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心火

 

2021-04-26 14:49:26   作者：熊沐   来源：熊沐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个人臂下挟着人，在白马寺的寺庙店堂上飞窜，他几步就穿过正殿，经过偏殿，来到后院。
　　白马寺是大寺，相传曾是唐僧取经驻马之处，香火一向极旺。但这后院却荒凉得很，满院都是蓑草，倾圯的残垣，废弃的法器，扔得满地都是。这人把臂下的小尼姑放在地上，扯她的后襟，一直把她拎到一间小屋内。
　　这人仍是带着面罩，双目炯炯，一瞧小尼，目露锋芒，直刺她肌肤。显是这人功力极深。
　　他盯着小尼，说道：“你是村姑，何必要做尼姑？”
　　小尼懔栗，不敢不答：“我愿意……快活。”
　　他冷冷一笑，说道：“我去前村查过，没有你爷爷，你也不是前村之人。”
　　小尼竟然能笑一笑，看着他道：“你怎么知道前村没有我这个人？我去找大牛哥，人说他进了艳庵，从此便没出来，艳庵也没有他，不知道大牛哥是不是死了。”
　　说罢一叹，显是对那个大牛终不能忘怀。
　　这人目光紧紧盯住小尼，说道：“那天走进艳庵的有四个人，一个是武当的恨意，一个是少林的无心，还有一个就是七星岛上的独孤石，跟着他的那个小孩不算，最后一个就是你。”
　　小尼笑了，说道：“是我，我听他们说艳庵能快活，我就……来了。”
　　言下之意，甚是害羞。
　　这男人把小尼安放在小屋的一张陈旧的木桌上，这小屋气味甚是不好闻，他紧紧盯着小尼，看她举止仍是气定神闲，心下就狐疑不已：难道是我看错了？
　　他猛地大喝一声，双手伸出，疾拍小尼前胸！
　　这一拍，直奔胸前五大要穴：捉命、斩命、心窝！
　　小尼看他出手，不知马上要死，还说道：“你怎么要打我？”
　　这一击，本来用了七分气力，转眼间便可将这小尼五脏击成粉碎。但见小尼神色只是吃惊，却没有一点儿惧怕之意，他不由得又变了主意，双手向侧一推，只听轰的一声大响，竟把一边的墙壁推塌半垣。
　　他看着小尼，说道：“你真的是前村人？”
　　小尼说道：“我叫秀姑。”
　　这男人点亮了萤萤灯火，灯下看着小尼，越看越是吃惊。按说艳庵那些小尼姑，没有一个他不熟知的，有的他甚至能像熟悉自己一般。但看着眼前这小尼，他仍是暗暗心惊。这小尼生得极好，一张脸很圆，双眼极大，那一双剪水修瞳般的眼珠闪闪看人，竟把男人的心也能看化，这女孩肩、臂都是极好，让他看了赞叹不已。
　　“你说你上艳庵，是为了快活？”
　　“是。”
　　男人一出手，手势极快，一抓便把她提起来：“你说谎，你到了艳庵，并没同哪一个男人在一起。”
　　小尼低下了头，再抬起头来，就见那一双大眼睛，如蒙上了雾，有一丝忧愁，她说道：“那里……没有好男人。”
　　什么样的男人是好男人？
　　这男人看着她，居然笑了，笑声如夜啸狂吼一般，显然这人不愿让小尼知道他的身份，方才这般假笑。
　　他说道：“好，我便叫你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
　　静夜深沉，白马寺周围淡淡地飘起一阵阵檀香，这种香气让人对神灵有了十二分的恭敬，对佛祖有十二分的虔诚。但这香气下也掩盖着罪恶，掩盖着淫秽。
　　是谁在远处低啸？那啸号仿佛在呼唤着谁，那啸号如梦。
　　女人的声音很轻，“我从来没碰见男人……”
　　男人说：“你从来没让男人动你？”
　　这男人的手很枯干，很稳定，他若是手里握着一柄剑，世上的人是不是都难敌他？
　　这男人的手有些皱襞，他是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
　　他是谁？
　　他动作很娴熟，解开小尼的缁衣，让她那一双如梦的双眼微微闭上，不再看小屋内的一切，只用心体味男人的粗暴……
