冷冷,但语声已微微颤抖,群豪那里知道这老人一番苦心,都被他冷酷的手段吓呆了。……
  唐无影望也不望他两人一眼,大声道:「天下朋友听着,唐凤从此已是方家的人,与我『唐门』再无关连,此后他夫妻两人,若有为非作歹之事,朋友们只管下手将他除去,我唐无影绝无话说!」(第40章)


  不过,唐凤的遭遇太惨了。她不过是有点白目,不知道人家有了萧飞羽,硬要嫁过来;为了帮展梦白脱身,古龙竟让她受到惩罚──被方逸强暴。这种粗暴的设计不得人心。而方辛、方逸这对恶父子,远不如后来《绝代双骄》的江别鹤、江玉郎或《武林外史》的王夫人、王怜花生动。由此二端,《情人箭》还是肤浅了。况且,尽管比起同时、同类的作品,《情人箭》堪称佳构,却不免落入古龙批评的另一种模式(注38):

  一位正直的侠士,如何运用他的智慧和武功,破了江湖中一个规模庞大的恶势力。这位侠客不但少年英俊、文武双全,而且运气特别好……其中的情节一定很曲折离奇,紧张刺激。

  更具份量的《大旗英雄传》(注39),是古龙「刚性」文字的表显。虽然后四分之一情节趋向混乱,节奏失调,几乎要步上《护花铃》后尘;「嫁衣神功」的设计也太神奇,违反人体自然现象。不过整体来看,笔调遒劲,写景豪壮,故事曲折。五福联盟之后还有风门,风门之后还有常春岛,一山高过一山,层次感分明,略得金庸《射鵰英雄传》的妙处(注40)。从首章「西风展大旗」也可窥见全书风格,叶洪生对其推崇备至:

  没有任何一部武侠书的开场白是这样铸字练句、刻意求工的。(注41

  笔者则对第一章的「执法」颇为赞赏:悲壮,狂暴,冷中有热,风雨无情。基本色调由黑、白、红组成,暗喻大旗门黑白分明、不讲情面,以及其血腥后果:

  云铿突然大喝一声,长身而起,大声道:「二弟、三弟、四弟、五妹,大哥错了,你们再也不必多说,好生孝敬爹爹,生为云家子弟,怎能与寒枫堡中之人相爱,爹爹,孩儿不孝,沾污了铁血大旗,只有以鲜血来为它洗清了!」
  话声未了,忽然反手一掌,击在自己夭灵盖上,一声惨呼,血光飞激,云铮扑了上去,云九霄黯然回首,赤足铁汉双目圆睁,瞬也不瞬的望着那一面迎风招展的铁血大旗。
  云翼目光森寒,面色如铁,高大威猛的身躯也已在不住的颤抖。痴痴的木立半晌,突然反手一把抓起了那杆铁血大旗,厉声惨呼道:「苍天为证,我铁血大旗门下子弟流出的鲜血,点点滴滴,都不是白流的,凡我铁血男儿,都不要忘记今日的教训,更不要忘记先人的血誓,苍天为证,我家男儿复仇的日子,己从此刻开始!」
  呼声悲激高亢,直冲霄汉,他目中却己老泪纵横。
  秋风呼啸,大旗舒卷,夜色更深,夭地间的杀机也更重了。
  云翼仰面举旗,直到天风吹干了他目中的泪珠,才沉声道:「铁中棠留此施刑,别人都随我走!」……
   
人影一闪,便已消逝,黑衣少年木立在荒野上,凄风中马嘶不绝,他身子却久久不动,只有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中闪耀着寒星般的光采。

  一声霹雳,暴雨骤落。
  五匹健马,齐齐昂首长嘶一声,向外奔出,剎那间便分成五个方向,马尾后溅出五条血迹,但转瞬便被大雨冲得干干净净。
  黑衣少年铁中棠颀长的身躯,旗杆般卓立于暴雨中,他满面水珠,滴滴流落,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马性识途,五匹分向而骑,正是奔回自己主人的马厩,那冷龙驹方才在云铮手下虽然驯服,但此刻放蹄而奔,却有如天马行空,矫如游龙,暴雨中只能见到一条白影奔腾而过,根本无法分辨形态。

