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四回 冷禺禄仗义金水坝 高天德邀客青梓林
 
2023-07-15 18:32:46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那老者拖转田禄,趋就僻处,四外一望,方低语道:“那伟丈夫姓高名天德,家资豪富,任侠好友。自己一身武功,十分了得,江湖之间,人称‘赛雄信’的便是。他家便在坝北金溪村居住,平日赴人缓急,周贫济乏,很有义气,因此乡里间无不推重。”田禄起敬道:“如此说来,倒是个大大人物了。”

  老者叹道:“可不是么!但是前几年,他曾为一事所激,将性子弄偏僻了。只觉咱们堂堂儒教中没什么实在并作事的真精神。偏逢当时,有一种什么白衣圣教渐渐传播。老汉没学问,也不晓得其中道理,只知大略是奉神敬天,劝人学好罢了。(历来邪教惑众,无不以此四字为号召,乌知其中大有黑幕在。)高天德正在激愤当儿,一闻其说,顿时皈依那教。因此结交越多,声气越大。金水坝一带,他真是说一不二。便是朱烈,也因倾慕其势,仗了同教夤缘,新投他门下。所以高天德一到这里,朱烈赶忙殷勤趋奉。现在这般人到处都是,并且何等人都有。老汉活了偌大年纪,端的猜不透是怎么档子事。但依鄙见看来,总不像正大光明的事体。即如这高天德,还没有什么臭名儿,那朱烈就不用提咧。本是青皮出身,如今借教越发任意妄为,常有各处不三不四的人来寻他哩。”

  正说得热闹,恰好有人踅过,老者拱拱手,扬长自去。这里田禄寻思一回,也没在意,便信步倘佯,在街坊上混了一霎,日色将西,便转归路。方来至街口,只见围了一群人。中有个妇人,泼声辣气的骂道:“话是一句,板上钉钉,可是老婆价嘴里没舌头咧?你怎的应朱大爷来,你有钱自向朱大爷说去。难道俺浪着没事干,给你白跑穷脚?”

  田禄挨身一望,却是个四十多的黑丑婆子,一脸横肉,剔起两道扫帚眉,正摆叉着八字脚,在那里指天画地。便有个小街痞抡臂笑喝道:“依我说,马稳婆你滚开这里是正经!这街口本是溺窝儿,容不得你再放骚咧。”马稳婆笑骂道:“小挨刀的,等你婆子养小人儿再见。老娘稍使手段,让你没处寻旧窝儿去。”街痞耸肩道:“那不打紧,俺这个只着落在你身上便了。”众人听了,都各大笑。便推搡着马稳婆,纷纷各散。

  田禄听他语气,料是从贫家婆媳处来。暗道:“果不出我所料!今观马稳婆光景,那朱烈今夜定去肆恶。”一路沉吟,慢步回店,稍为坐息。用过晚饭,业已掌灯时分,偏小街道中安息都早,方交二鼓,街上便已静悄悄的。田禄有事在怀,便悄然出店,到那婆媳家伏听一回,不见动静。只听得那婆婆一个人儿在院中悄悄祝念,少时转静。

  田禄听得不耐烦,只得踅转。暗念道:“难道朱烈那厮今夜不来么?明日趱俺的路是正经。”心思一倦,顿觉困乏,因室中有桶温水,便把来倾向脸盆中,姑且解衣洗浴。方在拍浮甚适,忽一倾听,一股悲泣之音,又送将来,比昨宵还加倍凄楚。田禄大诧,也顾不得去结束。只裹了条夹被,赤脚便跑。跃出店,奔至那婆媳门首,引手一推,早已关牢。但望见室中灯火,照映空院,那媳妇子一片呻楚,不可言喻。

