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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断崖           ★★★ 双击滚屏阅读

第02章 断崖

作者:江户川乱步    来源:江户川乱步作品集    点击数:    更新时间:2016/4/2
  某年春。从k温泉出发,沿山路攀登一英里左右,有一处断崖。从这里远远向下望去,可以看到下面流淌着一条小溪。断崖上一块天然石凳上,并肩坐着一对青年男女,两人正在谈话。男的约莫二十七八岁,女的要比男的大上两三岁。两人都穿着温泉旅馆的浴衣,外罩一件棉袍。
  女:“不断回忆起过去的事,却不能讲出来,可真是难受啊!从那时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们还一次都没有谈论过那时候的事呢。今天我很想边慢慢回忆,边把那事理出个头绪来。你愿意吗?”
  男:“倒也没什么不愿意的,理一遍也好。你忘了的事情,我会帮你好好想想的。”
  女:“那好,我就开始了。我第一次注意到有点不对头是在一个晚上。当时是在床上,我和斋藤紧紧抱在一起,两人脸贴着脸。斋藤像平时一样哭着,泪水顺着我们俩的脸颊往下流,咸滋滋的泪水咕嘟咕嘟地往我嘴里流呢。”
  男:“快别说那种话了。我可不想细听你说那种事情。
  我不想当你这种有暴露狂的人的听众,更不想听你和你过去那位的闺房秘事。”
  女:“可是这一段很重要啊!这正是所谓的第一点启示。
  不过,如果你不乐意听,我可以讲得简单些嘛。就在斋藤抱着我,和我脸贴着脸哭泣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有点奇怪。不知怎的,我感觉他哭得比平时厉害,好像有什么别的意思似的。我有点吃惊,不由得挪开了脸,朝他哭肿的眼睛看去。”
  男:“好刺激啊!原本是闺房中的甜蜜故事,忽然变得恐怖起来。你那时是不是从那个男人的眼中读出了深深的怜悯之情啊?”
  女:“是啊!他那双哭泣的眼睛仿佛在说:真可怜啊!
  真可怜啊!他是真心可怜我而哭的。我觉着人的眼睛里写着他自己一辈子的事呢。就连现在的心情之类的事情都用头号铅字写着呢。我最擅长解读了,所以当时一下子就明白了。”
  男:“是要杀你的意思吗?”
  女:“是啊。不过,也可以说是恐怖游戏。活在这个世上,我们总会觉得郁闷啊。就连孩子因受惩罚而被关在壁橱里时,在黑暗中还是会找东西玩的。大人也是一样啊。无论忍受着多大的痛苦,还是会苦中作乐的。不找乐子不行,这是人无法改变的本能啊。”
  男:“若是光说废话,天很快就会黑的。咱们要说的话还长着呢。”
  女:“他可算是个有点残忍的人,而我正相反,所以相互就有了些倦怠的感觉。当然,要说彼此相爱,还是相爱的哟。不过,即使相爱,倦怠感还是会来的。你明白吧?”
  男:“我当然明白了。早就领教过了。”
  女:“所以,那时我们就想找点能让自己感觉毛骨悚然的刺激。我呢,总想寻求刺激,斋藤也很清楚我的这种想法。于是,后来我渐渐感觉到他好像正在策划什么事情,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但就在那天晚上,我观察了他的眼睛之后,才明白了他所策划的事情。他可真下了一番功夫啊。我当时吓了一大跳,因为我没想到他会搞出那么一个颇费周折的计划来。但是,我在感觉害怕的同时,也隐隐感到了一丝快意。”
  男:“你从那个男人眼中读出了深深的怜悯。其实,那不过是他演的一出戏而已。正是那场戏给了你第一个启示。
  那第二个启示又是什么呢?”