  乌云浓霆,泼墨般的东方天畔,终于微微露出了一丝曙色。

  笔触棱角分明。故事主轴叙述「铁血大旗门」和「五福联盟」的斗争,惨烈莫甚。直到结尾,恩恩怨怨的真相才被揭发,而真相令人震撼:大旗门的敌人原来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当男人对外侠义,对内薄情寡义,女人怎么办?她们陆续离开,任凭五福联盟与自己的公公、丈夫和儿子对抗:

  原来大旗的开山宗祖云、铁两人,一生侠义,行事无可指摘,但两人对他们的夫人,却是绝无情义。
  云夫人姓朱,铁夫人姓风,这两位夫人,不但贤淑已极,而且也都有一身武功。朱夫人生性较强,夫婿无情,她便远走海外,创立了常春岛,大旗门每一被遗弃的妻子,都被接引到这孤岛上。大旗门武功精义渐失,常春岛却日益光大。而另一位风夫人生性柔弱,竟在积年忧虑下,活活被气死。
  风夫人之弟见得姐姐境遇如此悲惨,一怒之下,决心报复,但他究竟与大旗门有亲,不能出面,于是他便唆使盛、冷等六姓子弟,反叛大旗门,组成五福连盟。五福连盟与大旗门世代为敌,风门子弟俱在暗中相助,常春岛竟也袖手旁观,绝不过问。
  五福连盟先人虽受云、铁之恩,但两位夫人对他们的恩情却更重,是以他们建造报恩祠时,也将夫人的神殿造得更为辉煌……(第42章)

  大旗门之凋零看似可怜,其实作茧自缚,且以不近人情的「铁血」教条加重自残──云铿爱上冷青霜,竟然被五马分尸处死了!若非铁中棠动手脚,不必别人来,云氏血脉就先被自己挖断。大旗,大旗,到底展现什么气魄,成就什么大事?这就由个人恩怨导向「正常人性」、「夫妻对立」和「家族世仇」,建立深广的叙事空间,不逊于卧龙生的《素手劫》(1963)(注42)。仔细思量,和梁羽生笔下的「天山系列」又有异曲同工之妙:天山派祖师霍天都,夫妇因志趣不合而分离,并分别藉由晦明禅师、白发魔女传下「正」、「反」两路,后来复归于一。

  同样牵扯上一代的爱恨纠葛,《情人箭》和《大旗英雄传》不同。前者存在于配偶间的误解,是受无法介入、因爱生恨的第三者挑拨;而对武林的兴风作浪,也是这个第三者所为。后者没有误会,男人真的很差劲,家族风暴越卷越大,至终一代一代影响武林。常春岛的领袖,至尊「日后」,原来是大旗掌门人云翼的发妻。这就不难理解,她为何囚禁齐名的夜帝,因为后者以风流著称,显然不对盘。而夜帝也真绝,明明可以逃走,却舒舒服服住下来,暗地「偷渡」人口,把监牢改造成才女如云的桃花源。(同样收集,日后收的却是被男人害惨的女人。)如此,把大旗门的无情和夜帝的滥情合观,本书确实是男人的造孽史。造孽必然遭受反扑。一桩密而不宣的风流公案,让私生女水灵光和朱藻(夜帝之子)即将乱伦,急得他老态毕露,想要火速奔往子女的婚礼阻止;这时报应来了,身旁的女人不让他走,甚至引爆火药封闭洞穴。这位万人迷差点被女人的「爱」害死,而老古板的云翼也死在冷一枫手下。

  相较于上一代,云铮和温黛黛修成正果,并且经过母亲日后的认可,表示了两性、两大阵营的和解。特别温黛黛本是恶女,是男人的玩物;云铮为这样的女人跳崖,打破了咒诅,也打破了僵持的局面,换来新生。「自作孽,不可活。」「解铃还须系铃人。」两代的下场颇有深意,值得细细品味。

