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九回 忍听悲歌红袖湿 持为信物绣巾香
 
2023-04-22 09:07:42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蒙古民风尚武,一般青年受到了传统的所谓“武士精神”的薰陶,差不多都有这样的观念,这也不足为怪。杨婉心里想道:“她的阿盖虽然糊涂,也还是个比较正直的汉子。但愿他将来能够醒悟过来,不负卡洛丝爱他的心意。”

  李思南希望从卡洛丝口中打听到一些消息,问道:“那么,你们是在龙沙堆分手的了?阿盖可曾告诉你他要到什么地方打仗?”

  卡洛丝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是担心这个,不知道这个仗要打到什么时候了结?可是阿盖说,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只要他不是死在战场,他一定会回来看我的,叫我安心等他。”

  李思南道:“哦,听这口气,阿盖是认为这个仗最多打一年便可以结束了?你们的大汗不是夸下海口要吞金灭宋的吗?哪有这样容易便可结束?”

  卡洛丝道:“是呀!我当时就这样和他说,中国地方这么大,听人家说走到中国皇帝所住的地方,总有几万里路呢!骑着马飞跑只怕也要跑一年。可是阿盖却好像十分自信,说是用不了一年,一定会回来看我。”

  李思南心头一动,想道:“莫非是成吉思汗改变了作战计划?还是作逐步蚕食的打算,打到大都(金京)便即收兵?”

  卡洛丝接下去说道:“阿盖从来没有骗过我,但我可不敢相信他的说话,我想他一定是哄我欢喜的。我不愿意就和他分手,大军驻扎在龙沙堆,而且还在修建堡垒,阿盖虽然没有告诉我,但商队的人都说,看这情形,大军恐怕不会在短期间出发打仗。于是我说,阿盖,你不要赶我跑,你不许我跟着军队,那么,最少我也要等到你们真的是出发打仗了,我才回去。”

  杨婉笑道:“卡洛丝,你对他如此深情,你的阿盖一定为你感动了。”

  卡洛丝道:“他才不呢!不过,他虽然不肯和我私逃,劝我回去,倒是为我着想的。我不听他的话,受了一场灾难,险些脱不了身。李公子,说起这场灾难,我应该告诉你。”

  李思南怔了一怔道:“为什么?”

  卡洛丝道:“给我受这场灾难的那个人,说起来你可能认识,他似乎很恼恨你呢。”

  李思南诧道:“哦,那人是谁?”

  卡洛丝道:“是明慧公主的驸马镇国王子。李公子,你认识他吗?”

  李思南道:“不错,这个人我是认识的,他怎么样?”

  卡洛丝道:“他是龙沙堆驻军的元帅。阿盖那天劝我回去,我不肯听,他就曾经警告过我的了。他说这镇国王子残暴而又好色,若然给他发觉我在军营之中走动,只怕会有不测之祸,果然就在那天出了事。”

  杨婉吃了一惊,说道:“他是一军主帅,难道敢公然抢了你么?”

  卡洛丝道:“他恃着是驸马身份,除了怕大汗和他的未婚妻子之外,他还怕谁?军中的纪律是他用来约束别人的,可管不到他的身上。

  “那天我在阿盖的营帐出来,恰巧碰上他出来巡营,他登时板起面孔,说我擅入军营,就叫人把我抓起来了。其实按照我们蒙古的风俗,战士只要不是在打仗的时候,是可以和亲人会见的,但是他蛮不讲理,我却怎能和他分辩。”

  杨婉道:“后来你怎样脱身?”

  卡洛丝说道:“我被囚在他的帐幕里,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就回来审我了。他说是审我,可是却不让我说话。”

  李思南道:“他说什么?”

