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卧云妙手

 

2019-07-18 09:53:40   作者：杨润东   来源：杨润东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场小雨淅淅沥沥，渐成毛毛雨，无数细丝在水面上摇摆，水气如烟，笼着世界。
　　有一条小船慢慢靠向岸来，船上坐着奉天玉大和尚。自从那天在酒楼上，奉天玉大和尚慌慌张张与苏子文、郑天方分手后，就如一条漏网大鱼，到处躲避，大有“惶惶不可终日”之感。待小船一靠岸，奉天玉大和尚从船上下来，向四周一瞧，匆匆走进烟雨濛濛之中。
　　这是扬州古城，多少血雨腥风洗涤过它，现在依然如故。也许它在暗暗哭泣，身上笼罩着黑云，可人们又能感知多少呢？奉天玉大和尚记不清许多往事了，深感内疚，心里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他在扬州城里转了几圈，有种说不出的滋味，直想流泪。他这才深深感到自己竟是这般脆弱，世界上还有永恒的东西吗？有！那是什么呢？
　　他走进一家小饭店，要了四样菜，独自闷饮起来。看来，自己修行二十年并没成为一个真正和尚，最终还是一个剃了头的俗民。也许与佛无缘。他自嘲地一笑，望着霏霏细雨，这多么像欲理还乱的心情呀？曾几何时，百般风光争烂漫，龙马嘶鸣，万众仰望，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生，可现在呢？人啊！
　　他又唏嘘感慨一番，然后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向四周一瞧，见到了昔日极为熟悉的面容。他目光平淡地注视了一会儿这副极为熟悉的面孔，转过头来想继续看雨，而他却乐哈哈走过来：“李兄，久违了。”
　　他坐在奉天玉大和尚面前，还是那副笑脸。
　　大和尚从没有听见过此人称他李兄，这一次既感新鲜又感刺激，它包含了多少人世沧桑，世道变异呀！当年自己九鼎之尊，何等高贵！他是何等小心翼翼，何等谦卑。山呼万岁，怎敢称兄道弟！提不得了。
　　他善意地点点头，说出一句五味俱全且诗且语的话：

　　刘举人，
　　此处聚，终生不易！往日瑟声追谁去，
　　夕阳下，
　　鹤长唳，
　　种种情怨当何如？

　　此人凄然一笑：

　　谷雨白露唯天知，
　　冰河水暖鸭先知
　　苍茫欠地，
　　谁主沉浮非你非我知。
　　花开过，
　　纵萎亦不负天意。
　　叹人生，
　　两茫茫
　　只憾数教孤儿……

　　奉天玉大和尚似乎消尽了对他的怨恨，对他的话颇有所感，眼睛有些发潮。是啊，花开花落终有期！他又给奉天玉斟满一杯道：“‘辫子们’都在寻找你，近几天，江湖上出现了没了近百年的怪物，他们终日苦修，这么多年下来，个个都成佛，武功高得离奇，走动可要小心呀！”
　　他的话确实出自肺腑，一脸关切之色。
　　奉天玉大和尚似乎突然间看破红尘（他忘记了自己现在是和尚），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他们这些‘辫子’岂有不缠你的道理？”
　　他笑道：“对付‘辫子们’，我有一套办法，他们连我的屁股都模不上。”
　　大和尚笑道：“我的办法更绝，他们摸我的脚趾头都难。”
　　两人哈哈大笑。
　　多少天来，奉天玉大和尚没有这么开心过。他忽觉他原也不太坏，可当时是怎么冋事呢？也许都为各自的利益，都为自己的思想，才产牛争斗。亲信是为大顺朝，是为万千黎民百姓，而他只是谋一己之利。亲信直言不讳，他口上抹了蜜。这是两人的区别，也是我不分是非忠奸的缘故吧。
　　他看了一下细雨，忧心忡忡地说：“你不如化装一下，这样行走方便些，那些辫子们看见也不会疑心。”
　　“化装成什么样的人？”奉天玉大和尚问。
　　他道：“不如扮一个小妇人，这样安全些。”
　　奉天玉大和尚哈哈大笑：“好一个牛丞相，你真会取笑孤王，堂堂昔日帝君今朝扮成妇人，那还不笑煞众生。我怎么那么小的胆子呢？”
　　他说：“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屈在一时，乐在长远。”
　　奉天玉拂然不悦，忽又觉这是牛金星故意戏弄他，愤然道：“你最好想想你吧，多少事被你搅毁，你还在自作聪明，大丈夫屈伸有个限度，舍义求生者畜生不如，你的那主意将置我于何地？”
　　他叹了—声说：“别发火嘛，老朋友别后不知何日相聚，来日无多今日黄花，明日长已矣，劝君不要恨兮兮。”
　　奉天玉大和尚久久无语。牛金星的话也有道理，自己纵是真龙天子也已过时，还发什么威风呢？权柄三尺丈天下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他又饮了一杯，冲着牛金星说：“来，干一杯，一醉方休。”
　　他也不推辞，一杯接一杯……
　　外面的雨象征着他们胸腹中的愁绪，乱纷纷，雾糟糟，越往远看，雨雾迷茫，越令人心烦。他们喝得快要飘起来的时候，牛金星突地按住了酒杯，看了一眼刚进小店的中年雅士，一惊，忙扯了一下大和尚的袖子说：“酒也足了，饭也饱了，时间不早，该回家了。”
　　奉天玉大和尚何等机敏，见有异，立即装做醉酒的样子说：