  只是,《大旗英雄传》主题和情节颇佳,生动、深刻的角色却不多,连「九子鬼母」都借自朱贞木《蛮窟风云》。不过,有两个男人值得注意。第一是男主角铁中棠。铁中棠无疑是书中的灵魂人物,是货真价实的硬汉,比没脑袋的云铮沉稳、有见识,也更为别人着想。先知是寂寞的。正因为看得远,做得深,所以容易招惹误解。云铮恨他,以为他执法杀了云铿,却不知道云铿被放走了;这口气,铁中棠忍下来了。对付朱藻的「七仙女阵」,他奇思突起,带上一点顽皮,充分施展其定性和谋略。铁中棠作为「智侠」的原型,后来的沈浪、楚留香、李寻欢等莫不由此取样,古龙的智性魅力也受到肯定。另一个男人夜帝,形象更为鲜明。这个永远的浪子、「晚上的帝王」,老来犹是多情种,女子相继受到吸引,心甘情愿前往荒岛,甚至为了留住他而引爆火药、不顾性命。这分明是「香帅」的前身;把铁中棠的智慧和夜帝的风流潇洒、才情洋溢结合,就是七、八成的楚留香了。

  关于《大旗英雄传》的结局,陈墨不是很满意,以为「连胡编也没编完」(注43)。「胡编」之说值得斟酌,毕竟大部分情节还算严谨。「没编完」则受阅读习惯限制,《残金缺玉》、《飘香剑雨》也不免此类批评。笔者很纳闷:「什么才叫做『编完』?」确认铁中棠平安无事,与水灵光快快乐乐在一起?首章是「西风展大旗」,末章是「落日照大旗」,恩怨循环已经告一段落,非如《护花铃》紧急煞车,情感未得宣泄。如果云铮解决了长期斗争,响应了主题的大哉问:真正的铁血大男人,要有决心为女人跳崖!而夜帝和铁中棠也隐隐然脱离了困境──为什么不能视为「完局」而非「残局」?为什么不能「不知去向」,交给读者自行想象?

  ……铁中棠究竟是生是死?三个月中,他们是否能找着他?这些问题,此刻当真谁也不能答复。
  但无论如何,这铁血少年,若生,无论活在哪里,都必将活得轰轰烈烈;若死,死也当为鬼雄。
  风云激荡的草原,终于又归于平静,只剩下无边落月,映照着一面迎风招展不已的铁血大旗。(第42章)

  认真说来,「是生是死」的疑问并不存在。古龙在《蝙蝠传奇》(1968),借着蝙蝠岛上的对话(第33章),证实铁中棠活了下来,而且成为一代大侠。真正若有所缺的,是大旗男人怎么个无情无义?还需要补强、烘托。女人的失望,似乎只是概念的表达,少了点精采的对戏,难怪会落人「编故事」的口实。此外,古龙似乎还不能驾驭全体人物,冷青萍死在父亲冷一枫手下,竟写得那般「快闪」,在读者心上掀不起波澜。是读者太残忍吗?不,是写不出冷青萍的「感觉」来。

  尽管如此,透过上述两部作品,古龙证明自己不仅会《孤星传》式的文艺腔,传统的、演武的正宗武侠也写得不坏。叶洪生还指出:「名山大派殆全面退位,没有定于一尊的『泰山北斗』;奇门异派高手辈出,几乎改写了武侠传统」(注44)。不过「几乎」一语,反过来说就是「还没有」。以夜帝为例,这个老浪子只是作品中的惊叹号;真正的浪子路线,得等到《武林外史》(1966)付诸实现。

35: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22
361976年汉麟版改名《怒箭》。
37:如白羽1938年的名著《十二金钱镖》。
38:同注13,页ⅩⅩⅡ
3919784月至来年年10月中华日报连载时,改名《铁血大旗》。或曰1976年汉麟版改名。
40:金庸《射鵰英雄传》以江南七怪、丘处机等人为起点,高人层出不穷,越攀越高,而以「五绝」为顶点。
41: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25
42:此书以南宫世家的寡妇们为主干。见陈墨《武侠五大家品赏》(下),页206-207
43:见《武侠五大家品赏》(下),页38
44:见《台湾武侠小说发展史》,页225

 

 

上一页  [1] [2] [3] [4] [5] [6] [7] [8] [9]  下一页

打印本文 打印本文  关闭窗口 关闭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