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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2019-12-01 22:38:25   作者:慕容美   来源:慕容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风月大娘今年三十五岁,拾美郎三十岁。
  他们第一次见面,大约在六年前。
  他们自从结识后,就一直彼此尊敬和挂念对方,彼此留意着对方的近况,但在口头上,双方却谁也不肯承认对方是自己亲密的朋友。
  如果说男女之间没有真的友谊,那么他们即能在如此漫长的一段岁月中,始终保持着一种不即不离,而敬重思念如一的感情,无可否认的,他们之间,显然已若隐若现的产生了一种友谊以外的情感。
  嗳——是一种难以解释的感情。
  他们现在不是夫妇,甚至连情人都不是。但是,他们之间却存在着一种超过情人甚至夫妇的关怀。
  最近几年来,她一听到有不利于他的消息,就会不辞辛劳,冒着生命之险,来向他提供警讯。
  凡是他要去的地方,不论多么危险,她都希望跟着他,直到风波平息,她才会黯然的离去。
  她这么做,对她自己究竟有什么好处?
  拾美郎不但没有对她许下任何承诺,而且经常回避她的暗示。
  认识六年多,见面无数次,她别说没听到他说过一个爱字,有时甚至连好脸都难得看到一次。
  可是,她并不后悔她的付出,因为她感觉只有跟拾美郎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活得像个纯洁无邪的女神,活得安全而愉快。
  只要有拾美郎在她身边,她就不必担心有人敢以色眯眯的眼光,把她当作那种天生淫荡的女人看待。
  她一再要求拾美郎合组新帮,并不是为了名利财势,而只是为了要跟拾美郎经常的在一起。
  她知道拾美郎对薛人凤有过一段情感,但这对她并不重要。
  她从来没有想从薛人凤手上抢走拾美郎的意思,她敬重拾美郎敬重的人,她也爱拾美郎所爱的人。
  所以,她甚至希望他们真有一天能够结成夫妇。
  那么她到底希望在拾美郎方面获得什么呢?这点恐怕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常试着为自己找解释:她可以做他的姐姐,做他的助手,做他的游伴,做他的管家,做他的仆妇,做他喝酒或谈话的对象……
  她永远无法在这方面获得结论……
  也许,她真正想做的,还是一句话——只想跟他生活在一起。
  风月大娘并不以为年龄上的差距,是她和拾美郎在情上感无法再进一步的原因,她也不会因为自己已不是黄花大闺女而感到自惭形秽。
  她知道拾美郎只要肯接纳她,决不会在意这些。
  而拾美郎这些年来在情感上始终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她相信其中一定另有原因,那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说实在的,她只是敬仰这个男人的心胸,欣赏他的仪表,赞同他的行为,羡慕他的才华,崇拜他的武功。
  她其实对这个男人并无足够的了解,她也不想了解。
  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聪明而有经验。
  她知道一个女人如果对某一个男人的要求太多,这个男人很可能就会因为不堪负荷而爆炸。
  爆炸的意思,就是心头一股无名火,一阵狂热,然后一切化为烟飞灰灭。
  相反的,如果你爱上一个男人,而对这个男人什么要求都没有,让彼此之间,永远都保持着一份新鲜、神秘,和依赖感,全力付出,不求回报。
  那么,双方就会像铁块和吸铁石一样,虽然粘接得不太稳固,却永远都不会自动的分开。
  她如今只放心不下一件事,就是拾美郎在目前这种强敌环伺的险恶处境中,她要如何从旁协助,才能使拾美郎不受伤害!
  万杀对庄八爷提出的报告完全正确,拾美郎和风月大娘目前的确落脚在后街的一家豆腐店里。
  这家豆腐店的确只有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孙女儿。
  大家都称老夫妇为梁大爹和梁大婶,小孙女叫梁丫丫。
  拾美郎领着风月大娘,是从后面破墙头上跨进来的。
  当时天色已经灰暗下来。
  后院子地方不大,靠墙脚下搭着一个磨豆腐的竹棚,对面是两间旧瓦屋,一间卧室,一间厨房。
  令风月大娘感到惊奇的是,拾美娘走进这家豆腐店,竟处处熟悉得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一样。
  而当梁家老夫妇俩看到这个浪子大侠偕同一名年轻女人走进来时,也丝毫没有意外的表示。
  拾美郎向那个小女孩挥挥手道:“小丫丫,去桥头找麻大叔要酒菜,趁没人注意时,你偷偷告诉他,说阿郎叔叔在这儿,一切平安无事。”
  小女孩点点头,一溜烟跑了。
  她没问拾美郎要什么酒茶,拾美郎也没给她一文钱,就好像拾美郎是她的亲叔叔,而这位亲叔叔每天都会这样差遣她一般。
  拾美郎又转向梁大婶,笑笑道:“大婶,替我烧锅水,我要洗个澡。”
  梁大爹点点头,接口道:“好,你先去洗个澡。前面百页丝是现成的,我去替你烫大蒜。”
  不消多久,店堂里桌子抹干净,小丫丫买回酒菜,梁老头的百页丝烫大蒜也浇好了作料。
  拾美郎洗完澡,容光焕发,换了一套衣服,适时出现。
  风月大娘上上下下将拾美郎打量了好几眼,好像很惊奇。
  拾美郎笑道:“没有见过这么华贵而合身的衣服是不是?”