　　她哭了。
　　丐帮徐长老慢慢走进了雪山庄院，他直奔最好的那一间上房而去。
　　他进了屋，一拳挥去，啪的一声，便把一张檀香木的八仙桌打碎，桌子哗啦啦塌在地上。
　　桌上原来本有一罐酒，满满的一罐酒。
　　这一声哗啦响过，那一罐酒便随之跌落地上。几乎能听得见那酒罐的啪啪碎声，能听得见有人的失意叫声，能闻得见那一坛酒水的香气。
　　眼见得酒罐就落在地上了，飞过来一只手，一只很奇妙的手，把它抄在手里。
　　“你要是不愿意喝，就别喝，糟蹋酒，真是暴殄天物。”
　　徐长老说道：“你去不去艳庵？”
　　米离手里抱着酒坛，笑吟吟说道：“去艳庵做什么？”
　　徐长老说道：“帮主失踪了。”
　　米离看着他，说道：“你丐帮帮主本来就不是一个人，他是一个鬼，我从没听说过谁承认他是丐帮帮主。”
　　丐帮上一代帮主去世后，只知道这一代帮主名叫肖乞儿，肖乞儿究竟是老是少，长什么模样，没人见过。
　　徐长老正色道：“米离，帮主进了艳庵，头几日还传出信来，说艳庵里正制‘血魂粉’，那毒药已炼至七转，到了前日，帮主便没消息了。”
　　米离打哈哈，说道：“不要紧，不要紧，连我都不知道谁是你们丐帮帮主，天下再也没人会知道他是谁了。”
　　徐长老说道：“米离，我要你和我夜探艳庵。”
　　米离叹口气，说道：“我喝了你那么多瓶花酒，也该为你出力，去就去好了。”
　　艳庵的夜，没了一点声息。两个人蹿上屋檐，落在院内。
　　两人心里明白，要想避过艳庵之人，怕没那么容易，只是直来直去，反更是好些。
　　向经堂里一看，见那老师太正合什而坐，面前仍是对着一本经卷、一管木鱼、一根木棰。
　　老师太一身缁衣，背向二人，静静而坐。她面前有一幅巨大的画，那画上竟是满幅怒放鲜艳的牡丹。
　　莫非她是在学达摩祖师面壁十年的功夫？莫非她想悟出这些鲜艳欲滴的牡丹之中究竟有几分是血，有几分是泪，又有几分是悲伤与哀愁？
　　老师太如是一个高人，她就一定会觉出身后来了两人，他们正静立在她身后。
　　米离蓦然觉得，从前他曾经见过这样一个场景，他曾看到过这样一个人，面对着石壁。
　　她是谁？是那令他刻骨铭心，日夜不能忘怀的鱼漂儿？
　　老师太不回头，问道：“你二人有何事？”
　　米离笑笑，说道：“也来风流。”
　　老师太突然号声一叹，说道：“风流风流，不知能留多久，只是一身债，再加一晌愁。”
　　徐长老说道：“你艳庵有许多女尼，都是师太在十几年前从牡丹花下捡来的婴儿。上天有好生之德，老师太能收养她们，也是善意。如今她们学着做恶，也算是一场因果。可我不明白了，除了这些女孩之外，艳庵还收留一些不谙世事的女孩，要她们也学淫荡，这就太过分了。”
　　老师太抬头看看徐长老。
　　这一瞥看不出目光中有什么深意。
　　徐长老又说：“如果师太不介意，我来是想把那些近日来被艳庵诱来的女孩带走。”
　　老师太点了一下头。
　　依米离与徐长老的心思，艳庵决不会答应他们，她们不会放那些女孩离开。不料一对师太说出此愿，老师太马上低目敛眉，对他们二人施了一礼，转身就走。
　　二人跟着她走。
　　三人曲曲折折，过了明廊，再走长巷，弯来绕去，终于到了一间空空的大房子里。
　　老师太说道：“请进。”
　　揖让二人进了屋，直指着供桌上，说道：“艳庵的人都在这里，二位自己看好了。”
　　这是一间佛殿，神佛的雕像早已残败，大大的供桌上放着一堆法器，法器前立着一堆木牌，上面写道：“丙辰年秋月十五日生，丙辰年秋月十八日生，丙辰年秋月十六日生……一看这些，便知是人的生辰牌位。
　　米离与徐长老看过之后，心里明白，这便是老师太从牡丹花下把那些女婴捡来的日子。捡来之日，便全算做她生辰之时了。
　　老师太说道：“罪过，罪过。说是此日，未必此日。拾来时，谁知她生了三天，还是两日？”