  女:“是那个穿藏青色外衣的男人的事。”
  男:“那人头戴同样颜色的礼帽,戴着墨镜,嘴上边留着浓浓的胡子。”
  女:“是你最先发现那个男人的。”
  男:“是啊。谁让我既是你家的食客,又是你们夫妇供养的小丑,同时还是个不受欢迎的画家呢。平时又有空,常在街上闲逛,所以我不仅第一个注意到那个穿藏青色外衣的男人在你家附近转来转去,就连那个家伙在街角的咖啡馆刨根问底地打听你们家人口及房子布局的事,也是我从吃茶店的老板娘那儿打问出来告诉你的。”
  女:“我也见过那个男人。在我家后院的院门外面见过一次,在正门旁边见过两次。那人穿着肥大的藏青色外套,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像个影子一样,立在那儿一动不动。”
  男:“最初我以为他是个小偷呢。曾见过他的附近人家的女佣也提醒过我。”
  女:“不过,那可是个比小偷更可怕的家伙啊!当我看到斋藤流下怜悯的眼泪时,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男人的形象猛然浮现在我的眼前。这是第二点启示。”
  男:“那么,第三点启示是由侦探小说来的吧?”
  女:“是啊。正是你让我们两人对侦探小说产生浓厚兴趣的。当然,我并不是说我和斋藤以前没这个兴趣。但是最终导致我俩如此热衷于考虑计谋、设圈套的人还是你啊。虽然曾经有过一段兴趣减退的时期,但半年前我俩的这种兴趣可以说达到了顶峰。我俩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谈论有关犯罪啦、骗术之类的话题。特别是斋藤,简直有些着迷了。”
  男:“那个时期,他想出了一个高明的计策。”
  女:“是啊,就是所谓一人扮演两个角色的计策。根据他那时的研究,一人扮演两个角色的计策有许多不同的类型呢。记得你当时还作了一个统计表呢。现在还在吗?”
  男:“那种东西怎么会留着。不过,我还记着呢。总共有三十三个不同的类型。”
  女:“斋藤曾说过,在这三十三种计策中,搞出一个虚构人物这一招数,当属第一高招。”
  男:“比如要筹划杀个人,那么欲杀人者要尽可能在实施计划一年多以前就设法造出另一个自我。利用假胡须、眼镜、服装等道具,进行一些极其简单却又是极巧妙的改装,然后摇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人,住进相隔较远的另一栋房子里。然后要让这个虚构的人物尽可能多地在社会上露面。
  也就是说要让他过双重生活。在真的一方谎称因公外出的时间,虚构的一方就呆在自己家里。虚构的一方对外声称自己干着某种夜间的工作,在他上班的时间,真的一方就可以呆在家里。如果再不时安排其中一方出差或是其它什么事,这种骗人的把戏就可以很容易地长期进行下去。然后,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让虚构的一方去杀人。当然,在马上要杀人之前和刚刚杀过人之后,要设法让两三个人看到自己,以便让他们深信杀人者就是那个虚构的人物。目的终于达到了,就此让虚构的一方彻底消失。用于改装的物品,或烧掉,或者拴上重物将它沉入河底。虚构的一方的住宅,从此不见主人归来。就是说主人从此下落不明了。而真的一方呢,则若无其事地继续其从前的生活。这样一来,因为这起事件从一开始就是由虚构的人物实施的犯罪,所以无法找寻犯人的下落。这就是所谓完美的犯罪啊。”
  女:“他曾经极狂热地告诉我说,这个计策在所有的犯罪手段中是最高明的。他的话让我感觉有点恐怖。当时咱俩不是完全被他说服了吗。所以,我后来总也忘不了这个所谓虚构人物杀人计策的事。另外,还有个日记本的事呢。他早就预想到我会设法找他的日记本,所以从很早就把它藏了起来,还特意藏在一个特别难找的地方呢。不过,因为他从一开始写日记,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让我看,所以上面并没有写什么内心的秘密。关于那位我后来才知道的女人的事情,他连一个字都没写。”
  男:“这家伙用的是‘欲显故隐’,即想让人看到、却故意在字上划上杠的办法啊。这原本是校订员用的行话。以前的文书,在校订前,为了能让人看清原来的字,不把字涂黑,只在字上划上杠。下面的字,如果想看还是可以看得清的。就连我们写信也时常会用这种办法,在有些字上划上杠,但对方还是能认得出来,其实那里写的正是我们最想让对方看的东西。那家伙的日记用的正是这种办法哟。”
  女:“我可是拜读了他的日记哟。里面写着很长的论文,就是关于虚构人物杀人计策的论文。写得真不错哎。居然有兴趣制作出一个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的人来。他可真会写文章哎!”