  风月大娘:“华贵谈不上,合身倒是真的。”
  拾美郎笑道:“那么你为什么瞧得这么仔细?”
  “我奇怪你在这儿怎么会找到这么合身的衣服?”
  “它本来就是我的衣服,当然合身。”
  “你常来这儿住?”
  “不常来。”
  “不常来怎会有你的衣服?”
  “如果你不常回家,你家里会不会有你的衣服?”
  “这儿是你的家?”
  “这座青龙镇,每一家人都是我的家,每个人都是我家人。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像回家一样,不愁吃喝穿睡。”
  风月大娘点点头,脸色突然发白,眼眶微微现出一圈红晕。拾美郎以为她有家,她的家在哪里?
  但她很快的便又回复平静,抬头微笑道:“这样一说,那是我误解你了。”
  拾美郎道:“误解什么?”
  风月大娘笑道:“我看你邋邋蹋蹋的,不洗澡不换衣服,天天都是一付老样子,还以为你整个家当,就只身上那一套哩!”
  拾美郎也笑道:“‘脏’和‘懒’,一向是表兄弟,脏由懒起,懒人必脏,但我却是个例外。”
  “你脏是为了什么原因?”
  “为了忙。”
  “忙什么?”
  “喝酒。”
  风月大娘卟嗤一声,正想骂人,忽然咦了一声道:“梁老伯和梁大婶,还有小丫丫,刚才还在这儿,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
  拾美郎:“他们到别处借宿去了!”
  风月大娘在狭仄的店堂里四下溜了一眼,再想想后面只有两间小瓦房,不觉误会了拾美郎的话中之意,不由得双颊泛起了红潮,急忙将脸望向别处,装作根本没留意到拾美郎最后这句话。
  只听拾美郎又道:“你知不知道我这样安排的用意?”
  风月大娘的目光,仍在结满蛛网的屋梁上打转,没有转过脸来。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你应该想象得到才对。”
  “不知道。”
  她一共回答了三个“不知道”。
  如果拾美郎继续问下去,无论再问上多少遍,相信所得到的回答,一定还是次数相等的不知道。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选择的回答。
  假如她真的不知道,她本来就该如此回答。
  而现在,尽管她并不是不知道,可是,她除了说不知道,又能如何回答?难道她能回答“知道”?“知道”他这样安排的用意?
  拾美郎轻轻叹了口气道:“既然你一直都没有想到这方面去,我只好向你解释清楚一下了。”
  风月大娘实在没办法再规避下去了,忽然红着面孔转过头来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这种事情交待如此清楚?”
  拾美郎微微一愣,道:“这种事情迟早总会发生的,我们事先商量一下,有什么不可以?”
  风月大娘斟了两杯酒,道:“喝酒!”
  拾美郎干了一杯,开始吃他最喜欢吃的烫蒜。
  风月大娘又替他将空杯斟满酒。
  “你应该明白,去掉一个黑木老怪,事情并未就此了结。”
  风月大娘一怔。
  拾美郎接着又道:“疯和尚虽然已随着哈必贞老怪离去,但是,谁也不敢担保这厮不会去而复返。”
  风月大娘呆呆的道:“原来,你是说——”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除了南天双毒和疯和尚这伙,如今守在暗中想捡便宜的各路朋友,至少还有三批以上。无论我们走到哪里,我相信都一定无法躲开这些朋友们的监视。”拾美郎又干了一杯酒,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将他们祖孙遣开的原因。现在你明白了没有?”
  现在,风月大娘当然没有不明白的道理,她的脸再度发烧。
  刚才是因为兴奋和害羞。
  如今则是为了自己的遐思胡想而惭愧,惭愧之中当然也夹杂了些许希望归于幻灭的恼恨之意。
  她也跟着干了一杯,吃了几筷子菜,淡淡的道:“你怕万一有人找上门,惊吓了他们祖孙三个?”
  拾美郎道:“是的。”
  风月大娘道:“这么个大冷天的,他们又是小生意人,你叫他们祖孙三个到哪里去借宿呢?”
  拾美郎淡淡一笑,喝着酒道:“这一点你不必为他们发愁,自从获悉独角蟒韦长威那厮要来青龙镇闹事以后,为了不让跟我牵连的人受到任何伤害,我差不多都做了妥当的安排。”
  她端起酒杯,微微笑道:“来!再干一杯,吃多点茶,现在应该发愁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他们。”
  “我们?”
