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
 
2021-08-01 18:46:57   作者:阿瑟·黑利   来源:阿瑟·黑利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17

  克丽斯汀·弗朗西斯不由自主地嚷出心中所想,“你看!你又这样啦。都两次了。一续完杯你就会用双手捂住咖啡杯,好像能让你得到一种安慰似的。”
  餐桌对面的艾伯特·威尔斯,露出了小麻雀般招牌式的快活微笑。
  “你比大多数人都善于观察呢。”
  克丽斯汀心中暗想,今天晚上他看起来又变回到了虚弱的状态。三天前的那种灰白脸色,多少又爬回到他的脸上,整个晚宴期间,支气管炎偶尔引发的咳嗽还挺骇人。不过,虽然小老头的身体状况欠佳,精神状态倒是挺好,一点儿都不打蔫儿,心情很是愉悦。克丽斯汀觉得,他现在还是得需要有人照看一下。
  他们正在圣格里高利的主餐厅里用着餐,从他们落座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大多数的食客已经离去,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品尝着咖啡和甜酒,借以消磨时间。虽然客房爆满,不过主餐厅整晚都相对冷清。
  餐厅主管麦克斯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
  “还有些什么其他需要吗,先生?”
  艾伯特·威尔斯看了克丽斯汀一眼征求意见,而她则摇了摇头。
  “不需要了。如果方便,就请把账单拿过来吧。”
  “当然可以,先生。”麦克斯朝克丽斯汀点了点头,用眼神暗示请她放心,自己不会忘了上午两人约好的安排。
  餐厅主管离开后,小老头开始解释克丽斯汀刚才提出的疑惑。“咖啡的事嘛,是这样的:在北部探矿的时候,如果你想要活下来的话,就什么都不可以浪费,甚至是用手捂住杯子才能感受到的热量。这么一来,习惯就养成喽。虽然我觉得习惯可以改掉,不过,保留下来也许更明智,可以偶尔让自己回想起一些往事吧。”
  “那是为了缅怀流金岁月,还是想要忆苦思甜呢?”
  他沉吟片刻,“我想,两者皆有吧。”
  “你跟我提过,曾做过矿工,”克丽斯汀好奇地询问,“我居然不知道你居然干过探矿的活呢。”
  “很久很久,两个都干了很长时间。特别是在加拿大高地区待的时间最长,那可是加拿大的西北地区啊,克丽斯汀,都快接近加拿大北部边境线。当你一个人待在那里,跟你做伴的就只有冻原——他们称为北极荒漠,因此干什么都要靠自己,从打桩圈定矿权到烧蚀永冻层,因为你要是不干,通常情况下也找不到别人帮你干。”
  “那你当时勘探的到底是什么矿呢?”
  “铀、钴。大部分时间是在找金矿。”
  “那么,你找到了吗?我的意思是指金矿。”
  他肯定地点了点头,“那里有不少呢,在大奴湖黄刀镇的周边。那里从19世纪90年代开始就时有发现,一直持续到1945年的那次淘金潮结束。然而,对于绝大多数的淘金者来说,那个地方的围岩实在是坚实了,想要淘出点儿金子非常非常困难。”
  克丽斯汀感叹道,“那里的生活一定是艰苦异常吧。”
  小老头咳嗽了一阵,随后轻啜了一口水,并对克丽斯汀报以致歉的微笑。“可我那时比围岩还要坚韧,不过你在高地区,你只要稍不留意,就会没命的。”他环顾了一下陈设赏心悦目、枝形水晶灯映照的餐厅。“那可真和这儿没法比呀,天壤之别呢。”
  “你说过,对于绝大多数的淘金者来说,淘金十分不易。那么一直是这样吗?”