　　天天醉，
　　日日睡，
　　也不能妄言人生无味，
　　修不成罗汉，
　　也不怕鬼。

　　他笑道：“大和尚，你违了佛门戒规，和尚喝酒从来没好事。”
　　大和尚“嘿嘿”一笑，两人刚要离去，那个貌似清高的雅士说：“慢着！大和尚这就要走，未免不近人情吧？我千里迢迢从京都南下寻你，怎可不交谈一下？”
　　大和尚见对方认出自己，便不再向外走，轻轻地问：“寻我何事？”
　　对方哈哈一笑：“奉天玉大和尚，明人不讲暗话，你还是跟我走一趟吧。”
　　“就凭你？”奉天玉大和尚轻蔑地问。
　　他见大和尚视若不见，一副不把对方放在眼里的样子，不识对方的厉害，忙示意他少说。
　　那人冷冷笑道：“以为我不够份量是吗？你太看起自己了。我‘卧云妙手’欧阳太清自出道似来还未遇过敌手呢。”
　　奉天玉大和尚一惊，料不到名满天下的清廷大高手欧阳太清竟是此人。他是“惊天双捕”段圣、丁青的师傅，也是顺治皇帝的朋友，据说他们二人关系甚好，几乎君臣不分。康熙对他十分尊重，一般事从不让他插手，他这次南来是想露露脸的，若能生擒大和尚，那该是何等的荣耀啊！
　　他见走不脱，便笑道：“欧阳太清，我们是何等人物，会与你这鼠辈交谈？我们自己有事，休想来阻拦。”
　　奉天玉大和尚明白牛金星的意思。这是在清兵屯居的地方，人多嘴杂，对与己不利，不如到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再与他较量，大和尚觉得这样甚好，便不再听欧阳太清的话，转身跨出门去，暗中提气，飞速东行。他们专走小巷人少的地方，转眼间到了郊外。
　　两人刚上了一个斜坡，欧阳太清已站在那里，两人骇然一愣，果然名不虚传，这样的轻功世上罕见。
　　欧阳太清冷冷地说：“你们想把我引到郊外斗一斗是吗？哈哈……欧阳太清岂会怕了你们？别说你们两个，再加上几个，又顶什么用呢？”
　　他对大和尚、牛金星轻蔑之极。
　　奉天玉大和尚没有恼，反而心中暗乐。古人云：骄兵必败。他看不起我们两个，那是他自找倒霉。
　　奉天玉大和尚冷冷地道：“欧阳太清，你少吹大气，胜与输没有什么，老夫岂会怕你？”
　　欧阳太清很自信地说：“很好！纵老亦不朽，还有些骨气，你们动手吧。”
　　奉天玉看了一眼牛金星，提聚神功，身子向前一冲，掌劈向欧阳太清的面门。牛金星身子一晃，一指点向对方肩井穴。
　　昔日的主臣今日并肩作战。欧阳太清以为他俩不堪一击，眼皮都没翻，随手一拨，向二人拍去。大和尚掌到中途，突然加大功力，“十地神功”被提到“善慧地”境界，欧阳太清的一掌竟没有化去他的内劲，反而被震出一步，牛金星的指同时又欺到他身边。惊骇之余，他急忙斜身外射。虽然射过去，可刚才的自信却被打去一半，他料不到大和尚这二十年功力会提高这么快，这么高。
　　稍事调整策略，欧阳太清又龙游八极，矫健快捷地侧身掌击大和尚左肋。他的这一招并非太快，主要想俟机而动，寻找最有力的打击方法。
　　奉天玉大和尚不甘示弱，“十地神功”提足，右手弧形拍出。欧阳太清想试一下奉天玉和尚的内力，掌迎了上去。“呼”地一声，两人各退出半步，竟势均力敌。
　　欧阳太清甚是惊讶，万料不到大和尚竟如此厉害，不比自己稍弱，看来要擒住他几乎没有可能，他有些后悔，太小看这个草头王了。
　　牛金星也没想到故主的功力会如此深厚，脸上露出笑容。他道：“欧阳太清，你今天该知道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吧？”