  卡洛丝道:“说来也好笑,他一回来,立即就换了一副面孔,嬉皮笑脸的对我说道:‘美人儿,你不用害怕,你擅入军营,我不能不做个样子抓你。你喜欢留在军中是不是?我可以遂你心愿的。你做我的侍女,别人就不敢赶你走了。打仗的时候,我也可以带着你走啊。’

  “我知道做他的侍女,一定没有好事,我坚决不答应。他发了怒,说是不答应就要接受什么军规受刑。我拼着受他刑罚,竟想不到的却有一个救星来到。”

  李思南道:“那救星又是谁?”

  卡洛丝笑道:“正是他的未婚妻子明慧公主。”

  李思南奇道:“明慧公主也到了龙沙堆?”心想:“明慧公主对这个未婚夫厌恶非常,怎的肯去会他?而且她那晚和我分手,说是要回转和林的,又怎能这样快就到了龙沙堆?”

  卡洛丝道:“明慧公主尚未亲来,只是她将要到来的消息,就把这镇国王子吓住了。”

  卡洛丝接着说道:“进来报告这个消息是他的‘贺奴’(相当于参谋之类的师爷),他还告诉他,我是阿盖的未婚妻子,他才不得已将我放了。”

  杨婉道:“那个‘贺奴’说些什么?”她对于有关明慧公主的消息颇感兴趣,是以不厌其烦地细问。

  卡洛丝道:“他说已经接到后方的快马驰报,说是大汗的大军已经从和林开出,明慧公主随行。而且明慧公主所率领的一支女兵还是先行呢。据说倘若明天不来,后天也会来到龙沙堆的。”

  杨婉笑道:“怪不得那镇国王子闻之丧胆了。”

  卡洛丝道:“那个‘贺奴’于是乘机劝告他的主帅。他说:此事若是给明慧公主知道,只怕元帅有所不便;二来这女子的未婚夫是阿盖,阿盖是有名的武士,元帅若是强夺了他的未婚妻,只怕军中将士不服,倘若激起哗变,这就对元帅更不利了。那丑八怪听了他的‘贺奴’这番说话,吓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得已才把我放了。后来那‘贺奴’还亲自送我出营。”

  李思南道:“这‘贺奴’倒是个好人。”

  卡洛丝道:“他是阿盖的好朋友,不过那丑八怪不知道罢了。出营之时他悄悄告诉我,说是阿盖已经知道这件事,是阿盖央求他来打救我的。他有意夸张,其实明慧公主的这支女兵还在沙漠之中绝不可能在明后天就到达龙沙堆的。”

  杨婉忽道:“这个镇国王子生得很丑陋吗?你叫他丑八怪。”

  卡洛丝道:“面如锅底,两齿獠牙,活像一头黑熊。”

  杨婉叹道:“明慧公主也真可怜,她那样花朵似的美人儿,嫁的丈夫却是个丑八怪。丑八怪还不打紧,行为又是那样的卑鄙龌龊。怪不得她要另选意中人了。”说罢对李思南微微一笑。

  卡洛丝不知李思南与明慧公主之间的情事,插口说道:“是呀,去年公主许婚那丑八怪的消息传出,我们草原上的女子也都为她抱屈呢。人人都说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李思南面上一红,扭转话题,说道:“你刚才说,这镇国王子很恼恨我,你是怎么知道的?”

  卡洛丝道:“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情,当那丑八怪的‘贺奴’为我说情之后,他还另有一件公事禀告那丑八怪,当时我还没有出营,都给我听见了。”

  李思南道:“什么公事,是和我有关的么?”

  卡洛丝道:“正是,那‘贺奴’拿出一张画图,图上的那个人像,正是你李公子。我那天见过你和两个金帐武士在一起的,所以一见就认得了。”

  李思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他拿出这张画图,怎么说?”