  “并不总是这样,有的人就比较幸运。不过,即使是这些幸运儿也有走霉运的时候。部分原因可能是由于加拿大高地区和马尼托巴大荒地对自远方而来的朋友不大友好吧。也可能是一些你觉得很强悍的人,不光是体格上的强壮,到后来却发现其实是个包。还有些人你原本觉得可以托付生命,结果却发现人心毕竟隔着肚皮。此外,还有一些事颇具戏剧性,情节有悖常理,结果峰回路转。记得有那么一次……”他刚开了个头就闭口不谈了,因为此时餐厅主管走了过来,将一只盛着账单的浅盘放在桌上。
  克丽斯汀像是着急听睡前故事的小女孩,急忙催促着,“继续讲啊。”
  “这可是个很长故事呢,克丽斯汀。”小老头翻过账单审视一番。
  “我真的好想听啊,”克丽斯汀心口如一,绝无诳语。她觉得和这位谦逊内敛的小老头相处越久,自己就越喜欢他。
  小老头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笑。他瞥了一眼房间那边的餐厅主管,又看看克丽斯汀,随即便拿出铅笔签了账单。
  “那是在1936年,”小老头开始讲故事了,“大致是黄刀镇最后一批淘金潮开始的时候吧,我正在大奴湖沿岸附近探矿。我当时有个搭档,来自俄亥俄州的海米·埃克斯坦。他倒腾过服装,卖过二手车,我猜他还干过不少其他的行当。他挺爱出风头,说起话来喋喋不休。不过,就是有本事让人喜欢上他,我猜这就是你们所说的魅力吧。刚到黄刀镇时,他身上还有点儿小钱,而我那时却身无分文,所以是海米在养活我们俩。”
  艾伯特·威尔斯若有所思地抿了一口水。
  “海米从没见过雪鞋,也没听说过永冻层,连结晶片岩和石英都分不清。不过我们从开始时就相处得很融洽,后来更是越来越合拍,活干得也算顺当。
  “我们出去逛荡了一个月,也许是两个月,在高地区你根本就没有任何时间概念。后来有那么一天,我们俩在黄刀河口附近坐下来卷颗烟抽。出于勘探者的习惯,我当时就顺手敲下了几块“铁片”——那其实是氧化了的石头,克丽斯汀——然后就捡了一两块放进口袋。回到湖边后,我便开始淘洗矿砂。当我发现淘出来是高品质的粗金砂时,可把我给乐坏了。”
  “梦想成真,”克丽斯汀颇为理解,“那一定让你觉得是世界上最开心的事吧。”
  “也许还有其他更开心的事,不过就算有,我也没碰上过。总之,我们立刻跑回敲下“铁片”的地方,用苔藓把它盖好遮起来。两天后,我们才发现,那个‘金库’已经被人抢先打桩圈定了认领权。当时,这对我们俩人中的任何一个来说,都是有生以来最致命的打击。后来我们发现,打桩的原来是一名来自多伦多的淘金者。他是一年前出来淘金的,后来就返回到了东部,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栽种了一棵‘摇钱树’。根据加拿大西北地区的领地法,他所申领的土地,如果不在一年内进行开采的话,那么他将丧失这块土地的认领权。”
  “当时距离弃权日还有多长时间?”
  “我们是6月时发现的,而这块地到了9月底就属于无主地了。”
  “你们可以不动声色守株待兔啊?”
  “我们就是想那么干,不过谈何容易啊。首先,我们找到的金矿和一座生产作业的矿场正好同出一脉,而且还有一些跟我们一样的淘金者在那一带活动寻觅。再者,我和海米已经身无分文了。”
  艾伯特·威尔斯招来一名经过的服务员,“我还需要些咖啡。”他又礼貌地征求克丽斯汀的意见,“你也再来些吗?”
  她摇了摇头,“不,谢谢了,别停啊,我还想听下去呢。”克丽斯汀琢磨着,人们幻想的那种传奇式的历险,竟然发生在眼前这个来自蒙特利尔其貌不扬的小老头身上,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
  “好吧,克丽斯汀。接下来的那三个月,我觉得对于我和海米来说,真的是度日如年,是我们一生中最漫长的岁月,或许也是最艰辛难熬的时光。不过,我们最后还是生存了下来。我们捕鱼为食,有时还要嚼几口草木充饥。最后,我都瘦成麻秆了,因为得了坏血病,双腿都已发黑。还有就是现在的这个支气管炎,静脉炎也没能逃得过去。海米比我也强不了多少,不过他毫无怨言,这也让我更加看重他了。”
  咖啡端上来了,克丽斯汀洗耳以待。
  “终于挨到了9月份的最后一天,我们在黄刀镇获悉,有一些人打算在这块地的优先认领权失效后就立刻接手。所以我们可不能冒险,准备好了立桩,刚过午夜就把自己的桩子立起来了。我记得当时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小老头的双手又像先前一样捂住了咖啡杯。
  “这基本就是我能记得的全部了,因为在那之后,我便昏厥了过去,再醒过来时已经躺在了埃德蒙顿的医院里,那里离我们下桩的地方有千里之遥。后来我才知道,是海米把我带出了高地区,直到现在我都没搞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海米告诉我是一名在无人区巡视的飞行员把我送到了南部。有好多次,包括在医院里,他们都放弃了救治我的希望。尽管我活过来了,但当我弄清楚了来龙去脉后,曾真的希望可以就此长眠。”他停了下来,又喝了口咖啡。
  克丽斯汀没过瘾,继续问道,“那个申领有效了吗?”
  “申领没有问题,是海米出了问题。”艾伯特·威尔斯下意识地用手抹着鸟喙般的鼻子。“也许我该把故事往前拉一拉。那三个月,我们俩签了两份出售合约,我们相互以书面形式把各自的一半矿权出让给了对方。”
  “你们为什么这么干?”