　　米离也曾在牡丹花下与丽女艳姝一齐嬉玩，也曾沉溺女色。当初时也知道玩得痛快，谁料到玩后竟会留下这许多孽缘，留下这不尽情债，留出一座尼姑庵，留给中州一群风流女！
　　他肃然道：“师太能将她们收养，此举是无上功德。”
　　老师太说道：“我这艳庵里所有的小尼，都是我在牡丹花下捡来的，二位施主要找谁，自便好了。”
　　米离与徐长老未曾答言，只见师太道了一声别，起身飘然而去。
　　两人就在艳庵内寻找丐帮帮主。说也奇怪，徐长老只是要米离陪他前来寻找帮主，却不曾对米离说起他丐帮帮主究竟是谁，两人就在艳庵上百间房内来来去去寻找丐帮帮主。
　　已是夜深，艳庵不睡。
　　先看一间间庵室，却哪里像是修身养性之所？
　　红帷帐，龙涎香，玉如意，鸳鸯床。掀起一阵阵嘲语谑浪八仙桌，绿杯盏，纤纤素手，都斟在一口肉杯里，浅浅地喂男人，博来一阵阵欢笑。
　　徐长老不语，只是一眼眼去看那些小尼。
　　这小尼一个个浓装艳抹，有的又戴上了长长的乌黑的假发，神态撩人。
　　看遍艳庵，却没有徐长老要找的人。
　　两人走了出来，迎面院内，高挑着十几只绢纱灯笼，当院站立着十几个美妙佳人。
　　这是艳庵的小尼拾意、拾心、拾空。
　　拾意笑了：“人都说天下只有一个男人，这男人就是身背一口寂寞剑、胯骑一匹狗东西的大侠米离。有人说他现在活了一百多岁了。你们看他哪像一百岁？”
　　拾心笑道：“你就不懂了，据说大侠米离是先死了的，死后五十年鱼漂儿才死，后来有一个能九生九死的苑老爷子把他救活了，如今他可就孤零零的一个人活在世上。”
　　玉人搔首弄姿，佳人温言款语，说的是米离的生前死后，说的是一生一世再也不能割舍的情爱。只是这般轻描淡写，被几个淫荡小尼说起，就让米离心中大为光火。
　　但他的脸上仍是在笑。
　　拾心笑了笑，说道：“米大侠，我们艳庵也有一个鱼漂儿，你要不要见见她？”
　　米离怦然心动。
　　米离从地下活转来，第一眼见到的就是那个已经活了二百多年的苑家老爷子。从那时起，他就知道世上或许没有不能做到的事。
　　既是他米离能活转过来，鱼漂儿说不定哪一天也会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对着他再舞寂寞剑，再唱一曲《将进酒》，再舞一回百兽舞。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
　　灯光影影绰绰，灯下丽人渐来。
　　她手里真个捧着琴，旁边上来两个小尼，安放书案，她把琴放在案上，居然像鱼漂儿一样，也是先把双手全放在案上，十个手指都抚在案上，然后再轻轻挑起，落在弦上。
　　她一蹙一颦，一举一动，真个是鱼漂儿。
　　米离忽然变得木讷了，他双眼紧盯着这个鱼漂儿。
　　她也会抚一曲《将进酒》么？她也会舞一回寂寞剑么？她也能用陆灵生的百兽舞杀人吗？
　　只见这鱼漂儿轻轻抚琴，唱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只有鱼漂儿能这么唱，只有米离能这么唱。
　　诗圣写下这首诗，本来是粗旷苍凉，催人泪下，让人回肠荡气的。但又有谁能像鱼漂儿和米离这般一唱起这支曲，就唱得十分悲凄，百般伤感？
　　米离怔怔地看着她，她就是鱼漂儿，她是鱼漂儿。
　　她拿起了剑，一柄闪着泓光的剑，在米离的心头划过，划醒了尘封的温馨……果然是寂寞剑，米离创下的寂寞剑法。
　　徐长老再看米离，方才知道，人间的至圣至情，就是过了百年，也仍不能泯灭。他再也不能自持，热泪滂沱而出，挥泪如雨。
　　米离此时心境，真是难说，他看着鱼漂儿一步步走来，像是要走到他心里去。鱼漂儿手里握着剑，把剑递给米离，说道：“这是寂寞剑，是你的寂寞剑……”
　　剑尖直冲着米离，米离仍是呆呆怔怔，沉浸在一片浓情蜜意之中。
　　剑尖直指着他的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