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〇回 辞故里妥站就婚礼 落贼船岑姆起疑团
 
2023-07-20 19:08:26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滕蒙笑道:“倩姑莫听你芳叔乱道,今俺打算亲送你若芬姑去哩。”倩霞一听,惯时觉心头热辣辣的,不由秋波一转,狠狠瞅了滕芳一下子,索性踅回内室去寻若芬。只见若芬依然没事人似的,倩霞呆了半晌,忍不住小语道:“阿姑大喜呀!”一声未尽,只觉翅几酸酸的,并且百忙中抓不住话岔儿,于是趋近若芬,挽了手儿,自己的脸儿倒挣了个通红。(写儿女心性,微妙之至。)

  若芬道:“霞姑不必如此,暂时相别,不算什么,难道你还同寻常女子,视行路艰难么?以后相忆,尽可去看望俺哩。”说着将倩霞拉坐身旁,随手给他整整鬓角,道:“吾辈女子,终须给人作家。你这时舍不得俺,恐日后俺还有时舍不得你哩。”一言未尽,只听帘外有人笑道:“你两个舍不得,都是白搭,一个个都须叫人家抬了去。”

  倩霞冷不防竟吓得一哆嗦。一瞧帘际,却是滕芳美吟吟钻将进来,向倩霞道:“霞姑不须恋恋,等消停时,咱不会到你时斋叔家玩玩么?可有一件:你要去时,须知会俺。你再拿出咯嘣一走的老把戏,俺可不能寻你去咧。”倩霞听了,不由嫣然一笑,便搭讪着和滕芳踅出,且看滕蒙等准备行程,并忙碌厚赏张起,知他不能耽搁;便即时遣他直赴长沙。这里滕蒙便匆结束行装,轻装快马,并带了家人李成,送若芬径赴用中,按下慢表。

  且说那凌妥姑,自和杨逢春订姻后,依然和邻姆岑妈妈形影相依。一日岑妈妈由凌母墓所挑了一篮野菜,方踅出墓田,只见岔道上尘头滚滚。便有个彪形大汉,行滕毡笠,胁下佩刀,脚不沾地似的奔过。眨眼之间,已到半里之外,看那方向,竟奔自己村中,岑妈妈也没在意。上年岁的人,脚步迟慢,又搭着近来身子啾唧,踅了半晌,方到村中。转过一条街坊,却见众人围着那大汉乱噪道:“你这厮少来撒野!像你这般硬概橛来问,人家谁来理你呀?你自家都凌呀岑呀的闹不清爽,也就可笑得紧。”

  一个少年掉臂道:“这厮两只大怪眼,依俺看来,不是好人,咱撵他出村是正经。”那汉大怒道:“你撵那个?俺问你们岑妈妈住在那里,便不是好人么?”说罢一勒袖儿,就要动手。怡好村众望见岑妈妈,因噪道:“如今岑妈妈就在这里,你自家去问吧。”说着一哄而散。这里岑妈妈一望大汉莽样儿,不由心下怙惙道:“这莽汉无端寻我,倒要小心。”

  原来这大汉便是张起。遇春前者路过长沙时,张起并没见过岑妈妈,到得村中,一路倔声倔气地乱问,众人都不理他。张起没奈何,又问凌家。众人见他说话没头脑,越发不理。张起大怒,所以和村人哄将起来。当时岑妈妈怯手怯脚地问知张起来意,只喜得哈哈笑道:“原来你是奉杨爷之命来接凌姑娘的!快向老身家下暂坐,等俺引你去拜见凌姑娘。”

  当时这一喜,腰脚顿健,不一时已到家门,便引张起入内安置,自己如飞跑到妥姑处一说所以。妥姑沉吟道:“那么张起可有他主人的来书么?”一句话问得岑妈妈恍然道:“还是姑娘心细,我就没问他这层。”于是匆匆跑去,少时持了一封书札进来。妥姑接来拆看,真是遇春之笔。书中大意略述完姻,并遣张起护行之意,更坚请岑妈妈相伴同行。妥姑念一句,岑妈妈脸上喜气添一层,及至念完,只将个岑妈妈乐得前仰后合,便笑道:“姑娘自家大福气便罢了,如何还挈带俺去享福呢?”

  妥姑这时未免赧着脸儿,既不好意思怂恿他去,又惟恐他真个不去,不由置下书札,嫣然道:“你若不去,俺也便不去哩。”岑妈妈大笑道:“可了不得!这偌大干系,俺可担不了。好姑姑,俺去俺去!”(如闻其声,此等细腻情致,最不易曲曲传出。读者但知快读之乐,而不知作者下笔时通身汗下也。属笔至此,为之四顾苍茫。)于是坐下来,夹七杂八地道:“咱们这一去,倒没别的挂恋,就是他老人家(指凌母。)这坟墓须托付人。再就是咱们这片草房儿。”噪了半晌,忽笑道:“唷!这是怎么说呢?人家张起现在外面等候拜见姑娘,这当儿腿子都许站直咧。”于是匆匆踅出,引张起进来拜见妥姑。那妥姑详询一切,甚是得体。当晚张起仍到岑妈妈家住了。