  “这是海米的主意,以防我们其中的一个挺不过去。如果真是那样,那个幸存者就可以把对方的出售合约拿出来,整个矿就是他的了,然后他会把另一份撕掉。海米说那样会省去很多法律上的繁文缛节。当时看起来,这么做似乎不无道理,如果我们俩都能逃出生天,那么我们就会把两份合约都撕掉。”
  克丽斯汀推波助澜挖掘剧情,“所以,当你在医院的时候……”
  “海米拿走了两份出售合约,把金矿注册在了他的名下。当我身体恢复到可以有心思过问的时候,海米已经取得了整个金矿的认领权,早就像模像样地雇用人手、动用机器开始开采了。我得知已有一家大型冶炼公司出价25万美元购买他的认领权,而且还有其他的竞买者争先恐后趋之若鹜。”
  “你就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小老头摇了摇头,“我觉得那根本就毫无胜算。总而言之,我刚一出院就借了足够的盘缠北上回归了。”
  艾伯特·威尔斯停住了,冲餐厅的另一边挥手打着招呼。克丽斯汀抬头张望,看见彼得·麦克德莫特正向这边走来。她还一直担心,彼得把她的邀请给忘了呢。此时看见他真的出现了,克丽斯汀心中涌起说不出的愉悦,一下子就打起了精神,感觉越发敏锐了起来。不过,敏锐的感觉马上就让她察觉到,彼得有些闷闷不乐。
  小老头热情地欢迎彼得入座,一名服务员急忙又加了一把椅子。
  彼得道了声谢,一屁股坐了下来,“我真是分身乏术啊,恐怕有点儿来晚啦。刚才忙活了几件事。”彼得自揣,这么轻描淡写地一嘴带过,也算是客套地敷衍过去了吧。
  克丽斯汀期待着过后还能有机会和彼得单独聊一聊,便岔开话题,“威尔斯先生正在给我讲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我一定要听听结局。”
  彼得轻啜了一口服务员端上来的咖啡,“请继续,威尔斯先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我可以以后再补开头。”
  小老头笑了笑,低头看了看自己扭曲生节、硬茧粗厚的一双手。“也快到结局了,不过后面的故事可更有嚼头啊。我回到了北部,在黄刀镇找到了海米。我对他破口大骂,把能想到的恶语毒咒一股脑儿地喷了出去。可海米却一直骂不还口,只是咧开大嘴灿烂地哈哈大笑。他这可是火上浇油的行为,气急败坏的我都准备当场就要杀了他。不过我倒没那么做,他也知道我根本干不出来那种事。”
  克丽斯汀心中愤慨,脱口而出,“他肯定是个招人恨的家伙。”
  “我当时也是那么想的。不过,等我稍微消了点儿气,海米便让我跟他走一趟。我们来到了一名律师那儿,他早已拟定好了一些文书,并把我的那一半份额还给了我。你觉得算是公正合理了吧,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呢。因为我不在的那段日子,是海米独自打理了所有的事情,却分文未取。”
  克丽斯汀糊涂得直晃脑袋,“我听不懂,为什么他……”
  “海米的解释是,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会有大量的法律程序和文件需要签字,特别是他知道我一定会坚持保留认领权不会售出,如果再把我们的合约拿出来,那么繁文缛节就会更多、更复杂。还需要到银行申请贷款,用于购买机器、发放工资等,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需要做呢。而我当时却躺在医院里,大部分时间都处于神志不清生死未卜的状态。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拥有一半的份额却不能在场的话,海米可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所以,海米就用上了我的出售合约,把认领权登记在他自己的名下,一个人来应付所有的麻烦事。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吞掉我的那份,只不过他不善动笔表达,就没能让我及时得知此事。不过,他从一开始就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了下来:一旦他有什么闪失,我将获得金矿全部的认领权。”
  彼得·麦克德莫特和克丽斯汀隔着餐桌瞪大了眼睛。
  “后来嘛,”艾伯特·威尔斯也不再卖关子了,“我对我的那一半份额也做了同样的事——立了遗嘱,一旦故去,全部认领权归海米所有。我们俩对这一处金矿都各自做了同样的安排,直到有一天,海米真的走了,那是5年前的事喽。我觉得,他教会了我一些东西:当你真的信任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要轻易改变初衷。”
  彼得·麦克德莫特已完全融入其中,好奇地追问道,“那么,那座金矿呢?”
  “噢,我们一直拒绝着络绎不绝的出价者,最后证明我们没押错宝。海米经营了好多年,现在它仍在运营——是北部最红火的金矿之一,我有时还会回去看一看,抚今怀昔。”
  樱唇微张,惊骇无语,克丽斯汀瞪着一双杏眼,望着小老头,结结巴巴地猜测,“你……难道你竟然……有一座金矿。”
  艾伯特·威尔斯兴高采烈地点点头,“不错啊,而且现在还有了一些其他的产业。”
  “请原谅我的好奇心,”彼得·麦克德莫特的感觉同样很敏锐,“能不能告诉我,那些其他的产业究竟会是什么呢?”
  “我也不是全都很清楚。”小老头不好意思地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身体。“有几个报社、几艘船、一家保险公司、几栋楼,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去年,我又买了一家食品连锁饭店。我喜欢尝试新事物,那会让我一直感到兴趣十足。”
  “是的,”彼得颇有同感,“我猜应该会是那样的。”
  艾伯特·威尔斯坏坏地笑了笑,“本来嘛,我打算明天再告诉你们,不过现在说了也无妨,我刚把这家饭店也买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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