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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九回 忍见名城浮劫火 心伤大侠送遗书
2022-03-01 08:59:3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从难民口中,陈石星知道瓦剌的大军已经逼近雁门关,但大同府还在官军手里。陈石星稍稍放下了心。
  过了榆林,再走数日,南逃的难民亦已绝迹。想来能够逃走的都已逃了出来,不能逃走的老弱妇孺,只能守在家中听候命运的安排了。
  这一天他踏上了雁儿山,雁儿山在大同西南,出了此山,相距就只有六七十里了。陈石星为了贪图快捷,仗着坐骑神骏,不走平路而走山路。走平路要在雁儿山下绕一大圈,最少要多花一天的功夫。走山路抄捷径,以他这骑白马的脚力,说不定当天晚上就可到达。正在崎岖的山路上行走之际,忽见山脚出现一队兵马。人数不多,大约只有十骑左右。
  这队官兵在草原上奔驰,大声唱着战歌,可是陈石星却一句都听不懂。
  稍近了些,服饰和旌旗大致都可以看得清楚了。原来不是明朝的官兵,竟是一队胡骑。
  陈石星大吃一惊,想不到在这里会发现瓦剌的骑兵,“莫非大同已给瓦剌攻陷?”此行的使命能否完成,他不由得不暗暗担心了。
  不料还有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在后头。
  那队瓦剌骑兵突然勒住坐骑,战歌也不唱了,有几个人跳下马来。
  陈石星居高临下,定睛一看,发现他们原来是在追逐一个汉人,此际已然追上,是以有几个瓦剌兵下马捉他。
  这个汉人身材瘦小,好像年纪不大。远处望下去,看得不大清楚。但也可看见他似惊弓之鸟一样,仍在东奔西窜。瓦剌兵哗哩哗啦的大声吆喝,不过片刻,已是将他团团围住,眼看就要手到擒来。陈石星不觉热血沸腾,双腿一夹,放马就冲下去。
  骏马嘶风,片刻之间,已是跑到平地。就在这片刻之间,下面的形势,已是大有变化。陈石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汉人是个瘦弱的少年,满面泥污,衣裳还算整洁。看来像是个特地涂污脸孔,以便于逃难的文弱书生。但这个“文弱书生”手中却挥舞着一把银刀!陈石星跑下山脚的时候,刚好看见他一刀劈翻一个魁梧的瓦剌兵!在他脚下还有两具尸体,另外还有三个瓦剌兵也受了伤。陈石星看见他劈出的那一刀,刀法利落干净,十分精妙。
  但令得陈石星吃惊的还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瘦弱少年的刀法精妙而已,最令他吃惊的是这少年的刀法他竟然似曾相识。少年刚才劈出一刀,招里藏招,式中套式,不求攻而自攻,不求守而自守,分明是云家刀法中的一招“夜战八方藏刀式”,以寡敌众,用这一招,最是巧妙不过。不过陈石星从云浩刀谱中学来的这招“藏刀式”和眼前这个少年使出来的“藏刀”却又微有不同。谱中的“藏刀式”较为刚猛,少年使出的“藏刀式”则较为阴柔,在刀法中有剑法的轻灵翔动之势,和云家刀法的纯刚之势不同。
  陈石星知道云浩只有一个女儿,并无弟子。突然看见那少年使出这一招来,不禁大为诧异,心里想道:“莫非是我见闻不广,可能有哪派的刀法与云家这招大同小异,或者是从云家刀法中偷招而自加变化的也未可知?”要知云浩是名播天下的大侠,他的刀法自然会有许多人见过。是以陈石星这个推断也是属于情理之常。
  围攻少年的六个瓦剌兵已是三死三伤,有两个还骑在马上的瓦剌军官一见形势不妙,连忙纵马上前,一个奔向陈石星,一个奔向那个少年。陈石星正在一呆之际,只觉脑后风生,瓦剌军官的狼牙棒已在他的背后朝着他的脑袋打下来了!在这瞬息之间,那少年又是一刀劈翻了一个瓦剌兵,随手夺了他手中的青铜锏,就向攻击陈石星的那个军官掷去,叫道:“朋友,当心!”陈石星本来是救他的,不料反而要他相助。
  不过,陈石星虽然因为惊奇于这少年的刀法而分了心神,他毕竟还是个在武学上有深湛造诣的人,猝然遇袭,本能的就会抵御。就在这瞬息之间,只听得“当”的一声,“喀嚓”一响。“当”的一声是少年掷来的青铜锏和那军官的狼牙棒相撞,“喀嚓”一响,则是陈石星的反手一剑已经把那军官的脑袋削掉,洒下了一片血雨!
