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三回 拯贫妇夜探坝口街 觇教蠹巧逢高天德
 
2023-07-15 18:32:31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田禄猛一睁眼,却见一个丧门无常鬼正抱着他,一张白渗渗大驴脸,倒吊眉毛,滴血眼,头戴白高帽,麻衣披拂,并且有力如虎,将他两膊挟紧,一张臭脸偎上来,牙儿一龇,似乎要夹项便咬。田禄大怒,猛的挣脱胳膊。那鬼又拦腰抱住。于是两个跌跌滚滚,满殿中撕打起来。那鬼虽凶,究不敌田禄手脚,少时被田禄一拳,正中要害。只听“噗通”,砸在破案上,突的纹丝不动。田禄细望,却是个木鬼,刻画得甚是凶恶,腹背上都有朱符。

  田禄诧极,不由想起前途所诛的石守信,临死还呼教主。便是通惠庙中,也供着个异样神道,这都是怎么档子事呢?沉思一回,胡乱过得一宿。次日便想寻朱烈破破疑团。那知朱烈自暗蹑田禄入庙后,即回家作起邪法,及见所遣三物都没回头,便知这姓冷的手段非常,如何还敢出头?倒累田禄瞎寻两日。这时田禄却寓在一小店内,街邻们都是贫苦小户。

  这夜晚上,睡得一觉醒来,摸摸包裹中只剩得典衣所剩数百钱咧。不由暗想道:“好没来由,自己放着路不赶,却躭延着作没要紧。”方在自笑,只听隐隐一阵微泣之声。田禄一倾耳,却又不闻,方一就枕,又似乎呻吟断续。田禄坐起倾听,只觉在街邻左右。于是好奇心起,顿时结束带剑,悄悄踅出。再一倾耳,那呻吟声越发真切,只觉在街西数十步远。于是从垣头跃出,循声踅去。却见一小户人家,灯光隐隐从短墙上耀出。就门缝一听,那哭声凄楚中还带唧哝细语。

  良久,微闻有妇人道:“娘呵!事既至此,没得说咧。咱既用了他的钱,只好过天叫他来取罢。至于媳妇生死,娘便不须理会!万一天可怜见,你儿子倘有日回乡,您依然有人奉养哩。再者媳妇倘若不死,越法好哩。”说着哽咽成一片。田禄听了,心下大疑。连忙翻身跳入,就窗隙悄悄一张,却是姑妇二人,相对抹泪。真是室如悬罄,只有盏半明不灭的瓦灯,照着他两个愁苦影儿。

  那婆婆哽咽道:“也是我老背晦咧,误听马稳婆一夕话,说是什么坝口街朱大爷不惜银钱,要购取死胎,配什么治虚损的药,每一具可得二十两头。我因咱家这饿也委实难挨咧,因此作万一之想,倘若你胎气不好,小产落掉,左右是无知血泡,与其一般埋掉,还不如卖些钱,暂救目前。我和马稳婆原说的明白,媳妇你胎气万一自落,方算数儿。谁想他和什么朱大爷是定下圈套,生取活胎。所以两三月以来,马稳婆只管慷慨非常,借给咱钱钞,前天我忽闻取活胎之说,和他一翻脸,方知咱屡借的钱,便是朱大爷购胎的那二十两头。当时我气的磕头撞脑,马稳婆却冷笑道:‘你休胡缠我,自有朱大爷与你理会!你一定不愿卖胎,也自好说,快将钱用的本利都将来,我替你回覆朱大爷就是。’媳妇你想,这不是明毙象眼,要人命么?我气急中一探问这朱大爷,方知便是第一青皮朱烈。”

  田禄猛闻,心下一动。那婆婆哭道:“我早知什么朱大爷便是他,也不至落他圈套。惟今之计,你快快明天躲出去,朱烈那厮,明夜若来取胎,我拼老命去结识他。”说罢婆媳相抱,就要大哭。田禄听得十分不忍,暗道:“原来朱烈如此凶恶,俺正要寻他晦气,既在坝口街,且玩他下子再讲。”略一思忖,便飞身跃登屋顶,高喝道:“吾乃过路夜行人听你婆媳落人奸计,被逼愁苦,少迟一时,便当助你银两,还债保胎,你婆媳千万莫寻短见!”说罢“刷”一声,竟自飞出。

