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
 
2020-07-16 17:34:43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二)

  没有人动,没有声音。
  每个人都已感觉到这种不可抗拒的压力,压得人连气都透不过来。
  “来了!终于来了……”
  好热的太阳,好热的风!
  风从草原上吹过来,这人也是从草原上来的。
  路上的泥泞已干透。
  他慢慢的走上了这条路,左腿先迈出一步,右腿再慢慢的跟上来。
  他走得虽慢,但却没有停。
  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太阳也正照在他脸上。
  他的脸却是苍白的,白得透明,就像是远山上亘古不化的冰雪。
  但他的眼睛却似已在燃烧。
  他的眼睛在瞪着马芳铃。

×      ×      ×

  马芳铃的手已停下,手里的浴巾,还在往下面滴着水。
  一滴,两滴……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了这几滴水声。
  她心里却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悲哀、愤怒、羞侮、仇恨。傅红雪的眼睛。
  “你为什么还不走?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我不能走,因为我要看着他死,死在我面前!”
  她的心里在挣扎、呐喊,可是她的脸上却全没有一丝表情。
  她脸上似也结起了冰雪。
  傅红雪的眼睛已盯在路小佳脸上。
  路小佳却连看都没有看他,反而向丁老四和胡掌柜招了招手。
  他们只好走过去。
  路小佳道:“你们要我杀的就是这个人?”
  丁老四迟疑着,看了看胡掌柜,两个人终于同时点了点头。
  路小佳道:“你们真要我杀他?”
  丁老四道:“当然。”
  路小佳忽然笑了笑,道:“好,我一定替你们把他杀了。”
  他伸出一只手,慢慢的拿起了木架上的剑。
  傅红雪握刀的手立刻握紧。
  路小佳还是没有看他,却凝注着手里的剑,缓缓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丁老四赔笑道:“当然。”
  路小佳道:“你放心?”
  丁老四道:“当然放心。”
  路小佳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们既然已放心,就可以死了。”
  丁老四皱眉道:“你说什么?”
  路小佳道:“我说你们已该可以死了。”
  他手里的剑突然挥出,慢慢的挥出,并不快,也并没有刺向任何人。
  丁老四看着他手里的剑挥出,一张脸突然抽紧,整个人都突然抽紧。
  大家诧异的看着他的脸,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丁老四的人却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时候,小腹下竟突然有股鲜血箭一般标出去。
  大家这才看出,木桶里竟刺出了一柄剑,剑尖还在滴着血。
  丁老四正在看着路小佳右手中的剑时,路小佳左手的剑已从木桶里刺出,刺进了他的小肚子。
  就在这时,胡掌柜也倒了下去,咽喉里也有股鲜血标出来。
  路小佳右手的剑,剑尖也在滴着血。
  胡掌柜看到那柄从木桶刺出的剑时,路小佳右手的剑已突然改变方向,加快,就像是电光一闪,已刺穿了他的咽喉!

×      ×      ×

  没有人动,也没有声音。
  每个人连呼吸都似已停顿。
  剑尖还在滴着血。
  一滴,两滴……
  路小佳看着鲜血从他的剑尖滴落,轻轻叹息着,喃喃道:“干我这一行的人,就算洗澡的时候,也会在澡盆留一手的,现在你们总该懂了吧。”
  马芳铃突然嘶声道:“可是我不懂。”
  路小佳道:“你不懂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没有人懂。
  马芳铃当然不懂,道:“你要杀的人并不是他们吧。”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转过头,目光终于落到傅红雪身上。
  “你懂不懂?”
  傅红雪当然也不懂,没有人懂。
  路小佳道:“其实他们并不是真的要我来杀你的。”
  “不是?”
  路小佳道:“他们只不过要在我跟你交手时,从旁边暗算你。”
  傅红雪还是不太懂。
  路小佳道:“这主意的确很好,因为无论谁跟我交手时,都绝无余力再防备别人的暗算了,尤其是从木桶里发出的暗算。”
  傅红雪道:“木桶里?”
  路小佳道:“你不懂?”
  傅红雪还是不懂,没有人懂。
  就在这时,突听“砰”的一声大震。
  声音竟是从木桶里发出来的,接着,木桶竟已突然被震开。
  水花四溅,在太阳下闪起了一片银光。竟突然有条人影从木桶里窜了出来。
  这人的身手好快。
  但路小佳的剑更快,剑光一闪,一声惨呼。
  太阳下又闪起了一串血珠,一个人倒在地上,赫然竟是金背驼龙!