  陈石星骑的这匹白马神骏之极,也就在这瞬息之间,陈石星双腿一夹,这匹白马已是知道主人的意思,蓦地跳将起来,箭一样的向那个袭击少年的军官“射”去!少年刚在回头,正要斩那军官,只见白光一闪,陈石星的白马已经从他身旁飞过,迅即又回来了。他要杀的那个军官已是身首异处,剩下两个瓦剌兵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逃跑。少年也不理会逃跑的敌人,双眼只是盯着陈石星望。
  陈石星还以为他是注意自己的这匹坐骑,心里想道:“我这白马,神骏非凡,也怪不得他要惊异。”于是下马施礼,说道:“兄台本领高明之极,小弟适才不自量力,教兄台见笑了。”
  少年淡淡说道:“你的本领也很不错,这把剑更是宝剑。”态度冷漠之极,既不道谢,也不还礼。
  陈石星觉得有点奇怪,说道:“请恕在下冒昧,敢问兄台高姓大名,可是从大同逃出来的。”
  少年又是没有回答,却反问他:“你是谁?”
  陈石星道:“小姓陈,贱名石星。请问——”
  少年听了陈石星自报姓名,忽地面色一变。陈石星话犹未了,他已是唰的一刀就斩了过来。
  陈石星做梦也想不到这少年会恩将仇报,冷不及防,几乎给他斫着。还幸身法机灵,在刻不容发之际,恰好避开。
  陈石星惊骇之极,叫道:“我与你素不相识,纵然不合多管闲事,对你也是一番好意,为何你要杀我?”
  少年一刀劈空,跟着的是连环三刀,陈石星只好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工夫与他周旋,已是无法分神说话。
  转瞬间过了三五十招,陈石星夺不了他的兵刃,这少年也伤不了陈石星。陈石星暗暗留神,只觉他的刀法越看越似云家刀法。
  陈石星心中一动,冒险进招,中指一弹,弹着少年的刀背,趁他第二招未能及时发出,迅即跃开,说道:“住手,住手,云大侠是你何人?”
  少年并没住手,眼中怒火更炽,喝道:“你居然有胆量提起云大侠,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陈石星说道:“为,为什么——”一句话未曾说完,但见刀光耀眼,少年出手更狠,每一刀都是劈向他的要害。
  陈石星忙于招架,又不能分神说话了。
  少年喝道:“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身随刀转,“嗤”的一声响,刀锋过处,把陈石星的衣裳割开了一道裂缝。
  少年暗暗叫声“可惜!”这一刀他本来以为可以斫碎陈石星的琵琶骨的。
  形势越来越险,陈石星被逼得拔剑抵御。
  陈石星有剑在手,自是可以应付裕如,轻描淡写的一招“三转法轮”,就把那少年的连环攻势解了。
  陈石星带有两把宝剑,一把是他师父张丹枫传给他的白虹剑,另外一把则是他师娘云蕾的遗物,名为青冥剑,他师父临终时吩咐他携去送给云浩的女儿云瑚的。此时他匆忙拔剑,本来应该使用他自己那把白虹剑的,却不知不觉错拔了青冥剑了。少年刚才已经注意他所用的白虹剑,此时见了他又拔出青冥剑,不由得更是份外留神,看得当然也更加仔细。这把青冥剑是他相识之物,看清楚后,心里越发吃惊,越发恼怒。
  少年本领虽高,陈石星倘若展尽“无名剑法”之长,实是不难将他打败。不过陈石星心里却有顾忌,恐怕稍一不慎,会误伤这个少年。最初他以攻为守,意图令这少年知难而退。不料这少年却是不救险招,依然拚命抢攻。陈石星无法,只好见招破招,见式破式,竭力化解。他要避免误伤对方,又不能为对方所伤,化解对方那么凌厉的攻势,艰难之处,比起单纯的只求取胜,困难何止十倍!斗了一会,陈石星心里想道:“他再糊涂,也应该知道我是手下留情了。奇怪,他为什么还要和我拚命?”
