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太湖烟水
2023-04-30 15:39:56   作者:梁羽生   来源:梁羽生家园   评论:0   点击:

  这老头正是邵鹤年、邵紫薇的父亲邵叔度,中年妇人是萧月仙的母亲魏帼英。

  萧月仙叫道:“妈妈快来!”邵紫薇叫道:“爹爹快来,哥哥受了伤啦!”

  这汉子胜不了云紫萝,心中本来就有点着慌,此时忽见两个高手同时来到,更着慌了。云紫萝猛的喝声“着!”剑光如环,闪电般的疾削过去,那汉子大吼一声,跃出数丈开外,衣袖上一片殷红,一条左臂已是给云紫萝伤了。

  云紫萝暗暗叫声“侥幸!”,原来她已经使到了蹑云剑法的最后一招“横云断峰”,方始伤了敌人的。

  萧夫人看见云紫萝使出这招剑法,不觉呆了一呆,心里想道:“这不是蹑云剑法吗,难道她就是紫萝?唉,可惜,可惜!”原来这一招“横云断峰”若是使得炉火纯青的话,一剑就可以断掉那人的手臂的。

  萧夫人呆了一呆,忘记了拦截那人,但邵叔度则已跑上去了。那人旋风似的夺路奔逃,喝道:“谁敢拦我,我就和他拼了!”

  邵叔度冷笑道:“败军之将,也敢言勇?”说时迟,那时快,那汉子已是一招“星汉浮槎”,用那条没有受伤的右臂,“嗖”的一笔点向他的咽喉!

  邵叔度没有携带兵器,在那汉子将到未到之际,折了一株粗如儿臂的松枝,当作五行剑使,正好迎上了那汉子的判官笔。

  只听得“咔嚓”一声,松枝断为两截,可是那人的一支判官笔却飞上了半空,流星殒石般的落下山谷!

  那人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道:“这个邵老头儿的内功果然是在我之上!”

  邵叔度也是不禁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我儿伤在他的笔下,原来是连家的人。”

  连家是有名难惹的武学世家,邵叔度不想和他的“梁子”结得太深,打落了他的一支判官笔,便即止步不追。

  萧夫人尚未知道他的来历,喝道:“哪里跑?”身形斜掠,转眼之间,已是抄捷径拦着那人的去路。

  那人只剩下了一支判官笔,匆忙中来不及换手,就用受伤的左手,使出惊神笔法的绝招“玄鸟划砂”,笔尖似点似戳,插向萧夫人的脉门!

  萧夫人喝道:“来得好!”她也没有携带兵器,立即解下了束腰的绸带,以迅捷无伦的手法疾卷过去!

  只听得声如裂帛,绸带给锋利的笔尖当中划开,但那人左手的判官笔又给萧夫人的绸带卷去了。

  萧夫人轻轻一抖,这支判官笔反射回去,那汉子霍的一个“凤点头”,判官笔从他头顶飞过,也坠下山谷去了。

  萧夫人胜了这一招,亦是心头一凛,想道:“怪不得紫萝这一招‘横云断峰’未能将他重创,他受了伤,居然还能够毁了我的这条绸带。”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遍体鳞伤,从悬岩边一跃而下,骨碌碌的滚下山坡。

  幸而没有碰着尖利的石笋,他练的“护体神功”亦已有了几分火候,这才只是擦伤了一点皮肉,没有受到重伤。

  萧夫人当然不能像他这样的和衣滚下去,正自踌躇未决要不要去追之际,邵叔度用眼色止了她,说道:“冤家宜解不宜结,由他去吧!”

  邵叔度不为已甚,那人却是不肯领他们的情,他骨碌碌的滚下了山坡,侥幸未伤,惊魂稍定,气焰又再嚣张起来,在山下高声说道:“邵老头儿,姓连的用不着你卖好,今日我是寡不敌众,总有一天,我要重来此地,与你一决雌雄!”

  邵叔度的涵养功夫本来甚好,但这人如此不通情理,激得他也禁不住怒气上冲,用传音入密的功夫答道:“好,我随时等候阁下前来,你邀人助拳也好,独自前来也好,我只和你单打独斗,分个强弱存亡!”

  剧斗过后,大家都松了口气,萧月仙上来向云紫萝道谢,说道:“妈,你刚才没来,我们可真是危险极了,幸亏有这位姐姐拔刀相助。咦!妈,你怎么啦!你怎么老是盯着人家,也不替我说一声多谢?”

  云紫萝笑道:“谢什么,我是你的表姐,姨妈!你还认得我么?”

