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七回 倩霞大闹仙姑庙 郑氏夜奔蚰蜒坡
 
2023-07-20 19:14:03   作者:赵焕亭   来源:赵焕亭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且说众贼向室内一张,只见靠东壁桌儿前对坐着两个美妇,正在着棋。靠榻头立定一个美妇,眉目之间另有一派英妩之色,正双扬玉臂,伸了个懒腰,却笑道:“于嫂嫂是神仙(指于益。)娘子,下起棋来该有些仙着儿,如何倒被俺阿嫂将煞咧。”那美妇笑道:“妥妹妹,你别笑俺。俺和若嫂嫂高手棋厮并了一晚上,就不容易哩。妥妹妹,你困倦了怎不先睡呢?”立着的美妇笑道:“你不晓得,今晚俺婆母向村北头周姆姆家斗牌去咧。他老人家若输了钱,是不叫人散的,不定多早晚才回俺如何先睡呢?”正说着,忽然云髻低垂,“呵嚏”一声香躯一矬,顺榻便溜。坐的两美妇赶忙来扶,并笑道:“你困了,先去睡吧。”

  一语未尽,两人一对儿软卧于地。原来由仁早又施展熏香咧。于是众贼推门而入。三个贼蹲在地下,由仁等将三美妇一一服伺到三贼背上,便前后拥护了直出内院,踅出后院大门。由仁又恐张起或者醒来,便从贼袋中摸出一把双簧紧锁,将他房门锁牢。然后赶上众贼,当头引路,这且慢表。

  且说这晚上,郑氏在村北头周姆姆家斗牌,说起来也真别扭,闹了一晚上也没开和。(赢也。)郑氏输得粗脖子红脸,越输越不许散,直至三鼓后方罢。周姆姆准备夜酒,款待和友,郑氏将酒撒气,喝得乜着眼,听大家讲说近来教民们惯用邪术夜摄妇女,其中有个快嘴婆子、外号儿“血湖溜”(俗谓有一尺说一丈之意。)的便说道:“你也别说,像咱们这干老棺材瓢子,自然怕不着他。像那家中有俊闺女媳妇的,真须小心点。昨天他们传说,西庄里老李家的媳妇子,半夜三更光溜溜的被一个小伙子背将出来,亏得他婆婆觉察咧。你说呀,人急了,什么法儿也会想出来,他婆婆恰好月经到咧,便从腿叉里掏出那宗法宝,向那小伙子当头一下。那小伙子扑地便倒,仔细一看,却是个纸人儿哩。”

  郑氏扭头道:“俺就不信,自是你胡拉八扯罢了。照你说来,大家腿叉内都须夹着那宗法宝方才妥当么?”众妇听了,不由大笑,便纷纷告辞。惟有郑氏是独行没伴,周姆姆笑道:“杨二婶小心点儿,别教小伙子背了去。”郑氏笑道:“我老人家,吃了几杯酒,是天不怕,地不怕。等俺捉住什么小伙子你瞧瞧。”于是一溜歪刺,便奔归路。(一路科浑,都为追逐由仁等作地步。如此乃不鹘突,然写来无迹。)方去北村口不远,忽见斜刺里丛树小道上“刷”地两条黑影儿一闪,接着便有三个黑魃魃的人儿,似乎各背一人,举步如飞,向村外僻道上便跑。

  郑氏暗诧道:“怪呀,真是夜不说邪,难道真有教民们夜里背人么?俺且看他跑向那里。”当时他借着酒力壮胆,便不管好歹,撒脚便赶,无奈前面黑影儿跑得飞快。那知郑氏偏有个拧性儿,非看看纸人儿不可,且喜他两只大脚穿的软底鞋,虽紧趁在后,前面人并不觉得。须臾,离村里把地,前面黑影等忽然站住,轻轻一拍手,又由丛草中钻出三四个黑影,只是淡月之下望不分明。便闻最前面那黑影道:“如今媳妇子都到手咧,快上软兜吧。”郑氏一惊,险些闹个后坐儿,暗道:“好奇怪,纸人还会说话,又有什么软兜儿?”