  男:“明白了。你先别怀旧了,还是继续往下讲吧。”
  女:“嗯。这样一来,三点启示就都全了。怜悯的眼泪、穿藏青色外套的怪人、虚构人物杀人计策。不过,若是没有第四点启示的话,事情还是不成哟,这可是杀人动机啊!动机就是那个女人。他竟然没把这点写进日记里。不过,如果连这都写出来的话,那可真成了一出戏。这样一来,刺激的感觉就会大大减少了,所以不行啊。话说回来,他也太小心了,小心得都有点令人讨厌了。对了,那个女人的事情还是你告诉我的呢。不过,我以前也稍微有点感觉,我从他的眼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存在。打那以后,当我和他在床上拥抱在一起时,我好像能从他的身上隐隐嗅出另一个女人的气味。”
  男:“能到那种程度吗?不过,总而言之,把这四点启示结合起来看,那家伙导演的这出戏的梗概就清楚了。他先用所谓‘欲显故隐’的办法让你悟到那个女人的存在,然后故意流着眼泪,显出一副可怜你的样子。因为他想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所以你自然而然就成了障碍;但若是和你分手呢,对于缺乏生活能力的斋藤来说,很快吃饭都会成问题的,所以也不成。那家伙说是给朋友的公司帮忙,每天都出去上班,可是也没见他拿回多少报酬啊,不过是消闲解闷而已。你虽然和斋藤正式结了婚,可你的财产还是牢牢握在你自己手里的。从你那位战后发了大财的暴发户父亲手里继承的财产,你一直把它看作是你自己的东西,牢牢看管着呢,并没有把它搞成夫妇共有的财产。那家伙虽然一直能从你那里拿到一笔为数不小的零花钱,但你的财产的本金他连一个指头都碰不着。所以,如果他想违背你的意愿,把那笔钱用在和其他女人享乐上,他只能杀了你。那样一来,由于你和他是正式结婚,你又没有其他亲属,于是你的全部财产就都将落入他的手里。这就是动机。”
  女:“这就是恐怖游戏的动机吗?”
  男:“是啊。不过,即便把它当成是真正的犯罪,这也是个无可挑剔的动机啊。而且,杀人手段就是他所赞美的制造虚构人物的计策。首先,让你多次看到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接着他自己打扮成那个男人的模样,偷偷潜入你的卧室将你杀掉,最后让那个虚构的杀人犯永远消失。而他呢,又摇身一变,变成了原来的他返回家里。然后,他会大叫大嚷一番,假装刚刚发现你的尸体。大致就是这样一个顺序。”
  女:“是啊,就这样让我深信不疑,让我感觉害怕,然后两人相互品味和享受那种刺激。就好像是小孩玩的稍稍复杂些的侦探游戏。不过,如果我当时不相信他真是在玩游戏,而是感觉到他确有杀我的意思的话,那可真是一种极恐怖的刺激啊!他正是瞄准这点了,所以设计了这种比小孩的侦探游戏可怕得多的玩艺儿。”
  男:“就连小孩玩的侦探游戏也不可小看哟。我在十二三岁时,有一次也是玩侦探游戏,和一个年龄比我大的女孩一起躲在一个黑乎乎的仓房里,被那个女孩吓了一大跳呢。
  她本来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那天却打扮成一副无法形容的怪模样,真是要多可怕有多可怕,把我吓了个半死。”
  女:“你快别扯别的了。就在那天晚上,当我凝视着斋藤那哭肿了的眼睛的一瞬间,大约只用了一秒钟左右的时间,我就把刚才我们俩谈的事情全都想明白了。先是回忆发生过的所有事情,然后对它们做一个符合逻辑的分析、推理。仅仅用了一秒钟啊!人的大脑,实在太不可思议了!你说它是怎么构成的啊?用嘴说的话,怎么也得说个三十分钟吧,竟然只用一秒就想出来了。”
  男:“不过,想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如果他真想杀死你,本可以有一个像样的结局嘛。如果他仅仅把这当成是一场游戏,那不是永远没个了局了吗?难道他只是想通过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吓你一下就完事吗?”