  次日,岑妈妈和托姑商量行程,摒挡一切,家具无多,便觅了妥当村人看护凌母之墓,两处房儿也便赠与村人为岁时香火之费。忙了两日,妥姑泣拜母墓,业已准备登程,不想岑妈妈抖擞精神忙碌了几日,忽然感冒起来,一头歪倒,只管呻吟。妥姑没奈何,只得延医给他调治。将个张起,急得蚰蜓似的。因为起程须行水路,便时时踅向码头,一来散步,二来想留神雇觅船只。好在那码头距村不远,张起拔脚便到。

  转眼耽延十余日,岑妈妈病方大好。这日张起去雇船儿,就河路下踅了一周,只见许多船户,也有卸载的,也有搭客挂帆的,张起望了半晌,都不中意。因他忽然心细起来,要觅个带家眷的船户,一来妥姑乘坐方便;二来道路上不致出岔儿。当时张起一路瞧望,只见一个艄婆儿,青帕覆髻,拎了一篮米菜从自己身旁踅过。随后一个黑渗渗鲜眼睛的船户,用树条儿提着一挂白鱼,却笑道:“如今食用诸物一天贵似一天,便如这挂鱼,就用了一百老钱。昨天咱买了两束柴草,也就是几十文。”艄婆随口道:“就因生计不易,所以俺才劝你戒酒哇。”张起一听这番柴米油盐的话儿,以为他两人定是两口儿,于是跟在后面。

  果然行不多时,便见苇岸边泊着一只江行船儿,一连三个舱房,甚是宽绰。船面上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船户,生得白尪尪面皮,紧眉攒眼,正勒起两条毛腿在那里洗脚。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背着个大葫芦,(怨户小儿皆背药芦,取其落水易浮也。)只管跳闹。艄婆等上得船去便喝道:“阿大,如何尽管顽皮搅你舅舅?”说着,接过船户那挂鱼便入舱中。于是张起踅登船上,道:“今俺有女眷们要赴四川重庆,你这船只可以去么?”

  那黑面庞船户一瞧张起,便笑道:“俺是江行长船儿,只要价钱相宜,那里去不得呢?您有几位女眷呐?”张起道:“只有一位姑娘和一位老妈妈。”船户顿时一瞅那洗脚的少年,便道:“喂!老八呀,买卖来咧,你快去后梢烹壶茶来。”那老八一听,也便笑逐颜开,忙忙擦脚。这里船户道:“您老贵姓呐?一向那里发财?这是携眷回家么?”张起道:“休得乱道。俺姓张名起,是护送主人的家眷赴重庆理。”

  船户便道:“原来是张二爷,失敬失敬。俺叫林阿大,伙计马老八便是俺的妻舅。您老只管放心,俺林家船在这码头上是有名的,船价公道,间候客人的殷勤周到更不用说。您老挈好吧。”于是和张起一商船价,果然不贵。张起随手掏出一锭银,约有四五两,递给阿大道:“且给你一些订银,你便赶紧收拾船只,今天傍晚俺们便下船哩。”阿太大悦,接过银两,却悄悄一吐舌,因喊道:“老八呀,爽利拿茶来呀!快叫你姊子作中饭。张爷赏个脸面,就在这里用饭吧。”张起道:“不须咧,少时再见。”

  正要拔脚之间,只听岸上有人唤道:“喂,林老大!你揽着生意了么?巧咧,俺的货船今晚便开,干脆,咱两个那桩交代你收到,俺租价儿也该交货咧。什么话呢,货在你这里过一夜,减一层成色,吾是找扣租价的。”张起一望,却是个醉醺醺的船户,惺惺着眼儿踅来。便见阿大道:“你胡噪的是什么?下半晌货准到你船上就是咧。”那船户听了,笑着转步。

  这里阿大方又周旋张起,那船户又回头道:“阿大呀,咱事儿办托当的,少时送货须要你去。你那个马老大,鬼眉鬼眼的,俺一百个信不及他。他半道上一高兴,放倒鲜货抽个头儿,完了事,依然是整包整裹,(绝倒。)俺那里去查帐咧?”阿大顿足道:“你这是什么话呀?你不知马老八是俺妻舅么?”那船户道:“是你妻舅管甚事?你们胡炒包子烂炒面的勾当,俺不能不小心罢了。”张起听了,摸头不着,便向阿大道:“难道你这船上还夹贩鲜货么?”