  于是田禄耸身跳进,便是一惊。原来那婆婆已直挺挺晕卧在院,此时却听得室中晃啷水响,唧唧咕咕的竭力推搡,再加着媳妇呻吟,甚不雅相。田禄暗诧道:“难道朱烈还有奸淫行为么?”急忙伏窗一觇,不由大怒。原来那媳妇子正赤条条仰卧在浴盆内,水气蒸腾中,浸着两双烂草鞋。一柄泼风似抹头短刀,置在草榻旁。那朱烈正盘起大辫,赤着黑油油双膊,虎也似踞坐盆旁,手持一热淋淋的草鞋,在那媳妇亮晶晶鼓肚皮上竭力排揉。

  再望那媳妇,一丝两气,早已面无人色。于是田禄大呼,“啪嚓”声踹门抢进。一耸身,先用个凭空孥云势,左足一蹬,直奔朱烈肩头。朱烈不暇细望,歪身一闪,倏的抢起,便犁那刀,用一个老鹳出巢式,便奔院中。因脚下一带,早将浴盆蹬出数尺远,闹得满地上汤水汪洋。田禄赤足一落,只听“咕咭”一声,险些滑倒,便大喝道:“朱烈那里走?偏生咱合该有缘,又遇着俺姓冷的咧!”说罢赶出,双拳一分,早雨点似打入朱烈一片刀光中,虽是拖被累赘,依然捷疾如飞。

  展眼间朱烈夹肩带脸,连中数拳,只气得怪叫如雷,提刀乱斫。田禄只如没事人一般,身手到处,呼呼风响。朱烈情知不敌,跳出圈便奔垣头。田禄赶去,一脚踢翻,先夺了他手中刀,然后揪住他大辫,便拖鸡似拖入室中。“咕咚”声置在水地上,提刀喝道:“朱烈,你认仔细,俺便是过路姓冷的!今先问你,为何欺弄过客?俺卖艺寻盘川,干你甚事呢?”朱烈眼光一瞟,恶狠狠恨不得吞却田禄。

  田禄大怒,顿时夹腮两掌,打得朱烈牙落血流。只得奋然道:“你不必为难于俺,看你光景,也是江湖朋友,有什么不明白处?俺占此一方,若没此例,只好喝西北风咧,如何肯容你坏俺例子?”田禄道:“这也罢了,今你恃强取人生胎,又怎说呢?”朱烈道:“俺用钱卖得,如何恃强?你若不信,只问这妇人就是。”田禄喝道:“不必巧辩,俺都知你的圈套!看你如此凶横,便不用钱哄买,贫家弱妇,岂敢支拒?好在为恶未成,俺也不耐烦斫你脑袋。你如悔过,从此后不得寻他婆媳,买胎之银,只当济贫赎罪,俺便饶你。不然却要得罪了。”说罢短刀一按,冰凉的搁在朱烈耳根上。

  朱烈忙道:“就是罢!俺如今一如台命,不扰他家。”田禄心思一动,知凡教门人都重起誓,便道:“既如此,快向天盟誓。”这句话不打紧,只将朱烈恨得牙痒痒,没奈何赌气誓毕,站起便走。田禄笑唤道:“朋友别忙,这里还有你的家伙哩。”说罢掷刀与他,又道:“俺便叫冷田禄,寓此街某店中。你若寻俺,俺专候台驾。”朱烈如何敢作声?老着脸拾起刀,匆匆而去。

  这里媳妇子业已清苏,一见田禄又惊又愧,赶忙爬起,穿衣不迭。田禄便道:“昨宵窗台上的银两,你婆媳想已得到了?”那媳妇猛然悟过,不由泪淫淫翻身便拜。田禄摇手道:“快去唤醒你婆婆罢。”说罢持灯和那媳妇到院中捶唤良久,那婆婆方哇的声吐出一口浓痰,悠悠醒转。一张目望见他媳妇等,又痛又惊,两片干瘪腮只管牵掣,却一句话说不出。于是田禄持灯,媳妇扶他入室。定神良久,媳妇草草将田禄方才见救且昨夜得银之由一说,直感激得那婆婆泪如泉涌,身儿一颤,早直橛概跪在地下。