　　欧阳太清没有理他，两眼直视奉天玉大和尚：“大和尚，你别打逃跑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大和尚冲他一点头，两人同时发难。欧阳太清不敢怠慢，身子一旋，双手向大和尚抓去，同时腿向后踢，击牛金星裆部。
　　这招来得利索，牛金星只好向后闪跳，双脚落地后在旁站立。欧阳太清向奉天玉大和尚抓去的双手因被掌劲所阻只好收回。
　　几招过后，欧阳太清大感无趣，这样下去，斗到明天也毫无结果。
　　大和尚见对方并不可怕，但自己又胜不了他，也感无趣，摇了摇头，和他一同退去。
　　欧阳太清知道再追赶也无益，只好放过了他们。大和尚的修行果有些门道，以自己的身手竟然难以胜他，这太出乎意料了。他长叹一声，露出英雄无奈的样子，望着渐渐远去的两个叛贼，自己也只好默默离去。
　　奉天玉大和尚，和牛金星两人一口气奔出有四五十里，看看身后无追兵，才放慢速度，轻松下来。
　　牛金星笑道：“欧阳太清也不过如此，没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大和尚苦笑一下没有言语，并非欧阳太清不行，实是自己的功力高深之故，若是没有进入“十地神功”的第九层，根本就不堪一击。
　　他自然不明白奉天玉大和尚的心境如何。
　　两人徐行了一阵，前面是座小桥。桥下水流湍急，哗哗直响，桥西面是座桃花林，在树木的掩映中，可看见影影绰绰的“桃花庵”。
　　他道：“想起来了，这里是静水‘桃花寨’，宋天祥是这里的寨主。”
　　奉天玉大和尚略迟疑一下，说：“不如进去瞧瞧。”
　　两人便过了桥走进梨子。
　　这算不上真正的寨子，实际上只是一个静心修行的地方，“桃花庵”是个秀美的所在，青砖墙，琉璃瓦，院虽不很大，却清雅别致，独具风格，给人心安神怡的感觉。
　　庵内有一棵四仰八叉的大桃树，树东边是个长方形水池，不深，靠水池的地方，有一片菊花，有的开着有的已萎。
　　庵堂是一排四间大屋，内中供奉着观音菩萨像，那像微笑着面对众生。像前坐着一位老尼，鬓发皆白，脸上皱纹密布，留着岁月的风霜。
　　他向前躬身一礼，笑道：“万圣老尼请了。”
　　老尼看了他们一眼没动，牛金星又道：“老尼，我们投你而来，怎可不款待一番呢？”
　　万圣老尼道：“你是何人，竟闯到我桃花庵来？”
　　他叹了一声：“昔日牛丞相，今日牛金星，难道老尼把我忘了不成？”
　　出乎他的意料，老尼冷冷地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无家之人，何以报名？”
　　他好恼。
　　大和尚微笑道：“圣尼乃方外之人，一心向佛，何以也与俗人一般见识呢？佛本是无，有法也空，万相不实，流水幻生，难道圣尼的‘嗔念’还没断吗？”
　　圣尼冷笑道：“僧无尼空，有法是‘中’，天本存义，佛是渐生，渺渺大宇，亦有度量行。”
　　奉天玉大和尚哈哈笑道：“圣尼高明，跳出三界外，还在五行中，一念一妄，都是道统。”
　　万圣老尼翻了一下眼皮，冷笑道：“五行原不空，佛却弃五行，五行之外更有五行，识此方是圣明。”
　　奉天玉大和尚摇摇头：“不悟。”
　　他嘿嘿笑道：“老尼既明空无之理，何以不能把实化空，仍受凡尘之苦恼？”
　　万圣老尼叹息了一阵，说：