  卡洛丝道:“那‘贺奴’说,图上这个人是大汗所要的人,要那丑八怪留心,若是发现此人,务必把他留住。他还说到有一个做官的汉人,有一批贵重的礼物要送给丑八怪,为的也是要他帮忙这件事情。那汉人的名字,他和那丑八怪是咬着耳朵说的,我没听见。”

  李思南心里想道:“想必是余一中这厮,在我那日逃出和林之后,便立即请求成吉思汗下缉捕令了。所以无须等待在阿儿格山受了伤的那个哲别回到和林,他已先向镇国王子暗通消息。”

  杨婉道:“大汗已然吩咐下来,要那丑八怪扣人的了。难道那个做官汉人还怕他不遵大汗之命,要另外送礼请托?”

  卡洛丝道:“那个汉人要求那丑八怪一事,倘若李公子已经给他扣留的话,他求那丑八怪在把你送给大汗之前,先让他见一见你。李公子,那汉人是你的什么人?你不是来帮忙我们大汗的吗?何以又偷偷跑出了和林呢?”

  李思南道:“那汉人是我的仇家,他要陷害我的。”

  卡洛丝吃了一惊,说道:“既是这样,李公子,你们可不能往南走了。”往南走乃是金国国境,镇国王子统率的大军正在守着龙沙堆。

  李思南道:“多谢你的指点。”

  卡洛丝道:“李公子,你太客气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都未曾多谢你呢。”接着告诉李思南,她是如何碰上那两个西夏武士之事。“我离开龙沙堆,今天一早,刚刚走到与西夏相邻的边境,就碰上了那两个强盗,他们是从后面追来的,一见我就把我抓起来,向我刺探军情,我不肯说,他们就把我押到西夏的地方来了。幸好碰上了你们。”

  李思南心里想道:“这两个西夏武士从她的后面追来,这么说,这两个人是已经进入了金国的国境的了,想必他们胆小,知道蒙古的大军在龙沙堆,不敢靠近,就回来了。可是西夏为什么要派人刺探军情,难道他们是听到什么风声,提防蒙古大军会移师西向么?”

  杨婉看天色不早,说道:“此地已是西夏境内,卡洛丝,你还是快回去吧。这匹马送给你,恕我们不送你了。”西夏是弱国,杨婉料想那两个西夏武士,即使去而复回,也绝不敢追入蒙古境内,是以放心让卡洛丝单独回去。

  卡洛丝的坐骑已给那黑衣武士用飞刀伤了一腿,不能再用,故此杨婉送她一匹骏马。这本来是明慧公主送给李思南的,她一共送了三匹骏马,如今已过了沙漠,用不着空骑替换,多出来的一匹马,正好让给卡洛丝乘坐。

  卡洛丝道了个谢,正要上马,忽地好似想起一事,说道:“姐姐,我也有一点小小的礼物给你。”

  杨婉笑道:“你不用客气,我领你的情就是,你留着自己用吧。”

  杨婉以为她是要赠送什么用品,只见卡洛丝拿出的却是一条手帕。卡洛丝笑道:“你们汉人有句说话,叫做物轻情义重,这条手帕虽不值钱,却是我自己绣的。姐姐,请你收下,我还有事情拜托你呢。”

  杨婉接过来一看,只见手帕上绣着一只兀鹰,展翅高飞,神态生动。杨婉笑道:“绣得真好啊!你的阿盖人称草原之鹰,这条手帕,你应该送给他才对。”

  卡洛丝面上一红,说道:“我已经送了同样的一条手帕给他了。这条你留下,以后若有机会碰上阿盖,这条手帕可以作为凭证。你们倘若有什么事情需要阿盖去做,他一定会给你们帮忙。”

  杨婉这才知道卡洛丝送手帕之意,笑道:“好,但愿我们见得着你的阿盖,我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的。”

  卡洛丝走后,杨婉笑道:“南哥你这次可是受了无妄之灾了。”

  李思南怔了一怔,道:“什么无妄之灾?”