  女:“决不只是那样!虽然这只是我的推测,但我觉得他是想有个结果的。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会从窗户或是其它什么地方悄悄潜入我的卧室,然后,谛听我因害怕而发出的惊叫声,观察我受刺激的强烈程度。之后呢,他会继续扮成那个男人的模样上我的床。就是说扮成他人上自己妻子的床。”
  男:“真可以说是低级趣味啊!”
  女:“是啊,他就是那种低级趣味的人嘛。否则也不会想到玩这种古怪的恐怖游戏了。”
  男:“不过,结果可是完全不同的啊!”
  女:“是啊,在那之后的事已经不是玩笑了嘛。真可怕啊!我现在还觉得害怕呢。”
  男:“就连我,想起后来的事,心情也不大好呢。不过,我们还是谈一谈吧。在这个荒无人烟的断崖上,把这事再回忆一遍,也许以后你的心情会变得轻松些。”
  女:“是啊,我也这么想。从那个晚上往后,每次都相隔一段时间,一共发生了三次同样的事。他每次都抱着我,把他的脸贴着我的脸哭个不停。他仿佛哭得一次比一次厉害了。我好几次都感觉到有点怪异。每一次我都迅速把脸挪开,朝他的眼睛深处望去,可奇怪的是,再也看不出什么东西了。也许只是我的胡乱推测而已,但当时我做出一个相当可怕的推测。”
  男:“你认为他真是要杀你吗?”
  女:“忽然,我感觉他的眼睛仿佛对我说了些什么。他好像在说:‘我制作了一个虚构的人物,想让你体会一下刺激的滋味。开始我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对于是否以戏剧的方式结束这件事,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现在我即使真的把你杀了,我也不会有任何危险。那样一来,你的财产就全归我了。你的财产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啊。另外,说句实话,我爱那个女人胜过爱你许多倍呢。真可怜啊!我觉得你太可怜了。’就这样,我甚至能感到他在竭尽全力哭喊着。
  眼泪不停地从他眼里流出,甚至咕嘟咕嘟地流进我的嘴里。
  我们两人的胡思乱想在寂静的黑暗中纠缠在一起,变得更加混乱不堪,我当时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男:“就是在那个时期,你跑来跟我商量的吧?”
  女:“是啊。我把刚才所讲的那些忧虑的事全告诉了你。
  你说我想得太多了,还笑话我说:怎么会有那么愚蠢的事呢?可是,当时你微笑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怀疑的影子。我心里明白,其实你也感觉到有些不安了。”
  男:“不过,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感觉不安。你可真是个千里眼啊,连别人潜意识里的东西都能感觉出来。”
  女:“我开始害怕看他的眼睛,同时又怕他明白我这种想法。后来,我渐渐对手枪的事产生了怀疑。有一天傍晚,在大门外,我又碰上了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那个男人总是在傍晚或是在夜里才露面。想必是怕我看破他的伪装吧。那天天色同以前一样,也有些暗,看不清楚。我好像感觉到,那个男人看着我,冷冷地笑了一下。虽然我知道那个人是斋藤伪装的,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就在那一刹那,不知怎的,我忽然想到了手枪的事,就是他藏在书房抽屉里的那把手枪。”
  男:“手枪的事我也知道。那家伙居然违背国家禁令,偷偷弄到一把手枪。而且还总装着子弹,藏在抽屉的最下边。他说他并不是要用它做什么,只不过是把到手的东西收好而已。”
  女:“我以为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总是随身携带着那把枪,吓了一大跳呢。于是,我慌慌张张地跑进书房,拉开抽屉看了一下,却发现那只手枪竟然好好地在那儿放着呢。我当时稍稍放心了些,可转念一想,他不可能干出让虚构的杀人犯拿着属于斋藤的枪这种蠢事吧。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也许拿着另外一把手枪呢。也许他还准备了其它凶器呢。手枪虽说还在原来的地方,那也决不能疏忽。那样一想,我就更觉得不安了。”
  男:“于是你就下决心干脆自己拿着那把枪了?”
  女:“是啊。还是那样多少放心些。于是我就决定干脆把那只手枪拿到我自己的房间去,晚上拿着枪上床睡觉。”
  男:“不妙啊。只要没有那件事……”
  女:“可我曾问过你的。假设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闯进我的卧室里来。那时,如果我用手枪打了那个男人,我会是什么罪名?”