  田禄忙扶起来,一问朱烈肆恶情形,果然是还银不成功,定要取胎。那媳妇一壁落泪,一壁将原银取来道:“今幸恶人誓不再来,冷恩公便请收回此银罢。”田禄笑道:“岂有此理!今此银正有用处,你婆媳早早移居,方为万全。因俺是行路过客,朱烈那厮,终是地头蛇,难保日后不来再扰哩。切记此语,俺便去了。”说罢一抖裹被,大步出室,一路光脚板咕咕咭咭,顿时不见。这里婆媳便连夜价收拾什物,托邻人照看房屋,换至迟明,暂避风头去了。

  且说田禄无心中作得这件事,又是畅快得紧。次日一觉睡醒,先踅去向那婆媳家一张,只见门户反锁,知他逃去,这才放下心来。顿时赶路心忙,匆匆回店。刚一脚跨入店门,店东已撅起嘴发话道:“冷客人怎么想呵?俺委实撑不住咧!你多少先把给俺些钱,俺便算沾光咧。”田禄一听,暗自好笑,随口道:“有!有!”一路沉吟入室。那知店东更来得老气,竟寸步不离,只在背后说痒痒腔儿。

  闹得田禄一时间手足无措,没奈何搜寻行装,想去典卖。只见一件件都是行路所需,一眼望见宝剑,心头一动,叹口气方要解绦去卖。只见店东随手拈起一物,却笑道:“这物儿售到古董店,倒可得善价哩。”田禄一望,却是那精铜神像。便笑道:“既如此,俺便去售。”于是问明店东收买古物之所,一迳奔去。

  不多时,来至一条大街,靠路北一家,大书‘聚宝斋’三字,门市辉煌,清雅得很。正有两个老头儿在那里赏鉴字画,展开一幅大花卉,低头细玩。一个却是近视眼,架起圆光大眼镜,一条鼻梁,几乎磨纸。自语道:“唔呀!这笔墨烘染也还罢了,究竟画境嫩一点。”又念题款道:“仿南田翁笔意,六如居士。唔呀,这六如是那家呢?我只记得宋朝欧阳公,号六一居士,六如这号儿,却古怪得紧!”

  那一老者却笑得前仰后合,拍手道:“你别呕人咧!你不懂别的,难道没看过《三笑姻缘》么?这便是秋香的女婿,风流解元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哩。他的画款都署晋江唐寅,若署六如,便是他得意之笔。这都是有考据的。兄弟抛却一生心力,近些年方略得审定之奥哩。”说罢一掠胡儿,满面得意。近视眼道:“老兄可称得起赏鉴家,老眼无花,佩服!佩服!但是南田是那个呢?”那老者道:“左右是元明大家,或六如同时人,如沈石田等辈。决不会是本朝人的,如前代人仿后代人,真是笑话咧!”(着一段科诨,以舒文气。)

  这一阵群盲评古,田禄都不理会,便意进店,掏出神像,递给一个老板道:“此物价值多少?俺要出售。”老板接过,审视良久。一面价指叩铜像,铮铮有声。这当儿复室内有人谈话,接着帘钩一响。老板沉吟道:“神像等类,到古董店却是冷货,客官尊意,要价几何?”田禄逡巡道:“俺要售十两纹银。”老板笑道:“太多!客官要落一半价,还可商量。此像铜质制造,都还不坏,可就是没名堂儿。若是观音宝相,便好出手咧。客官从何处收得此物呢?”