  杨婉笑道:“明慧公主的驸马,无端端地吃你的醋,如今没办法,为了避免你受无妄之灾,咱们只好取道西夏回国了。”

  两人继续向西行,不多一会,天色已晚,刺骨的寒风阵阵吹来,杨婉感到几分寒意,说道:“这里的天气变得真快,中午还是汗流浃背,虽然不似沙漠的酷热,也是叫人难受,想不到一到傍晚,就似咱们家乡要落雪的天气。”

  李思南道:“西北草原的气候就是这样的。这里有两句谚语,叫做‘朝穿皮袄午穿纱,晚上抱着火炉吃西瓜。’等下天黑了还要冷呢!”

  杨婉道:“你又没有来过,你怎么知道的?”

  李思南道:“我在书上读过的。”

  杨婉道:“俗语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真是不错。”

  李思南笑道:“我又不是秀才。”

  杨婉道:“你读的书可是不少呀,我们乡下的秀才只知道捧着高头讲章,说起来还远远比不上你呢。”

  李思南笑道:“多承夸奖。我不过喜欢读读杂书而已。”

  杨婉悠然沉思,半晌说道:“我小时候,母亲教我读书。我家虽然每一代都是军人,家里的藏书却也不少。可惜到了蒙古之后,多年来已是没有碰过书本了。咱们如果回到故乡,你把你的母亲接到我的家里来,咱们在下雪的夜晚,闭门读书,你读得疲倦了,我暖酒给你喝。你说好不好?”

  李思南道:“你想得很美,只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过这样太平的日子?嗯,咱们还是找一家人投宿吧!别做雪夜关门读书的美梦了。”

  这一个月来,他们度沙漠,过草原,从没遇上人家,到了晚上,就搭起帐篷过夜,这样的生活也过惯了。不过现在到了有人家的地方,能够安安逸逸地睡一觉岂不更好?而且他们现在已是踏入了西夏的国境,“入境问俗”,他们也希望能够找个人谈话。于是趁着天还未黑,找着一家人家,便去拍门。

  不料这家人家却是没有人的,李思南敲门敲了许久,不见有人答应,从门缝张望进去,这才发现里面四壁空空,别说是人,连鸡犬也没一只。

  这个地方是个穷乡僻壤,人烟稀少,找了许久,才找到第二家人家,拍门之后,依然没有人应声。杨婉道:“奇怪,怎么都是没有人的?”其后又找了几家人家,都是像第一家一样,屋内无人,唯余四壁。此时已是夜幕低垂,过了初更了。

  杨婉打了一个阿嚏,说道:“南哥,你说得不错,天气果然是越来越冷了。”

  李思南道:“屋内既然没人,咱们不如就进去住一晚吧。总比住帐篷好些,有厚实的墙壁可以挡风。”

  杨婉道:“不好,不得主人允许,咱们怎好随便住人家的房子?而且万一有人回来,那就更尴尬了。”她是名门之女,自幼受父母的薰陶,虽然是在荒山过了几年,对于守“礼”守“法”还是相当重视的。

  李思南笑道:“我只是怕你着寒。好吧,你既然拘泥礼法,那咱们就找地方搭帐篷吧。其实在江湖闯荡,是无须那么拘执的。”

  杨婉笑道:“不得已时自是不妨随便一些,但现在咱们不住房子,那也算不了什么呀。只不过没有那么舒服罢了。”

  天上彤云四布,夜风呼呼,并没有下雪,却比下雪的天气更冷。李思南和杨婉想找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搭帐篷,一直没有找个合适的地方。李思南见杨婉冷得发抖,好生怜惜,说道:“这样的天气,只怕还会下雨呢。还是找个人家的好。”

  杨婉眼光一瞥,说道:“你看,那里有火光透出,可能是有人的人家。”

  李思南喜出望外,急急忙忙向那家人家跑去。只见篱笆虚掩,里面烧着一堆柴火,却不见有人。李思南进去一看,却原来是个磨房,里面有风车、有石磨,还堆有许多柴草,只是没有人。

  正是:寒夜荒村求一宿,谁知横祸又飞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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