  阿大道:“您听那醉鬼瞎噗哧。您就不用杯茶再去么?”张起道:“不咧。”于是下船踅回。一看岑妈妈等,业已将随身行装收拾停当。张起一说船已觅妥,岑妈妈道:“既是傍晚下船,姑娘且去别墓吧。”于是和妥姑径赴凌母之墓。妥姑拜墓之余,不消说是瞻恋徘徊,泣不可抑。便是岑妈妈也搭了许多眼泪。及至踅回,业已夕阳西下。便忙忙唤觅挑夫,一行人簇拥妥姑竟自下船。

  那岑妈妈和妥姑徐行出村,不由得步步回头。须臾,码头在望,客船上的人乍见妥姑容光,无不伸项延望。张起先跑到船边,唤阿大安好跳板,以为那艄婆要接出来,那知只有马八直着两只眼睛站在船头,一面看妥姑等直入中舱,一面忙碌着接递行装。须臾诸事都毕,业已天晚。各船上灯火错落,并贾客们笑语喧哗,倒也十分热闹。张起自在前舱里歇了一霎,不多时,阿大送到晚饭。

  张起因问道:“先时光俺见船上有个艄婆儿,想是你家里的咧。此后送茶送水叫他来,也方便些儿。”阿大笑道:“不瞒你说,俺因他孩子瓜子的太累赘,已经寄顿在人家船上咧。”张起不便再问,只得唤出岑妈妈,端进饭去。当时,也没在意。次日清晨,放喜鞭炮、打鼓开帆,照例的讨要吉利钱。张起一一开付,暗瞅两个船户,倒也殷勤和气,这才放下心来。不想走得两天,阿大和马八便有些倔头倔脑,并且有时节向中舱内溜眼儿。一日清晨,岑妈妈只听得船舷边哗哗的,推窗一望,却是马老八正掏出雅相物儿尿得起劲。

  岑妈妈赶忙掩窗,便喝道:“你们船户常载人家眷口,难道不晓得行路规矩么?”老八道:“你这位老妈妈偌大年纪,倒像大闺女似的脸嫩,这有什么稀罕呢?”说着皮肉作响,似乎是那雅相物儿敲触大腿,将个岑妈妈气得作声不得。亏得这时妥姑在前舱中,吩咐张起什么事体。岑妈妈不敢告知张起,恐他火燎性儿顿时发作,只得暗暗留神。不想次日绝好的顺风儿,两个船户忽然泊船不走咧。

  张起问其所以,阿大鼓起眼睛道:“您常出门的人,莫非真的不懂得么?前面不远便是一片大险滩,俺们性命交关,非同容易。咱那格外酒钱,须先把给俺哩。”张起大怒,和他吵了半晌,还只得如数与他。又一日,船到了一处荒岸,距岸不远却有座小庙儿,荒落不堪,连庙门都没得。庙额剥落,却隐隐有“甘侯”两字。马老八不容分说,一径的落帆泊岸。张起诧异道:“此时天光尚早,如何便停船呢?”

  阿大道:“你瞧不见么?这不是经过甘侯祠了么?往来船只,谁敢不荐神祈佑呢?不然,他老人家发下神鸦兵来,一阵翅儿扇,那还了得?”张起道:“这甘侯又是何人呢?如此破庙有什么神道?”阿大道:“你少说无礼话!庙破神自在,这甘侯就是三国时东吴大将甘兴霸,灵异得凶哩!”张起还待和他争执,不想岑妈妈听得“神道”两字,早已绷不住劲儿,便道:“荐荐神也使得,无非是香烛酒肉等物,却不可太烦费了。”阿大也不答腔,竟赴后舱料理祭品。

  这里张起在前舱中和岑妈妈方谈了几句话,只听船头上阿大唤道:“祭品都齐,张爷快来行礼吧。”张起踅出一看,不由要笑。只见船头矮几上摆定三色祭品,鱼便是鱼,却只剩头尾;肉便是肉,却皮包骨头;鸡便是鸡,却惟剩架装。(俗谓鸡骨架也。)衬着七长八短的一束香,少颜没色的一搭黄钱,稀稀拉拉的一挂纸锭,还有个狗肾似的半截脱皮的腊头儿。一古脑儿粗估去,也不值二百文钱。

  张起暗想:“如此举动,是不会有大启发的。”于是向小庙儿行过礼。不提防阿大拉起怪嗓子喊道:“张爷大喜呀!”说罢和马老八搂起祭品等,只向水里一倾,回手掏出个小红帖儿向舱中便跑,一面道:“今天老客们荐神,俺须见见姑娘叩喜哩。”张起忙拦住他,便命岑妈妈将出一串钱,道:“如今祭品钱、叩喜钱都在这里了。”

  阿大睁起眼睛道:“这不是诚心搅么?俺船上荐神老例,损煞了是四两头,少一毫都不成功。”张起大怒道:“你是使船儿,你还是打杠子呢?”说着,一捻拳头。阿大冷笑连连,也便端起篙来。慌得岑妈妈在中间作好作歹,归根儿把与阿大三两银,方才了事。便是这般光景。将个张起怄得火星乱爆,然而也没法,只好掂算着船到重庆痛捶阿大等一顿。这日船住了,阿大等上岸买菜,张起方在船头上徘徊眺望,只见岑妈妈溜溜瞅瞅地踅来道:“呵呀,您看这船户有些不妥吧!”张起大惊。

  正是:夜阑闻语怀疑处,始信江湖少坦途。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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