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2019-11-17 16:23:45   作者：古如风   来源：古如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心灯一阵急痛，不禁昏厥过去。
　　凌怀冰又悲又急，匆匆地点抚着心灯的穴道，这时他才知道，逼心灯杀死卓特巴，是多么一件可怕的事！
　　心灯在凌怀冰的推拿下悠悠醒来，不禁爬在了崖边，哀声地痛哭起来！
　　那两个坠谷的年轻人，实在是太无辜了！
　　诚如墨林娜跳崖前说的一句话：“……是你逼我去死的！”
　　人的生命就这么易于毁灭么？
　　凌怀冰扶着心灯，泣道：“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如果一个人，存心要毁灭他自己的话，就是神仙也无能为力的！”
　　凌怀冰企图用各种方法去劝慰心灯。可是此时此境，心灯哪里听得下去一个字？
　　虽然他止住了眼泪和哭声，可是它们都化成了一股更大的悲哀，压在他的心头！
　　人类的生命是否很可贵呢？为什么很多人，在需要活下去的勇气时，反而抛弃了他们的生命，那么生命只有在你幸福时才有存在的价值？
　　心灯被这些奇妙的问题环绕着，痛苦得无法形容。
　　凌怀冰为他拾起了雪地上的宝剑，送回了剑鞘，黯然道：“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心灯默默的摇着头，目光呆迟地望着涧底，仿佛他整个的感觉，都随着墨林娜坠了下去。
　　突然，一个细弱的声音传了过来：“孩子！……快来！……”
　　心灯及凌怀冰蓦地一惊，由于刚才发生的事，使他们都忘记了云姑。
　　这时，他们不约而同地，飞快地向发声之处跑去。
　　云姑含糊的语声，不停地叫着“孩子”，使他们感觉到，又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心灯惊惧的找到了云姑——她已然躺卧在雪地里。
　　景色照着她单薄的身子，苍白的面庞，和她身旁大片的鲜血！
　　心灯接触到这些红色的液体，他几乎倒了下来，狂叫道：“娘！……你？”
　　凌怀冰也惊恐万分，流着泪拥了过来。
　　心灯匆忙地抱起了云姑，点穴止住了她的流血，疯狂地向室内跑去。
　　凌怀冰在后紧追，默声的祝祷着。
　　心灯匆忙把云姑放在了床上，悲声道：“娘！……你怎么骗我？你太狠心了！”
　　云姑的神智已然昏迷，她只是含糊的叫道：“孩子！……别管我！……别管我！”
　　可是心灯怎么能够不管她？
　　经过了整整的一天，又到了晚上了！
　　云姑一直在半昏迷状态下，但她的神智有时也会清醒些，尤其当心灯在她面前祝祷时。
　　她总是不停地对心灯说：“不要管我！……娘已经很满足了！”
　　可怜心灯现在只有一个愿望：“佛啊！让我的母亲活下去！……她得到的惩罚，已经远超过她应得的了！”
　　现在的心灯已是万念俱灰，只要云姑能够康复，他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他的宗教生命——终生服侍他的母亲。
　　冷古已然离去了。卓特巴的仆佣也全被凌怀冰遣散。偌大一座宅院，只剩下云姑、心灯、凌怀冰三人。
　　由于这一连串重大的刺激，心灯已如换了一个人，他不知何时开始，连一滴眼泪也不会流了！
　　当云姑清醒的时候，她断续的讲一些心灯襁褓时期的故事，和她闯荡江湖的事情。
　　可是她从没有提起过心灯的父亲，也没有提起与这件事有关的任何人，仿佛她已把这件痛苦的事遗忘了一样。
　　卓特巴的尸体，停放在正厅的一张木床上，他身上盖着床细毛的白毯。
　　他面色很平静，嘴角仍然挂着那一丝临去时的微笑，仿佛他在为自己的死去而喜悦和骄傲。
　　墨林娜和米路卡，恐怕已被浮雪所葬。
　　“如果他们能在另一个世界得到快乐的话……”
　　心灯总是这么想着，这样他心中便会得到些许的安慰。
　　他脑中不禁砌起了无数的幻影：
　　他与墨林娜第一次相逢，是一个奇妙的晚上，在布达拉宫的钟楼下。
　　她戴着面纱，要心灯为她的父母念经消灾，并且送给他串珍贵的佛珠。
　　在丛林之内，他们较量轻功和暗器，墨林娜的活泼爽朗，像是青春的化身，她轻言巧笑，薄嗔微愠。
　　至后，她在拉萨河上显身手，逐波戏浪，矫健如龙！
　　在她婚礼时，她哀怨地唱出她的心声：“我心爱的人儿啊！你厌世而学佛么？青春年富的我，可否同去参禅？……”