  萧夫人眯着眼睛咧开笑口说道:“果然是紫萝,让我算算看,我最后那次见你,恐怕都快有二十年了吧?那时你还是拖着鼻涕的丫头,月仙还未出世,想不到今日咱们方才见面。听说你嫁往北方,夫婿是谁,有了孩子没有。”

  云紫萝给她挑动了心头的创痛,一时之间,也不知说些什么话好。

  萧月仙知道是表姐,这一下可乐开了,拉着云紫萝的手,摇了又摇,笑道:“表姐,我到苏州找过你的,你知道吗?表姐夫是谁,为什么不和表姐夫一同来探我们?”

  云紫萝说道:“知道,给你开门的那个小牛儿已经告诉我了。他说你是和一位姓邵的少年来的,是这位邵大哥吧?”

  萧月仙刚刚和邵鹤年闹了别扭,有点尴尬,说道:“这个小牛儿倒是记得牢。嗯,我却忘记问候姨妈了,听说姨父已经不幸身故,姨妈好么,是不是和你们夫妻同住?”

  萧夫人也说道:“这十多年来我一直在挂念他们,现在见着了你,如同见着你的母亲一般。对啦,你的母亲为什么也不来?难道你这次回家,就只是单身一人么?”

  一连串的问题,云紫萝不知从何答起,只好勉强笑道:“说来话长,我这次是特地来投靠姨妈的,容我以后再行禀告好吗?”萧夫人笑道:“不错,倒是我老糊涂了,忘记了你刚刚剧斗一场了,你累不累,累了,慢慢再说不迟。”

  她们亲戚相认,邵叔度不便就去插嘴,同时他也记挂着儿子的受伤,当下就过去察看邵鹤年的伤势,见他伤得不重,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问道:“鹤年,你们是怎么和那姓连的家伙打起来的?”

  邵紫薇道:“爹,哥哥是后来才来的,我告诉你,那人是为了找缪叔叔来的。”

  邵叔度诧道:“他既然是缪叔叔的朋友,你们为什么打起来?”

  邵紫薇笑道:“爹,你还没有听清楚我的话呢!听那人的口气,他来找缪叔叔恐怕乃是寻仇,而非访友!”

  邵叔度道:“他说了些什么?”

  邵紫薇道:“他并没有说出他和缪叔叔结的是什么梁子,他只是气势汹汹的逼我们把缪叔叔交出来给他。我们气他不过,这就打起来了。”

  邵叔度叹了口气,说道:“结了这个仇家,可是麻烦。”

  邵紫薇噘起小嘴儿道:“爹,难道你怕他不成?”

  邵叔度道:“怕当然是不怕的,但以后你们行走江湖可就多要些小心了。”

  邵紫薇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爹,咱们现在也该上去道谢人家啦。”

  邵叔度道:“不错。”携了儿女,走过去,说道:“恭喜你们亲戚重逢,云女侠,小儿这次幸得保全性命,多亏了你啦。”

  云紫萝说道:“哪里的话,令郎剑法高明,其实并不输于那人,只是稍欠临敌的经验而已。要不是令嫒令郎和表妹先打了一场,只怕我也难免要在那人的判官双笔之下吃亏呢。”

  萧夫人道:“这位邵先生是你姨父生前的好朋友,也是我们这几年来的邻居。”

  云紫萝呆了一呆,说道:“姨父不幸也身故了?”

  萧夫人叹口气道:“你们是甲子那年来到苏州的,是么?你姨父就是在前一年去世的。我们也正是因此才离开了这儿好多年,这件事慢慢再告诉你吧。”

  邵鹤年见萧月仙不理睬他,她们母女也只顾和云紫萝说话,自己又插不进口,于是就装作受伤力弱,举步迟缓,故意落后。

  萧夫人道:“叔度,你已经知道了那人的来历么?”

  邵叔度道:“知道了,那人是连家的人,据我猜测,恐怕他就是被称为‘连家白眉’的连甘沛了。”

  萧夫人皱起眉头说道:“缪长风可曾告诉你,他是怎地和连家结仇的?”

  邵叔度说道:“缪长风游侠江湖,好朋友固然很多,仇家也是不少,他哪能和我一一细说。以他这样嫉恶如仇的性格,和连甘沛结怨也不稀奇。”

  萧夫人道:“我对江湖上的事情甚是隔阂,不过听说连家近二十年来倒是颇为收敛,并不怎样仗势欺人?不知这个连甘沛何以不遵家训?”

  邵叔度道:“不错,据我所知,是有这么一回事。大约二十年前,连家笔的掌门人连城虎受了当朝宰相曹振镛的聘礼,不惜以一派掌门之尊,屈就相府的护院。有一次他给曹相国送礼给西昌将军帅孟雄,侠义道的人物决意对他小施惩戒,由现任红缨会的舵主厉南星和六合帮的副帮主李敦联同出手,中途截劫,连城虎败在厉南星剑下,复被李敦毒针所伤,武功全废。后来连城虎答应改过自新,从此闭门封笔,李敦方始给他解药。

  “经过这次教训之后,连城虎果然遵守诺言,从此闭门封笔,绝迹江湖,不但如此,他还告诫家人弟子,绝对不许他们在外面闹事。是以连家的气焰近年来的确大为收敛了。

  “刚才悻悻然而去的那个连甘沛是连城虎的嫡亲侄儿,也是连家晚一辈侄子之中本领最高的一个人,故此号称‘连家白眉’,他倒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不过也没听说他有过什么恶行。缪长风何以与他结仇,这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萧夫人道:“或许连城虎的闭门封笔,乃是为势所迫,心实不甘,佯作改过,暗中仍与官府往来的。”

  邵叔度道:“你是怀疑这个连甘沛乃是经他叔父的授意,暗中替官府出力的么?”