  田禄道:“俺路过得宝驿地面,从大宏寺中得来。”一言未尽,只听复室内老板唤道:“且将进货物来。”外柜老板连忙捧入。田禄一倾耳,但闻复室内纷纷嘁喳。良久,老板取出十两银交给田禄,却笑吟吟问道:“客官在此地,还住些时么?”田禄道:“不躭搁咧,明日便登程北去。”老板笑道:“若北去,第一站便路经金溪村哩。”(句中有眼。)说罢骨碌碌两眼,只管上下打量。田禄也没在意,只应了一声,拱拱手徐行回店。方踅过半条街,只见对面两个健男子手持杆棒,驱了三五人,风涌而过。那三五人都衣履整洁,甚是体面,一路上低头哺喃,目不旁视。

  田禄诧望,不由略一驻足。便有人悄语道:“真是他们是什么教门,看外面倒也大有约束。这都是一干入教朋友,不知犯了什么教款,去到高教首那里受处置去咧。”(略逗高天德之气势,并行为公正,所以后来能为教中健将。)田禄听了,方要就人细询,却被一群人挨挤出老远,只得闷闷回店。那店东见售得银来,不由笑逐颜开。田禄一一算还他,以外拈了一小锭作为酬谢,店东喜得只是跌脚。当日晚饭,便特意加敬,恭维得田禄倒起坐不安。胡乱混至旁晚,田禄偶出店闲望,只见朱烈后影儿,在街口一晃,接着高天德率领十余骑扬鞭跑过,尘头滚滚,一迳出街。马上各带火燎之类,似乎夜行光景。此时,高天德全身劲装,跨在马上,果然威武。田禄踅转,只沉吟明日赶路,一宿晚景即过。

  次日结束登程,出得街一望平阳,行不三里,陡现一条长河,堤坝屹然,一望无际。坝上面便是大路,槐柳夹道,甚有风景。于是田禄方恍然金水坝之所由名。便纵步循途,施展开飞行术。不消分巳时,已厮赶了六七十里。刚觉得腹中饥饿,恰好大道旁丛树下有两间草房儿,门首柴棚下,摆列白木桌凳,上面茶汤食物,一弄儿俱全,并有新煮鸡子,大碗价干烧酒。一个老翁,正给一客人温得酒来。那客人身材长大,背面而坐,手提马鞭,只管画地。棚柱上系一骑马,毛汗犹湿。

  老翁笑道:“酒得咧,客官请用!你莫非向金水坝去么?”那客人道:“不!不!俺只问你金水坝究竟距此多远?”老翁道:“这却没甚准考较,敢好也有七十里。凡从那里来的行客,到此间都须天西,巧咧就许黑天没日的。”那客人欠伸道:“如此却消停咧,俺且自在喝一场儿。”这时田禄步履声近,那客人猛一回头,两下里各自一怔。原来田禄依稀认得,那客人是跟随高天德的一名健男。

  当时健男子一瞧田禄,很透着失惊神气。一言不发,跳起来解下系马,飞身跨上,刷刷刷接连几鞭,那马长嘶一声,没命的向北便跑。老翁急唤道:“酒都热咧,你老忙的什么?你老酒钱,还有敷余哩。”胡吵之间,人马已影儿不见。老翁笑道:“这客人也是个半吊子,方才吵的一团糟,要吃酒,如今酒来,倒跑掉咧。”田禄趁势放下行装道:“来早了不如来巧了,主人家给俺把来便是。”老翁一面笑,一面抹揩坐凳,随手端过两样下酒物,一碟是萝卜干,那一碟却曲弯弯、灰漆漆,蚯蚓一般,急切里不辨何物。

  田禄拈一块一尝,不由“呸”的声吐在地上。原来是过宿的盐溃面筋,业已味败咧。便皱眉道:“主人家这里,可有什么荤淆下酒?”老翁道:“老汉是有门坎儿的,(在教隐语也。)又搭着不用荤酒,所以不敢预备。客官若用,屋后鸡栏内倒有肥鸡儿,俺便给你清煮一只如何?只是价儿贵些!”田禄道:“好!好!快些整治。”于是老翁迳趋屋后,须臾屋后灶头烟起。田禄一面坐息,遥问道:“此去前途,那里有大店?”老翁道:“去此八十余里,金溪村倒是大站宿,却是今天赶不到咧!”