  这里婆媳听得分明,惊慌中蝟缩良久,方持灯就院中一寻,通没人影,两个白瞪一回,只当是梦,依然愁绪如山,相对凄楚。直坐到四更将尽,那婆婆哭道:“不久天要亮咧,媳妇快作主意,逃将去罢!”一言未尽,只听有人拍窗台道:“银两在此,俺便去咧!”婆媳大惊,逡巡持火,就那里一寻,果有一大包碎银,粗揣来竟有五十来两。于是惊定而喜,只好归之于过往神祇,向空顶礼一阵。这且慢表。

  原来田禄既知朱烈住所,一迳奔去;不消顷刻,已到坝口街。但见万屋沉沉,好大一条街道。从夜色中望去,方踌躇那里是朱烈家,恰好踅近一株高槐旁,只见对面影绰绰来了两人,且行且语。田禄赶忙隐身槐后,便听得两人一路踢跶,也奔槐下坐地。一人道:“孟二哥真没面孔,当了许多人,竞搪俺胳膊。咱不过借几两头捞捞本罢了,便将多年老交儿给搿咧。真是俗语说得好:吃酒吃厚了,耍钱耍薄了。他娘的一点也不错。”

  一人拍腿道:“若依我,无论怎的,须借本捞一下子,才转的过场。孟二哥是什么慷慨脚色?钱落到他手里,算是入了闷葫芦咧!(即扑满也。)连他婆子都饿得黄瓢一般,时常价穿露腔的裤,你和他挪借,如何会成功呢?”那人道:“咳,别提咧!我已看出其中的破绽,这当儿只要有本一捞,定然是赢。”一人道:“真个你拿的稳么?这大夜里放赌博债,只有朱烈一家儿,但是须多出些子钱。”那一人道:“管他哩,舍不得孩儿,打不得狼。好在朱烈家就在不远,咱们快去。”于是两人连臂而起,直奔街心靠左一条长巷。

  田禄料知是两个博徒,连忙悄悄蹑去,须臾到一宅前,遥见两人扣门而入。田禄都不管他,便略略端相门墙,耸身跳入。仔细一望,却是前院光景,那两人正在仆人房中关说借债之事。但听仆人道:“你来得还巧,俺主人近些日为配制药料,每夜在厅房中,夜深不睡。若在平日,这当儿早搂了姨奶奶好白相去咧。我便给你们说说去。”两人都道:“劳驾劳驾。”仆人道:“得咧!你二位得彩后,分我个成头儿,就是在里面咧。”田禄暗窥那仆人甚是俊俏,正在少年,于是矬身轻步,暗尾在后。便见仆人直奔厅房,报帘而入。

  这时厅房东间灯光明亮,时时有捶碾之声。忙俯窗隙一张,只见临窗一条长案,上面横七竖八乱堆着药料乳钵之类,还有一包包药物,并天平戥子等物。那朱烈正在案前,偃偃偻偻,捡点量剂诸药。一面自笑道:“为快活说不了就须麻烦,今诸味俱备,只等生胎一到,便好下炉火了。”正在捣鬼,那俊仆已到案前,将两博徒借债之事一回。朱烈一面忙碌,一面随口道:“问你姨奶奶把给他五十两就是了,不须再来回知我咧。”说罢,向椅上一靠,似乎甚是倦怠。仆人应诺,一转身却微微含笑。

  好笑田禄只给他个腔后跟,当时随仆人穿过厅房,由夹道向左踅去。须臾到一垂花角门前,那仆人略一沉吟,自语道:“今天是合该,这是奉公来的,可不用偷油耗子似的咧。”说罢一阵捶门,啪啪山响。便听院内娇滴滴急唤道:“花儿!花儿!快问问他是那个,先别开门。”即有婢女乱应道:“是咧,奶奶若睡下,先穿上裤儿罢。”说着咕冬冬跑到角门边,还未及问,那仆人却一捏鼻,“咩”的一声。

  婢女笑骂道:“贼短命鬼,却吓人这么一跳!这会子还不挺尸,又来想什么?”仆人道:“快开门,主人命我来的。”婢女唾道:“由你弄油嘴,我只不信。主人这当儿会命你来?”仆人急道:“好人,你便是俺妈如何?这是人来借债取银的事呀。”婢女听了,方一笑启门。仆人一脚方才踏人,田禄趁两人拉扯当儿,已一伏身,风卷而入。婢女略见黑影,只吓得一哆嗦。

