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恩怨难忘,豪情化飞絮;情痴不悔,魔窟缔知交
2019-07-08 07:30:04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原来云蕾的父亲云澄,当年护送云靖回国,在雁门关外的山头,遇着了追兵,他拼死断后,受了重伤,跌下深谷。当时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听到他凄惨的叫声,又见他从悬崖跳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即云蕾兄妹,亦断断料不到他们的父亲尚在人世。

  谁知云澄并没有死,他跌下时被树杈一挡,虽跌破了一足,面容也给尖利的乱石划毁,但却保全了性命。可是他虽没死,所遭遇的却比死还难受!他受了重伤,在山谷之中又无人相救,只好吃死尸身上的干粮(在格斗之中,亦有许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饮雪水,这样的养了几日,气力居然渐渐恢复,爬出谷去,在雁门关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云靖在雁门关遇难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觉天地茫茫,更无一处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脚跛容毁,武功尽失,几乎变成了废人,在雁门关外流浪。又因云靖惨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后,万万不能过雁门关重回中国,要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女,心中尚有一点挂念,他早就在雁门关外的荒野之中自尽了。

  他流浪年余,想来想去,只有重回瓦剌,就这样的再踏遍万水千山,有时给人做短工,没人请时就乞食,经过无数辛酸痛苦,又从雁门关外回到了蒙古北边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这时云蕾的母亲已在酋长家中做饲马的仆妇,云澄又费了许多心力,托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给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云澄的妻子辞了饲马之职,回到老家,与他同住,她视力消失,已经不能替人放羊了。幸喜云澄武功虽失,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气力尚在,还可以替人做工,就这样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缝衣服,勉强支撑,度过艰苦的日子,但这样已比流浪之时好得多了。云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练武功,心如槁木,过一天算一天,起初还想念儿女,还存着希望,渐渐连希望之火亦已熄灭,自忖此生终归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了。

  哪知还有这一天,还有重见女儿之日。

  云澄的突然出现,云蕾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容丑陋、跛足苍老的父亲,“呀,还未到五十,就头发斑白了!”从父亲憔悴的颜容,斑白的头发,跛了的足,伤了的面,云蕾不消他说一句话,已看出了他十年来辛酸痛楚的经历,所受的种种难以想象的折磨。云蕾叫了一声,扑到她父亲的身上,女儿的眼泪滴在父亲的心上,父亲的眼泪也湿透了女儿的衣裳,父女的眼泪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张丹枫如何洒脱,也不禁触目凄怆,想好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他知道云蕾这时十分难过,要人安慰,但却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难过,比云蕾更胜万分,而且天地之间,更无一人能给他安慰。

  两父女抱头痛哭,良久良久,眼泪渐收,云澄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儿同来的。云澄望了张丹枫一眼,只见这少年一身华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气,但却两眼无神,呆若木鸡,不禁问道:“阿蕾,他是何人?”

  云蕾听这一问,恍如在恶梦中初醒过来,却又突闻惊雷疾响。她父亲虽是低声说话,但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焦雷,劈在她的心上。许久以来,她就想好一番话要向母亲解释,可是如今见了母亲,又意外地见了父亲,想好的话语,也像张丹枫一样,说不出来。

  云蕾的母亲用力睁开眼睛,眼前依稀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她含泪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来的吗?告诉妈妈知道,他是谁?”话语说得十分温柔,可以想见她母亲正是期待“双喜临门”,以欢迎女儿的心情,欢迎女儿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这温柔的话语却变成一根根利针,刺在女儿心上,云蕾忽而离开了父亲的怀抱,双手掩面,低声说道:“他、他姓张!”

  “什么,他姓张?”云澄不自觉地喊了出来,这十年来,他对张宗周恨之入骨,只听到一个“张”字,已是难以自制,感到无限憎恶。云蕾喊了一声,又扑到父亲身上,只见父亲好像石像一样的立着,面上毫无表情,身子微微向后退缩,手指也不碰她。

  张丹枫再也忍受不住,低声道:“不错,我姓张,我是张宗周的儿子,如今向老伯请罪来了!”这霎那间,只见云澄面上肌肉抽缩,牵动面上的伤痕,神气更是难看,默不作声,忽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咬着牙根,举起拳头,一手推开云蕾,就要跑上前去。

  云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声,手臂一抬,托住了父亲的手。云澄只觉虎口发疼,不能往前移动半步,这一瞬时,他什么也明白了,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儿子,也是女儿心中最欢喜的人!

  云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用力用得太过了,急急松开双手,轻轻拉她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烂的衣袖登时扯断了一截,父亲盯了女儿一眼,忽地把破烂的外衣一把撕开,向着云蕾兜头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这里破户穷家,不敢招待你们少爷小姐!”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了,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张丹枫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紫色的罗衣,正是云蕾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所换的衣裳,记得那时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烛光掩映之下,他还啧啧称赞过她的美丽。这件紫罗衣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曾经占过一个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紫罗衣如今已被云蕾亲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也好像这件罗衣一样,被撕碎了,随风而逝,永不复回!