  “是的。”
  “你算定了今夜一定有人会来找麻烦?”
  拾美郎从容干了那杯酒,道:“不是今夜。”
  “那是什么时候?”
  “现在。”
  风月大娘一怔道:“现在?”
  拾美郎微微一笑道:“是的,有些人性子急得很,就像善男信女想烧头柱香一样,碰上有好处的事情,总希望拔个头筹。”
  店门外有人打了个哈哈道:“天雷大侠好耳力,佩服!佩服!”
  风月大娘神色一变,霍地起立,衣角一撩,便想去拔皮腿套上的那把消魂刺。
  拾美郎手微微一摆,道:“坐下,用不着。来的这几位朋友,我猜想大概不是为动武来的。”
  店门外那人又打了个哈哈道:“天雷大侠不但练成了天通耳力,且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这就更叫人佩服了,哈哈……”
  风月大娘带着将信将疑的神情坐回原位。
  店门无风自启,三名不速之客,鱼贯而入。
  风月大娘注视着三名不速之客进店的行动,明亮的双眸愈瞪愈大,越转越亮,几乎无法相信竟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进店的这三名汉子,身材高矮肥瘦不一,但都穿着同一式样的蓝布长罩袍,年龄看上去也差不多,大约都在四十四五上下。
  三个人特征,一个高瘦,一个矮肥,一个方面大耳,身材适中。
  那个矮胖汉子走在最后,他进店之后,居然转过身去,将店门的上下闩分别小心闩好。
  就像他是这豆腐店的主人,正在关门打烊。
  高瘦汉子则从怀中掏出两支大洋烛,在油灯上点着了,分别浇上烛油,粘在一排木架上,店堂中登时大放光明。
  另外那名方脸汉子也没闲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大油纸包儿,放在梁大爹卖豆腐的平台上,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四个小包,打开小包,是四色卤菜。
  然后,三人围着平台,分别从怀中取出皮酒袋,一双竹筷,开始吃喝。
  风月大娘不住的眨着眼皮,望望三名不速之客的奇异举动,再望望拾美郎,意思似问:这三个家伙是谁?他们在干什么?
  拾美郎也在留意着三位来客的一举一动。
  当风月大娘向他发出无声的询问时,他只轻轻的点了下头,眼光并未自三位来客身上移开。
  风月大娘无法从拾美郎这个动作中获得任何启示。
  她只能自己猜测。
  依她自己的猜测:她猜想拾美郎以前虽然没有见过这三人,但似乎已约略的看出这三个人的来历。
  他只朝她轻轻点一下头,则可能包含了两种意义。
  一是、等下我再告诉你。一是、别在这时候打岔,分散了我的心神。
  风月大娘正思忖间,忽见拾美郎朝三人含笑招呼道:“三位朋友既属同好,何不过来这边共饮一杯?”
  身材中等的方脸大汉,笑笑回答道:“谢谢天雷大侠,不必客气,我们的口味不太一样。”
  拾美郎笑道:“我叫拾美郎。”
  方脸汉子怔了一下,忙道:“是,是,本人叫方孝荣。”他指指矮胖汉子:“这位是吴仰高吴兄,我们都喊他吴老二。”又指指高瘦汉子道:“这位是皮保国皮兄,一般朋友都戏你他皮包骨。”
  拾美郎的目光随着方脸汉子的引见,不住的含笑点头:“是,是,方兄,皮兄,吴兄,久仰,久仰!”他语音一顿,又接着道:“三位目前在贵帮中的地位,都是几颗星?”
  方、吴、皮三人听了,脸色不觉同时一变。
  隔了好半晌,方脸的方孝荣才勉强笑了一下道:“天雷大侠果然名不虚传,不仅耳力能辨落花飞絮,想不到眼力也到了穿针浪豆的境界,在下兄弟们,今日有幸……”
  拾美郎报以稳定的微笑:“三位的身份是几颗星?”
  方孝荣的神态,渐渐回复镇定:“我们三人加起来,一共是十三颗。”
  拾美郎道:“他们二位都是四颗,你方兄是五颗?”
  方孝荣道:“是的。”
  拾美郎道:“根据贵帮的规矩,堂主必属五星弟子,护法必属四星弟子。由‘三星’升‘四星’时,则必须经过一次‘生死三关’的考验,过则四星,不过则死。
  “四星以上,均为帮中精英人物,今日能蒙七星帮三位当家的联袂造访,拾某人不胜荣幸之至!”
  方孝荣道:“一个小小帮派的几名小头目,当不起拾大侠夸奖。”
  拾美郎端起酒杯,朝三人微微举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三人也以皮酒袋答礼,陪饮了一大口。
  如果客人自备酒菜,隔席共饮,也算得上是一种宴会,那么今晚这场宴会,可说是既奇特,而又神秘。
  俗云:宴无好宴。
  无论请人喝酒,或是被人请去喝酒,宾主之间,必然会多多少少有一点利害关系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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