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可思议

 

2020-03-29 12:23:04   作者：倪匡   来源：倪匡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华剑峰此时好奇心大起，心知无极岛上，定和中原武林大有关系。苏州大火之后，接着便见金甲力士周泰宅中起火，华剑峰直到现在，尚认定四大派追究杨志痴，道他害了石将军石亨一事，实际上是金甲力周泰所为。
　　金甲力士周泰之女雪花，又道她与无极岛上弟子南宫梅有来往，而此时大足印又出现在无极岛上。
　　一件事一件事联系起来，华剑峰越发觉得事情大不平常，用心戒备，跟住了大足印，向当中那条路走去。
　　走不多久，便没有了去路，看来乃是一条死巷，而大脚印到此，也突然不见。华剑峰见拦在面前的树并不高，一跃而起，站在树颠，见灌木丛中，有一间小屋，门户紧锁，只有一个小小的窗口，以铁栅拦着，里面人影闪动，似有人居住。
　　华剑峰四面一看，并无人影，就在树颠上一点，他家传“飞云功”极是神妙，人已借力弹起一丈高下，轻轻巧巧，落在那屋顶上，再一个“倒挂珠帘”，以足钩住了屋檐，从那小窗户中看进去，只见一个女子，以背向窗，像是正在哭泣，肩头起伏不定。
　　华剑峰一见那女子，便觉得好熟悉的背影，倏忽之间，又闻屋中传出一阵孩子哭声，那女子叹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冤家！你现在死了有多好，给人家弄得半死不活，人不人，鬼不鬼地，做娘的看着，怎能不心痛？”
　　一听那声音，华剑峰再无犹豫，翻落地来，轻轻叫道：“雪花！雪花！”
　　那女子回过来，容颜秀丽，正是雪花。见了华剑峰，呆了半晌之后，突然笑道：“华公子！救救难生！我死不要紧，救救难生！”
　　华剑峰知道她口中的“难生”，便是一年多前，在林中产下的那个孩——当时自己分明看得清清楚楚，是个男孩子，但一会儿功夫，变成了女孩子的那个，便道：“别担心，你先告诉我，这里有人来不？”
　　雪花道：“三天才有人来一次，昨天刚来过。”华剑峰道：“你没有看到一个巨人走来？”雪花道：“岛上哪有什么巨人？总共才四个人。”
　　华剑峰心想自己在外面久了，难免被人发觉，七珠银剑起处，将铁槛栅全部斩断，使出“易筋缩骨”上乘内功，自那小窗口中，钻了进去，刚站定，一个小孩子便跑了过来。华剑峰知是难生，向她一看，只见她混身全是绿色，手足身面，俱是一样，愕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雪花呜咽道：“说来话长，他们不知拿什么东西给我吃，难生吃了我的奶，便变成这个样。”


　　华剑峰这时见了雪花，和那个肤色碧绿的难生，再加上神秘的大脚印，以及赛华佗范崖、杨老痴、乌头三婆、小桃不知去向种种的事，心头不知存了多少疑问，一时间竟想不出来，先问那一个问题才好，半晌，方道：“雪花，‘他们’是哪些人，又为什么将你关在这里，要将难生弄成这个样子？”
　　雪花叹了一口气，道：“唉！一言难尽。好在这时间绝不会有人来的，我和你详细说。”
　　华剑峰催道：“你快说！”
　　雪花顿了一顿，道：“你将我们送到了万县，住不了几天。那天早上，我气闷得很，抱着难生眺览，忽然扑剌剌地飞上一只怪鸟来，像猫头鹰一般，我给它吓了一大跳，但见那怪鸟爪子上抓着一封信，却又呆了！”
　　“将信取下一看，上面只写着：若要知南宫梅消息，可来大街转角处。”
　　“华公子，你是知道的，我自从三年前在玄妙观进香，遇到这冤家以来，我们一直偷偷地来往着。难生这孩子，也是他的。走遍天下，也要找他踪迹，当然就去了。”
　　华剑峰插嘴道：“一去，就给他们挟到这里来了，是不是？”
　　雪花点了点头，道：“不错，我才走到，两个死眉死脸的人，就走了过来，自称姓邝，说梅哥是他们的师兄，若要见，可以跟他们去，我要去和小桃讲一声，他们也不许。——噢，小桃怎样了？华公子你没有见到他么？”
　　华剑峰心想你这一问，倒问得简单，可是叫我从哪里说起呢？只得道：“你先说吧，后来怎样呢？”
　　雪花道：“后来就到了这里，一到，他们便将我关了起来，除了那姓邝的两兄弟外，还有一个中年人，说是他们的师父，再就是一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三天送一次饭来给我吃，其余什么也没有看见，一关就给他们关了一年多，华公子，你就是不能救我出去，好歹也将难生救了出去？”