　　在黑暗的地洞中，心灯垂死之际，她又出现了，把臂吮毒，救活了心灯，哀求他放过卓特巴的命！
　　可是，心灯由她得到生命，却夺取了卓特巴的生命。
　　好像她救活了心灯，为的是要他来杀害自己的父亲似的。
　　……一切的一切，像是一个梦，又像是一连串爆炸的火花，虽然消失了，但却不能退出你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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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第三天的上午，云姑的情形更恶化了！
　　虽然她的神智已然完全清醒，可是那却是一个病人最可怕的征兆——回光返照。
　　她把心灯及凌怀冰一齐唤到床前，用枕头垫高了身子，发出了轻微的喘息。
　　她用无限慈爱的目光，望着心灯，低声说道：“孩子！你不要恨我骗了你！……我是决心与卓特巴同死的。因为娘的罪太大了，怎么还能够活下去？
　　“关于娘犯罪的经过，你可以问你凌叔叔，将来让他告诉你。
　　“我一生只愧对两个人，就是你们两个。怀冰对我的一番深情，我惭愧不但不能报答，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灾害，这是我一生最痛憾的事了！
　　“现在说这些，似乎是很多余了，但是……”
　　云姑说到这些，轻微的咳了两声，暂时停了下来。
　　凌怀冰掩面低泣，心灯则痴痴的坐着，双目发直。
　　停歇了一下，云姑接着说道：“……孩子，娘最对不住你，可怜你在万里异乡做了喇嘛，这叫娘怎么……”
　　云姑说到这里，痛哭起来，甚是凄凉！
　　心灯拉着云姑的手，很冷静地说道：“娘！我在庙里很好，你不要为此难过！……我喜欢庙，喜欢做喇嘛！……我很感激凌叔叔。”
　　这句话说得凌怀冰又愧又痛，他自己认为，这是他生平所做的，最大的一件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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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姑终于在心灯的怀抱中默然而去，她最后的一句话是：“……死后与卓特巴共穴！……因为我们有真爱。”
　　凌怀冰曾劝阻心灯不可这么做，否则后人来此，亦会唾弃。
　　可是心灯还是这么做了！他觉得他现在应该顺从任何人的要求，因为他曾拒绝过人，而造成了不可弥补的损失！


　　心灯已经回到拉萨了。整个的西藏，似乎被冰雪封住了，寒冷的程度可谓到了极点。
　　他并没有立时回到布达拉宫去，暂时住在对山的那座小石房子里，准备在入寺前，把尘世间事做一个了断。
　　他拜别了病侠的灵位，与沈小石、铁蝶等人泣别。
　　他为他的亡父造了一座坟，移植了几株腊梅。
　　这天午后，他坐在窗前，望着满空的飞雪发痴。
　　他脑中一片空白，说不出自己的心情是悲是喜！
　　意外地，冷古进来了！
　　心灯不禁有些惊奇，站起来道：“师父！……我以为你走了呢！”
　　冷古一面拂扫着身上的落雪，含笑道：“傻孩子！我的事还没办完呢！”
　　心灯闻言一怔，问道：“师父还有什么事呢？”
　　冷古坐在以前病侠的那张石床上，吁了一口气，反问道：“心灯！你……决定了没有？”
　　心灯了解冷古的意思，毅然说道：“师父！我已经决定了，明天早上回庙！”
　　冷古面色微微一变，说道：“啊……心灯！这是你终生的事，你可要好好想想！”
　　心灯摇头道：“师父！我都想过了，这里是我的归宿，我在才离开这里的时候，就许下了心愿，我一定要回来！”
　　冷古由他眼中，看出那份坚毅真诚的意志，知道那是永远无法改变的！
　　这个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人的生活方式有很多，你既然选定了这条路，我也不再劝你。”
　　冷古说着，由身上取出了那块银牌，说道：“孩子，这令符移交给你了！”
　　心灯有些吃惊，他睁大了眼睛，说道：“师父，你这是……”
　　冷古摇手止住了他的话，含笑道：“我知道这对于你，或许是个累赘。可是我冷古一生只有你一个弟子，所以我这一门武学，你必须接传下去！