  怙惙之间,早见后来的三个黑影各抖一物,接背了背上的人,一行人匆匆举步。郑氏有酒壮胆,并好奇心起,依然随后紧跟。一路上穿林拨草,践历沙泺,扎得脚板生痛。不多时,已踅赴蚰蜒坡。那路径越发崎岖。约摸踅过四五里远近,夜风一吹,郑氏忽然酒醒,举目一望,乱山杂沓,怪鸟夜啼。这一来不打紧,吓得郑氏腿子直抖,暗道:“我这不是撒怔么?知他们是人是鬼,便跟了他乱赶。”正要勉强转步,只见一干黑影在一个砑晗洞口前略一逡巡,兀的火燎齐燃。亮火射处,顿时将郑氏吓栽一跤,想要大喊,竟惊得发不出声咧。此时不暇他计,便拼命跳起来,跟一干人进洞便赶。原来她望见软兜上是三个媳妇,并且就是若芬、妥姑和施娘子。

  当时郑氏这一入洞,这个苦头就大咧。因为人家跑得飞快,火亮余光射到后面:如何能照径分明?更兼洞中曲曲折折,湿泥老苔十分滑:脚,两旁并头顶上悬石纷垂,锋积崚增,撞一下子顿时皮破血出。那郑氏又急又慌,狠命地乱扑乱赶,跌肤滚滚,左磕右撞,及至出得洞口,业已闹得披头散发,脸上是长血直流。百忙中摔脱一只鞋子,郑氏也不理他。抬头一望,业已东方发白,鸡声喔喔。郑氏这时倒觉胆儿略壮,因为天光大亮,那一干人还依然奔走,便料得不是什么纸人,然而他却不敢声喊。

  逡巡之间,又跟人家踅入一处山洞。这洞中越发难走,低矮处便须偻身撅屁股。郑氏一不小心,方翘起屁股,“哧”一声已被石锋划破裤子,他挣扎之间,业已穿得好体面的屁股帘儿咧。这当儿,慢说裤破,便是肉破,他也不觉得。便这等滚滚爬爬,又出得这处洞口。这郑氏的小模样儿,也委实够瞧的咧。这时天光早已红日东升,郑氏从里把地外望见若芬等被软兜兜了飞跑,不由心胆俱裂。方觇得一干人从斜刺里窄径上要偏东走,郑氏心下着急,“忽”一声,眼前乌黑。可巧一个三尖子石块又嵌入他光板脚缝里,饶你有泼天本领也挣扎不得咧,于是一跤栽倒,当即略为晕去。及至醒来爬起,忙望那一干人,早已影儿不见。

  郑氏大骇,便疯虎似地奔那斜刺里的窄径。正在健步如驰,只听身旁短林中有人唤道:“妈妈慢走,小可借问一声,这里是赴青螺峪的山后便道么?”(翳何人斯?)郑氏一望,却是个俊秀少年,遍体行装,负装佩剑,业已笑吟吟踅到跟前,一见郑氏模样儿,只管微微含笑。郑氏那里有好气,便喝道:“你且闪开,俺有天大的事,丢了人咧!”少年道:“妈妈偌大年纪,如何还会丢人?(绝倒。)那个欺负你老人家,小可与你去出气如何?真个的问个路儿,你就不说?”

  郑氏道:‘“扯淡,俺是追人去哩!”说着,一拨少年,自己一转身,不想露出一大块白亮亮的屁股。(笑煞人。作者每写郑氏,必饶奇趣,犹之《水浒传》中之李铁牛也。)少年大笑,便赶上一把拖住道:“无怪你说丢人,你真个光屁般跑么?你追什么人,快些说来,待俺同你去。”郑氏大怒,极力乱挣,无奈挣不脱,便喘吁吁道:“好么”,你这人谁是和贼人一党,故意的拦住我,等我追不上人再说!须知俺腾蛟村杨家也不是好惹的。”少年惊问道:“那么杨遇春是你什么人?”郑氏一面挣,一面道:“是俺侄儿。”