  男:“是啊。我当时回答说:当一个陌生男人用暴力闯入你的房间,甚至踏进你的卧室里来,只要你原本没有加害那个男人的意图,你的正当防卫就是成立的。就是说即使你杀死了对方,也不构成犯罪。事实虽然如此,可现在想想看,当时那么说并不好。”
  女:“后来,那个男人终于来了。记得那时,只要是斋藤不在的晚上,我就会想:那人快要来了吧?那人快要来了吧?于是,整个晚上都在等待。当时都到那种程度了哎。那天,夜里十二点刚过,那个男人翻过我家院墙,从走廊窗户悄悄钻了进来,他走路很轻,连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我卧室的门。还是穿着藏青色外套、戴着礼帽、戴一副墨镜、嘴上边留着小胡子。绝对是那个我屡次看到的男人。我闭着眼睛假装睡觉,却从眼睛缝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男人。手枪已经扣上了扳机,随时可以开枪,被子下面的手紧紧握着枪。”
  男:“……”
  女:“我当时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虽然想快点开枪,但还是拼命忍住了。仍旧从眼睛缝里死死盯着他看。那个男人两只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似乎早就看出我是在装睡。我感觉我和他的对视几乎持续了有一个钟头。我真想大叫一声,从床上跳下来逃跑。但最终还是咬着牙强忍住了。”
  男:“……”
  女:“那个男人终于迈着大步向我床边走了过来。虽然他的身体笼罩在床头灯灯罩的阴影里,但他的脸看起来又大又清楚。尽管伪装得非常巧妙,但我还是清楚地明白,他就是斋藤。那个男人戴着墨镜的眼睛,看起来像在笑。接着,他突然将上半身向床头弯下来,向我扑了过来。当时,他那把短刀被我的被子挡着,看不清。我那时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我猛然从被中掏出手枪,对准他的胸口,扣动了扳机。
  当时根本没有时间一边用手枪瞄准他一边问话。我当时像要发疯一般,只想开枪。当你和女佣听到枪声跑过来时,那个男人胸部中弹,已经断了气,我呢,昏倒在床上了。”
  男:“我刚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在那个男人的尸体旁边有一把出鞘的短刀。”
  女:“警察来了。接着,我被叫到检察厅。你也被找去了。我毫不隐瞒地讲出了事情经过。检察官指责了我们这种一味沉溺于寻求刺激的生活方式,狠狠数落了我一通。但并没有起诉我。因为有短刀的存在,那个男人有杀人企图就成了无可怀疑的事实。之后,我不仅没有生病,还顺利办完了为他送葬的事,然后在家里呆了整整一个月。是你每天安慰我的。我既没有亲属,又没有好朋友,只能靠你一个人。再往后,斋藤情妇的事,也是你替我了结的。”
  男:“迄今快到一年了。我和你办完正式的结婚手续也快有五个月了。怎么样?是不是该回去了?”
  女:“话还没说完呢。”
  男:“还没说完啊。我们不是已经全部理了一遍了吗?”
  女:“哪儿啊,我们迄今为止所说的只不过是些表面现象而已。”
  男:“什么?是表面现象吗?我们难道不是深刻地分析了内心深处所想的事吗?”
  女:“真正的事实总会隐藏在最深一层。正是那最深层的事情,我们俩还没有谈到呢。”
  男:“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你是不是有点神经质啊?”
  女:“你害怕了吗?”
  男人的眼睛“唰”地一亮,但他的表情几乎没什么变化,身子也一动未动。女人越说越兴奋了,脸色微微泛红,眼睛闪闪发光,嘴角上翘,现出一丝恶作剧般的微笑。
  女:“我觉得一个人若是能按自己所想的来操纵他人,使他人犯下重罪,那他自己一定会感到很愉快吧。而被操纵的那一方又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了他人的傀儡。再也没有比这更完美的犯罪了。这才是纯粹的完美犯罪啊。”
  男:“你究竟想说什么啊?”