　　“你三十年内，必定要造就出一个人才，要他在江湖中成名，并且此人绝不可是出家人，这是我做师父的，最后的一道谕命了！”
　　心灯闻言之后，毫不考虑的答应下来。因为他知道这是无可避免的。
　　冷古拉着心灯的手，神然惨然地说道：“那么……我就走了！”
　　心灯一惊，握紧了冷古的手，悲切地道：“啊！师父……你……你就要走？”
　　冷古黯然地点点头，脸上挂上一丝伤感的笑容，说道：“是的！……孩子，我以你为荣！……以后我不会到西藏来，但是我会永远想念你的！
　　“你是我的好徒弟！……可是我却令你吃了很多苦！”
　　心灯摇头无语。他们一同走到门口，冷古紧紧地抱了心灯下，说道：“好孩子！……我走了！”
　　说罢此话，冷古猛然地松开了手，一闪已在十余丈外，再晃身已无踪迹。
　　心灯仿佛看见他以袖拭目，他一阵悲痛，大叫一声：“师父！……师父！……”
　　他的热泪，禁不住又滚滚而下，湿透了僧衣，心碎成了片片……
　　短短的几天中，他已经尝尽了生离死别的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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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晨，风雪减小，却从没有停止过。
　　有两匹骏马，踏着浮雪，由两排寒林中，向布达拉宫缓缓而去，发出一连串的“噗！噗！”之声。
　　一阵轻悠的弹剑声，随着寒风飞雪飘向四方。
　　还有歌声，很悲切，很凄凉：“哈达山头虽没有杜鹃花
　　英雄不应该停马
　　鲜花开过了
　　蜜蜂不用愁
　　情丝既斩断
　　又悲之何有
　　……
　　繁华的拉萨
　　惜乎没有我的父母
　　色折噶三大寺
　　请做我的慈母吧！”
　　是凌怀冰。他与十九年前一样，弹剑而歌，热泪交流，冻成了条条的冰屑。
　　在他的鞍前，坐着心灯，他双目半闭，心静得像是座古井。
　　另一匹马上，是克布，他已定居在小石屋中，这时是来送心灯回庙的。
　　到了寺门，早已有僧人打开，原来主持大师叠布诺，竟率领三堂高僧，亲迎于门首。
　　他们为心灯的归来而欣喜。
　　心灯及凌怀冰、克布慌忙地下了马。
　　心灯伏地膜拜，口宣佛号：“阿弥陀佛！弟子罪孽深重，我佛不为屏拒，反劳诸大师亲来门首，真令弟子不安！”
　　叠布诺手捻白须，笑道：“心灯！你起来！”
　　心灯依言站起，叠布诺含笑道：“心灯，你的遭遇本座已然全知，达赖教主也有手谕到来，要你先掌‘经堂执事’之职，五年之后就可掌经堂了！”
　　灯闻言惊喜交加，合十道：“阿弥陀佛！敬谢佛恩！”
　　这时叠布诺又对凌怀冰合十一礼，说道：“这位想必是凌施主了？”
　　凌怀冰赶忙还礼，说道：“弟子正是！”
　　叠布诺笑道：“施主不必过谦！……施主十九年前，送心灯入寺，如今二次护送，可谓慧眼独具，与我佛家结此莫大善缘，日后我教若因心灯而光大，实施主之赐也！”
　　凌怀冰悲怆难禁，强自忍住，恭身答道：“怀冰草野陋人，何蒙大师错爱至此！……关于此子，尚请大师多加爱护，使其早悟佛因，得成正果。怀冰当以馨香拜大师之重恩也！”
　　叠布诺连声谦让道：“唔……施主太言重了。此乃贫僧分内之事，心灯交予敝寺施主你放心去吧！”
　　怀冰一阵心酸，几乎落下泪来，拉住心灯的手，悲声道：“孩子！我走了！……以后我会来看你！”
　　克布倒不太悲伤，因他就居住对面，不时可以与心灯见面。
　　心灯内心悲痛欲绝，可是他表面却是笑容满面，很平静地说道：“叔叔放心！……现请叔叔到知客房内，容心灯一拜！”
　　怀冰才要谦让，已被心灯拉住手往内走去。他临行让克布离去，并约好下次见面时间。
　　到了房内，心灯跪在地上，向怀冰磕了三个头。怀冰到此再也忍不住，热泪如泉涌出。
　　灯也流下了泪，但他很快的拭去，说道：“叔叔可以走了！”
　　“是的！……我走了！”
　　他拉过了马，硬着心肠，牵出了寺门。
　　心灯双手合十，躬身而送。最后在一群喇嘛拥簇下入了寺，庙门立时被紧紧的关上了——也关住了心灯的生命！
　　凌怀冰痴立良久，腾身上马，自语道：“十九年前送他入庙，今天再送他入庙，真不知对他是否是恩德啊？”
　　他抽出了宝剑，青光闪闪的打在马屁股上。
　　马儿扬蹄，踏着风雪缓缓而去！
　　踏雪声，弹剑声，歌声……

　　（全书完，zhychina录校，古龙武侠网独家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