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重重隐秘
2023-06-09 10:56:02   作者:古龙   版权:古龙著作管理委员会   评论:0   点击:

  四更时,圣母祠中的温黛黛左瞧右望,也望不到铁中棠影子,但黑衣圣女们却已将起身启行。温黛黛心里不觉大是焦急,忖道:“他那般迫切地要随我同去,此刻却还不来,莫非……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突见一位圣女走来,冷冷道:“你东张西望什么?”
  温黛黛暗中一惊,讷讷道:“我……我……我欠了一个魔头的债,怕他追着来向我索讨。”
  这句话本是她情急之下,随意说出的,但说完之后,心中便立刻想起了那紫袍老人,那凌厉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无论你走到何处,老夫都会寻着你的……”语声越来越响,竟是驱之不去,温黛黛不觉打了个寒噤。
  直到那圣女说话,她方自定过神来,只听圣女道:“你已死过一次,生前无论欠谁的债,都可不必还了。”
  温黛黛道:“但……但那人神通广大,厉害已极……”
  圣女冷冷道:“无论他多厉害,也不能向死人要债。”
  温黛黛道:“但……但我并……并未真的死呀!”
  那圣女道:“咄!此刻动身,天明已可上船,午后便可回岛,普天之下,有谁斗胆敢去那里撒野?”
  温黛黛情不自禁,松了口气,仰望穹苍,缓缓道:“再有四五个时辰,我便什么事都不用担心了。”虽是自责自慰之言,但语声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幽怨之意,似是红尘中还有些人和事,是她情愿要去为他们担心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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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铁中棠瞧得冷一枫面向自己,厉声喝问,心头不觉一惊,只当冷一枫竟已发觉了自己行藏。那知就在这时,他身子下竟突然跃起一条人影,“砰”的撞开了窗户,轻烟般掠入船舱里。此人一直在铁中棠隐身之范围下站着,铁中棠竟丝毫未曾觉察,这固是因为铁中棠听得出神。但此人轻功之高,亦足可惊。而这人影也未想到绳围中还潜伏着人在,足以未曾留意,却是甚为可喜。
  铁中棠大惊之下,更是丝毫不敢动弹。只见那人影轻功身法虽然绝壮,却是个容貌俊美,神情潇洒的紫衣少年,手拿一柄洒金摺扇,扇坠悬着两粒明珠。铁中棠若非眼见他的轻功身法,便要当他是个出来游山玩水的富家公子,再也不会想到他竟是个身怀绝技之武林豪杰。
  司徒笑等人面色齐高精尖,他们竟未想到居然会有人隐身窗下,冷一枫厉声道:“小伙子,你是干什么的?”
  紫衫少年虽然明知这里全都是手段毒辣的武功高手,但神情仍是丝毫不变,似是全未将这些人看在眼里。他目光一扫,手摇摺扇,哈哈笑道:“阁下目力端的不错,竟瞧出在下藏身之处,但还有一事,阁下却大大错了。”
  冷一枫怒道:“什么事错了?”
  紫衫少年笑道:“方才问你为什么的人,并不是我。”
  冷一枫变色道:“不是你是谁?”
  紫衫少年目光缓缓转向船舱后的垂帘,微微笑道:“朋友还是快出来吧,莫非真要在下亲自来请么?”
  话未说完,垂帘后已传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大笑道:“好小子,有你的。”一条人影,随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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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人身子枯瘦颀长,有如风中枯竹一般,摇摇摆摆走了过来,伸出蒲掌的大手,指着自己鼻子,阴恻恻怪笑道:“冷一枫,认得我么?”语声有如刀剑磨擦,吱吱咯咯的响,当真是说不出的刺耳。
  铁中棠见了此人,心头不觉一惊。司徒笑等人见了他,脸上却情不自禁,露出喜色。
  突听冷一枫大喝道:“风九幽。”他直着眼瞧了许久,方自想出此人来历。
  风九幽咯咯笑道:“好,总算你还有些眼力。咱家却要问问你,为什么万万不能和咱家携手?”
  冷一枫面色虽已微变,但却毫不畏缩,冷笑道:“这是为了什么,你自己想必要比我清楚得多、”
  风九幽面色一沉,大声道:“咱家问你什么,你便该好生回答什么,再说些不三不四的屁话,小心脑袋。”
  冷一枫狞笑道:“你真的要我说出来么?好!各位听着,风九幽根本不敢真的灭去大旗门,也不愿真的……”
  风九幽大喝道:“住口!”
  冷一枫道:“这可是你要我说的,为何又要我住口?”
  风九幽怒道:“你竟敢出言顶撞咱家!”
  冷一枫道:“别人怕你风九幽,我冷一枫却不怕你。”
  司徒笑等人见到冷一枫竟有如此胆气,都不觉吃了一惊。铁中棠惊异的却是:风九幽为何不敢灭去大旗门?