　　华剑峰向难生看了一看，只见她生得极为伶俐可爱，除了全身发绿，看来像鬼怪一般以外，别无异状，又问道：“这孩子又是怎么一回事？”
　　雪花道：“我起先也不知道，只当她是生长的那怪样，那天听邝家弟兄在屋外偷偷地说，他们在我饭中下了什么药，特地将难生喂成那个怪样，准备再过些时，拿她来做药引子的！”
　　华剑峰听至此处，不由得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真不敢想象人世间还有这等残酷的事存在，义愤填膺，道:“雪花你放心，我既然来了，绝不能让你们母女俩遭人毒手！”随即又将这一年来和小桃相处的情形说了，雪花面有欣羡之色。
　　华剑峰又道：“我听说南宫梅因为带引红莲花石红，偷了岛主人九十九颗大还仙丹，被岛主人关了起来，你究竟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不？”
　　雪花焦虑之状，形于面色，道：“真的？不知他们对他怎么样了？”
　　华剑峰也不知如何办才好，半晌，忽然想起那件最要紧的事来，道：“雪花，我问你一件事，你要实说才好。”
　　雪花睁大了眼睛，道：“什么事？”华剑峰道：“那周泰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父亲究竟是不是当年威名赫赫的石将军石亨？”
　　雪花讶道：“不是啊？”华剑峰大失所望，道：“那么——”雪花也是聪明绝顶之人，道：“那晚，我在林中产子，周泰赶了来，和我说，我本来是早就要死的了，是他一念之慈，才将我一条命留了下来的。”
　　华剑峰神色紧张，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雪花道：“他说，我爹害了一个人，得了一大批财宝，他又害了我爹，将那批财宝夺到手中。”
　　华剑峰道：“那末你首饰盒中那些珍宝，便是他所说的财宝了？”雪花黯然道：“不错，周泰他倒是很疼我的。我小时候看着那些东西好玩，向他要了来，就一直在我这儿！”华剑峰心想这件事情原来恁地曲折，又道：“那么你爹究竟是谁？”
　　雪花摇了摇头，道：“他没有说。”华剑峰知道，若不将周泰找到详细一问，事情总难弄明白。如今当务之急，乃是寻着南宫梅，令他们夫妇团圆再说。
　　正想以剑破墙而出，雪花脸上，突然显出了极度惊恐之状，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两眼望住了窗外。
　　华剑峰顺着她的眼光一看，只见窗外一个老头子，佝偻着腰，步履蹒跚，向小屋走来，手中提着一只篮子。雪花低呼一声，道：“不好了，怎么他今天又送饭来？”华剑峰知道她这一年多来，受折磨过度，对什么事都害怕，心想自己既然已来到这里，岛上几个人，何足惧哉！索性大闹他一场。
　　不等那老人走近，他就叫道：“快抱难生躲在屋角！”随即一招“水趁风势”，剑光如雪，“刷刷刷”连刺三剑，砖屑纷飞，再经他左右连划，墙上便已出现了一个大洞。那老者愕然抬起头来看，被华剑峰一个箭步窜了出去，银剑摆处，已抵住了他的胸口，喝道：“别乱动，问一句，说一句，若敢有所隐瞒，叫你第一个在此剑下身亡！”
　　那老者只是睁大着眼睛，看着华剑峰。华剑峰见他如此镇静，不禁一愣，继而想起雪花曾说过，那老头子又聋又哑，不禁好笑，叫雪花抱了难生，走出屋来，作了一个手势，令老者带路。
　　老者迟疑了一阵，又慢吞吞地向前走去，走了没多久，又拐了十七八个弯，两旁全是密密紧紧的树木，路是窄到了极点，只容一个人走过，华剑峰令雪花走在当中，他自己殿后。约莫走了大半个时辰，豁然开朗，现出一个大广场来，广场之中，红砖绿瓦，一排十余间房子，式样精致，美仑美奂。
　　华剑峰暗骂范崖老贼，倒会享福，挥手令老者走开，朗声道：“邝老二，有客人来了，为何不来迎接？”
　　叫了数声，屋中静悄悄地，并无人回答，华剑峰若是自己一人，定已仗剑闯入，但偏偏又顾念雪花的安危，这岛上一切，怪异已极，自己闯了进去，雪花若遇祸害，却如何是好？
　　事到此时，也顾不得避嫌了，右手紧紧握住了雪花右手臂，将雪花带走，七珠银剑颤动不已，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偶一回头看那老者时，仍呆呆地站在当地。
　　不一刻，便已走进了门，只见门是一堵大影壁墙，绕过了墙，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假山草木，布置得玲珑精致已极。