  少年大惊,释手道:“原来是杨太伯母。您有甚急事,快些说来,俺与您料理去。”郑氏惊急之下,也不暇问少年是何人,便颠三倒四价略述原委。少年大惊道:“竟有这等事!您老可看准贼人的去向么?郑氏忙向斜刺里偏东道上一指。少年道:如此,咱快去。”于是脱下所负行装,丢人道旁草间,不容分说,背起郑氏便奔那道。郑氏但见道旁树木成排价迎面奔来,倏地便过。(写飞行入妙。)不多时,望见苟由仁等已奔到仙姑庙僻港边,港内有只船儿舣棹而待。

  少年道:“您看不得杀斫的事,且藏在丛草中,千万别作声,待俺先去料理船上的贼徒,绝其逃路,方才妥当。”说罢,将郑氏安置好,拔出宝剑,身形一晃,一道电光也似。郑氏分明见那条光影从由仁等身旁飞过,他们只如不见,只乱着放下若芬等,大家且不上船,便乱吵道:“苟大哥,咱们话须讲明,这三个美人由你去献王三愧,你如得了好处,忘掉大家,俺们不是白作这件挨雷劈的事么?”由仁道:“岂有此理,咱们是有福同享,(未必。)有祸同受。(诚然。)一条草绳上拴蚂蚱,跑不了你蹦不了我。你道好么?”

  郑氏望见若芬等,只急得双手乱搓,怒气冲天。忽的把心一横,方要抢去,只见妥姑一声娇叱,踊身跳起,双拳一分,便奔由仁。这一来,出其不意,众贼倒一阵大乱,“忽啦”一闪。原来妥姑在软兜上早已醒来,情知落人奸计,他们本会些寻常手脚,所以这时竟拚命地发作起来。却是她生手慢脚,那里济事。当时由仁喝一声,即便交手。妥姑怒极,放出生平本领,三晃两晃,看看不支。

  正在危急之间,只见由仁扑地便倒,随即有个披头散发疯子一样的人,“吭哧”一声爬在他背上,一把揿牢,乱啃乱咬,外带着放声大哭,两人顷刻滚作一团。众贼大呼齐上之间,便见一片剑光忽的由船上飞到,只着地一旋,已有两贼头颅滚落在地。众贼一声喊,方要乱跑,忽的剑光一敛,现出个英风凛凛的少年,手提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向众贼一抛道:“那个稍动即便杀却!”众贼一看那颗头,是他那船上的伙计,于是相顾大惊,都如木雕泥塑。

  这里妥姑方失声惊唤道:“倩霞姊,快来救我!”只见由仁业已被那疯人一下子翻在身底下,竟自骑马势跨将上去,乱咬乱抓。少年赶去,向由仁下身只一剑,那由仁大叫晕去之间,妥姑也便赶到。仔细一瞧那疯人,不由惊叫道:“婆母快起来,如今好咧,俺那个倩霞姊可巧来救咱咧!”这时若芬业已望见倩霞,流泪之余,又见他一身男装,真个是莫名其妙。惟有施娘子,仍吓得抖个不住。又望见郑氏还死命地骑在那大汉身上,一面乱颠乱耸,一面骂道:“贼强盗,你不还我媳妇儿,今天是你死我活!”忽望见妥姑在旁,便跳起来,抱住大哭。于是若芬忙赶来,先一手拖了倩霞,又一手去拖郑氏,止不住悲喜交集,泪落不止。倩霞便道:“且不要乱,待俺料理贼众,再作区处。”

  正这当儿,只听背后喊声大举,有许多刀棍影儿由树林中转将出来。倩霞惊道:“难道后面还有贼众?”方要提剑抢去,只见当头一个老头儿,须发上尘苔狼藉,便如才出土的人儿,手持一根大闷棍,眼张失落地骂骂咧咧。后跟一人,舞刀如飞。随后是干村壮,各持刀械,乱哄哄着地卷来。倩霞认得那舞刀的是张起,忙高叫道:“张起慢动手,俺在这里!”