×      ×      ×

  没有声音,没有呼吸。
  惨呼声已消失在从草原上吹过来的热气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丁灵琳才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快的剑!”
  叶开点点头,他也承认。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一柄凡铁打成的剑到了路小佳的手里,竟似已变得不是剑了。
  竟似已变成了一条毒蛇,一道闪电,从地狱中击出的闪电。
  丁灵琳叹道:“现在连我都有点佩服他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道:“他虽然未必是聪明人,也未必是好人,但他的确会使剑。”

×      ×      ×

  最后一滴血也已滴了下去。
  路小佳的眼睛这才从剑尖上抬起,看着傅红雪,微笑道:“现在你懂了么?”
  傅红雪点点头。
  现在他当然已懂了,每个人都已懂了。
  木桶下面竟有一节是空的,里面竟藏着一个人。
  水注入木桶后,就没有人能再看得出桶有多深。
  路小佳当然也没有站直,所以也没有人会想到木桶下还有夹层。
  所以金背驼龙若从那里发出暗器来,傅红雪的确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路小佳说道:“现在你总该明白,我洗澡并不是为了爱干净,而是因为有人付了我五千两银子。”
  他笑了笑,又道:“为了五千两银子,也许连叶开都愿意洗个澡了。”
  叶开在微笑。
  傅红雪的脸却还是冰冷苍白的,在这样的烈日下,他脸上甚至连一滴汗都没有。
  路小佳悠然道:“这主意连我都觉得不错,只可惜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他们看错了我。”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杀过人,以后还会杀人,我也喜欢钱,为了五千两银子,我随时随地都愿意洗澡。”
  他又笑了笑,淡淡的接着道:“但是我却不喜欢被人利用,更不喜欢被人当做工具。”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目中的冰雪似已渐渐开始溶化。
  他忽然觉得湿淋淋的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至少还是个人。
  路小佳道:“我若要杀人,一向都自己动手的。”
  傅红雪道:“这是个好习惯。”
  路小佳道:“其实我还有很多好习惯。”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我还有好的习惯,就是从不会把自己说出的话再吞下去。”
  傅红雪道:“哦。”
  路小佳道:“现在我已收了别人的钱,也已答应别人要杀你。”
  傅红雪道:“我听见了。”
  路小佳道:“所以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想杀你。”
  路小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我一向不喜欢杀你这种人。”
  路小佳道:“我是哪种人?”
  傅红雪道:“是种很滑稽的人。”
  路小佳很惊讶,道:“我很滑稽?”
  有很多人骂过他很多种难听的话,却从来还没有人说过他滑稽的!
  傅红雪淡淡道:“我总觉得穿着裤子洗澡的人,比脱了裤子放屁的人还滑稽得多。”
  叶开忍不住笑了,丁灵琳也笑了。
  一个大男人身上若只穿着条湿裤子,样子的确滑稽得很。
  这种样子至少绝不像杀人的样子。
  路小佳忽然也笑了,微笑着道:“有趣有趣,我实在想不到你这人也会如此有趣的,我一向最喜欢你这种人了。”
  他忽又沉下脸,冷冷的说道:“只可惜我还是要杀你!”
  傅红雪道:“现在就杀?”
  路小佳道:“现在就杀!”
  傅红雪道:“就穿着这条湿裤子?”
  路小佳道:“就算没有穿裤子,也还是一样要杀你的。”
  傅红雪道:“很好。”
  路小佳道:“很好?”
  傅红雪道:“我也觉得这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路小佳道:“什么机会?”
  傅红雪道:“杀我的机会。”
  路小佳道:“现在我才有杀你的机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知道我现在绝不会杀你!”
  路小佳动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淡淡道:“我只不过告诉你,我说出的话,也从来不会吞回去的。”
  路小佳看着他,脸上带着很奇怪的表情。
  傅红雪的脸上却全无表情。
  路小佳忽然笑了。
  木架上有个皮褡裢,被压在衣服下。
  他忽然用剑尖挑起,从褡裢中取出两张银票。
  一张是一万两的,一张是五千两的。
  路小佳道:“人虽没有杀,澡却已洗过了,所以这五千两我收下,一万两却得还给你。”
  他将一万两的银票抛在丁老四身上,喃喃道:“抱歉得很,每个人都难免偶尔失信一两次的,你们想必也不会怪我。”
  没有人怪他,死人当然更不会开口。
  路小佳竟已用剑尖挑着他的褡裢,扬长而去,连看都没有再看傅红雪一眼,也没有再看马芳铃一眼。
  大家只有眼睁睁的看着。
  可是他走到叶开面前时,却又忽然停下了脚步。
  叶开还是在微笑。
  路小佳上上下下看了他两眼,忽也笑了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这五千两留下来?”
  叶开微笑道:“不知道。”
  路小佳将银票送过去,道:“这是给你的。”
  叶开道:“给我?为什么给我?”
  路小佳道:“因为我想求你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路小佳道:“求你洗个澡,你若再不洗澡,连我都要被你活活臭死了。”
  他不让叶开再开口,就已大笑着扬长而去。
  叶开看着手里的银票,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丁灵琳却已忍不住笑道:“无论如何,洗个澡就有五千两银子可拿,总是划得来的。”
  叶开故意板着脸,冷冷道:“你好像很佩服他。”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可是我最佩服的人并不是他。”
  叶开道:“你最佩服的是你自己?”
  丁灵琳道:“不是我,是你。”
  叶开道:“你也最佩服我?”
  丁灵琳点点头道:“因为这世上居然有男人肯花五千两银子要你洗澡。”
  叶开也忍不住要笑了,但却没有笑。
  因为就在这时,他已听到有个人放声大哭起来。