  只听风九幽怪笑道:“你凭那几手三脚猫的五毒掌功夫,便要张牙舞爪,嘿嘿,咱家一根手指便能宰了你。”
  冷一枫狂笑道:“你不妨来试试。”
  风九幽狞笑道:“你知道得太多,也说得太多,咱家早就想宰了你了。”身子一欺,已到了冷一枫面前。
  冷一枫双掌早已蓄势待发,此刻闪电般推出,那漆黑的掌心,在灯光下看来实是诡异可怖。
  但风九幽身子一闪,也不见如何动作,便已到了他身左。冷一枫抽身回掌,掌势斜划半弧,直拍风九幽肩头。他掌上剧毒,无论沾着那里,都是一死,是以他掌势不必攻向别人要害,出掌自是方便迅快得多。只见风九幽枯瘦的身子一缩,又已到了他身右。冷一枫攻势那般狠毒凌厉,风九幽却竟未向他还手,两招过后,司徒笑等人已是大为惊诧。
  却听风九幽哈哈笑道:“小伙子们,瞧着,这姓冷的掌力虽毒,但只要莫被他手掌沾着,便一点也不要怕他。”
  说话间冷一枫又已攻出七招,他每攻一招,掌心便加黑一分,七招过后,掌心已是黑如涂漆。众人知他必定已将体中潜毒,全都逼出,站得稍近之人,已可隐隐嗅出他掌风中竟带出种腥臭之气。这“五毒掌”功夫之阴毒奇诡,实是骇人听闻,但风九幽身形却仍是灵动诡异,冷一枫沾不到他一片衣角。
  三十招过后,风九幽突然怪笑道:“咱家耍猴子也耍够了,呔,看招。”双掌齐出,连发三招。这三招来得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事先既无一丝徵兆,甚至等他出掌之后,别人还是看不出他掌势变化如何。
  冷一枫连退三步,风九幽手掌不知怎么一屈,生似手臂已没了骨头,竟自冷一枫双掌中穿了过去,直拍他胸膛,眼见冷一枫纵然避得了这一招,却再也避不了这一招之后着,司徒笑等人只道他眨眼间便将丧生掌下。那知冷一枫虽然不避不闪,却反手自袖中勾出一物,扬手道:“风九幽,瞧瞧这是什么?”
  风九幽硬生生顿住掌势,但手掌仍抵在冷一枫心胸前五分处,只要掌心轻轻往外一登,便足以制冷一枫死命。凝目望去,只见冷一枫掌中,竟是一封书信,信封制得极是奇特,碧绿的纸上,画着只漆黑的鬼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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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九幽果然面色大变,道:“信……信里写的什么?”虽未立刻撤回手掌,但语声已是极不自然。
  冷一枫道:“拿去瞧瞧。”
  风九幽一把夺过了书信,抽出信笺瞧了两眼,面色变得更是怪异,也不知他究竟是喜是怒。众人瞧不见信上写的什么,见了风九幽如此神情,面上俱是悚然动容,心下更是惊疑莫定。
  但铁中棠自上望下,却恰巧将信上字迹照得清清楚楚。
  只见那惨碧的信笺上,写着:
  “风九幽:你若伤了我徒弟冷一枫一根毫毛,老夫便要你惨呼惨叫七七四十九天再死,少一天老夫便不是人。”下面并无具名,只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老人,正在大吃毒蛇。虽只寥寥数笔,但却将这老人诡异的神情勾得极是传神。
  铁中棠遥遥望去,已是瞧得不寒而栗。
  只见风九幽阴狠的面上,突然堆满假笑,咯咯笑道:“失敬失敬,原来冷兄已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众人见他突然对冷一枫如此客气,竟称起“冷兄”来,不觉更是奇怪。冷一枫道:“你不是要宰我?请动手。”
  风九幽干笑道:“风某方才只是说着玩的,冷兄莫要见怪,飧毒大师乃是风某好友,风某怎能伤了他高足?”
  冷一枫冷笑道:“如此说来,家师那封书信。必是求你高抬贵手了,你为何不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风九幽忙道:“不瞧也罢……不瞧也罢。”一手早已将书信塞入怀里,道:“不知冷兄是何时投入飧毒大师门下?”
  冷一枫道:“我瞧了先父遗书,便立刻到家师那里,他老人家便立刻收了我这不成材的徒弟。”
  风九幽拊掌笑道:“好极了,好极了,冷兄既是飧毒大师门下,就什么事都好商量了。”
  冷一枫道:“但大旗门之事又当如何?”
  风九幽笑道:“此事咱们以后再谈也不迟,此刻……”突然转过身,瞪向那紫衫少年,面上笑容,也已消失不见。
  紫衫少年冷眼旁观,一直面带微笑,此刻挥扇笑道:“阁下奈何不了别人,可是要拿在下来出气么?”
  风九幽阴森森道:“谁叫你来的?”
  紫衫少年笑道:“家父令小可来此专候一人,但小可却见了船上灯火,便无意闯来,恕罪恕罪。”他口中虽说“恕罪”,但神情仍是嘻嘻哈哈,满不在乎,那里有一分一毫求人恕罪的模样?
  风九幽道:“就只两句恕罪便够了么?”