  一声未尽,那老头儿抢到跟前,不容分说,向倩霞举棍便打。“刷刷刷,”一连数棍,真闹了个烟尘抖乱,并骂道:“好小子,真把人冤苦咧I你抢人媳妇还不够受么,怎连个老太婆(指郑氏。)你都撮来呢?”倩霞一路躲闪,方要去拦张起,那老儿早又奔向愣住的众贼,抡棍便打。恰好一贼该晦气,顿时应声而倒。这时张起望清少年是倩霞,又惊又喜,便火杂杂拖转那老儿道:“如今滕家庄的叶姑娘在这里,料众贼插翅难逃。且审明他等再作区处吧!”那老儿一望倩霞,只是发怔。

  书中交代:这老儿便是杨鸟枪。原来他昨夜睡醒一觉之后,爬起来拾根闷棍就院外逡巡一回,还不见郑氏踅转,便赌气子奔向周姆姆家。敲门一问,方知郑氏早已踅去。鸟枪暗恨道:“这婆娘非捶不可,准是没耍够,又向别家斗牌去咧。”一路上且想且走,忽见淡月朦胧中,道旁有一物亮莹莹的。拾起一看,却是妥姑戴的一只垂莲式的耳环。

  鸟枪猛见,越发恨道:“这婆子万要不得咧,自己斗牌,如何还带着媳妇?”又一想,妥姑向来是不出门的,如何耳环落在此间?这么一想,不由举步如飞,想看个究竟。莽熊般撞进门,先到自己室内一瞅,郑氏依然没影儿。急跑向内院,只见正房西间内灯火明亮,却静悄悄的,门是大敞大开,急就窗一觇,连一个人儿也没得咧。鸟枪大惊,忙转向夹道,只见角门又开。不由惊喊道:“嫂嫂且醒醒,莫非媳妇们都在东间内睡么?”李氏惊醒,忙应道:“没得呀!”鸟枪大叫道:“不好了,三个媳妇都不见咧。”

  李氏娘子方喊得一声:“你怎么说?”鸟枪早已跑向后院。一见后院门又已大开,他便极力怪叫张起。不想张起通不答腔,一看那房门并且倒锁,鸟枪料事有异,便三脚两脚踹开门,从榻上捉住张起一阵推搡。恰好张起被熏的香力已过,跳起来道:“干么呀?”于是鸟枪匆匆一说所见。张起大怒,从墙上摘下单刀,就要拔步。还是鸟枪有些主意,便顿时鸣起警锣。

  不多时,村壮齐集,鸟枪略述所见,顿时打起火燎,由鸟枪当头引路,匆匆便赶。先由那拾耳环之处向北略走,大家乱噪道:“向北便通蚰蜒坡,是走不得人的,咱不如分东西两路去寻吧。”正说着,一个少年忽由道旁拾起一个钱荷包,里面只装着两枚打庄的骰子。鸟枪认得是郑氏的物件,便道:“不须说咧,快向北赶吧!”村壮中有识得道径的,便同鸟枪当先引路。

  大家穿过一层洞口,只见鸟枪一声喊,从地下抓起一物向怀内便揣,并急道:“快走快走,真说不得咧,难道他偌大年纪还被人剥光了么?”(绝倒。)大家也不暇理论,直又穿过那处山洞。踅得不远,却又在草间瞧见一件行装。众人喊道:“从那斜刺里偏东道儿上便是奔仙姑庙僻港的路,那里大半是贼人接手之所哩。”于是张起喊一声,和鸟枪直奔将来,恰遇倩霞横剑膝望,所以鸟枪不分皂白,便打将起来。

  当时鸟枪一下子怔在那里,若芬、妥姑连忙趋近,亲热热一边一个,拖定倩霞道:“倩姑快说怎的改装到此,并且巧救俺们?”鸟枪见他妯娌拖住个陌生的少年,越发呆咧。但见少年道:“少时再说吧,且先料理贼众为是。”正说着,恰好由仁大叫醒来,一腿已断,更跑不得。倩霞提剑赶去,大喝道:“你们这干毛贼,起此歹意,意欲何为!快些:说来,俺或可饶你不死。”只见由仁微微冷笑,恶狠狠说出一席话来。

  正是:但修旧怨行恶计,岂料残生剑下亡。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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