　　花园尽处，是一个月洞门，除了这个月洞门之外，别无出路，华剑峰才一跨进月洞门，便听得“卜”地一响，迎面小客厅中似有一物倒下，接着人影微闪，一人逸去。华剑峰大踏步赶了进去，“霍”地一剑，将门帘砍落，只见一人直挺挺地死在地上，身材高大，秃头锦袍。两人不禁同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原来那死者虽是面向地上，但两人和他俱是极熟的人，一望而知，不是别人，正是金甲力士周泰！
　　周泰如何会死在这里的？华剑峰心中疑云陡起，隐隐感到这个岛上，和当年那件大事有着莫大的干联，走过去一脚将他翻转，只见周泰胸口老大一个伤口，鲜血汩汩，人体尚温，看来还是刚才受的伤。
　　果然，一经翻动，周泰便微微睁开眼来，嘴皮牵了几牵，叫出几个字来，道：“雪花！恶——有”大概是想讲“恶有恶报”，但讲到“有”字，已然双眼上翻，一命呜呼了。
　　华剑峰刚才亲眼看见一人向左边逸去，便吩咐雪花道：“你在这里等着，有什么事，便大声叫唤！”
　　雪花面有恐惧之色，道：“我怕！”
　　华剑峰迟疑道：“也好，你跟我来，行动快些！”穿过了小厅，偏房乃是一间丹房，炉火融融，应该刚才还有人在的，但却音响静绝。
　　华剑峰一眼瞥见药架上有一只玉瓶，上面贴着“华金丹”三字的标签，便顺手拿了，放在怀中。走过了丹房，又听得一声闷吼，一个人叫：“你好狠心！”另一个人回嘴道：“你对我不仁，我对你不义，有什么好多说？”
　　接着，又是一声惨呼。
　　华剑峰脱口叫道：“范崖！”雪花却兴奋之极，拔足奔去，叫道：“梅哥！梅哥！”
　　但等两人赶到一看，房中只躺着范崖的尸体，怒眉突目，像是死得极不甘心一般，伤口也在胸前，又大又深，绝非刀剑之类所能弄成的。
　　华剑峰急忙一俯身，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膝上，叫道：“范先生！杨前辈和小桃在何外，知道不？”
　　范崖翻了翻眼，一代医圣，便不明不白的死了。华剑峰呆了一呆，想在他身上搜出些什么线索来。因此虽见雪花抱住难生，疯也似地追出了房去，暂时也顾不得了。
　　搜到一半，毫无头绪，突然又传来雪花的一声惨叫，道：“梅哥，你好——”
　　华剑峰暗叫不妙，又听到一阵儿啼，知道雪花已遇了险，也来不及走出门了，提了口气，挽剑当路，一个“大鹏展翅”之势，剑花到处，窗根俱被削去，他人也出了屋，只见迎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难生站着号哭，雪花已倒在血泊之中。
　　等到华剑峰赶到，雪花已然气绝，一霎那间，连死三人。毫无疑问，凶手就是南宫梅！


　　南宫梅为什么要杀金甲力士周泰？为什么要杀他师父赛华佗范崖？为什么要杀他的心上人雪花？华剑峰一把抱起难生，顺住了走廊，直追进去，追到尽头，又是一间丹房，跳出丹房一看，已是围墙，哪里还有人影？
　　顺着围墙一转，重复来至大门口，见那老者，仍站在当地不动，飞驰而至，问道：“你看到有人跑出来没有？”继而想到老者是聋子，不由得顿足不已。明知岛上迷宫一般，若要乱闯，怕更着了南宫梅的道儿，心中烦乱已极，只有想起范崖既然在此，杨志痴和小桃，怕不会有什么事，心才稍宽一些。
　　在当地站了一会，忽听极为刺耳的“咕”地一声，从左边不远处的丛林中，“扑剌剌”飞出一对怪鸟来，正是以前停在邝氏兄弟肩上的那一对。
　　华剑峰认定了方向，将难生紧紧地抱在怀中，一路挥动七珠银剑开路，幸而那一带全是一人高的灌木，纷纷倒下，来到怪鸟飞起的地方，已见到邝老二尸伏当地，身上盖着不少树枝，想是怪鸟衔来的。由此看来，邝老二死已不止一日了。
　　从种种情形来推测，无极岛上的人，几乎全已死在那南宫梅的手下。但是，南宫梅不是为范崖所擒，关了起来的么？
　　这，又作何解释呢？
　　华剑峰明知自己在明，南宫梅在暗，而且据南宫梅的　　行事狠毒来看，江湖上简直找不出第二个，连范崖也死在他的手中，更可见武功不弱，因此格外小心，一路舞动七珠银剑，犹如对敌一般，退了回来。
　　闹了半天，又饥又渴，寻着了厨旁，胡乱整一点东西吃了，又喂了难生一些饭团。难生却异常乖觉，不哭不叫，只是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华剑峰。
　　华剑峰望着她绿色的小脸，心想不知无极岛上的人，将她弄成那个样子，能不能复原。要不，她长大了之后，可得成为天地间的第一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