  田禄随口漫应,一望日色尚未交午,便起身慢踱一会,先饮了半碗酒,信步入草房一望,只见中间一张破案,上面乱糟糟还有香烛,壁上却挂一神像,尘污狼藉。仔细看那像,竟合售去的铜像差不多儿。不由暗诧道:“这一路上却也作怪,怎的耳目之间,总有这些鬼祟事儿?”正在思忖,只听老翁在外唤道:“鸡儿已熟,客官请用罢。”田禄踅出,早见鲜亮亮肥鸡,切作一大盘,外备椒盐卤汁,香喷喷好不可口。不由喜道:“主人家费手费脚,便请来同用如何?”老翁叹道:“俺如今却没这口福了。”

  田禄道:“此话怎讲?难道老人家忌口么?”老翁道:“不是这等说,因俺有个儿子在外当兵,只在湖北荆襄一带营伍中混饭吃,前两月偶然回家,谈起襄阳地面盛兴一种白衣圣教,据说那传教首领,却是个花枝似的半老佳人,名叫什么朱仙娘。说起来,神通就大咧!符况治病,驱使鬼神,真有呼风唤雨,撤豆成兵的手段。因此远近信仰,各色人争先人教。听说他手下还有第一高弟,是襄阳有名的富家娘子,说起长相儿来,便如天仙一般。更奇的是武功绝伦,说是得过名家传授。”

  田禄这时正斟满一杯酒,手一耸动,不觉泼的淋淋浪浪。急问道:“这富家娘子姓什么呢?”老翁倾想半响,大笑道:“人老了,真没出息,我就忘得实拍拍的咧。”(此段隐逗后文襄阳闹教,并暗牵田、冷两人相合筋节。却从悠悠之口隐约写出,笔墨活跳空灵,是作者擅长处。)田禄听了,大扫其兴。老翁接说道:“那地方既闹这些把戏,俺儿子是个浑楞儿,三不知他也钻入教咧。回得家来,白瞪着眼吵那教的好处。俺问其所以,他又莫名其妙。只嚷道:‘但一入教,到处里都有人扶助,走个千八百里,不须持一钱。但逢同教之家,就可以进去食宿。并且没人敢欺侮,便是皇帝老儿,都管不得。’(所以称乱也。)我听了不服气,他便将出一幅神像。”又向屋壁上指道:“便是这神道了。俺儿道:‘这便是白衣教所奉之神,俗口相传,都呼为白莲教主。’”

  田禄恍然想起所售铜像,便连应道:“哦哦!”老翁道:“俺儿如此一说,俺猛然想起说书唱戏中,有什么刘玄德大破黄巾,那不是张角倡五斗米的教门么?这白莲教,难保不同此类。那知俺儿一百个不肯信,偏搭着近年这里也不断的教门教门的胡闹,俺儿知得,越发高兴,临走当儿,竟将神像留家,命老汉供奉,不许吃荤酒。老汉贫苦度日,常整年价不知肉味,因此秃子作和尚,便将就材料儿,断起荤来。但是俺偌大年纪,谁耐烦供什么神道?不过当张画儿补壁罢了。如今客官让俺用鸡儿,所以俺说没此口福了。”说罢给田禄斟了一杯,自去料理灶火。

  田禄闻得白莲教等语,倒不甚在意,只是闻那富家娘子,人儿又俊,又会武艺,便只管揣拟着或是红英。竟闹的痴痴迷迷,顷刻间千头万绪,堆上心来。一会儿思忖北上去寻遇春,一会儿又想起那富家娘子,如果是红英,不知怎样闹的如火如茶。这当儿俺若赶将去,他定然喜之不迭,还愁没事作么?一会儿又揣拟一回白莲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何陕楚之间,到处都有,便在家乡时,也微有所闻?一面闷闷思索,一面酒到杯干,斯须之间,一盘鸡也吃得差不多咧。俗语云:“闷酒易醉。”