  女:“我想说你就是那个在幕后操纵木偶的魔术师。不过,我并不是想要揭发你才这么说的。这就好像是两个恶魔凑到一起,嘻嘻哈哈笑着,相互吹捧对方的诡计更高明一样。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进一步剖析一下咱俩内心的真正想法。就像你所说的‘暴露狂’那样。”
  男:“哎,还是算了吧。我对‘暴露狂’没兴趣。”
  女:“看来你还是害怕啊。不过,说了一半的事情就这么放下,以后会感觉不舒服的。我可要说了。向死去的斋藤鼓吹侦探兴趣的不正是你吗。况且,斋藤本来就有这方面的潜质,于是,他就成了你的最佳傀儡人选了。接着,你设法使他对研究犯罪方法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并进一步让他醉心于钻研虚构人物杀人计策。虽说是斋藤自己逐渐着迷了,但确实是你用非常巧妙的手段,将他考虑问题的方法逐渐引向那个方向的。你用的是讲话技巧吗?不,那是比讲话技巧更为高明的办法。总之,你用那种方法随心所欲地操纵着斋藤。不过,斋藤搞上女人并不是因为你,是他自己搞上的。
  对于享乐主义者斋藤来说,那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你只不过巧妙地利用了这件事。”
  男:“……”
  女:“就连把虚构人物杀人计策和那个女人的事结合起来,设想出我们夫妇之间的恐怖游戏这事,不用说,也是你在背后起了作用。因为斋藤属于那种喜欢干离奇古怪事情的人,你只要说上一两句话,给他一些不露痕迹的暗示就行了。用那种斋藤丝毫不会注意但却有极大暗示作用的话。”
  男:“你怎么想象都可以。做出那样的想象只能证明你自己是个异想天开的恶人。”
  女:“是啊。正因为我是恶人,所以我明白恶人的想法。
  当斋藤陷入你的圈套,伪装成那个穿藏青色外套的男人,开始在我家周围转来转去时,是你最先发现的,然后告诉了我。虽然我当时没有注意,但后来经回忆发现,当时你的眼睛显出无法掩饰喜悦的样子。那种眼神绝不仅仅是发现了一个怪异的男人那么简单。现在想来,当时你的眼中赤LL地流露出狂喜,好像在说:太好了!干得不错!我通过分析斋藤哭泣一事,以及回忆虚构人物杀人计策等等,才对整个事情做出了判断。而作为策划者的你,其实从一开始就什么事都明白。”
  男:“别说了!别说了!”
  女:“就差一点了。还有一点想说的事呢。假戏不知不觉开始真做了。斋藤开始考虑是不是将我杀掉。接着,他搞到一把手枪,并和你谈了手枪的事。于是,你虽然一本正经地对我说:怎么会有那种蠢事呢。但你的眼中分明闪烁着疑虑的影子,故意让我看。不仅如此,你还清楚地告诉我,即使万一用枪将对方杀死,也属于正当防卫,不构成犯罪。至此,你只需坐视事情继续发展了。也许会发生杀人事件,也许不会发生。不过,即使没有发生,你也不会吃什么亏的。
  如果我开了枪,而斋藤死了,则正好中了你的圈套。多妙的想法啊!在咱俩经常谈论犯罪计策那个时期,曾提到过概率犯罪的问题。就是那种虽然有充分的可能性,但能否实现目标还要靠碰运气的方法,也可以说是最狡猾、最安全的方法哟。即使失败,作案人也一点都不必担心被怀疑,所以可以多次运用不同的手段作案,如此下去,总有一次会达到目的。
  “而且,即便达到了目的,作案者也绝对不会招致怀疑。
  你这个概率犯罪的方法,比斋藤的虚构人物方法要高明得多啊!”