  张丹枫叫了一声,只见云蕾头也不抬,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母亲,走进柴门,接着“砰”的一声,柴门也关上了,两扇破门,将两人分开,门里门外,已隔绝成两个世界。张丹枫绝望之极,云蕾走进门内,将他关在门外之时,竟然没有回头望他一眼!

  云蕾走进屋内,气力全都消失,从门外踏进门内,不过是仅仅的一步距离,然而跨过这一步,却比走过万水千山还要困难,云蕾几乎是竭尽平生的气力,才跨过了这一步。踏进门内,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颓然倒在地上。只听得门外马嘶,悲凉之极,这是云蕾那匹宝马的叫声,听这叫声,似乎它也正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的好友,从中原走到蒙边,万里同行,这两匹马也好像结成不可分开的好友了。云蕾的马在悲鸣,远处张丹枫的那匹宝马也在悲鸣,“马鸣风萧萧”,风声传送马鸣之声,更好像两个好朋友在生离死别之时,悲歌酬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云蕾在门内惨叫一声,晕倒地上,耳边隐约听得母亲叫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但还有人比云蕾更要可怜,那是张丹枫。云蕾此际,尚有父母在身旁抚慰着她,可是张丹枫的满怀凄楚,却连找一个人诉说也不能够。他绝望到了极点,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

  他信马所之,只见唐古拉山高耸云霄,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师父曾经约过他在北高峰相会,好像是要去拜会什么魔头。张丹枫本来是聪明绝顶,记性过人,然而心灵上的重创,竟使他陷入半疯狂的状态,除了云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记得一鳞半爪,连那老魔头是谁,师父为何要去拜会他,他都记不起来了。还幸他尚记得有一个师父,他心头的郁积,正要找一个人倾吐,于是他沿着唐古拉山策马而行,走了两天,把马放在山下,让它自行觅食,自己单独登山。

  山高入云,杳不见人,张丹枫越走越觉得孤寂,越走越怀念和云蕾并马同行的情景。他和云蕾曾在春暖花开之日,踏遍山温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风怒号的日子,穿过风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论是山温水暖的江南或是风沙漠漠的塞北,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美到了极点,甜到了极点。他好几次在沉思之际,还以为云蕾尚在身边,高声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小兄弟”再也不见了。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顶,停下足来,忽觉腹中饥渴,这才记得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经吃完,这一天竟然没有吃过半点东西,饥饿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该去找点吃的东西,抬头一看,只见山上一间石屋,隐隐冒出炊烟。

  张丹枫哪里知道这正是自己师门的大对头,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这时他只知道要找吃的东西,他跑去推门,那两扇石门关得紧紧的推它不动,这两扇石门在他眼中倏又幻成了云蕾家的那两扇破门,“嗯,我要走进门内!”门内好像便有云蕾,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气力,猛地运用金刚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门上重重地击了两掌,那石门竟然给他的金刚掌力震开了。

  忽听得门内一声怪笑道:“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毁坏我的门户!”隔着石门,那笑声却像利刃一般刺进他的耳鼓,张丹枫凛然一惊,这可怖的笑声和云蕾的笑声简直有如夜莺之于枭鸟,“这里面没有云蕾,呀,我来到这里是做什么呢?”这霎时间,张丹枫的神志又转模糊,饥饿亦已忘却。倏忽之间,忽见几条黑影向自己奔来,张丹枫本能地运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之中,施用上乘的点穴功夫,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疾响,那几条黑影都扑倒地上。就在此际,只见里面的一间密室石门一开,一条黑影现出身来,人还未到,劲风先到,张丹枫忽感地转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这几个被他点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这时正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上官天野武功盖世,且有“魔头”之号,几十年来,隐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从他居处的附近经过,却不料被张丹枫震塌了他的石门。上官天野初时还以为是玄机逸士,但转念一想,以玄机逸士的身份,绝不会这样无礼,心中极是奇怪,到他遥用“一指禅”的功夫,点倒了张丹枫之后,便急急点燃灯火,要看这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究是何人?

  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惊诧,只见倒在地上的竟然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上官天野所学甚广,医卜星相,无所不能,一见情状,便知其中定有蹊跷,试替张丹枫把脉,一把之下,具有绝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禅功,已练至了出神入化之境,所点者又是张丹枫胁下的软麻穴,按理来说,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滞,脉搏必然迟缓。但张丹枫的脉象却是如常,只是微微现出虚弱的迹象,深通医理者一探便知这乃是因饥饿所致,而并非是受了点穴的影响。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绝顶的高手,像玄机逸士这样的人,还可以用闭穴法来防御我的一指禅功,但若用闭穴法,虽被点中,亦不至于晕厥,而且在脉象中亦没有闭穴的迹象。此人既被点倒,却又并无伤损,不知是何缘故?难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我所不知晓的神奇的内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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