  这少年并不糊涂,他也正是在想:“奇怪,这奸贼为什么对我手下留情?是了,敢情还想冒充好人,骗我上当!”
  陈石星化解了他的攻势,说道:“朋友,我不知道你和云浩有何关系,但你既然尊称他为云大侠,纵然不是他的门人弟子,想来也该是个佩服他的为人的了。那么咱们为什么不可以好好的说个明白呢?实不相瞒,我和云大侠亦是颇有渊源!”
  少年冷笑道:“你和他有什么渊源?”
  陈石星道:“你把你和云大侠的关系告诉我,我就把我所知道的告诉你!”
  少年哼了一声说道:“你做的事情,我早已知道,用不着你告诉我啦!”陈石星诧道:“你知道了一些什么?”少年蓦地又拔出一把剑来,左刀右剑,同时向陈石星劈刺,喝道:“我知道你是毒死云大侠的奸贼!”
  剑势轻灵,刀势刚猛,两只手分用两种不同的兵器,使出不同的招数,本来极是困难,但这少年却能刚柔配合,妙到毫巅,饶是陈石星的无名剑法最擅于随机应变,也几乎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闪得快,险些就要受伤。陈石星只好抖擞精神,再次化解他的攻势,说道:“不是我自己居功,但我做的和你说的却刚好相反。不错,云大侠是给奸人害死,但我却是救过他的人。虽然可惜我要救他的性命,结果还是没有成功!”
  少年听他提起云浩之死,气得说不出话,声音都颤抖了:“你这奸贼,你可以欺骗任何人,就是骗不过我!不错,以你这点本领,当然是不能害死云大侠的,但你却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作了帮凶,也等于是害死了他!”口中说话,手底丝毫不缓,刀劈剑刺,攻势越发凌厉。
  陈石星愤然说道:“我是帮凶?我害死云大侠?你这是听谁说的?”略一分神,只听得嗤的一声,少年的右手剑,剑锋几乎是贴着陈石星的肩头削过,挑破了他的衣裳。陈石星见这少年如此仇恨自己,暗自思量:“我向他辩白,他一定不会相信。”心中一动,把云浩那口宝刀也拔了出来,说道:“好,我就用云家刀法向你讨教几招!”和那少年一样,左刀右剑,同时发招。
  少年见了这宝刀,眼睛好像要喷出火来,喝道:“奸贼,你说不是你害死云大侠,他的宝刀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中?”
  陈石星道:“是他亲手给我,托我送回去给他家人的。你想必知道云大侠的家事——”少年怒道:“谁相信你的鬼话?”不待陈石星把话说完,又是一连串进手的招数。
  陈石星料想这少年必定是和云家有很深的渊源,只要他说得出云浩女儿的名字,宝刀也不妨交给他代为送去的。哪知少年见了宝刀,越发好似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陈石星无可奈何,只好先胜他再说了。陈石星在石林苦练三年,最上乘的无名剑法都已练成,触类旁通,云家刀法的造诣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了。比较起来,还在这少年之上。
  陈石星以刀对刀,以剑对剑,刀法剑法都克制了对方。十数招一过,少年已是完全处于下风,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陈石星冷笑说道:“宝刀我可以擅取,刀法是不能偷的。你相信云大侠是感我之恩,才把刀法传授我了吧?”