  田禄早又隐身廊柱之后。百忙中一回望,早见仆人搂住婢女,扎实实亲了一口。悄语道:“等我取银出,咱再乐一下子。这当儿奶奶困了么。”嘁喳未已,正室中娇唤道:“花儿,怎么咧?”婢女没好气,便将那仆人尽力子一推,高应道:“怎么不怎么,有个人来咧。”说罢奔向下房,“啪”的声关了房门。

  正室内妇人一听,顿时“哧”的一笑。这时仆人已推门入室。田禄一双眼,早又张向窗隙。只见里面银红半明,衾绸撩乱,罗帏半揭,一个妖娆娆的美妇人,正敞披短衫,从大红兜肚中露出雪也似酥胸玉乳,笑吟吟方兜鞋子,一见仆人,扭头道:“小红那妮子,方才和你嘁喳什么。”仆人这时眼睛直勾勾,只是憨笑,不暇言语,一屁股挨坐于榻。妇人笑道:“这时光你三不知来此作甚?”

  那仆人低笑道:“有些没要紧事,主人命我来取五十两的债银。俺好些日没得进来,今趁此机会,别躭搁咧。”说罢,笑吟吟挨近妇人。妇人笑道:“你忙咧,俺还不忙哩。你这些日为甚不趁空进来呢?”仆人道:“真真忙得很!”妇人笑道:“俺就不信!”仆人道:“主人今日也配药,明日也寻觅生胎,到底那混账药吃下去怎生光景?好人儿你定是试药器具,且说给俺如何?”妇人挽项低唾道:“莫嚼舌根!这种光景,是口舌能传的么?”说着一推仆人道:“你不是很忙么?快躲开这里,若误了你正经事,不是耍处。”

  仆人笑道:“天下正经事,还有正经过这件事的么?”妇人睡道:“不要嚼舌根!”那仆人如何肯听?竟自抱了妇人,附耳细语,也不知说些什么。那妇人却笑骂道:“便宜你这厮!那西间药厨内第三个抽屉中还有一粒药哩,那是我把来藏起的。他那药宝贝似的,都封在一锡瓶中,听说百粒,可售价数百金。第一抽屉中藏有一瓶,不可去动。快将那一粒药来,解解你喉急如何?”仆人听了,喜得打跌。

  就榻儿上取矮灯台的当儿,田禄早鹤步轻移,踅至西间窗外。便见仆人匆匆踅进,百忙中寻得那一粒药,持烛便走,也忘掉掩室门。于是田禄一闪踅入,方摸向药厨,只听妇人道:“唷,错咧!这是药耗子的。”仆人恨道:“我的妈,快些儿罢,谁让你说得不清不白!今药儿果在那里?俺再去取。”田禄一惊,方想掣步退出,只听妇人格格的笑道:“我就爱看你这喉急相,快剔亮灯,到躺椅儿上去罢。”于是一阵窸窣,并吃吃嬉笑。田禄方知是妇人特意卖娇儿,这才放心揣去。果然第一抽屉内有一二寸长的锡瓶,连忙揣起,轻步而出。就外间一倾耳,早有一片男女笑话之音,直送到耳根,并且那椅儿窸窣有声。

  田禄正在好笑,便闻仆人道:“如今一定没人来,且好放心大胆哩。”妇人笑唾道:“呸!你也没见过世面,你主人若不为这点子,肯破了大钱钞,去寻生胎么?再者他兜揽人家妇女入教,若没这本领,系的住人心么?你初次开眼睛,便如此大惊小怪,真叫人说你什么好呢?”便闻得仆人道:“便是前两日,马稳婆又给主人买妥一副生胎,听说主人明夜自去揉取哩。”妇人听了,只喉咙内微微有声,似笑似叹,模糊答应。

  将个田禄听得竟是些当不得,不由心内暗自沉吟:“难道这种捞什子药,就如此作怪?”想的怔怔的,便闻里面两人笑语越发款洽。田禄便望去,不由暗诧道:“这药儿果然作怪!”心神一动,不由猛想起红英来。原来红英和田禄欢洽当儿,曾说过那年在慧照寺诛凶僧,收取春药之事。(迢迢照应前文,又伏上田禄终寻红英之脉。)并言散春愁能使男具长大,那益阴丸却只益女具,但服一粒,竟可以通宵不倦的。