  紫衫少年笑道:“阁下还要怎样?小可无不从命。”
  风九幽狞笑道:“你偷听的秘密太多,偷看的也太多,咱们要先割你的耳朵,再挖出你的眼睛。”
  紫衫少年手摇摺扇,面带微笑,似是听得颇为有趣,生像风九幽所说的人,并不是他。
  风九幽又道:“但你听的,看的,已全都记在心里,咱家还要挖出你的心……”伸手一抓,仿佛心已在他手上似的。
  紫衫少年嘘了口气,笑道:“是极是极,这心是非挖不可的,但心若被挖出来,岂非活不成了?”
  紫衫少年又叹道:“在下既未练得五毒掌,又无救命的书信,阁下要动手,在下看来只有认命了。”
  风九幽怪笑道:“算你知机,咱们不妨让你死得痛快些……”双臂一振,骨节山响,便待向紫衫少年扑去。
  紫衫少年道:“且慢!”
  风九幽身子一顿,道:“你莫非还有后事交待不成?”
  紫衫少年笑道:“在下死了也不要紧,只怕又有人要令阁下惨呼惨叫九九八十一天,在下岂非罪孽深重?”原来他眼尖目明,也已瞧到了那封书信,铁中棠见他笑谈生死,举重若轻,心中不禁生出相惜之心。
  风九幽怒喝道:“好尖的眼睛,先挖出来再说。”食、中两指如钩,成双龙抢珠之势,直取紫衫少年双目。
  紫衫少年仍是面带微笑,神色不动,眼见风九幽那两根又瘦又轻的手指,已将触及他眼帘。
  突然间,只听门外有人道:“风老四,给我住手。”
  语声有如洪钟巨鼓,震得人耳朵发麻。风九幽双指似乎突然在空中凝结,动也不会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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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一个长髯垂胸,满身紫袍的老人,自门外缓缓走入,身材虽是高大威猛,但行动却是无声无息。舱中这么多双眼睛,竟无一人知道这老人是何时来到门外,更无一人知道他是自何处来的。紫袍老人手捋长须,神情中竟似带着帝王般尊贵威严之气,缓缓道:“老四,你可是要为兄绝子绝孙么?”
  风九幽道:“那……那里……”
  紫袍老人道:“你要取我儿子性命,岂非要我绝子绝孙?”
  风九幽瞧了那紫衫少年一眼,骇然道:“原来是,是令郎。”面上又自布满假笑,道:“小弟只不过见令郎身上有些灰尘,想替他掸一掸。”那只本来要去挖人眼睛的手掌,此刻竟为人拍起灰来。
  紫衫少年忍住笑道:“多谢多谢。”竟真的让他将自己衣服上的灰尘,拍得干干净净。
  紫袍老人大步走过去,在冷一枫原来坐的上席坐了下来,却瞧也未瞧冷一枫一眼,沉声道:“小子,过来。”
  紫衫少年这才走过来,阴笑道:“你老人家来得倒早。”
  紫袍老人道:“我老人家还未被人气死,自然来得早了。”突然伸手一指司徒笑,道:“你来斟酒。”又一指黑星天:“你去换菜。”再一指白星武:“你去取两份杯筷。”接着一指盛存孝:“你将那讨人厌的尸身抬出去。”最后一指冷一枫:“坐在这里,陪老夫喝酒。”他呼来喝去,霎时间便将舱中五个男人都派了份差使,竟将这五个鼎鼎有名之武林豪杰,全都视作奴仆一般。
  司徒笑等人惟震于这老人之威势,不敢发作,但叫这些平日颐指气使惯了的人,来做这些奴仆之事,实是有所不能。
  风九幽突然顿足大骂道:“你们聋了么?我大哥说的话都敢不听,莫非想咱家割下你的脑袋。”
  司徒笑一声不响,提起了酒壶,黑星天、白星武对望一眼,垂首走出,取杯热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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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存孝挺胸道:“你杀了我吧!”
  紫袍老人道:“为何杀你?”
  盛存孝昂然道:“你杀我容易,令我为奴却是难于登天。”
  盛大娘在一旁直拉他的衣角,他也直当未曾觉察、那知紫袍老人却突然仰天笑道:“好小子,有志气,坐下吧!”
  盛存孝怔了一怔,倒未想到这老人竟然如此侠气,怔了半晌,突然走过去搬起尸身,自窗门抛入河中。
  紫袍老人一直凝目瞧着他,见他本来死也不肯做的事,此刻竟自动做了,不觉捋须笑道:“好小子,你倒有些意思……好……好……”只因这两个“好”字,盛存孝便终身受用不尽。
  冷一枫突然阴恻恻一笑,道:“前辈令我相伴饮酒,实是荣幸之至,在下这里有些下酒物倒还新鲜,在下也不敢自珍,请前辈随意用些吧!”他对这老人占了自己座位,一直怀恨在心,此刻竟将那竹篓打开,送到老人面前,暗道:我倒要看看你这妄自尊大的老人,如何将这些新鲜的下酒物送下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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