　　真绝凡念，
　　万万难，
　　纵然佛在我心中，
　　山水草花稍有异，
　　片片幻相处处生。

　　他见她的口气缓和多了，便不再发难。
　　大和尚却不同，他以为老尼佛法宏深，不可失之交臂，微笑说：“圣尼知花叶，何以花叶不知圣尼？”
　　万圣老尼微笑：“此言异也。人虽空，一主也灵，花纵空，万灵不冥，以怠投情，空灵无感，纵寂促语，处处佛性。”
　　奉天玉大和尚微笑不语。
　　他站在一旁傻笑。
　　片刻，老尼似螺旋般拧身站起，仿佛身处旋涡中一般，飘然神妙。
　　奉天玉大和尚大惊不已，这好像是“静佛身法”，难道她也成佛了吗？
　　他羡慕不已：好个老尼姑，凭这一手也是可惊天下。中华大地藏龙虎，处处步步有仙人，我辈不如也！他有些自卑了，飘然不起来了。
　　万圣老尼说：“如果我没说错，清廷正缉拿两位吧？”
　　他哼了一声：“凭那群‘辫子们’，也能拿住我们？”
　　万圣老尼道：“凭他们还不够吗？”
　　奉天玉大和尚打岔说：“圣尼足不出门，怎知满人追我们呢？”
　　“静中自有见识，这你是知道的。”
　　“可我没有登此境界。”大和尚道。
　　万圣老尼轻轻叹了一声，催促道：“你们快些去吧，不然，这桃花庵马上要沾上血腥，成为不净之地。”
　　他正要讽刺她几句，奉天玉大和尚拦住他，两人告退。
　　刚走几步，两人都忽觉头晕目眩，站立不稳，心中大骇。
　　万圣老尼喜道：“你们两个中了‘桃花瘴’，两个时辰内软弱无力，我为天下众生拿下你们，是为避刀剑之灾，你们不要怪我。”
　　奉天玉大和尚暗悔自己大意，上了老尼的当。不过，他实在不知有什么“桃花瘴”。
　　他大怒，骂道：“老尼婆，你自恃没有人敢动你，才这样胆大妄为吗？”
　　万圣老尼似有不屑之意，冷冷地说：“为了众生不受牵连，为了你们不入阿鼻地狱，我才这么做的。”
　　大和尚苦笑：“这么说，我们该谢谢你才是？”
　　“确应如此。”老尼心安理得地说。
　　大和尚长叹一声：“已知民心，过不在他人，何以怨？”
　　他道：“清人也太毒辣了，既然我们成了顺民、隐士，何以要斩尽杀绝？真他奶奶的太没气度了，我怎么能死在他们之手呢？”
　　大和尚道：“我也不愿。不过，目前我们的话感动不了圣尼，她一意孤行，又有何法？”
　　“天无绝人之路，我不信会被一个糟老尼婆困住。”牛金星气呼呼地说。
　　万圣老尼在一旁嘲笑道：“你们刚才中了‘桃花瘴’，现在又中了我的‘凌波清虚气’，想反抗也无能为力了。我没废你们的武功是看在都是汉人的份上，对你们格外开恩，能否得生，那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两人眉头皱了皱，没有言语。这老尼实在怪，她既然为了众人不受牵连擒住我们，应该釜底抽薪，毁去我们的武功才是，为何又给我们留下一线希望呢？噢！定是她良知未泯，内心极为矛盾，才这么做的，可见她还未沦为清廷的鹰犬。
　　万圣老尼似乎十分放心自己做的事，不再搭理他们，转身出了庵堂向后院走去。
　　奉天玉大和尚、牛金星沉昏了许久，当睁开眼时，对面坐着的赫然是欧阳太清和几个官府差役。
　　牛金星忙试着运气，可周身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虽然清醒了，但全身仍然无力。奉天玉大和尚相对来说沉静得多，他知道自己的武功还在，只是一时被制而已。
　　万圣老尼这时走进来说：“太清居士，这两个人被拿下，武功未废，你自行处理吧。”
　　欧阳太清笑着站起来：“圣姑神异非凡，智慧过人，擒住他们，于人于佛都是功德无量。”
　　万圣老尼摇头说：“太清居士，你是否把他们押走？”
　　欧阳太清素知万圣老尼喜爱清净，不愿被人打扰，她既下了逐客令，正合我意。忙说：“这就押走。”
　　欧阳太清自视神勇双无，他不想当着万圣老尼的面废去大和尚、牛金星的武功，若是那样，岂不被老尼小觑了吗？几个官差押起两人，欧阳太清向万圣老尼施了一礼，众人出了桃花庵。
　　向东走了一阵，欧阳太清说：“这两个匪顽，各有一身不俗的武业，留在他们身上终是祸患，快把他们废去！”
　　一个官差点头称是，运功聚气，一指向丹田穴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