  萧夫人道:“不知缪长风是否反清的人物,或者犯过什么案件?”

  邵叔度笑道:“我和缪长风的交情不错,但这样的秘密他还是不肯和我说的。不过以他这样豪迈不羁,嫉恶如仇的性格而论,你这两个猜测,也是都有可能。”

  萧夫人叹口气道:“若然我猜得不错,今后的麻烦只怕是不会少了。”

  邵叔度道:“过两天我去拜访陈天宇,希望可以打听到一些消息。”

  萧夫人母女和邵叔度、云紫萝四个人走在前面,谈论如何对付连甘沛的事情,邵鹤年和他的妹妹走在后头,也是在窃窃私议。

  邵鹤年因为萧月仙不理睬他,甚感尴尬,故意落后。邵紫薇情知哥哥怀有心病,便也特地放慢脚步,和他作伴,悄悄的问他道:“哥哥,你今天怎么啦?现在是秋高气爽的时节,你却像是春天的天气一样,阴晴无定!”

  邵鹤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邵紫薇笑道:“可不是吗?你舍了性命救萧大妹子,为什么突然又生她的气了?”

  邵鹤年闷声道:“你分明知道,还来问我?”邵紫薇道:“我知道什么?”邵鹤年冷冷说道:“你们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邵紫薇面上一红,道:“这都怪我不好。本来我也是为了你的缘故,才特地试探她的,可恨我笨嘴笨舌,不会说话,说呀说的,就和她吵起来了。我想她和我吵嘴时候说的话也定是一时之气,你又何必当真?”

  邵鹤年道:“我是样样比不上人家,我自己知道。”

  邵紫薇甚为后悔,说道:“哥哥,你这可是和我生气了。这话是我说的,但也是为了故意激她,才这样说的。她可没有说你比不上人家,也没有说不喜欢你,只是不肯承认和你、和你‘相好’罢了。女孩儿家脸皮薄,她嘴里不说,心里可是对你好的。刚才她不是都要为你敷伤吗?唉,你却不该作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哥哥,你给她赔赔罪吧,赔一赔罪就没事了。”

  邵鹤年轻轻哼了一声,说道:“你不用替她掩饰,她对我如何,我自己心里明白。”

  邵紫薇叹口气道:“哥哥,我对她疑心已是错了。你不该也是这样多心。”

  萧夫人的谈话刚好告了一个段落,隐隐听得邵鹤年哼那一声,瞿然一省,说道:“我倒忘了鹤年受了伤了,走得动吗?”

  邵鹤年道:“没什么,只是受点轻伤,多谢伯母挂记。”

  萧夫人放慢脚步,等候他们兄妹上来,笑道:“年青人应该和年青人在一起,月仙,你的年哥为你受了伤,你也不去陪他?”萧月仙淡淡说道:“表姐刚来,我忙着听表姐和你说话,一时忘了。”云紫萝笑道:“我不会很快就走的,咱们说话的时候多着呢,你还是去照料邵大哥吧。”邵鹤年道:“云女侠,多谢你出手相助,我真的只是受了一点轻伤,并不碍事,用不着人家照料。”他把萧月仙称作“人家”,冷淡之情,已是见之辞色。萧月仙咬着嘴唇,不再说话。

  萧邵两家相邻,不知不觉,回到家门,萧夫人道:“你们不进来坐一会儿?”邵叔度说道:“不了,你们姨甥久别重逢,我不打扰你们啦。”萧夫人道:“好,那么年侄你今晚早些安歇,养好了伤,明天我和阿仙再来看你。”邵鹤年淡淡说道:“不敢当。”这次他的父亲也感觉到了。邵叔度瞪了儿子一眼,说道:“你瞧萧伯母对你多么体贴,你要知道感激才好。”

  回到家中,萧夫人问道:“仙儿,你是不是和你的年哥又呕气了?”萧月仙道:“没有呀,他不睬我,难道要我去巴结他么?”萧夫人道:“还说不是呕气?不呕气怎会你不睬我我不睬你,唉,我不明白你们是怎么搞的,一会儿好,一会儿吵,真是一对小冤家!”

  萧夫人只道这是小儿女的寻常事,却不知这次的“呕气”和以往大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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