  少年冷笑道:“刀法不能偷,刀谱不能偷么?可惜你偷来的刀谱,凭着你一点鬼聪明偷练,练得可还没有到家!”说话之际,也不知是否因为分了心神的原故,所使的一招云家刀法,现出老大一个破绽。
  陈石星气起上来,刀背一翻,原式进招,把少年的银刀压下,哼了一声说道:“要怎样才算学得到家?”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少年银刀忽地转过刀锋,本来是挑向上盘的“上手刀”变而为斜削下三路的“下手刀”,喝道:“这个变招你也不会,你还敢骗我是云大侠教给你的?”
  刀锋疾削而过,陈石星只觉膝盖一片沁凉,裤管已给削穿一个茶杯口般大小的缺口,要不是他抽身得快,险些就要给他削掉了膝盖。
  在这危机瞬息的刹那,陈石星再也无暇思量,右手剑立即进招,本能地使出无名剑法的精妙绝招,破解对方攻势,顾不得要手下留情了。只听得当的一声,少年的银刀断为两截,陈石星的青冥剑有断金截铁之能,削断对方的银刀,余势兀未稍衰,跟着一翻一绞,少年右手拿的青钢剑也给他绞脱手中,飞上半空。
  少年固然是大吃一惊,陈石星也是吃惊不小。幸好那少年没有受伤,陈石星方始松了口气。连忙收回刀剑,纳入鞘中,喝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陈石星是得了张丹枫的上乘武学真传,方始参悟云家刀法的。论刀法的造诣,他是胜过这个少年。但说到衣钵真传的“正宗”云家刀法,这个少年是比他更为纯粹。从刚才那一招可以表露无遗。
  少年没有回答,突然身形一起,使出了“燕子三抄水”的超卓轻功,几个起伏,一个飞身,就跨上陈石星那匹白马!陈石星起初还以为他要逃走,待到见他跨上自己的坐骑,方始吃惊,连忙发出口哨,呼唤那匹白马回来。
  这匹白马本来很听他的话的,不知怎的,这次却不听了,竟然没有反抗,让这少年骑了它疾驰而去。
  陈石星疑团满腹,“这少年一定是云大侠亲自调教出来的。但我的师父又说,他的刀法只是传给女儿,这少年又是哪里钻出来的呢?莫非是他的关门弟子,我的师父也还未知。奇怪,这匹白马脾气何等倔强,居然又肯听他指挥。”陈石星百思不得其解,少年骑了那匹白马,早已去得远了。
  幸好那些死掉的瓦剌骑兵,他们的坐骑还在附近,陈石星捉了一匹,心里想道:“不管怎样,即使大同已经给鞑子占据,我也得去探听消息。”
  由于碰上这队瓦剌骑兵,陈石星不敢行走官道,只能找寻山路来走。不过在山路上走,也还是可以看得见山脚下草原上的动静的。
  一路小心翼翼,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奇怪得很,山路上固然没有碰见一个敌兵,草原上也是一直杳无人影。
  陈石星正在疑惑,忽听得前面的茅草丛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来处,距离百步开外,寻常人本来是不易觉察的,但陈石星经过在石林中三年的苦练,内功已有很深的造诣,听觉的敏锐,自是异于常人,一听就知草丛里埋伏有人。
  陈石星心道:“来了,来了!”只听得草丛里果然有人低声说道:“奇怪,这小子不知是什么道路,单人匹马,竟敢向北方走,难道他是去大同不成?”另一个人说:“管他什么路道,咱们正好抢他的马匹!”
  陈石星不觉一怔:“奇怪,这两个鞑子的汉话倒是说得流利。”心念未已,嗖嗖连声,两枝利箭已是朝他射来。
  这两枝利箭焉能射得着他?陈石星把手一抄,接住一枝,另一枝箭则是根本失了准头,在他身旁数丈之外飞过。看来这个瓦剌兵的箭法甚是不济,另外一个也是勉强合格而已。
  陈石星纵马上前,喝道:“暗箭伤人的鞑子给我滚出来!”
  草丛里埋伏的那两个人出来了,不过却是大出陈石星意料之外,兵倒是兵,但不是瓦剌兵,而是明朝的汉人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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