×      ×      ×

  哭的是马芳铃。
  她已忍耐了很久,她已用去了最大的力量去控制她自己。
  但她还是忍不住要哭,要放声大哭。
  她不但悲伤,而且气愤。
  因为她觉得被侮辱与损害了的人总是她,并没有别人。
  她开始哭的时候,傅红雪正走过来,走过她身旁。
  可是他并没有看她,连一眼都没有看,就好像走过金背驼龙的尸身旁一样。
  万马堂的马师们,全都站在檐下,有的低下了头,有的眼睛望着别的地方。
  他们本也是刚烈剽悍的男儿,但现在眼看着他们堂主的独生女在他们面前受辱,大家竟也全都装得没有看见。
  马芳铃突然冲过去,指着傅红雪,嘶声道:“你们知道他是谁?他就是你们堂主的仇人,就是杀死你们那些兄弟的凶手,他存心要毁了万马堂,你们就这样在旁边看着。”
  还是没有人开口,也没有人看她一眼。
  大家的眼睛都在看着一个满脸风霜的中年人。
  他们叫这人焦老大,因为他正是马师中年纪最长的一个。
  他这一生,几乎全都是在万马堂度过的,他已将这一生中最宝贵的岁月,全都消磨在万马堂中的马背上。
  现在他双腿已弯曲,背也已有些弯了,一双本来很锐利的眼睛,已被劣酒泡得发红。
  每当他睡在又冷又硬的木板床上抚摸到自己大腿上的老茧时,他也会想到别处去闯一闯。
  可是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他的根也已生在万马堂。
  马芳铃第一次骑上马背,就是被他抱上去的,现在她也在瞪着他,大声道:“焦老大,只有你跟我爹爹最久,你为什么也不开口?”
  焦老大目中似也充满悲愤之色,但却在勉强控制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缓缓道:“我也无话可说。”
  马芳铃道:“为什么?”
  焦老大握紧双拳,咬着牙道:“因为我已不是万马堂的人了。”
  马芳铃耸然道:“谁说的?”
  焦老大道:“三老板说的。”
  马芳铃怔住。
  焦老大道:“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一匹马,三百两银子,叫我们走。”
  他拳头握得更紧,牙也咬得更紧,嗄声道:“我们为万马堂卖了一辈子命,可是三老板说要我们走,我们就得走。”
  马芳铃看着他,一步步往后退。
  她也已无话可说。
  叶开一直在很注意的听着,听到这里,忽然失声道:“不好。”
  丁灵琳道:“什么事不好?”
  叶开摇了摇头,还没有说话,忽然看见一股浓烟冲天而起。
  那里本来正是万马堂的白绫大旗升起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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