  男:“我可要生气了。你简直成妄想狂了。脑子有病了吧。我可要一个人先回去了。”
  女:“你的额头上全是汗啊!觉得不舒服了吗?其实,我在扣动扳机的时候,并不知道斋藤手里拿着短刀。当时,我猛然觉得他要过来勒我的脖子。但另一方面,我又觉得也许他只不过是要拥抱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明白。
  虽然如此,我还是扣动了扳机。其实,那是因为我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深深爱上你了,所以才那么做了。这一点我想你也很明白。扣动扳机之后,我就昏迷过去,等我醒来以后,才第一次看到了短刀。所以,那把短刀既可以认为是斋藤事先放在外套口袋里的;也可以认为是你把事先准备好的本属于斋藤的短刀拿进来,捺上斋藤的指纹后放在那里的。难怪听到枪响第一个跑出来的人是你呢。因为如果斋藤当时带着短刀的话,我正当防卫的理由就更加充分了。你虽然希望斋藤被我杀掉,但如果让我因此而承担罪责的话,又是你所不情愿的。为了救我,你任何事都会做的。”
  男:“真让人吃惊啊!居然妄想到那种地步了。”
  女:“算了吧。虽然你想笑给我看,可你的声音和平时完全不同了哎。就好像在哭一样。没必要害怕到那种程度嘛。我只不过在这儿说说而已。就算你采用的是毫无危险的概率犯罪,但你为了把我弄到手,甚至不惜设计出那么令人恐怖的阴谋,所以我是绝不会背叛你的哟。我是打心底爱着你呢。这件事就把它当作我们俩之间永久的秘密吧。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谈一次我们心里真正想的事情。”
  男人沉默不语,他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拿你这个“妄想狂”没办法了。接着,他从那块天然石凳上默默地站了起来。与此同时,女人也站了起来。她慢慢向与回家的路相反的方向也就是悬崖边的方向走去。男人虽然显出有点害怕的样子,但等到女人走了两三步后,他也跟了过去。
  女人一直走到距悬崖边两尺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遥远的下方隐约传来小溪流水的声音,但看不到溪流。谷底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两人站的地方,距离谷底足有几十丈高度。
  女人面向深谷的方向,对身后的男人讲道:“我们今天讲的可全是真话啊。像这样的真话,一般很少有人能讲得出来哟。所以,我觉得挺痛快的。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们还没有谈到呢,只剩最后一件了。我们干脆把最后一点真话都讲出来吧。我不看你的脸讲吧。我一直爱的是赤LL的你,可你一直爱的是我和我的钱。而现在,你已经不爱我了,只爱我的钱了。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能读懂你的眼睛。而且,你也知道我明白。所以,你今天特意把我约到这个人迹罕至的悬崖上来。你虽然不爱我了,但你无法和我分手,因为你也和斋藤一样,是个缺乏生活能力的男人。于是,你所能做的事就只有一件了,就是重走斋藤的老路,把我杀掉。那样一来,我的全部财产就都成你的了,因为你是我丈夫嘛。其实我从很早就知道你有了别的女人,而且还知道你现在恨我。”
  女人听到从自己身后传来的男人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
  她能感觉到,男人的身体正在悄悄向自己逼近。女人想:那个时刻终于来到了啊。
  男人的双手已经触到了女人后背,那双手在剧烈颤动着。接着,女人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猛然向自己后背袭来。
  女人没有抗拒那股力量,而是将自己柔软的身体尽量弯成两折,然后,猛地向一旁闪躲开去。
  男人扑了个空,脚下收不住,身体快速向前倾斜。尽管他拼命想要停下,可前面已经没有路了。男人的身体像一根木棒一样直挺挺地向下坠去。
  刚才丝毫没有留意到的鸟叫声现在清晰地传入女人的耳鼓。她顺着小溪下游向上望去,只见夕阳将广阔的天空及天空中飘浮的大片云朵染得通红。晚霞竟是如此宏伟、壮丽。
  女人在岩石上呆立了许久。后来,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又是正当防卫。不过,这算是什么事啊。一年前,想杀死我的人是斋藤,然而,被杀的人不是我,却是斋藤。这一次呢,想把我推下悬崖的是他,然而,从悬崖上掉下去的人不是我,却是他。所谓正当防卫,可真是奇妙啊!这两件事中,真正的犯人本来是我,然而法律不会惩罚我,世间的人也不会怀疑我。能想出这么狡猾的办法,说明我是个相当狠毒的女人啊。我今后不知道还会使用多少次正当防卫呢。
  用这种绝对不会构成犯罪的方法,不知还会杀多少人呢……”
  夕阳映照着广阔的天空,将断崖边的岩石染成了血红色。连后边山上郁郁葱葱的森林都像要燃烧一样,显出火焰般的颜色。女人孤零零地站在岩石上,整个人看起来很小很小,像个可爱的布娃娃一样。她那美丽的脸庞因为兴奋而变成了粉红色,圆圆的眼睛在天空映衬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女人长久地、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看起来就像是断崖处一个天然的、精巧无比的装饰物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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