  田禄不知不觉,有些困倦上来,便伏首于案,沉沉睡去。正在酣适,忽闻一阵金鼓之音,抬头一看,那里是什么野店?但见一片战场,屯聚看千军万马,旌旂佛天,戈戟曜日,一队队赳赳官军,按部就伍,笳吹骇震,和着凯歌,仿佛得胜振旅一般。中军内,飘起一面杏黄大纛,许多服色军官,都簇在那里。忽一人严装跨刀,驰马而入。田禄一望,正是遇春。那一番气概,好不威势!方要失声高叫,忽自顾己身,更是一惊。原来翎顶辉煌,崭新的一身守备服色。正拽袍扳鞍,要上坐骑,前军风卷,浩浩已发,似乎就去临敌。

  田禄飞扬之性,不由心花怒发。刚要踊跃上马,只听背后山崩似一声响亮,官军一声喊,势如波分浪裂,万马蹙踏中,由外冲入一队女军,一个个红绡包髻,跃马如龙。当头一个女将军,生得花容绝代,头戴百叶簇花金冠,跨一匹桃花点雪嘶风马,手舞雁翎长刀,一声娇叱,风也似卷来。田禄一望,不由惊叫道:“红英姐快来,俺冷田禄在这里哩!”一声未尽,只听有人笑道:“客官想梦鬼了,快醒来吃酒罢。”

  田禄睁眼一望,一切都杳,只有老翁伛偻在案旁,低头扫地。一面道:“你这一觉,时光不早咧!”田禄怔了一回,也便忘掉梦境,逡巡起身。一望日影道:“果然时光不早,今夜落站,只好向金溪村了。”老翁失笑道:“客官倒会打趣谈,若晚站住金溪村,还须寻神行太保的甲马去!”

  田禄一笑,解囊付值。随口道:“主人家贵姓呐?”老翁逊谢道:“老汉便姓卜,客官回路但访卜老儿,没人不晓得!便是金溪村,俺也有许多主顾客哩。因这一带教门朋友,一年四季都赶赴金溪村高天德那里去摆什么斋会,来往路过,都在此歇脚。老汉生意,也便借此支撑。便是方才飞马而去的那人,就是高天德的健仆。”

  田禄听了漫应,拔步直奔平阳大道,脚下趱力,好不飞快。一路思忖所闻见,也没作理会处。一气儿走了四十五里,日才暂西,正行至一岔路间,四顾徘徊,只见两骑马从岔路上迎来。上面两个精壮男子,一望田禄,相顾跑过。田禄驻望当儿,恰好有一庄农踅出前途,田禄迎问道:“借问老兄,此去金溪村还有多远?”庄农回望道:“敢好有四十余里。”因遥指道:“客官看那处黑丛丛荠菜一般,便是青梓林,过得那林,不过十余里便到咧。”
正在指说,只见过去的两骑马风也似卷回,连加几鞭,直奔前途,顷刻间,已迷入高尘中。

  这里田禄稍为坐息,依然前进。不多时行将近林,只见密匝匝一带树木,长可三四里,丛柯接叶,亏蔽天日,一阵阵风声怒号,春潮一般。不由暗想道:“这所在倒凶得紧!若其中藏人劫掠行客,真个得势哩。”正在思付,恰好林中撞出一群人,粗望去,有四五辈,结束的不伦不类,各持刀斧,似乎猎人,又无鹰犬猎具。田禄暗想:“这定是一干木工入林相木的。”沉吟之间,趋步迎上,随口道:“众位敢是在此伐树么?”一言未尽,只见众人明晃晃刀斧齐举,直裹上来。

  正是:畏途狭路相逢处,几作椎埋一例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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