  当时田禄心神一驰,索性连红英说这段事的当儿,许多的春情媚态,并自己怎的和他抚摩款洽,无限风光,一古脑儿都勾将起来。古语说得好:不见可欲,使心不乱。当时田禄触景兴怀,想起了自己和红英许多的款洽事。正在心旌摇摇,只见妇人笑道:“你快些去罢,时光大了,就许有人来哩。”那仆人如何肯依?便笑道:“俺顾不得许多咧!可是人家道得好来:斋僧不饱,不如活埋。”

  妇人唾道:“你别胡说!难道俺是布施于你么?”田禄一听,几乎笑出。便见两人事毕,各自结束。仆人笑道:“嘿,这里快活不打紧,那俩赌鬼想急得要死哩!银在那里?俺须去哩。”妇人有气无力的笑道:“只在枕箱中,你摸一封去就是。这会子谁耐烦起动!”仆人一笑,替他放下帐儿,自向枕箱中取出一整封银,掩闭停当,就要踅出。田禄望得分明,心计早定,连忙转身趋出,直奔角门外,就暗处隐伏下。

  不多时,只见提灯一闪,那婢女引了仆人踅来。婢女恨道:“没来由扰人困觉,不消说你得了甜头儿哩。”诙笑之间,仆人一脚跨出角门。好田禄,手儿真快!随手拾一石子,“啪”的声先打灭灯。婢女方道声:“呵唷!”田禄暗中一腿扫去,只听“噗哧”一声响,仆人倒地,银包摔落。田禄眼光不同寻常,仆人方一面就地乱摸,胡噪道:“这准是那只浪狗撞来咧,红姐儿快取火来!”一言未尽,田禄早就地拾起,一拧身风卷而去。这里室内姨奶奶听得角门边唤闹,也便执烛踅出。三个人就地乱寻,何曾有银包影儿?互相白瞪一会,未免疑神疑鬼。姨奶奶恐声张起来,朱烈一定痛责仆人,没奈何自掬私蓄,把给仆人,不必细表。

  且说田禄一气儿飞回贫家,那婆媳正相对愁苦,便置银窗外,匆匆回店。就灯下倾出瓶药一看,只如粟米般太,丹色焕发,燥香酷烈。赏玩良久,且把来收起。因闻朱烈种种异行,越发想看个究竟。又一思忖,那贫家媳妇虽得银两,难保朱烈就听情由,救人救彻,明夜里须去觇情形。主意既定,次日依然就延下。方用过早膳,店东踅来,陪笑道:“客官莫怪,俺小本生意,没什么资本贴补,你老到此几天咧,多少且赐些店资,随后一总再算如何?”田禄道:“有!有!”伸手向行囊中一阵掏摸,却急切间缩不转来,暗笑道:“我好发呆,昨夜那五十两,该留几两自用才是。”因向店东道:“可巧银都净咧,等明日一总给你就是。”店东逡巡道:“如此也好。”说罢快怏自去。

  这里田禄自笑一回,闲着没事,便信步踅向朱烈门首望望。只见门前人马喧动,十余健男,纷下鞍马,都是短衣劲装,高头长膊的脚色。其中一人,生得身长八尺,相貌凛凛;头戴大毵笠,身披箭袖短袍,腰挂佩刀,足踹鹿皮挖云靴,瞻视之间,颇有气概。方摔镫下马,朱烈已狗颠似趋进,连忙打千儿,便来牵马。那人只略略颔首,昂然道:“吾已巡视各处教友,倒还罢了。朱兄弟,你我相与不久,此处各家,俺不能不亲来觇觇。没别的,只好叨扰几日。”

  朱烈没口子应道:“当得!当得!”于是牵马前引,导那人进去。随后众人,也便一拥而入。街众看了,都互相吐舌,有的便低低议论。田禄望得诧异,便趋就一位老者,拱手道:“老丈可知方才那丈夫是何等人?端的甚是气概哩。”老者听了,忙拭目一望田禄,道:“客官,你是外乡人,一定不晓得俺这里许多神道。如今世界,都被这干人搅浑了。”一言未尽,只见一健男大叉步踅出,恰经过老者跟前,突的圆彪彪一瞪牛眼。老者大惊,拖了田禄便跑。

  正是:异日沆盗同一气,今朝萍水且殊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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